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荷西
1
周麦不喜欢自己的名字,曾经跟阿妈讲:“你卖麦子就给我取名叫麦子吗?那有一天你卖面粉呢?我叫周面吗?”
阿妈是粮食商,在安徽南北部跑收粮食,笑着哄她:“你属鸡的,有一辈子麦吃不是挺好?”
周麦“嗷呜”一声哭出来:“好土!”
少女时期很多天大的纠结,快到而立之年再想起来,只觉得是“什么鬼”。周麦二十九岁生日那天,吃完饭赶到酒吧进行下半场,和年轻的男同事说起这件事情,笑得特别大声。
男同事并不知道这天是她的生日,只觉得她那天的眼神看上去有些忧愤,又有些迷离,许是酒喝多了。男同事刚刚二十五岁,不敢多喝,怕自己失了分寸,也怕一会儿周麦喝多了,没办法照顾她。
凌晨两点,男同事把周麦送回了家。周麦喝得挺多,但都是度数不高的调制酒。虽然形容已不似往日端正,嘴巴也总是笑得合不拢,但内心却似乎比平日里更敞亮——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敢要。男同事站在门口告辞的时候,她靠在门上笑着看他。她什么也没说,就那么看着他,希望他能领会她不想一个人度过接下来的夜晚。男同事显然懂了,但他有些踌躇。不过十几秒的踌躇,周麦只觉索然无味,“啪”的一下甩关了门。
第二天周麦被闹钟吵醒,想起昨晚,捂住了脸。她扇了自己两巴掌,轻轻的、惩戒的,还有,委屈的。
到公司见了男同事,果然有些尴尬,她有一些,他也有一些。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可真是作。周麦自诩在职场上是另外一种人格,可那天不知道怎么了,对男同事交上来的PPT狠狠地批了一通,比以往严苛许多。事后她想,可能是那一点点因他踌躇而生出的委屈所致。
男同事叫齐岛,做事认真严谨,没有女朋友。他来了周麦的部门半年,周麦一直对他照顾有加,两个人相处也融洽自然,是可以一起喝酒的关系。哪知道她昨晚竟生了那种心思。
在男女关系上,真是一步错,步步错。周麦坐在电脑后面追悔莫及,偷偷地又捂住了脸。
到下班时,她加班,他自然也不敢走,还好意点了外卖给周麦送进办公室。火炙三文鱼寿司,是周麦喜欢的口味。但她只是看了一眼,依然什么话也不愿同他讲。门轻轻带上后,周麦又捂住脸。她一天捂了数次脸,妆都花了,磨磨蹭蹭地等到办公室没人了,才离开工位。走到电梯间,她就看到齐岛站在电梯前踢着鞋,显然是在等她。
2
齐岛身上并没有年轻男孩的那种稚气,父母从小教育他,遇到问题解决问题,逃避没有用。于是他做事很少逃避。因为长得好,他没有追过女孩子,追求他的女孩子倒是很多。他若是乐意就试试,不乐意会直接明说,分手也直截了当,不拖泥带水。他也不明白,为什么遇到周麦倒是扭捏起来。
大概是周麦甩关门的那一刻,他才明白过来,自己是喜欢她的。所以他一整晚都没怎么睡,很兴奋,又带点儿疑惑和悔意。再想起当初为什么收到了好几份offer,却选了这家公司。大致是因为面试他的是周麦,而周麦吸引了他。
他当然没有告诉周麦,自己被甩在门外后又站了五六分钟,数次举起手要敲门。终于下定决心的那一刻,他听见周麦在哭:“为什么没有人爱我?”
他又站了五六分钟,依然踌躇。然后,他慢慢地走下了楼。她可能不希望自己看到她哭吧。
直到早上起来,他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只有对喜欢的人才会踌躇,不知道怎么做才好,不知道怎么做才更好。于是一整天,他又是踌躇,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只敢静静地等着。
此刻,他收回脚站定,看着周麦:“那个……”
“有话明天说。”周麦不看他,走进正好停靠的电梯里。这次齐岛没有踌躇,跟了进去。
电梯里还有两个刚下班的年轻女孩,两个人看到齐岛,相视一笑。大概曾经见过他,又议论过,此刻遇到,很是开心。周麦看到了两个人的表情,恨不得转过身去,再次捂脸。可阿妈从小教她,不管情绪如何起落,作为一个成年人,行为都要自持。她昨天已经借“生日”任性了一回,白天又借“委屈”胡闹了几番,此刻已经深感羞愧。想了想,她翻出手机,给齐岛发了条微信:对不起。
齐岛看完,偏头看她。她脸上并没有歉意,倒有着小女孩般的无可奈何。像小时候和小伙伴争吵后握手言和,只是为了可以接着玩下去,但心中并无多少歉意的委曲求全。他暗暗觉得可爱,竟伸出手来摘掉了她掉在眼睑下方的一根假睫毛。他给她送外卖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此时终于忍不了。
这个动作让另外两个女孩瞪大了眼睛,周麦也吓得后退了一步。电梯门一开她便跑了,以逃的速度。
3
倒不是齐岛微凉的手指碰触皮肤有什么大不了,而是她看到了他的眼睛。她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一个头大发蓬,眼睛瞪大,皮肤斑驳,口红缺了一块的……大龄女青年。
那两个年轻的女孩肯定在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吧。周麦一边走一边想,一边想一边愤愤,一边愤愤一边拉开了车门。等坐进她的mini五菱宏光里,她才像到了安全地带一样,大口大口地呼了几口气。
她摇摇头,又拍拍脸,努力赶走这脸红尴尬。最多三天,她想,这种尴尬会消失,一切都会回到从前。而她会失去一个可以一起喝酒的同事,也依然没有那个可以将头枕在对方腿上看恐怖片时可以钻进他怀里的人。
可是三天又三天,尴尬像心跳一样,遇见齐岛便会更重。所以当领导让她推荐一个人去守工地出差的时候,她写了齐岛的名字。
齐岛这一出差就是一个月。周麦可算是松了一口气,去倒咖啡再也不用等没人的时候,吃饭也尽情,讲话也利索。只是当齐岛每天的日报以邮件方式发送给她,最后一句都有“问你好”,并在最后加一个小小的红心表情的时候,她的心跳总会漏一拍。
她忍不住回想起很多个与齐岛在一起的片段。譬如第一次见到他,他在一群人中间坐得最挺拔;譬如就算是再嗨的场合,他也没有很强烈的情绪,大笑或者大怒;譬如一起吃过那么多顿工作餐,他给她递过来的那份会挑去所有她不碰的葱姜;譬如每次和他一起走在路上,他永远走在她的外面,替她遮挡危险;譬如……他送她回去的那个夜晚,他眼睛里的踌躇。
“他喜欢我。
“他不喜欢我。”
周麦只记得十六岁到二十四岁之间有这样的烦恼。事实上,她已经五年没有过男朋友了。当然,她也不愿意相信,这烦恼其实是思念——一个到她这个年纪觉得最没用的情绪。
一个月就这么过去。除了每天的工作日报,齐岛并没有私下和周麦联系,连一条微信也没有发,只不过点赞了她的朋友圈。譬如她吃东西吃到头发上的怪照片;譬如深夜睡不着于是拍了墙角织网的蜘蛛;譬如看了一部爱情电影的废话分享;譬如只是深夜两点的六个句号。
齐岛的最后一份日报提交完,项目已经结束了。紧接着,周麦收到了他的辞职信。
4
“他不喜欢我。”看到齐岛辞职信的那一刻,周麦真是意冷心灰。因为心灰意冷,倒是再也没有什么尴尬、思念等最最没用的情绪,她立刻打电话给齐岛,“为什么要辞职?”
“可以见面谈吗?”齐岛的声音很平静,“我刚回来打上车。”
“不。”周麦说,“辞职的事情先不说,我想问你,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你不随便。”齐岛回答。
“我是想问,我是值得被认识的人吗?我是那种认识以后,后悔认识了的人吗?”
“对于我来说,”齐岛说,“认识你很荣幸。”
“那你不是因为我辞职的?”
“是。”
“可是我跟你道过歉了。”挫败感席卷了周麦。
“你不需要道歉啊。”
周麦的眼泪都要出来了,她挂断电话,捂住了脸。
不知过了多久,门铃响了起来。周麦肿着哭红的眼睛去开门,齐岛站在外面。
周麦靠在门上看着他,一句话没说,就那么看着他。
齐岛拉着行李箱:“我可以进去吗?”
“门打开了,不就是邀请?”
“但如果客人觉得自己准备得不够,也可能会暂时离开。”
“需要什么准备呢?主人可能并不需要什么,只是坐一会儿就好。”
“不知道。可能只是客人的心境?”
周麦翻了个白眼:“看来你今天有做客的心境。进来吧,说,你为什么辞职?”
“我想和你在一起。”齐岛望着周麦,目不转睛。
周麦再次看到了他眼睛里的自己。她不得不承认,她那天在他的眼睛里看到的不仅是一个“大龄女青年”,还是一个闪闪发光的“大龄女青年”。此刻,这个“大龄女青年”在齐岛的眼睛里依然发着光。
“为什么想和我在一起?”周麦牢记母亲教育的人前“自持”,即便内心已经狂喜。
齐岛想了一会儿说:“你属鸡,我属虎,你是白云,我是黑土。”
周麦肿着眼笑得毫无自持。
5
暂且不谈齐岛一个月的心路历程,踌躇太久已经内伤的他,其实根本找不到什么好的表白话语。
最多不过是:“问你好。”
“我想和你在一起。”
两个人在一起三个月后的一个周末,周麦躺在齐岛的腿上看完了一部恐怖片。突然,她想起了什么,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你?”
“你第一次喝醉就跟我说过,你只跟你喜欢的人说你因为叫周麦跟你妈大闹的事。而你每一次喝醉了都会跟我说。”
“我?我没喝醉过好不好?”
“你只是以为你没有喝醉。”
“我没有!”
“那次你喝醉,你还哭着说‘为什么没有人爱我’。”
“我没有!”
“好吧,你没有。”齐岛揉揉周麦的大蓬头,“相信我,以后都不会有。”
周麦老脸一红,钻进了他的臂弯里。嘿嘿,希望以后都不会有。
更新时间: 2022-06-06 2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