他像雪山

发布时间: 2021-05-06 06:05

分类:耽美甜文 / 睡前故事

他像雪山

文/简小扇

【01】

登山队出发的前一夜,高春的队伍被塞进来一个人。助理拽着想甩手走人的高春,声音像快要哭出来。

“真的没办法,这是资方的安排,春姐我知道你的规矩,队伍绝不加塞没接受过训练的新人,但是你想想前几天资方资助的那批进口的登山装备啊,那是金主啊春姐,得罪不起啊!”

高春看了眼自己脚下蹬着的AKU,又瞟了眼身上的始祖鸟,面无表情地开口:“让他签生死合同,出了事别找我麻烦。”

“哪能啊,春姐你带队怎么可能出事?”助理松了口气,觍着脸拍马屁。高春冷笑一声,大步跨出了帐篷。

营帐搭在雪山脚下,月光稀薄,夜幕下的麦金利犹如寒冰巨兽,一呼一吸都带着透骨的凉。

这座位于阿拉斯加州的雪山被称作登山家的遇难地,高春两年前攀过一次,在海拔两千米时遭遇暴风雪,不得已撤回,从此就成为她心中一根刺,如今终于卷土重来,势要将其拿下。

半夜的时候,营地打起几束车灯,随着车鸣渐近,停在营帐外。高春知道,是那个加塞的新人到了。她翻了个身,并没有起身迎接的打算。

好在助理机灵,赶紧将人安排了,没多久,电话响起来,是带她出师的前辈。

电话那头笑意盈盈,语气却谆谆:“阿春啊,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但是近来除了你有登麦金利的计划,找不到其他队伍,你就当帮帮忙,孟教授有不得不去的原因。”

“教授?”高春脑海里浮现戴着金丝框眼镜,梳着偏分的孱弱中年人形象,眉头不由得皱得更深。

“孟教授是科研院的人才,你多照顾点。”前辈咳嗽两声,“还有呢,搞科研的人嘛,脾气都不怎么好,你说话呢,委婉点……”

高春冷笑一声:“就是不服管教嘛。前辈你放心,我这个人,别的本事没有,管教人是最拿手的。”

凌晨五点,高春起床开始做登山准备,拉开帐篷钻出去时,寂静的营地外站着一个人。修长的身影,陌生的面孔,是她没有见过的人,只能是那个孟教授。

和她想象的不大一样,他很年轻,五官立体,大约带着三分之一的欧洲血统,眼眶深邃,整个人比一般的教授看上去硬朗不少,只是皮肤很白,眸色清冷,像雪做的人。

他亦看见她,点点头算作招呼,转身进了营帐,空气中一团尚未散去的白气,氤氲着她的眼眸。

天光倾过雪山,流泻而下,陆陆续续有人起床,赶在高春规定的时间前准备完毕。孟教授站在队伍最后面,背着登山包,身姿微微前倾,像是不堪重负。

高春挑唇笑了一下。

队伍七个人,加上多出来的孟教授,助理声色俱厉地重申了一遍攀登过程的注意事项,收尾的时候,一向不开口的高春用中文加了一句:“总结下来就是,一切都要听我的。”

孟教授神情淡然:“我听得懂英文,不用你重申。”

日头刚没过雪顶,一行人已经出发。今日天气不错,高春被影响到的心情也好了不少,问跟在身边的助理:“那个孟教授,叫什么啊?”

“好像是叫孟今越。”

高春挑眉:“超越今人?挺狂啊。”

助理紧张地回头看,发现孟今越没听见,压低嗓音:“春姐你可别乱说话,昨晚送孟教授来的人可是千叮咛万嘱咐,孟教授脾气不好,要我们多担着点。”

高春抬头看了眼耸入云端的雪山,笑声凉凉的:“我连雪山都能征服,还征服不了一个金娇玉贵的教授?”阳光明媚,照在雪地反出万丈光芒,此时行进,最忌雪盲。一个小时后,高春找了背风处下令原地休整,检查眼睛是否有损。正掏出水壶喝水,孟今越走过来,连声音都像雪:“要多久才能上去?”高春不慌不忙喝完水,才慢条斯理地反问:“上去?上哪儿去?”孟今越皱眉:“当然是麦金利山。”高春挑眉:“我们现在不已经在山上了吗?”一来一往,已经带了火药味。孟今越眉皱得紧,眉心沾了朵飘下来的雪花:“我来你的队伍,可不是为了在半山腰赏雪。”

高春差点笑了,笑过之后,连眉峰都凌厉:“你来我的队伍,没提前打听打听我的规矩?要么闭嘴一切听我的,要么现在就给我滚。”

声音说大了,周围休整的人都看过来,助理赶紧过来劝架。孟今越很生气,这是自然的,但他却没发火,只是薄唇抿得很紧,深深看了她一眼,才缓缓开口:“抱歉。”

待孟今越走远了,助理才压着声音:“春姐,你就听我一句劝吧……”被高春打断,她像是笑了:“这个人,涵养挺好的哈?真讨人喜欢。”助理像见了鬼:“春姐,你刚不还骂孟教授讨人厌吗?”她面不改色:“我有吗?”

助理:“……”

【02】

孟今越并不像高春一开始想得那么孱弱,至少一天下来,他没有掉过队。只是比起接受过专业攀登训练的队员,他有些力不从心。

夜晚扎营,高春在营地周围溜达一圈,停在孟今越的帐篷前。帐帘拉了一半,透出温黄的光,剪影投在营帐上,伴着小雪摇摇晃晃。

孟今越正在翻阅笔迹,听见响声抬头望过来,看见高春时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淡声问:“有事?”她微微弯腰,将头探进帐篷:“把你包里重的东西拿出来点,分给其他人背。”他愣了一下,礼貌地摇头:“不必麻烦别人。”高春二话不说钻进营帐,伸手去拿他的背包:“不麻烦别人的首要原则就是不拖累别人。”原本想要阻止的孟今越听见这句话时只能作罢,待她离开时才低声说了句:“多谢。”略微晦涩的嗓音,像一片凉凉的雪花般轻飘飘落在微烫的耳垂上。高春不由得笑了笑,心说我泱泱大国的语言文化就是不一样,一句“多谢”若是用“Thank you”代替,必定没有如此韵味。孟今越看着高春突如其来的笑,眼有疑惑,却什么也没问。这大抵就是他们文化人的涵养,不多言多问,气度敛得刚刚好。

翌日出发,负重轻了一半,孟今越看上去终于不那么吃力。今日太阳收了光芒,云层绵延,伴着山顶飘落的雪花,天气显得阴沉。

高春想起两年前也是雄赳赳气昂昂登山,最后在暴风雪中败兴而归,祈祷这倒霉的事情千万别再发生。不料下午时分助理捧着仪器哭丧着脸来找她:“春姐,仪器预计明天有暴风雪。”高春骂了句脏话。生气归生气,这山是不能再登了。高春能这么年轻就在登山界混出名声,靠的就是多别人一分的谨慎与细心。她带的队,从未出过事,安全系数是百分百的。孟今越刚将笔记本摊开准备记录,就听见营帐外闹哄哄的声音。他将搁在一旁的大红色围巾围在脖子上,弯腰走了出去。

高春正在指挥队员拔营,器械背包都收得差不多了。她转头看见孟今越,先是看见他脖上鲜艳的围巾,心里嘲笑一个大男人欣赏水平这么艳俗,然后才看向他的眼睛。

他微微眯眼,皱着眉心,神色很是疑惑,说话时语速却依旧不急不缓:“这是在做什么?”“拔营下山,明天可能有暴风雪,不能继续往上了。”“不行!”

两个字斩钉截铁脱口而出,倒是让高春愣了愣,他疾步走近,带起一股猎猎寒风,“之前说好至少会上到3000米海拔!”

高春难得耐着性子跟他解释:“那是计划,我们中国人有句俗话,计划赶不上变化。迎着暴风雪登山,你是嫌命长了?”他捏着拳头,语气不容置疑:“我一定要上到原定计划点。”好脾气被耗完,高春终于发火:“你神经病啊?拖着一队的人给你赔命?你以为你是科研院的教授命就比别人值钱些?”还想再骂,孟今越冷声打断他:“不会连累你们,我自己留下来,把我的东西给我就行。”高春像看怪物一样看了他半天,甩手走了。一个小时后,拔营完毕,只剩下孟今越那顶帐篷,孤零零地立在遍地白雪上。

高春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走到营帐前,一字一顿的:“孟今越,我最后再说一次,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下场只有死。没有我带队,就算明天没有暴风雪,你也绝无可能活着下山。”

等了好半天,他没有情绪的声音飘出来:“我自己的命,就不劳高小姐操心了。”高春气得一脚踹起雪团:“什么玩意儿!”拔营离开,助理一步三回头,急得要哭出来:“春姐!春姐你可不能就这么把孟教授一个人留在山上啊!”高春头也不回:“他自己找死,关我屁事!”队伍渐远,离去的脚印也被漫天飘飞的雪花覆盖,到下一个山口时,高春回头望了一眼。茫茫白雪中,那顶帐篷孤零零立着,好像下一刻就会被淹没。

临近后半夜,雪浓密起来,算算时间,高春一行人大约已临近山脚。孟今越熄了营帐灯,钻进睡袋,脖上还围着那条大红的围巾。

这一夜睡得不踏实,总梦见大雪倾斜将他淹没,忽而地动山摇将他震得摇晃,寒风都灌进脖子里。

耳边传来高春并不算善意的声音:“你醒醒!还活着吗?!”

他睁开眼,发现这并不是梦,高春蹲在他身边,正使劲摇他。帐帘拉了一半,寒风夹着雪花吹进来。他微微抬眼看眼前的高春,她的睫毛上还挂着几片雪花,氤氲着水珠。

“你怎么回来了?”

“山下天气情况不错,下山没有难度,我让助理带队了。孟今越,我不会让你死在这山上的。”

她弯腰去翻他的背包,将东西往里面塞。正从睡袋钻出来的孟今越听见这话愣了一愣,微微偏头看她,嗓音迟疑:“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顿了顿:“你要是死了,我这百分百安全系数的招牌也就砸了。”

他还想说什么,她打断他:“你如果不同意下山,我就把你打晕了背下去,你可以试试打不打得过我。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上山,但命就这一条,你若是死在山上,你想做的事也无法做成。不如留一条命,来日方长。”

帐外雪下得更密,天阴沉得可怕。他没有说话,好半天,爬起来帮她整理背包。

暴风雪来临前夕,下山的路并不好走,高春加快脚程,孟今越逐渐跟不上,到后半程几乎是被高春架着在走。身后寒风呼啸,他偏头看她,发丝都染了雪。

傍晚时分,两人赶在暴风雪来临之前下了山,等在山脚的人赶紧迎上去。科研院的助理来了三四个,都是听闻孟今越被困在山上不放心赶过来的。

一番拥簇问候下来,再转头去看,高春已经不见踪影。

离开前他看见高春的助理,两三步走过去:“高小姐去哪儿了?我想跟她说声谢谢。”

助理手里抱着怀炉,往路边的车走:“在车上睡觉呢。昨天她将队伍带下山后又连夜上山去找你,刚一上车就睡着了。”

孟今越脚步一滞,扭头看向窗户紧闭的越野车。车窗蒙上一层白雾,那是她浅眠的呼吸。

【03】

车子从荒凉的车道疾驰而过,大约一个小时后,荒芜平原被抛在身后,眼前高楼林立,极尽奢华。这座位于雪山脚下的赌城,像是造物主心血来潮的神迹。

孟今越按照手机发来的消息进了一栋酒店,满目璀璨,金碧辉煌。人来人往的赌城,世界各地的游客都在这里体验穷奢极欲。本以为会耗费一些时间来寻高春,不想进去一眼就看见她。

在金光璀璨礼服西装的人群中,她实在太显眼了。白衬衣牛仔裤,长发半绾,松垮垮搭在肩头,和这奢华艳丽的环境格格不入,又美得别致脱俗。

不少男人朝她举起红酒杯,她只是挑着唇笑,眉眼弯弯,眼角丝丝魅惑。

孟今越走过去,她恰好偏头,双目对视,他先她开口:“高小姐,好久不见。”

高春看向他身后:“我喜欢他的眼睛。”说的是刚刚向她邀约的欧洲男子。

孟今越并不喜欢眼下这个氛围,说话的速度都比平时快了些:“高小姐,这次我来找你,是想跟你商量再登麦金利山的事。几天前你应该接到过科研院的邀约,但不知为何你拒绝了。高小姐,我希望你能再考虑一下。”

高春终于收回眼神,从经过的酒保手中拿过一杯红酒,递到他面前:“陪我喝一杯?”孟今越低头看着那杯酒,片刻,接过来一饮而尽:“高小姐,我们是否能换个地方说话?”

她挑了挑眉:“你不喜欢这里?”不等他回答,自顾自说道,“这里多好啊。像我们这种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死在山上了。人生得意须尽欢,今朝有酒今朝醉啊!”

孟今越原本烦躁的心莫名其妙安静下来,问她:“我听说高小姐自小生活在国外,没想到对中国的诗词俗语如此了解。”他说的是上一次在雪山,她用“计划赶不上变化”来说服他。她耸肩笑了笑:“我爷爷是中文系教授,从小就教我不能忘根。小时候背李白背杜甫,背不上就挨板子。”

她身子朝后靠了靠,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一缕发丝从肩头滑落,垂在半掩的锁骨上,“其实李白杜甫挺好背的,谁叫我智商高呢?最痛苦的是后来背屈原,《离骚》《楚辞》,左一个兮又一个乎,背完之后我去上学连英文都说不利索了。”

孟今越想象她那时候窘迫的模样,不由得笑出声:“你爷爷是对的。你的中文说得很正宗,不像从小生活在国外的华人。”她耸肩:“没办法,谁让我们一家都是根正苗红的爱国青年呢!”话落,自己倒先笑了。周围人来人往,喧嚣阵阵,他们之外却仿佛竖起一道透明的墙,半点不受影响。直到高春自己站得有些累了,才一边捶腰一边问他:“你这次专程来找我,就是为了让我再带你去一次麦金利?”

孟今越点头又摇头:“不光我,是科研院的一群老前辈。”

高春惊愕张嘴:“老前辈?有多老?老胳膊老腿的不在家颐养天年,爬什么雪山啊?”

孟今越做出请的姿势,两人去了酒店顶楼的露天花园,耳边终于安静下来。孟今越告诉她,最新研究发现,在麦金利山上大约四千米海拔的地方,生长了一种几乎已经绝迹的药草,叫作灵犀草。这种草药对于他们近来的药理研究十分重要,那群老前辈听闻后无论如何也想去见识一番。

灵犀草生长保存都极其不易,只有他们这群一生都在研究药理学的专家亲手采摘才放心。但都是国宝级的元老人物,要是出点什么事谁担得起责任?于是就想到和孟今越有过合作的高春,让她带队,带着这群前辈去山脚虚晃一圈,届时以天气地质原因为借口不让他们登山,也算圆了他们的心愿。

高春站在楼边栅栏望着远处荒原,偶有汽车飞驰,像没有翅膀的白鸟。

“我并没有兴趣带着一群老顽固去雪山到此一游,这些我在邮件里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孟今越走到她身后,正要开口,她却转过身来,唇角弯弯地看着他:“但来请我的人是你,孟今越,既是你的请求,我不会拒绝。”

他愣了一下,像是不解:“高小姐,我与你,并无什么渊源吧?你却次次迁就于我,上次在雪山也是,我能问一下原因吗?”

高春将他上下打量一遍,眉眼有笑:“如果真要找原因,大概是因为你很特别吧。”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朝出口走去,补充一句,“和我见过的人都不一样。”

孟今越抿着唇,直到她的背影将要消失在楼梯口,才提高声音喊了句:“高小姐,上一次你在雪山救了我,还没跟你道谢。”

她没有回头,只是朝后挥了挥手。

【04】

虽是做戏,也要做全套。孟今越带着五位老教授来到雪山脚下时,高春已经将登山装备全部准备好。流程一应按照她的规矩来,让几位教授倍感激动和紧张。

高春的计划是登到一千米海拔,那里有专门开发出来供游客体验的雪道,住一晚之后以暴风雪为由下山,也了了他们的心愿。

孟今越和几位老教授开完会天色已黑,回营地的脚步在原地转了个向,走向高春的营帐。帐内燃着白炽灯,她在门口搭了个小炉子,正蹲在地上煮泡面。开水腾起热气,迅速被冷空气凝注,她的面容都变得朦胧起来。

她看见他,在白烟后露出一个随意的笑:“夜宵,吃不吃?”

孟今越并无吃夜宵的习惯,却还是点点头,走到她身边坐下。这才发现帐内摊了一地的配料,有火腿、午餐肉,还有在国外难得一见的海带丝。都是吃泡面的必备品。

“拖朋友从国内带来的。”她将海带丝和火腿肠倒进碗里,加了汤搅一搅,香气扑鼻。

孟今越接过她递来的碗,语气诚恳:“高小姐,真的很谢谢你。”

高春吃了口面,口齿不清:“您嘞,甭客气。”

孟今越被她新学来的北京口音逗笑,唇薄眼长的男人,不笑的时候像一把棱角分明的冰刀,笑起来时却像万丈阳光融化了冰,连水温都刚刚好。

她看着他:“孟今越,你以后还是多笑笑,你笑起来挺好看的。”

他愣了一下,眼底突然涌上难以言说的情绪。那碗才吃了一口的面被他放在桌上,他站起身,嗓音压得很低:“高小姐,早些休息,晚安。”

他转身而走,背影萧萧。高春对着他的背影轻声开口:“Good night.”

说罢,摇了摇头。果然没有他用中文说的那句“晚安”好听。

翌日一早,整装出发,这群老教授活了这么大把年纪,第一次体验这种户外极限运动,都显出不符合这个年纪的精神来。

天气尚好,高春走走停停,充分考虑到老人的体能素质,一天下来都没出现什么问题。到了人工雪道后就地扎营,登过一次山的孟今越便成了她的得力助手。

扎营的时候老教授在旁边扎堆进行学术研讨,高春随意听了两句,说灵犀草对于脑坏死的病人有极大的治疗功效,后面的专业术语她便听不懂了。

她想起那一日孟今越执意登山,难不成就是为了灵犀草?她将帐篷杆穿过顶,偏头问孟今越:“你很想找到灵犀草?”

山间起了风,夹着雪,吹得人迷了眼。风声中,孟今越说了什么她并没有听见。

直到风过,他的声音才淡淡飘过来:“这顶搭好了,你检查一下。”

一夜无梦,高春照常是营地中起得最早的人,拉链划过,在寂静小雪中格外清响,孟今越后她三秒出帐,她尚睡眼惺忪,他却眼眸清澈。

这个样子的孟今越,不失平日的冷峻,又多了分大梦初醒的温柔,真是好看得紧。若每日醒来都有如此美色,真是不枉人间走一遭。

她一边洗漱一边心猿意马,片刻,身后哗然。

她嘴角还有牙膏,漫不经心朝后看去,孟今越大惊失色的面孔映入眼帘,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营帐,看到那名陈老教授笔直僵硬地躺在地上。

她几乎是扑过去的,慌忙去探陈教授的脉搏,然而尸体已经僵了。像被一盆雪水当头淋下,四肢都冰凉,她缓缓转头去看孟今越,眼底头一次有了无措。联系的搜救队很快上来了,一同来的还有科研院的负责人,看见高春时,眼底的愤怒几乎要溢出来。“这件事,高小姐必须负责!”高春茫然抬头,还没说话,手腕突然被人握住。孟今越将她扯到身后,笔直的背影挡在她身前,仍是不紧不慢的声音:“死因尚未得知,让高小姐负责的话恐怕说得太早。何况当初是教授们执意登山,你们求着高小姐带队,现在出了事,倒是会推卸责任?”

负责人被他说得哑口无言,愤愤离开。他转过身看着高春,总是平淡的声音终于放得柔和:“别怕。”她微微抬头看他,从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见他浓密的眼睫毛投下光影,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巴,弧度都美得刚刚好。她笑了笑:“孟今越,谢谢你啊。”他突然俯身,手指滑过她的嘴角。冰凉的手指,像一丝雪融化在唇边,他朝她眨眨眼,抬起手指:“牙膏。”

【05】

陈教授是死于心肌梗死,从他家人那里得知,他近年来一直服用心脏病药物,他的死亡跟高春无关,但总要有人为此担责。高春是再好不过的人选了。她被接到加州分部的研究院时是一个雨天。极大的会议室,墙体是整面落地窗,雨水打在玻璃上,绽出朵朵雨花。她拨通了律师的电话:“是,我现在在加州,你立即申请人身保护令。想拿我开刀,门儿都没有。”

话落,看见雨幕中疾步而来的孟今越。他穿着白大褂,大抵是刚从实验室出来,连手上的无菌手套都没取下,雨滴打湿他的衣服,那张脸愈发棱角分明。

她莫名就挑起唇角,看他冲向会议室,门口传来动静,她像一只猫踮着脚走过去偷听,正听见他掷地有声的话语。“你们将高小姐找来是什么意思?这次事件是个意外,跟高小姐毫无关系!”

另一个人压低声音回答:“孟教授……总要有人负责的,不然我们怎么跟陈老的家属交代?我们也不是一定要高小姐负责,只是想问问她当天具体的情况。”

“当天我也在,有什么事问我。”隔着门,几乎可以想象他微抿的薄唇,“如果一定要有人为这件事负责,那找我好了。是我去拜托高小姐带队的,陈老也是从我这里得知灵犀草的消息。”

高春忍不住,轻手轻脚地推开一道门缝去看,门口一盏白炽灯,空中光线跳跃,氤氲着他的侧脸。几滴水珠从他脸颊滑下,一路水迹,滴答,落在地面。

高春的心突然跳得欢快,几乎要跳出喉咙。孟今越缓缓将无菌手套取下,又褪下白大褂。里面穿了一套西装,衬得他整个人都气质凛然。“做人不能如此没有底线。我愿意接受调查,责任我来担。”

负责人看着他递过来的工作证,急得手足无措。高春笑了笑,伸手将门推开,孟今越偏头看过来,发丝甩落一滴水珠。“不用你帮我担责。”她走近他,从包里掏出纸巾递过去,看向负责人,“我的律师很快就到,你们去找他谈吧。”事情最后如何解决,高春相信她的律师能处理好。再一次见面是在咖啡馆,孟今越穿了一套烟灰色的休闲装,气质同样出众。高春在心底赞扬自己一句“眼光真好”,朝他微笑。“孟今越,谢谢你帮我说话。”

他仍是礼貌地摇头:“高小姐,不用客气,这件事本就和你无关,算起来,还是我连累了你。”这样的场合,他的态度又变得疏离客套。高春搅动咖啡,一圈圈深色的涟漪,仿若她此时的心境。她将两张音乐会门票推向他。“这周末,小提琴演奏会,有没有兴趣?”孟今越一愣,缓缓地摇头:“很抱歉高小姐,周末我已经有约了。”高春笑了笑,并不收回:“孟今越,你很不适合撒谎。既然你觉得连累了我,那这场音乐会,就当赔罪如何?”这句话,终是让他无法推托。周末一早,高春起床梳妆,打电话叫醒还在睡梦中的朋友,语气冷静:“晚上我要和心爱的男人去听音乐会,穿什么合适?”

“晚上才看音乐会你这大早上的打电话干吗?”朋友抱怨不止,愣了一下,突然尖叫,“你说什么?心爱的男人?你活了二十八年终于喜欢上男人啦?”

高春想了想,轻轻地笑:“是活了二十八年,终于遇到喜欢的人了。”今日的天气并不算暖和,但在朋友的指导下,她仍穿了一字肩的连衣裙。她觉得朋友说得很有道理:穿少了,对方才会主动脱下外套给她披上。

她的锁骨很漂亮,配上铂金的项链,精致迷人。高春向来喜欢提前赴约,她喜欢等人,等待的感觉让她觉得人生充满意义,何况是等她喜欢的人。

逐渐有人进场,夜色降临,风带着寒,高春有种光着身子登雪山的感觉。音乐会七点开始,从傍晚六点到晚上九点,她等了三个小时。

孟今越没有来。散场的时候,全身血液几乎都要冻僵。陆续有人离开,肩头突然罩来一件外套,她惊喜回身,对方只是个陌生人。“绅士不应该让一位漂亮的女士在寒风中等待这么久。”高春说了句“Thanks”,抬步离开。到家之后,高春拨通孟今越的电话,无人接听,她像是发泄似的连着打了十几个喷嚏,最后像被抽干力气般倒在沙发上。电话响起已是半夜,她迷迷糊糊接起,大抵是今晚受凉感冒了,她嗓子很痛不想说话,只听对面含着歉意的声音。“高小姐,很抱歉,今晚我有事耽搁了。”她很生气:“孟今越,我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若不能让我信服,你就死定了。”电话那头沉默半晌,传来他低沉的声音:“我在医院。”

【06】

雪白的病房,唯一鲜艳的颜色是挂在床头的那条大红色围巾。孟今越也有这样一条围巾,高春还嘲笑过他品位骚包。病床上躺着的女孩皮肤雪白,连血管都透明,满身的仪器,嘀嗒嘀嗒响着。

“是他未婚妻,六年前出车祸后一直昏迷,近来情况开始严重,如果再不醒来,随时都有死亡的可能。”高春面无表情,转头问医生:“是脑坏死吗?”

“也可以这么说。”原来这就是他不要命也想拿到灵犀草的原因。他有未婚妻,是他拼死也想守护的人。而她,只是一个过客而已。昨夜突然状况危急,他在医院守了一夜,眼皮都没合一下,也忘记了,在夜风中,有个瑟瑟发抖等待他的姑娘。自己不应该责怪什么,高春想,一切都是她心甘情愿的。孟今越睡在休息室,高大的身子蜷缩在冰冷狭小的椅子上,灯盏投下孤零零的光。高春怕脚步声吵醒他,脱下鞋子轻轻走近,蹲在他面前。他的呼吸很浅,哪怕睡觉时,眉心都皱成一团,是在忧心未婚妻的生死吗?高春靠他近一些,其实只是想仔仔细细看他一遍。脸颊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拂开她脸上细小的茸毛,酥酥痒痒。她低头,轻轻吻上他的唇角。他动了动眉眼,并没有醒来。高春无声地笑了笑,呢喃道:“孟今越,我长这么大,没有喜欢过谁。我以前想,若是今后我有了心爱的人,我要把全世界都给他。是我高春爱的人呢,他想要什么,我就给他什么。”

“孟今越,你信命吗?我爷爷说,人这一生,遇到什么人,发生什么事,都是命中注定。强求不来,也躲避不开。所以不用遗憾,也不要抱怨。”

“以前我以为,爱一个人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原来不是的。

只要那个人出现了,一分一秒都能爱上。”

“孟今越,我爱你。”她转身,提着鞋,踩着冰凉的地面,一步一步离开。电梯关合的时候,有人叫着“稍等”跑过来,高春及时按住开门键,来人进了电梯,跟她说多谢,是名华人,字正腔圆的中文。高春愣了一下,想起孟今越那句“多谢”。原来不是这个词好听,而是因为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才别具韵味。

【07】

孟今越接到高春律师的电话,着实愣了愣,不确定地问:“你找高小姐,找我做什么?”

那头很着急:“研究院这边的商议结果出来了,不需要高小姐负责,我想告诉高小姐这个消息,可是怎么也联系不上她。联系了高小姐的朋友,说她手机上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你的。”

孟今越偏头回想,最后一次见到高春是什么时候?还是一个月前,在咖啡馆。她约他周末去音乐会,他却因为未婚妻情况危急而爽约。第二天听护士说,早上高小姐来过,探望之后便离开了。那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高春。那个别致脱俗的姑娘,她的心意他怎会不知。只是他早已心属他人,又如何能回应。只能漠视逃离,于两人都是最好的。他以为她想通了,所以离开了,心里松了口气,可如今,又怎么会联系不上?

高春的家人报了警,孟今越时刻关注着情况,祈祷着那个美丽的姑娘千万不要有事。消息是一周后传来的,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去了麦金利雪山脚下,他们每次扎营的地方。

寒风灌入脖颈,他将那条大红色的围巾围得更紧了,一步步走向不远处警灯闪烁的地方。拨开人群,就像曾经多少次一样,他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躺在担架上,面容已僵硬得看不出原来美丽的模样。“冰桥断裂,她被埋在冰石下,找到的时候已经死亡。”孟今越觉得不可思议,脚下几乎站立不稳,一个踉跄就要跌倒。警察将他扶住,他猛地将警察推开,扑向她的尸体。担架垂下一只手,僵硬蜷缩的手指,掌心还紧紧握着一株紫色药草。

很久之后,孟今越无意间看见了高春的推特。最新更新时间是一年前,配图是麦金利雪山,算算时间,那大概是她最后一次登山时拍下的照片。

他看向那行文字——

他比雪山更难征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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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 2021-05-06 0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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