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梦我
太阳并不知道自己有多美,能给人怎样的联想。太阳高高地挂在天边,它对人世间一无所知。
一
随安租车沿西北自驾的第三天,终于在露营地见到了那辆陆地巡洋舰上的人。
从她自A市出发时,沿途总是能和一辆陆地巡洋舰偶遇。她一度怀疑对方在跟踪她,后来才发现对方竟然真的只是单纯和她选择了同样的自驾路线,这倒是让她觉得好奇。
这车上到底是什么人?
直到这晚,两辆车同时驶进济市城郊的露营地,随安才得以见着庐山真面目。
夜里的济市风很凉,呼呼地吹着。漆黑的露营地里没别的车,随安找了个就近的位置停了车,紧接着打着车灯下车。
陆地巡洋舰紧跟着她进来,一个利落地摆身回正,停在了她旁边。
一男一女从后座先下车。那个女人见到随安尚有几分稚嫩的面孔显然吃了一惊,然后笑着朝她走过来,自来熟地搭起话来。
“这几天老遇见你的车,这回终于见着人了,没想到还是这么漂亮的小姑娘。”
随安也诧异:“真是有缘,我们从A市一路同行到济市来了。”
风太大,一张口就灌了满嘴寒风。她赶紧把车门拉开,形成一个避风的夹角,又拿了两个小马扎摆在车门后。她懒得搭帐篷,打算晚上就睡在车里。如今时间还早,她和那女人坐下一起聊天打发时间。
女人姓李,让随安叫她李姐。她身后的男人是她的丈夫,他们夫妻同另一位朋友一起环西北自驾。
随安这才想起被她遗忘的巡洋舰司机,于是好奇地抬眼望去。李姐的丈夫就在车后面搭帐篷,而那位“朋友”从后备厢扯了把折叠椅出来,坐着生火。
之前她一直暗自猜测,开这种车的男人恐怕是个粗犷的男人。那人的身材却很修长,模样清瘦,一身黑衣,几乎隐没在黑暗中,只能勉强分辨出是个年轻男人。
随安眯着眼打量那个人时,他面前的火堆突然燃烧起来,浮起的烟雾让他的脸看不真切,但是她看到他穿着黑色冲锋衣和黑色工装裤,一头极短的板寸,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火的橙色光芒在他眼前,月的皎洁在他身后,而他双手抱胸,懒散地窝进折叠椅里,盯着明明灭灭的火光,鼻梁挺拔的弧度格外勾人,左耳戴着一枚银色的耳钉,在一片暗色中闪烁。
随安的视线仿佛被蛊惑一般,心里痒痒的,越发想看清那人到底长什么样。
突然,像是察觉到随安热切的视线,他突然转过头,猝不及防地与她四目相视。
一张相当年轻的脸,轮廓硬朗,眉眼锋利,看起来不太好惹。
那个慵懒又锐利的眼神让随安的心口一颤。
大概是因为看到随安呆呆愣愣的样子,他歪了一下头,好像勾唇笑了一下,又不甚在意地扭头去拨弄他眼前的篝火。
随安的心蓦地狂跳起来,做贼心虚般,赶紧收回视线低下头。
二
讲到这里,身边围着的同事纷纷起哄。
“小随,你这是夹带私货,讲成了自己的浪漫crush(短暂的、热烈而又羞涩的爱恋)!”
公司的午休时间,大家闲聊说到自驾游,随安随口分享了一下自己几年前的一段自驾游经历,结果越说越刹不住车,重点逐渐跑偏。
随安抿唇笑起来,并没有否认,反正大概率再也见不到了,她也不怕别人知道。
有人好奇:“后来呢?你们发生什么没有?”
随安正准备摇头,突然又有人看着手机欢呼起来:“大群里说贺哥回来了!”
大家的注意力一下子被转移,随安看着他们高兴的样子有些蒙,问道:“贺哥是谁?”
她这年研二,在这家无人机公司实习,刚入职两个星期,公司很多人她都认不清。
“贺清遇啊,我们公司最厉害的无人机飞手,早年是自由职业飞手。他超帅的!不过他前段时间出差去了,你应该还没见过他。”
贺清遇?
随安整个人像是被炮轰一般愣在原地,半天没缓过神来。
说谁来谁,世上能有这么巧的事儿?
整个下午随安都惴惴不安,生怕在公司遇上什么不该出现在她世界里的人。她坐在工位前心不在焉地抬了一下手,却打翻了桌上的咖啡,流了一桌。她擦干桌子,起身去洗手间清洗。
洗完手,她拿着一包纸巾边擦水边往回走,心里还挂念着早上的事,结果远远就看见自己的工位上坐着个人。
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一身黑衣黑裤,仰头闭眼靠坐在她的椅子上,睫毛纤长浓密,修长的脖颈上喉结突出,微微喘息着,眉峰上还挂着汗,正在努力平复呼吸。
随安的工位在最外侧,正好靠窗。她入职之前,这个工位是空着的,所以同事们来来往往时,总习惯坐那儿吹吹风,可她入职后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看着那张熟悉的脸,随安僵硬在原地不敢动,生怕出点儿声对方就会睁开眼。
她怎么也想不到,过了四五年竟然还真能再见到贺清遇。她一时也说不出自己到底是算倒霉还是幸运,此刻只想悄悄转身,再回厕所待一会儿。
谁知对方敏锐得过分,她的脚刚挪动半步,他就睁开了眼,直直地与她对视上。
空气静默了一瞬,还是贺清遇先开口道:“你的座位?”
随安慌张地收回目光,低头盯着脚尖点点头,祈祷他没有认出自己来。
他抓了一把头发,站起身让座,说道:“不好意思,你坐吧。”
随安从他身边擦肩而过,还是没控制住,把手上剩的半包纸巾递给他:“擦擦汗吧。”
贺清遇上午一直在外面试飞新的无人机,七月天,给他热得够呛,回来坐这儿缓了好久,还在不停地出汗。于是他也没客气,接过来抽出几张,一边擦着额头和脖子上的细汗,一边若有所思地打量她。
随安能感觉到他毫不收敛的视线,不禁被他看得涨红了脸。
她的屁股刚挨到椅子,就听见他站在身后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叫随安?随遇而安那个‘随安’?”
随安吓得差点儿摔下去,手足无措半天,才憋出细如蚊蚋的一声。
“嗯。”
显然,贺清遇是认出她来了。
但大概是看出了她的窘迫和尴尬,他也没再多说什么,轻轻敲了一下她的桌子,声音带点儿笑意:“小姑娘,加油工作啊,我走了。”
三
随安本科学的计算机专业,硕士是飞行器设计与工程专业,现在在公司里主要辅助总设计师研发无人机。干这行的女生少,随安是个例外,不仅专业素质过硬,还特别喜欢这工作,几乎整天泡在实验室里。
从前是因为她工作努力,这几天却是害怕再撞上贺清遇。因为她的刻意避开,两个人还真没再遇见过。
随安又整理了一遍测试数据,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才发觉嗓子干得厉害。马克杯里空空如也,她只好起身去茶水间。
人还没进去,远远就听到几个人在茶水间聊天,说到休假要自驾去济市,从居延海到中蒙边界。
一个低沉的男声接话:“好巧,早几年我也走过这条线。”
随安已经到了茶水间门口,听到这句话,脚步一顿。
紧接着有人说:“贺哥,巧了不是,这条线是小随推荐给我们的,说是她以前也走过,还在路上遇到个大帅哥。”
贺清遇怔了一下:“随安?”然后他轻笑一声,一边低头接水,一边问,“有多帅?”
“她说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帅的男人。”
同事话音刚落地,贺清遇抬起头,正好和站在茶水间门口呆若木鸡的随安对上眼。
随安在他似笑非笑的神情下,尴尬得满脸通红,一时不知进退,干巴巴地笑了一下。
同事们都结束了闲聊,一一离开,只有贺清遇还老神在在地靠在饮水机前。等人都走完了,才慢悠悠地起身给随安让开道。
随安只好攥着杯子站到他身边接水。
她紧张得杯子都拿不稳,手一滑杯子就往下坠。贺清遇从旁边伸出一只手帮她扶稳,修长的手指无意地掠过她的手背。
随安小声地说了句“谢谢”,却不敢看他,手心都洇出汗来。罪魁祸首却气定神闲地站在她身后,拿着杯子看了她几秒,然后她就听见他压着笑的声音:“看来对随老师来说,旅途上的帅哥确实很难忘。”
闻言,她瞬间面红耳赤。
能不难忘吗?过了好几年还对着同事犯花痴,他该怎么想她啊?
随安没接这个话,强装镇静地抬头看着他,说道:“贺哥,我先走了。”说完就捧着水杯落荒而逃。
贺清遇说得没错,那段旅程至今为止,也算得上是她人生最难忘的一段时光了。
当年在济市偶遇陆地巡洋舰的第二天,随安在车里被刺眼的阳光晒醒。
停在旁边的巡洋舰已经消失不见,想来是早就出发下一站了。她想起昨晚的寸头帅哥,不免有些遗憾,连人家的名字都没敢问,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见。
老天爷好像听见了她的心声似的,当天她就在路边又看到了那辆眼熟且霸道的车。
这是一段人迹罕至的公路,路边有一个很大的水泥平台,应该是专供“驴友”露营歇脚的。天还没黑,随安原本打算再多走一会儿的,但是一想到那个帅哥,她的心怦怦直跳,不由自主地拐了个弯,把车开到巡洋舰旁边停下。她拉开车门就看见李姐站在一顶帐篷前指挥她丈夫搭建,寸头帅哥在不远处搭另一顶帐篷。
李姐眼尖,立刻就发现了随安,抬手和她打招呼。
随安朝李姐走过去,余光却一直在瞥那位帅哥。他戴了一顶黑色毛线帽,衬得银色耳钉更显眼。他一直半跪在地上,专注地搭帐篷,直到她走过去,站在他身后和李姐搭讪,他也没抬过头。
随安只好看向李姐:“李姐,好巧啊,又遇到了。”
“是啊,”李姐倒没多想,还热情地招呼她,“待会儿估计要下大暴雨,你也赶紧把帐篷搭好吧。”
随安闻言,有些窘迫。她的户外露营经验贫瘠,虽然出行前买了帐篷,但其实完全不知道怎么搭建。她硬着头皮从后备厢里取出一大堆东西,放在地上摆弄半天无果,懊恼地挠挠头。
“需要帮忙吗?”
随安闻声回头,就看到高大俊朗的男人站在她面前,落下一大片阴影。离得这么近,她才看清楚,他左耳的耳钉,原来是一个银色的羽翼。
四
“真漂亮。”
贺清遇刚蹲在她身边,就听见小姑娘喃喃道。他一愣,扭头就看见她盯着自己的脸,他无奈地笑了一下。
长这么大,还没谁用“漂亮”形容过他,也是稀奇。
随安这才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指着他的耳钉解释:“我是说耳钉,真漂亮,很适合你。”
贺清遇也不在意,挑眉笑道:“谢谢。”一边说,一边帮她搭建起帐篷。
他说话竟然这么温和有礼,随安在心里默默地感叹。看他外表冷冰冰的,她先入为主地以为他是个脾气不好的人,没想到他这么随和,甚至算得上温柔。
他做事很麻利,看起来经验丰富,三两下就把帐篷撑起来了。帮随安铺好地垫后,他站起身说:“睡袋之类的你就自己来吧,今晚估计有雨,记得做好防寒。”
随安乖巧地点点头,在他转身离开的那一刻却抓住了他的衣角。他回头,就看见她的眼神躲闪,小声地问道:“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贺清遇被她的神态逗笑,故意学她一样,用气音小声地说:“可以啊,我叫贺清遇。”
随安被他逗得有点儿难为情,腼腆地笑了一下,点点头:“我记住了。我叫随安,随遇而安的那个‘随安’。”
傍晚的时候,果然下起了暴雨,还伴着狂风大作。随安披着羽绒被坐在帐篷里,心想,幸好白天停在这儿了。
雨太大,随安满耳只能听到雨打帐篷的声音,贺清遇模糊的声音她听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赶紧起身去拉开帐篷。
拉链拉开的瞬间,风雨顿时扑到她的脸上。她下意识地眯了眼,贺清遇立刻侧身在门口挡住风雨。他一只手撑着一把黑伞,弯腰将另一只手上的小奶锅递给随安:“李姐煮了点儿泡面,估计你也没开火的工具,所以给你分点儿。”
随安受宠若惊地接过来,雨太大,贺清遇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转身就要走,结果就听到身后一声惊呼。
他回头:“怎么了?”
随安捧着小奶锅,要哭不哭地跪坐在睡袋上。贺清遇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发现她的帐篷顶中央被雨砸出个洞,中间开始漏水,这会儿看起来里面也像在下大雨。
贺清遇无语几秒,揶揄道:“看来走不了了。”
说完他收伞钻进帐篷,开始给随安修帐篷。
随安第一次买帐篷,买之前也没做功课,这顶的质量着实堪忧,贺清遇刚堵好一个洞,马上又有另一个地方裂开,帐内的方寸之地几乎被雨水浸泡。她缩着腿,捧着锅坐在他身后,泡面还没吃几口,锅里就落满了雨水,他的衣服也几乎全部湿透。
贺清遇叹了口气,干脆接过她手里的锅放到角落接水,刚想说这帐篷没救了,结果下一秒,这劣质帐篷直接坍塌。
随安只觉得眼前一黑,然后有人扑过来将她护在身下,坍塌的帐篷和风雨都被他挡在身后。她下意识揪紧他胸前的衣襟,感觉他沉重的呼吸就砸在她的头顶。
仅仅几秒钟的时间,贺清遇立刻反应过来,起身把随安拉出帐篷,伞不知道落在哪儿去了。他将外套围到她脑袋上,将她送上自己的车后座,两个人都淋成了落汤鸡。
贺清遇迅速帮她检查了一下有没有外伤,很快就发现她的小腿上全是鲜血。
车上开了空调,随安披着他车上的毛毯还是瑟瑟发抖。但贺清遇就像感觉不到冷一样,依旧穿着湿透的单衣,拎出急救箱,皱着眉,抿着唇,仔细地帮她处理小腿上的擦伤。
伤口并不严重,但是消毒时有些痛,贺清遇感觉到了她的颤抖,于是和她聊起天,分散她的注意力。
“你多大了?”
随安看着他的寸头,愣愣地回答:“十九岁。”她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下次最好不要一个人出来。”他扔掉脏了的棉球,又换了一个新的,朝她说道,“今天这种天气,如果没遇到我们,你可能会很危险,就算今天遇到了我们,万一我和李姐他们是坏人,你只会更危险。”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她一眼,又拿起纱布为她包扎,同时叮嘱道:“想独立之前得学会保护自己,出门在外要有防备心。”
包扎完,车内的气温已经回暖。随安看着他把工具一一收回急救箱,手腕上的青筋凸起,看起来很有力量,做事却细致认真,如同他这个人。
她突然觉得自己心里的温度也在不断攀升、灼热、沸腾,整个人都变得轻快起来,好像被人妥帖地保护着一般。
“那你是坏人吗?”
贺清遇抬眼和她对视,她一双眼睛如同被雨水浸润过一般清澈。
他也笑起来,将收好的急救箱丢到一边,撑着身子坐直,伸手敲敲她刚包扎好的地方,拉长了音说:“你很幸运,我不是。”
五
最近随安在和师父开发新的无人机,这几天一直在实验室加班。
贺清遇原本早就下班了,晚上九点多才发现一个重要的U盘落在公司,于是又开车回去取。
整座大楼都黑黢黢的,实验室的光亮显得格外刺眼。贺清遇站在玻璃门外面,静静地看着里面那个身影。
随安坐在电脑前统计着数据,脸颊旁垂下丝丝缕缕的碎发,整个人看起来纤细又坚韧,散发出一种无法言说的气质。大概是测验很成功,她微微弯唇笑了一下,嘴角露出个浅浅的梨涡,他的心突然像被小猫挠了一下。
工作完成,随安起身伸了个懒腰,准备回家,结果一转身就看见门外站着个人。她吓一跳,惊叫一声。
“别叫了,是我,我回公司拿个U盘。”贺清遇推开门走进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笑着说,“你天天加班到这么晚,不累?”
随安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笑笑,摇头道:“研究喜欢的东西怎么会累呢?乐此不疲才对。”
贺清遇闻言,感到有些意外。
他一直觉得她是个还没长大的小女孩儿,但是她在专业方面似乎格外坚定,就连他偶尔都能看到她因为一个数据的精准度而和同事据理力争。这样温顺的一张小脸跟人争得面红耳赤,看起来可怜又可爱。
他的目光直率却温柔,让人招架不住,随安被他看得低下头,耳朵红得快冒烟。在这安静的空气中,莫名升腾出了几分暧昧。
最后贺清遇先打破了沉默:“走吧,太晚了,我送你回家。”
随安也没跟他假客套,随他下楼上了副驾驶座。
车上贴了几张照片,应该是他自己拍的。其中一张日出照,随安越看越觉得眼熟。她指着那张照片,问:“这不是……”
贺清遇闻言瞥了一眼,“嗯”了一声:“是居延海的日出。和你一起的那天有点儿混乱,我忘记拍照了,你走了以后,我第二天又去看了一次,拍了照。”
随安一时无语,不知道他说的混乱,是指那天的游客太多,还是指他们的心情。
和贺清遇一起看了场日出,是意料之外的事。
当年随安还不满二十岁,说是旅游,倒不如说是离家出走。自小母亲对她就有极强的控制欲,大学报专业时偷偷改了她的志愿,原本满怀期待的计算机专业变成毫无兴趣的金融专业。她浑浑噩噩地混了一年,大二终于有机会转专业,母亲不知道从哪儿得知的消息,又企图阻止她。
她在家里和母亲大吵了几次,实在受不了,一气之下租了辆车,逃离A市。这条西北行的路线她早就计划好了,想在高中毕业后和朋友一起走一趟,但是当时现实的打击让她一蹶不振,于是旅行也搁浅,没想到后来却以这样的心情实现了。
那天的暴雨过后,随安干脆厚着脸皮跟着贺清遇的车走,和他们一起在居延海附近的一家民宿入住。
收到母亲短信的时候,她正一个人坐在民宿的餐厅里。短信内容照旧是一连串的指责,最后一句是“如果你不想要妈妈了,那就继续任性吧,你以后会后悔的”。
随安突然有种不知所措的感觉,坚持自己的选择,还是和母亲和解……她不知道此刻该怎么办,只能捂着脸号啕大哭。
餐厅人来人往,却没有一个人理会哭泣的女孩儿,只有贺清遇停下了。
他坐到随安身边时,她的脸上一塌糊涂。她怕被他看到这狼狈的模样,所以把脸埋在手臂里继续抽泣。
贺清遇坐了一会儿,没说话,却从口袋掏出一只小小的口琴,轻轻地吹起一支柔和的曲子。随安不知道曲子的名字,但渐渐止住了眼泪。
她哭得大脑缺氧,迷迷糊糊地抬头看向他。他没问她在哭什么,只递过纸巾让她擦擦脸,用哄小朋友的语气问她:“明早要和我一起去看日出吗?李姐他们都起不来,我一个人好寂寞。”
他的语气和表情让随安破涕为笑,傻乎乎地点头。
居延海的日出是闻名遐迩的盛景,即便天不亮就得前往,游客依旧趋之若鹜。
从摆渡车开始就挤成沙丁鱼罐头,一下子给随安挤清醒了。贺清遇紧紧地护着她,从沙滩到木桥,最后停在海岸边时已经满头大汗。
随安掏出纸想让他擦汗,却被他按住手,指道:“先不忙,快看。”
她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轮红日正在冉冉升起。
拂晓的风很凉,吹动海岸边密密丛丛的芦苇荡,但是贺清遇就站在她身后,他身上很热,气息打在她的头顶。她的发丝被轻轻吹动,让她有种两个人耳鬓厮磨的错觉。海鸥在空中低飞鸣叫,整片天空都被晕染成了艳丽的红色,她觉得他们像是绚丽油画里的两个小人一样。
“还难过吗?”贺清遇突然轻声开口问。
她愣了一下,然后摇头。
两个人安静地看着,等太阳完全升起后,随安突然问他:“现在有个决定,可能会改变我的人生,但是没有人支持我,我该怎么办?”
贺清遇往前一步,站在更光亮的地方,眯着眼看太阳。光洒在他的脸上,让他硬朗的脸平添几分艳色。他的眼睛里映着朝阳,所以格外亮。
“太阳升起时,会管今天看日出的人怎么想吗?你若是太阳,那只顾着东升就好。”
她突然热泪盈眶,不知道是因为这红日初升蓬勃的生机,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她心里有种情绪膨胀到了极致,忍不住喷涌而出,于是她盯着他的侧脸,鬼使神差般地脱口而出:“你能做我的男朋友吗?”
这是随安十九年来最勇敢,或者最冲动的一次。
而当她看清贺清遇惊讶的眼睛时,她陡然清醒。
六
初次告白自然是失败了,随安至今都记得贺清遇板着脸告诉她,对一个萍水相逢的男人说这样的话有多危险,又说她年纪太小,一时冲动以为自己喜欢他,他可以理解,但以后一定要注意安全,要有自己的判断能力。
随安被教育一番,自然羞愧难当,当天就灰溜溜地悄悄返程了。后来她转专业、考研、实习,一步步走来,却没想到能和那个萍水相逢的男人重遇。
那天居延海日出的照片刺激到了随安,让她不可避免地又回想起当初那潦草的表白,于是好不容易和贺清遇缓和的关系又回到原点。
周一上午,随安和贺清遇一组,到山林里给新无人机试飞。
这几天天一亮气温就上来了,随安被热得汗涔涔的,用手给自己扇风,聊胜于无。突然一架无人机降低靠近她,螺旋桨转动的时候有些噪音,但同时扇动起一阵风,正好吹在她的头顶。
随安抬头,看见不远处正在操控无人机的贺清遇,正坦然地看向她。
看来别扭的只有自己。
随安摆摆手说:“没事,你不用管我。”
贺清遇没理她,继续让无人机停在她头顶充当风扇,人却走过来,在她面前挡住炽热的阳光,问道:“晒吗?”
“啊?”随安被晒蒙了,没太听清,看着他的脸真诚地点头,说,“帅啊。”
贺清遇诧异一瞬,低头看她,笑得意味深长。
随安这才反应过来,简直羞愤欲死。
他没再纠结这句话,而是问她:“周末公司团建你去吗?”
看他坦荡无所谓的样子,反倒显得她避如蛇蝎的态度矫情了。
不争馒头争口气,凭什么她非得被他拿捏着?
于是她挺直身子,气势汹汹地瞪他一眼,说:“去啊,为什么不去?”
公司团建是在山上露营。
人员是男女分批到达的,女生到的时候,男生都已经扎好营了。天上突然下起了小雨,于是贺清遇带人下山接她们。
随安一只手拿大包零食,另一只手打伞正站在车前等。只见贺清遇冒着雨径直向她走来,然后突然蹲在她面前,她这才发现自己的鞋带散了。
“别!我自己……”
话音未落地,他修长的手指已经搭上了鞋带,最后系了一个完美的蝴蝶结,那一瞬,他手背的筋脉鼓起。
系完他仍然蹲在原地,后背已经被雨水湿了一大块。随安这天穿了条齐小腿的长裙,正好露出了腿上的疤,是当年在济市那场暴雨中留下的。
贺清遇看着那道疤出神,随安不好意思地拉拉他:“你别看了,有点儿丑。”
他站起来,漂亮的眼睛看着她,目光像是带着点儿心疼,缓缓地说道:“疤不丑,你穿裙子很漂亮。”
他的语气和眼神,让随安一直到晚上躺在帐篷中时,仍然心神不宁。
早上四点多她就醒了,再也睡不着,于是干脆披上衣服出去看日出。
没想到有人比她起得还早,站在山头静静地等待。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了贺清遇身边。
贺清遇察觉到有人,看了她一眼,好像也不是特别惊讶,只是伸手帮她紧了紧外套领口。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等待日出,太阳升起的那一刻,贺清遇才淡淡地出声:“其实你不用一直躲着我,当年的事,我权当是个小女孩儿的玩笑话。”
他看出来她的不安和窘迫,也不想她总是躲着他,于是斟酌再三,决定用这样的话安慰她。可是对上她愤怒的双眼时,他才惊觉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
“你一直觉得我是开玩笑的吗?你把我当什么人了?贺清遇,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她的反应强烈,语气坚定,甚至让他忘记要说什么。
“那时我觉得你才是像太阳的人。太阳并不知道自己有多美,能给人怎样的联想,也不知道初生的日光给了多少人希望。”随安清亮的眼睛仿佛在谴责他,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她的声音越来越哽咽。
“太阳高高地挂在天边,它对人世间一无所知。”
说完,她就转身离开。
七
直到团建结束,随安没和贺清遇说一句话,可偏偏回程时,她被安排到了他的车上。
车上只有他们,随安依旧冷脸相待,贺清遇想说点儿什么,又不敢开口。
这两天山上一直下雨,山体不稳固。车队经过一条窄道时,路上竟然发生了塌方。石块轰隆隆砸到车顶时,随安的尖叫还没出口,贺清遇已经扑过来将她紧紧地抱住,一如那年在济市的雨夜。
这种生死一瞬间的保护与相依,刺激得随安下意识地落泪,开闸决堤一般,然后她颤抖着伸手抱住了贺清遇的头。
幸好塌方不算严重,车队也没人受重伤,只是贺清遇身上有几处擦伤。
随安陪贺清遇去医院。她吓得够呛,脸色苍白。他摸摸她的脑袋,还安慰她:“我皮糙肉厚的,没事,倒是当年害你留了疤,我心里一直有愧,幸好这次将你护好了。”
随安怕自己忍不住再哭,只好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话。
到医院处理完伤口,随安去付费,回来就看见贺清遇逆光站在走廊看日落。光影打在他身上,显得有些落寞。
她走到他身边,他的视线依旧淡淡地瞥向窗外,却对着她说话:“我有没有给你讲过我以前的事?”
随安摇摇头。
他这年二十九岁,二十五岁前,他一直是自由职业飞手,年轻气盛又恃才傲物,哪儿危险就往哪儿跑。
那年和随安分别后,他接了个可可西里的飞行任务,在途中脑袋被落石砸伤,休养了很久。痊愈后母亲哭着骂他,求他别再这么我行我素,做自由飞手整年整年地不见人,收入又不稳定,媳妇儿也不好找。当时正好他的大学同学开了这家无人机公司,缺飞手,高薪聘请他去,于是他摘了耳钉,收了心,老老实实地成了城市打工人。
“我们是在路上认识的,你那时候年纪小,我或许当初也有点儿流浪者的气质,能吸引小姑娘,但现在,你确定我还是你想要的那个人吗?”
贺清遇说完,低头看着她,满脸带着漫不经心的笑,但其实心跳如擂鼓,手心全是汗,他生平头一次紧张成这样。
随安半晌没说话。
窗外的风静静地吹着,日头落入西山。
贺清遇的紧张渐渐冷却,凝固成失望。他像失了力气一般倚靠在墙上,强撑起一点儿笑,说道:“没……”
随安突然抬手,摸摸他眉骨上刚处理好的伤,说道:“贺清遇,以后不要再受伤了。”
他的呼吸一窒,轻声说“好”,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她又红着脸说:“下回我重新送你枚耳钉吧,太阳形状的,好不好?”
“谢谢,可惜耳洞长合了。”他的声音饱含笑意,温柔得过分。
随安娇嗔地瞪他:“耳洞可以重新打,就算不能戴了,我送你的太阳,对你来说就没有意义了吗?”
这次贺清遇终于肯定自己没有会错意。
他有些抑制不住地激动,弯腰,一把将她捞进怀里,脸贴在她的颈窝。
落日的余晖还散在天际,一片赤红,却并不令人感到萧瑟,反而让人期待新的一天,旭日东升的绚烂。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郑重得像是在宣誓:“我的荣幸,意义非凡。”
——太阳予我光明,赐我新生,而从明天开始我们将在太阳下热烈相恋,这一切都是我的荣幸。
更新时间: 2022-09-15 2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