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熊洛拉
001
那天是为了庆祝什么，唐糖已经忘了。身为编剧的爸爸总有理由开各种派对，他和作为话剧演员的妈妈一样，是那种永远活在狂欢中的人，他们喜欢喧嚣的人声和流转的酒杯。
“我放学了。”唐糖进屋时喊了一句，以为会同平日一样无人回应，却有个声音说：“这么晚放学吗？”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霍云靳，他半躺在沙发上，眉目间英气十足。
面对她的诧异，他只说：“想不想吃苹果派？”
“嗯？”
大厅里的人狂欢时，唐糖就在厨房里看霍云靳挽着袖子和面。他需要什么东西时，她就从脚凳上跳下去帮他找。他很快就做好了一块苹果派，切了热乎乎的一角递到唐糖面前。
唐糖吃完半个苹果派时，霍云靳已经烤好了第二块苹果派。
“有生日蜡烛吗？”他问唐糖。
“有。”
“来，帮我一个忙。”
霍云靳从厨房里走出去，让唱片机暂停，喧闹的人声戛然而止。唐糖站在吧台后面，看着霍云靳嘴角上扬，眼睛眨了眨。
他说今天是他心爱的姑娘的生日，他想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向她求婚。他摊开的手心里，有一枚小小的钻戒。
唐糖看到女主角了，是穿着浅绿色长裙的柏日晴。她脸上飞着红晕，像是十分难为情的样子。
唐糖端着苹果派的手有些不稳。蜡烛已经燃到一半，她应该把这个送到柏日晴面前的，但无论如何她都迈不开步子。
“唐糖？”霍云靳低声喊她。
她的脚被吧台的边缘绊了一下，整个盘子飞了出去，热乎乎的派就那么落在地毯上。
“她特别爱吃苹果派，所以我才特意学的，不过我不知道味道好不好，你来帮我尝尝。”霍云靳在厨房里这么对唐糖说。那时的她还不知道，他要求婚的那个女生，竟是柏日晴。
此刻，唐糖的耳畔响起不久前，她夜里去楼下拿水喝，在楼梯转角听到柏日晴压低声音，大概是在跟什么人讲电话。
“他爱上我了……我？我才不爱他呢，我只是……”她回头看到唐糖，忽然噤了声。
唐糖揉揉眼睛顺着楼梯走下去，假装什么也没有听到。
“对不起……”
唐糖的膝盖蹭破了，霍云靳坐在厨房的高脚椅上给她擦红药水时，她向他道歉。
“没关系，总之她答应了。”
“你很爱她吗？”
“嗯？”
“那你了解她吗？”唐糖努力装出大人那种严肃的口吻，“当你还未足够了解一个人时，不要轻易爱上她。”
“谁教你的？”
“我爸爸的剧本里写的。”
“你几岁了？”霍云靳忍俊不禁。
“九岁半。”
002
医院的回廊里仿佛永远有穿梭的人潮，笑闹声、争论声，以及压抑的细碎的哭声充斥耳际。唐糖跟在拎着硕大果篮的爸爸身后，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人。
霍云靳的病房在楼层的最中间，是一间特别护理的单人房。
“他还没醒来吗？”唐糖问爸爸。
“嗯。”
“他会一直这样睡下去？”
“有可能。”
那是第二年的深冬，距离唐糖第一次遇见霍云靳已经过去整整十八个月。他滑雪时偏离了轨道，被搜救队员找到时已陷入昏迷之中，肋骨和胸腔都受了伤。
“他真是个傻瓜。”走出病房后，爸爸叹了口气，对唐糖说，“他爱上了最不值得爱的人。”
唐糖掰着手指沉默不语。
爸爸的新剧本第一场演出就获得了成功，他们在家里开了一场庆祝派对。柏日晴赶到时，唐糖正站在泳池边，跟爸爸一起表演他剧本里最经典的一章，小小的她把台词说得有模有样的。
“嘿，我们的女主角来了。”唐糖的爸爸招呼柏日晴。
唐糖看到她挽着一个人，个子不算高，长相也并不突出，就是这个人投资了爸爸的新剧本，把柏日晴捧成了一个当之无愧的女主角。
“她一直想找到这么一个人，总算如愿以偿了。”
“只是可怜了霍云靳。”
“原本也以为是个财神，可谁知……”
唐糖僵在泳池边，周围细碎的私语悉数落入她的耳畔。
“下面这场戏就让我们的女主角来演吧。”唐糖的爸爸说着取下自己反串用的假发，把位置让给了柏日晴。
柏日晴落落大方地走过去，没等唐糖反应过来，她就已经说出了台词，“约我出来要跟我讲什么？”
“我……”
“喜欢我？”她笑得狡黠，像是真正站在舞台上。
“当女主角对你来说很重要吗？”唐糖终于抬起头来，冷峻的目光望向她。柏日晴没想到唐糖完全脱离了剧本，整个人怔住。
“你明明答应过他的，为什么要反悔？”
柏日晴看着眼前这小人儿眼里不知何时蓄满的泪水，觉得好笑，又有些感动。
“成人世界没那么简单。”
“唐糖！”爸爸走过去，将她拦腰抱起扛在肩上，“你发神经吗？”
“放开我！”唐糖一口咬在爸爸的肩上，然后跳下来，用力把柏日晴撞进了泳池里。
她一个人去看过霍云靳很多次，坐在病床边，静静地打量他。他瘦了很多，下巴的轮廓越发清晰。他的睫毛那么长，就像蝴蝶的翅膀。那天夜里，唐糖就坐在他的床边，看着熟睡中的他，她觉得他可能永远也不会醒过来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感觉那么委屈，忍不住在他的床边哭起来。
忽然，一个声音在她的耳畔轻轻响起。她透过模糊的泪眼，看到他疲倦的脸，“你怎么哭了？”
003
还没踏进院门，唐糖就听到大厅里传来争执声。有人摔碎了酒瓶，有人在抢夺墙上的挂画，还有人从楼上搬出妈妈的奖杯。
“你们在做什么？”她跑过去，想把男人手里的瓷瓶抢过来，却被重重地推了一把跌坐在地上，手肘戳在摔碎的瓷瓶上，被割出一道长长的口子。
有人将她揽过去，下巴抵在她的额头上，“不要跟那些人争。”
是霍云靳。
他带她从后门出去，找到一间小药店，买了纱布和消毒药水，帮她把手臂上的伤口处理好。
“我想去那里看看。”
“唐糖……”
“我想看看是不是真的没有了……”唐糖轻咬下唇。
她只去过两次白日剧场。上一次是剧场开业的当天，她坐在观众席的第一排，看着爸爸意气风发地宣布他筹资的这间剧院正式落成。
“为什么叫白日剧场，因为这是我做白日梦的地方。”她还记得爸爸这么说时带着微笑的神情。
只是，她再也看不到那种微笑了。
那场突发的大火几乎吞噬了整个剧场，建筑都被烧成炭黑色，灯光没有了，舞台落幕了，她的父母……也没有了。
唐糖站在那片废墟前，心里空荡荡的。
除了债务，父母什么也没给她留下，他们过惯了挥金如土的生活，一分钱也没存下。那幢奢华无比的房子也只是租来的。
父母的守灵夜没人来参加，大厅里从头到尾就只有她和霍云靳两个人。唐糖跪坐在地上，不满十三岁的她像个大人一般神情肃然。
“唐糖？”
“嗯。”
“你饿不饿？”
她想说自己一点儿也不饿，肚子却“咕咕”叫了一声。
“我们去吃东西吧。”霍云靳站起身来。他把车开到一条偏僻的小巷，迎着街有一间小小的店，老板正站在架起的铁锅前煮着拉面。
“两碗牛肉面。”霍云靳走进店里，对老板说。
面很快端上来，他放了很多辣椒，热辣辣的面条落进胃里，有种暖暖的舒适感。
吃完面，他又带唐糖去了环岛路，两个人沿着木栈桥一直走出很远。
“你该哭一哭。”霍云靳停在栈桥的尽头。
唐糖垂着头，用力摇了摇。
“哭出来心里就不那么难受了，你是女孩，哭出来才会有人心疼。”霍云靳循循教诲她，他没告诉她，她那样拼命忍着不哭的样子，令他感觉很难受。他想起十三岁时的自己，大概也是这副拼命假装坚强，其实却内心脆弱的样子。
“以后我就是个孤儿了对不对？”她忽然问他。
“你还有我，以后你跟着我，我做你的小叔叔。”霍云靳看着她的眼睛，语气格外认真。
“我不要你做我的叔叔。”唐糖摇头说，“那样我就不能喊你的名字了。”
“你可以喊啊。”
“霍云靳。”
“嗯。”
“霍云靳。”
“嗯。”
唐糖伸出双手抱住他，小小的脸埋在他的胸前，泪水浸透了他的衬衣。霍云靳长舒一口气。她终于哭了出来。
004
唐糖从前几乎没有紧张过，哪怕是跟爸爸一起在无数宾客面前表演他即兴创作的话剧，可这一刻，她却无端紧张起来。车子越靠近霍家老宅，她就越觉得胸闷。
“老爷子只是想见见你。”霍云靳透过后视镜看着她说，“收养手续都是他找人办的，我们该去谢谢他。”
他们走进大厅时，霍家其他人都已经到齐了。霍老爷子坐在摇椅上，晃着身子望向唐糖，“是唐决和陆嫣的女儿？”
“嗯。”
“倒是有几分像陆嫣。”旁边一直没吭声的中年妇女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长大了会标致许多。”
一个男人走过去，粗壮的手臂压在霍云靳的肩上，他比霍云靳还高了半个头，看上去格外有压迫感，“怎么？玩萝莉养成吗？”
“云岫！”老爷子喝止他，面露不悦，“唐糖救过云靳。”
“开个玩笑嘛。”他拿开手臂，离开霍云靳前还用力捏了他的肩膀一下。霍云靳吃疼，却不露声色。唐糖靠在他身旁，一只手牵住他衬衣的下摆。她看得出来，这个家里的每个人都不把他放在心上，他们对他粗鲁无礼，看着他的目光中充满了揶揄和不屑。
围着长桌吃饭时，唐糖坐在霍云靳的对面，他不时地对她微笑，露出令她安心的神色。吃到一半，老爷子开口唤霍云靳：“你快满二十六岁了吧？”
“是。”
“鹿城区那个游乐场就交给你打理吧，你也该自己做些事情了。”老爷子说完，扶着椅子站起身来，“我困了，你们继续吃吧。”完全没理会周围小声的抗议。
“四哥不是保证不让云靳接手家里的任何生意吗？”
“爸爸是老糊涂了吧？”
“你可要好好帮爷爷打理呀。”坐在霍云靳身边的云岫阴阳怪气地说。
唐糖的目光瞥向霍云靳，他依然不动声色，“我当然会帮爷爷打理好。”
他们离开霍家老宅时，暮色将至，霍云靳将车子开出长长的街道，忽然转过头问唐糖：“我们去鹿城区吧？”
“嗯？”
“去看看我们的游乐场。”他嘴角上扬，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
那是一个几乎快要废弃的游乐场，许多设施因为风吹日晒又无人精心维护，彩色的油漆几乎剥落殆尽。游乐场里只有三个员工，唐糖和霍云靳走进游乐场时，他们正在监控室里斗地主。
“霍先生……”他们看到突然出现的霍云靳，手里拿着的牌差点掉到地上。
“游乐设施都还能用吗？”
“大部分都能用。”三个人里负责检修的那个站起来说。
他们把游乐场里所有的设备都打开，过山车、碰碰车、海盗船……彩灯虽有一半不能亮起来，远远看过去，依然是一场夜的狂欢。
后来很多次，唐糖在遥远的异国他乡，梦见那天夜里的游乐场，她和霍云靳并肩坐在摩天轮上，缓缓上升的摩天轮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城市的灯光在他们周围寂寞地亮着。
“许个愿啊。”升到最高点时，霍云靳侧过脸来望着唐糖说，“你们小女孩，不都流行在摩天轮最靠近天空的地方许愿吗？”
“我才不是小女孩呢。”唐糖抗议。
但她还是悄悄许下心愿。
——但愿可以永远永远这样，和他在一起。
005
霍云靳花了三个月时间，令那个几乎废弃的游乐场焕然一新。他甚至花光所有积蓄造了一道横跨游乐场的铁架彩虹，夜晚时，灯光亮起，就像梦的乐园。接着，他又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将游乐场免费开放三个月。那三个月里，他们靠卖酒水饮料，还有小食和周边，创下了令人咂舌的业绩。
霍云靳后来又在游乐场举办了夏季嘉年华，请来了知名马戏团，打扮成印第安人的马戏团成员穿梭其中，猴子、大象、跳火圈的狮子，甚至还有一头长颈鹿在悠闲地散步。云岫站在入口处，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嘉年华的第一夜，霍云靳邀请了许多名人，柏日晴也去了，只是她常挽着手一同出现的投资人却不在。电影上映后，她顺应绯闻跟那部电影里已经相当有名气的男主角成了情侣，人气跟着水涨船高。很快，男主角原本的恋人被爆出，她成了第三者插足。媒体跟着落井下石，她只好又跟新出道的小鲜肉拼命在镜头前秀恩爱。
霍云靳见到她时，她的小鲜肉正童心未泯地跑去看狮子。她被几个无良的记者绊住，难堪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而她只是不断地后退，一直退到霍云靳身前，后背撞在他的胸口上。
“别拍了。”他一只手挡在最近的镜头前。
“霍云靳？”有记者认出他来，“你们是因为钱而分手的吗？拿不出可以投资的钱所以被抛弃了？”
“柏小姐曾经被包养是真的？为了上位可真是不择手段。”
霍云靳听出来了，他们不是一般的采访记者，是有人找来故意让她难堪的。他转身护住她，打算突破重围，却被死死缠住。一口气提上来，手里的酒杯就砸到相机上，反手将离他最近的男记者撂倒在地。记者没有还手，咳嗽时还露出深深的笑意。
霍云靳知道，自己又给他们制造新闻了。第二天，他果然在娱乐报上看到自己的脸。
“跟那种货色搅在一起，你是要把爷爷的脸丢尽吗？”云岫将报纸甩给他，一拳打在他的脸上。
霍云靳的额头撞到矮几，如撕裂般痛，但他只是微笑着，他明白云岫只是拿这件事当个由头来发泄自己内心的愤恨。因为无论如何他都没想到，霍云靳会成功，靠那个几乎废弃的游乐场。
唐糖从厨房泡了茶端出来，看到这一幕，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手颤抖起来。
“唐糖，别动！”霍云靳喊。
可是已经晚了。唐糖手里滚烫的茶悉数落在了云岫的脚上，房间里回响着凄厉的惨叫。
“你出去，滚出去！”唐糖推着云岫，想将他推到门外，却被他一个反手摔在地上。霍云靳的胸口热热的，猛地站起身，将云岫从屋子里扔了出去。
从来没有人，从来没有人像唐糖一样，奋不顾身地想要保护他，哪怕小小的她根本就不具备那样的力量。可那一瞬间，她眼睛里闪过的小兽般的光令霍云靳的心蓦地动了一下。
傻瓜。
006
柏日晴说完最后一句台词，所有参演的演员齐步走上舞台，向全场观众道一声感谢。掌声雷动，帷幕完美落下。
柏日晴走到后台，把假发从头上取下来，一侧脸就看到墙角的木桶里放了一个长长的礼盒。
嘉年华结束之后，大赚了一笔的霍云靳将游乐场的鬼屋改建成了现在的小剧场，请当红的演员来演一些时长很短的话剧。合作最多的演员是柏日晴，剧场最初打出名号来靠的也是她，现在她几乎成了小剧场的招牌，一些名气大的明星也是她托了关系才请来的。
小剧场成就了她，也成就了霍云靳。
媒体有时拍到两人还会做做文章，只是柏日晴心里清楚，霍云靳已不再爱她。
“又送来了？”霍云靳走到后台，看到柏日晴面前摆着的礼盒。
“嗯。”
“打开看了吗？”
“还没有。”她肩膀微微抖动，“云靳，我有些怕。”
礼盒里是一把长刀，锋利的刀刃上还沾着早已凝固的血迹。
“这恶作剧倒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前几次送来的盒子里，装过蜘蛛、死去的小白鼠，还有一封用血写成的恐怖求爱信。
“我送你回去。”
她默默把大衣穿好，走过去挽住他的手臂，他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在她的脖子上缠了几圈。
这个微妙的细节令柏日晴的心胀痛了一下，她知道守在小剧场外的记者会拍到这暧昧的一幕，而那就是他这么做的全部理由。
他曾经对她那么真，而如今全是做戏。
霍云靳一直把她送到家，陪她走上楼，看着她消失在门内，一丁点进去坐坐的意思都没有。
回去时，已将近十点，霍云靳想着唐糖大概已经睡了。打开门，却听到厨房传来“噼啪”声。唐糖正手忙脚乱地跟厨具奋战着，一股焦煳味传来，她脸上露出沮丧的神情。
霍云靳后退一步，关上门，重新走到楼梯间。
他在台阶上站了整整三分钟，然后打了个电话给唐糖。
“演出结束了吗？”
“我不回去了。”
“啊？”
“今天剧场有些情况。”
“可是我……”唐糖的声音里透着无尽的失落，“今天是你……”
后半句话她还没来得及说，霍云靳就已经挂断电话。
“二十八岁生日快乐。”唐糖看着煳掉的菜说。
霍云靳脚步轻轻地走下楼，在一片沉默的黑暗里，他想起还不满十三岁的唐糖。那时她刚跟他搬到一起不久，有一天，她把自己关在洗手间里很长时间，霍云靳忍不住敲门问她是不是吃坏了肚子。
“不是。”唐糖的声音低低的，“我流血了。”
霍云靳愣怔一下后反应过来，唐糖来初潮了，他跑去附近的超市把各种牌子的卫生巾都给她买了一些。
那一整天，唐糖的脸都是红的，像飞着一片火烧云。
他们一起去寿司店吃饭，霍云靳给她倒了小小的一杯烧酒，“喏，从今以后唐糖就是个大人了。”
成长来得太快，让霍云靳有些猝不及防。
007
唐糖站在正在扩建的小剧场外，看着忙碌的建筑工人，有工作人员小跑几步到她面前，“霍先生正睡着。”
唐糖拎着书包转身往休息室走去。扩建是一项大工程，霍云靳几乎把自己钉在了游乐场，唐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见到他了。
霍云靳此时已经醒了，正在沐浴，唐糖站在浴室外轻敲了几下，“下星期年级成人礼，要家长陪同。”
“星期几？”
“星期五。”
“我腾出时间来。”
“那就是答应了啊。”唐糖向他确认。
“嗯。”
但是那天，霍云靳没有去。
唐糖穿着薄纱裙在学校礼堂外等了他三个小时，一直等到成人礼结束。她又打电话给他，始终是无人接听的状态。
礼堂的灯都熄灭了，四散的人潮销声匿迹，唐糖抱着膝盖坐在礼堂外的石阶上，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她打这个喷嚏时，坐在柏日晴卧室地板上的霍云靳不禁打了个寒战。
“冷吗？”挨在他身边的柏日晴问。
“不冷，你去睡觉吧。”
“我害怕。”柏日晴嘴唇发抖，几乎要哭出来。而她打电话给霍云靳时，早已哭得泣不成声。
“有人要伤害我，就在我家里，就在这……”
“不要着急，你慢慢说。”霍云靳轻声细语安慰她。
那个送了许多恐吓礼物给柏日晴的人消失一段时间后又出现了，这一次，他在睡梦中剪短了她的长发，碎发在床边散落一地。
霍云靳赶到她家，把屋子的每一个角落都检查了一遍，还叫锁匠重新更换了钥匙。
“我要搬家。”
“好，明天就找地方。”他耐心地安慰她，直到她睡熟，他才离开。
凌晨五点的天空，凛冽而清澈，霍云靳走到停车位，猛地想起前一天是唐糖的成人礼，他了解唐糖的脾性，她一定还在学校礼堂等着他。他叹了口气，拳头轻轻砸在方向盘上，几乎以飙车的速度开到了她的学校。
唐糖已经睡着了，靠在礼堂的角落里，巴掌大的脸紧紧贴在膝盖上。
“唐糖？”
“嗯？”
“醒醒。”
“你迟到了。”她话音刚落就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霍云靳把外套脱下来，裹住她瘦削的身子。她十八岁了，已经如柳树抽条般长开了，只是她太瘦，蝴蝶骨清晰得有些凛冽。
“你不能依赖任何人。”回去的路上，霍云靳忽然开口，“尤其是我。”
车上的广播跳到娱乐台，主持人说起刚刚获得的娱乐猛料，“昨夜有记者在柏日晴家拍到有男人留宿，你们猜是谁？”
“是你吗？”唐糖微垂的眉眼抬起来，眼里蓄满泪水，“你忘了我的成人礼，是因为你要去约会吗？”
霍云靳沉默着，握着方向盘的指尖凉得彻骨。他多么不想承认，却没资格为自己辩解。他知道她会误会，甚至有些残忍地希望她最好误会。
008
屋子里漆黑一片，唐糖赤着脚走过玄关，刚打开灯就看到坐在沙发上的霍云靳。
“你去哪儿了？”
唐糖沉默不语。
“班主任打电话来，你半个月没去上课了。”
“我在拍片。”唐糖下定决心似的说道，“我很快也可以成为一个明星，就像柏日晴那样。”
“导演是谁？”霍云靳的声音格外沉静。
唐糖没回答，只是望了他一眼，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霍云靳看到她的身子在门关上的瞬间歪了一下，像是没站稳的样子。
唐糖是被来学校寻找新人演员的导演选中的，很快签了约。他们打算让她拍完这部电影后接几个公益广告，最好再参加一些有争议的真人秀活动。
“总之要先把人气做足。”负责人这样说。
唐糖动心了。
但很快，她发现自己上当了。他们要拍的，根本就不是什么纯爱电影，而是打着擦边球的惊悚片，还要穿得很暴露。有一幕逃脱戏，女主角要从两层矮楼的破败建筑上滚下去，导演就真的要求她滚下去。
她停在屋顶边缘，身上都是被小树枝划伤的痕迹。
“我做不到。”她的声音低低的，近乎啜泣。
“这样就演不下去了，后面可怎么办？”导演蹲在她面前，伸手抹去她脸上沾着的泥土，“合同要是不想继续，是不是该找那谁来谈谈？”
唐糖明白了。他们是想找霍云靳谈谈，而她只是他们愚蠢的诱饵。
“我演！”她沉默半晌，咬牙说道。
唐糖背对着霍云靳关上门时，双腿发软，身子歪了一下。她背靠着墙慢慢坐下来，觉得自己快撑不住了。
第二天的那场戏是要她在暴雨中奔逃，翻过坍塌的墙，墙上布满荆棘。唐糖翻到第三次时，从墙上滑了下来。但她没掉到地上，一双手臂稳稳地接住了她，是霍云靳。
“别拍了！”
“你说不拍就不拍？”络腮胡子跑过来，“损失谁来承担？”
“叫云岫来。”霍云靳把唐糖搂在怀里，声音淡淡地说，“我跟他谈。”
云岫接手爷爷的两大单生意全都搞砸了，只有地势极佳的那间酒店还能勉强维持。但他要想把那两个大窟窿给堵上，就算卖掉那间酒店也是不可能的。
“所以我需要一笔钱。”他坐在唐糖签下演出合同的办公桌上说。
“多少？”
他说出一个数目。
“霍云靳。”唐糖紧紧抓住他衣服的下摆，用力摇了摇头。
“你要不要看看她签了几部这样的电影？”云岫翻着合同说。霍云靳看过那份合同，他们写了各种下作的条款，却做得一点纰漏都没有。
“我答应你，但我有一个要求。”霍云靳缓缓说，“那间酒店给我。”
009
唐糖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身，发现自己身处完全陌生的地方，定了定神才反应过来是候机室，而霍云靳正坐在她对面看着报纸。
“你要带我去哪儿？”
“尼斯。我们不是探讨过吗？”
“什么时候？”唐糖蓦地想起，他们一起站在从云岫那里花巨款买来的酒店门外，看着墙上装饰着的世界地图时，霍云靳曾问她如果出国的话想去哪里。
那时她指着一个小小的黑点对他说：“尼斯。”
“语言学校已经定好了，读得好不到一年就可以申请正式学校。”
“霍云靳……”
“嗯。”
“为什么？”
“你该出去看看这个世界，总比待在我身边好。”
唐糖在他的身边坐下，没再说话，他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衬衣传递到她的身上，一点凉，一点暖。
霍云靳的目光仍停留在报纸上，半晌，他转过头去看着唐糖，声音很轻，却很笃定，“我要结婚了，跟柏日晴。”
唐糖望着他无波无澜的一双眼睛，只觉浑身的力气都快被抽光了。
霍云靳跟柏日晴的婚礼将在下个月举行，媒体给足了版面。原来自始至终，只是她一厢情愿地想留在他身边。他当然知道她爱他，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把她送到那么遥远的地方。
而自始至终，他爱的那个人，唐糖想，都只是柏日晴。
但柏日晴知道，不是这样的。
她做过很多蠢事，为了成为一个可以被媒体追逐的主角。她最初靠近霍云靳，只是因为他是霍家的老幺，钓上他要投资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可后来她才知道，霍云靳是多么不得宠，他只是一个私生子，连霍家生意的一点边都沾不上。
他除了待她的一颗真心外，什么都没有。可就是这颗真心，日后的柏日晴再也没有遇到过。等到她终于后悔了，他已不再爱她。
她收到的所有恐吓，不过是她自导自演的。他其实心知肚明，却甘愿陪着她演戏。
“既然你想，那我们就在一起好了。”他的语气漫不经心。
柏日晴看得出他神情间的那份倦意，那是一种既不能跟自己爱的人在一起，跟谁在一起都无所谓的表情。
等他把剧场承办演唱会的全部积蓄，甚至包括剧场都转出去时，柏日晴才知道他爱的那个人是谁。
而被大肆报道的婚礼，根本只是一场噱头，不会有婚礼。
柏日晴曾问过霍云靳：“既然愿意为她倾尽所有，为什么不留在身边？”
“我不配。”他垂眼露出一抹淡淡的笑，笑得那么苦涩，那么哀伤。
没有人珍惜他。
妈妈去世时，他还很小，被爸爸接回霍家，再三保证不会让他沾手家里的任何生意，才终于从一个野孩子变成一个可以有身份的人。
他爱上的第一个人是柏日晴，她抛弃他跟投资人在一起后，他连一句解释都没听到。于是一个人出去滑雪，在半山上因为失神而偏离了轨道。
他像坠入一场茫茫的梦中。只有唐糖在担心他，期盼着他醒来。如果没有她，他或许永远也不会从那茫茫的梦中走出来。
010
他跟云岫换来的那间酒店，就是原来唐糖爸爸筹资建成的剧院。云岫看上那里，想开一间酒店，却被唐糖爸爸抢先占了地。他谈不下来，就动了歪念头。那场火灾不是意外，霍云靳无意中知道了他的计划，却没有阻止，他本来是有机会阻止的。
可他要抓住云岫的把柄，就只能让他把这件事做完。他以封口为交换，让云岫向爷爷请求把那个几乎废弃的游乐场给他，那是他在霍家翻身的唯一机会。
他不是没有后悔过。
在他二十八岁生日那天，回到家看到在厨房里忙碌着的唐糖，仿佛有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他整个人僵住，心凉彻骨。
她爱上他了，他知道。
把唐糖在尼斯安顿好准备离开的前一天，他们驱车前往海滩。沉寂的海水，浩瀚的夜空，他们躺在绵软的沙滩上，像置身宇宙的尽头。
唐糖探过来一只手，轻轻牵住他的。
“是我唤醒你的。”她侧过身，几乎缩进他怀里，“童话里不是都说，只有真爱才能唤醒沉睡的人，才有权利拥有他吗？”
从来都那么镇静淡定的霍云靳，肩膀猛地抖了一下。他真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但他平静下来后，只是轻轻抚摸她的额头。
“傻瓜，这世上根本就没童话。”
这一年，唐糖十九岁，霍云靳三十二岁。
更新时间: 2020-07-20 18: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