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漫舒
“我不会再喜欢你了。”
1
再没有比秋天更好的季节,广阔的天,疏淡的云,空气干净而清爽。
再次见到陆嘉言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
那是个傍晚,橙色的霞光穿过云翳,染红了半边天色。屋子里坏了的水管肆无忌惮地喷着水,哗啦啦的水声刺激着耳膜。言明娜看着一地的狼藉,胡乱地抹了把脸,趿着拖鞋朝门外跑去。
这水要是漏到楼下,张婶得骂上一年。
言明娜想到张婶骂人的话,头更大了。狭窄的过道里站了一个人,她一开门冷不防就撞了上去。当下也顾不上道歉,她扯着嗓子,冲对门大喊道:“张爷爷!快来帮帮我,我家水管爆了。”
“丫头,等一下啊,就来。”
苍老有力的声音让言明娜松了口气,定下心来,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整个人几乎都趴在一个年轻男子怀里,她忙后退两步:“不、不好意思啊。”
距离拉开,鼻间清冷的雪松味消失,她摸了摸被撞得生疼的鼻子,抬头看向面前的男人。
秋风微拂,夕阳的光照在楼道斑驳的墙壁上,细小的尘埃在空气中飞舞,眼前的男人身姿挺拔地站在光影中,身着剪裁得体的白衬衫,黑色西裤,锃亮的皮鞋。
那样熟悉,却出现得那么突然。
言明娜一时间愣了,定定地看着那张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的脸,眼睛瞪得越来越大,手一松,锅铲就砸在地上,“当”的一声,震得她心口发麻。
“陆、陆嘉言!”
光线不太好,她没有看清,他似乎是笑了,清冷的眉目上笼着夕阳的余晖,凭空添了点暖意。她听到他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轻道:“是我,明娜。”
2
两室一厅的屋子,除去简单的生活用品没有其他杂物,干干净净也空空落落。张爷爷很快帮忙修好水管,言明娜送走老人家,关上门,陆嘉言已经找来拖把,动作娴熟地处理地上的积水。她心情复杂地靠着门口的鞋柜,看他忙碌。
等了好半天,也没等到那寡言少语的贵公子开口,言明娜终是忍不住问道:“你怎么来了?”
这可不是她记忆中的陆嘉言。
初见陆嘉言时,言明娜八岁,陆嘉言十二岁。
那年言父工作变动,他们搬了新家,好巧不巧是和陆嘉言家在同一个小区。言母和陆母是从小到大的闺密,感情深厚,后来因为工作、家庭,好几年没有走动,这一重逢顿时打得火热。
八岁的言明娜手短脚短,但完全不怯生,一见陆嘉言,就立即跑过去,抱着他的胳膊说要和他一起玩。那几天她感冒,又咳嗽又流鼻涕,她拿手背擦了擦鼻子,就顺势往陆嘉言干干净净的衣袖上抹。然后,她扬起小脸看着陆嘉言,笑得十分灿烂。
陆嘉言从小爱干净,袖口上沾点灰都要换衣服,被她这么一糟蹋,脸顿时黑如锅底,非常嫌弃,连把她推开的动作都小心翼翼,生怕再蹭脏了自己。
这件事大概是给他留下了心理阴影,以至于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直视言明娜为洪水猛兽,闻之变色。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在十六年后,会纡尊降贵地来到她破旧的出租房里,将她的窘迫、狼狈尽收眼底,脸上却不见半分嫌弃,还动手帮她收拾。
此刻闻言后的陆嘉言停下手中的事,直起身看着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你就这么不辞而别,言叔叔和我妈都很担心你。”
提到言父和陆阿姨,言明娜微顿,心中的苦涩蔓延开来。她别过头,淡淡开口:“我很好,你让陆阿姨不用担心。”
陆嘉言叹了口气,没有接话,沉默地将水桶和拖把提到卫生间清理。
言明娜愣了一秒,追了上去:“我来收拾,你快回去吧。”
“我不走。”
“啊?”他声音闷闷的,似乎有些不高兴,言明娜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怀疑是自己听错了。沉默中,陆嘉言皱着眉头将东西收拾好,抬手揉了揉额头,叹了口气重复道:“我不走。”
言明娜看着他,一脸愕然,一时间竟不能明白这简简单单三个字所表达的含义。陆嘉言却已放下手中的东西,转身出了门。
这是闹的哪一出?言明娜跟到门边,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出了好一会儿神,才一脸茫然地回身进屋,将门反锁。
夕阳渐渐沉下去,残局已收拾妥当,言明娜拍了拍脑袋,不再细想,起身去厨房准备晚饭。
没什么好在意的了,这么多年,她和陆嘉言之间有的只是她一厢情愿的痴缠。而今她再不似从前,不会再有那个心去死皮赖脸地强求。
饭做到一半,门外响起敲门声,言明娜放下土豆,一脸狐疑地开门。过道上站着的是去而复返的陆嘉言,他身边还立着一口20英寸的行李箱。
言明娜见状,好似一个惊雷直直劈向她的脑门,将她炸得耳朵里嗡嗡直响,她惊道:“你拿了行李?”
3
这近一年的时间,言明娜一直在一家广告公司上班,虽然公司很小,可是环境不错,同事们都很好说话。
言明娜负责财务方面工作,工作不忙,工资不高。隔天上班,因着陆嘉言的事,她一直在走神,幸好老板不在,手上又没什么事。
说起来,在言母出事前,言明娜的人生都浸在蜜罐里。
言母一直想要个女儿,怀孕那会儿,没少拉着言父去庙里。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来言明娜,将她看得如珠似宝。
后来言父做生意有所成,搬了家后遇到陆嘉言的母亲,陆母亦是疼爱她。
从小到大,她没吃过什么苦头,唯一踢到的铁板便是陆嘉言。
少女的情思不知起源于何处,细究下来,陆嘉言对她其实算不上温柔。
言明娜上大学时,陆嘉言已经成立个人工作室。他们学校离陆嘉言公司只有半个小时车程,每每下午没课,临近吃午饭时间,她就打车去公司蹲点,巴巴地等着陆嘉言下班一起吃饭。
次数多了,陆嘉言拧着眉头问她:“跑这么远来吃饭,不累吗?”
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言明娜听懂了,可她脸皮厚,豁得出去,蹦蹦跳跳地不改笑颜:“是挺累的,可是跟你一起吃饭比较香。”
少女的心思晶莹剔透如水晶,什么都瞒不住。陆嘉言是清楚的,可他没有予以回应。
像他这样的人永远不乏追求者,环肥燕瘦,什么类型的都有。只是这其中近水楼台,占据得天独厚优势的只有言明娜一个,也属她最是坚持不懈,跟打了鸡血似的。
公司员工私下里打赌,谁能拿下这位高冷无比的公子,数来数去,大家一致看上的并不是言明娜,而是苏暖暖。
苏暖暖是陆嘉言的大学同学,也是陆嘉言现在的同事。
颜值高、智商高、情商高,苏暖暖就是女神一样的存在,走到哪里都闪闪发光。偏偏她还对陆嘉言情有独钟,而且一贯高冷的陆嘉言也并不排斥她。
言明娜看他们在公司一起进进出出,没少吃醋。
酸归酸,她更多的是无可奈何。
苏暖暖追陆嘉言的方式要高明得多,人家不像言明娜那样打着青梅竹马的旗号死缠。言明娜二十岁那年,陆嘉言和苏暖暖一起完成了一个大项目,这一单赚了不少,陆嘉言给员工发了丰厚的奖金,组织员工一起聚餐、看电影。
言明娜死皮赖脸地闹着跟了过去。
她怕了,她和陆嘉言之间差了四岁,专业不同,隔着思想上的鸿沟。她听不懂陆嘉言所关心的工作内容,可是苏暖暖不仅懂,而且还能和他并肩奋斗。这样的差别她感到恐慌,聚餐前夕,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以至于隔天电影开场,她就睡倒在陆嘉言身上,还附赠陆嘉言一摊口水。
那么一个爱干净的人,脸青得堪比大草原。
这还不算,电影结束,言明娜睡得迷迷糊糊,不肯自己走,闹脾气要陆嘉言背。陆嘉言被她闹得没辙,无奈地将她背回家。
要到很久以后,言明娜才懂得自己当年行为有多不得体。
小时候,陆嘉言明明很嫌弃她,却架不住自己母上对小丫头喜欢得紧,宝贝得如同自己亲闺女,不得不耐着性子陪她玩。长大后,言母和陆母感情深厚,一直希望有机会能够结为亲家,使言明娜有所依仗,将死缠烂打进行到底。
她坚信水滴能穿石,从未在意过陆嘉言的抗拒,没有想过这样不成熟的行为放到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身上,只会让对方感到厌恶和困惑。
可是等她醒悟,终于决定放下,这个从前要她拼命追赶的人,却忽然带着行李来到她的出租屋,理直气壮地住了下来。
陆嘉言这个人,言明娜花了十多年的光阴也揣摩不透他心底在想什么。
4
挨到下班,言明娜一出写字楼就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陆嘉言。
他穿着一件白色卫衣,深蓝色的牛仔裤,清爽得像是六月的风,见到言明娜,他径直走了过来:“走吧。”
言明娜下意识地抬腿跟他走向不远处他的车。
走到一半,回过神来,言明娜叹了口气,又觉得不能太扭捏,硬着头皮跟陆嘉言上了车:“你正好来这边办事?”
陆嘉言看她系好安全带,发动车子:“没有,我是来找你的。”
找她?大概又是陆阿姨给他施压了吧,不然以他清冷的性子怎么会做这些事。
言明娜心里有些烦躁,没再说话,摇下车窗,看着窗外的景色发愣。陆嘉言偏过头看了她一眼,神色一暗,抿紧唇,车子驶出很远,他才开口:“你以前总是有很多话要跟我说。”
言明娜蹙眉,有些疑惑,看着陆嘉言线条利落的侧脸,一时间没有说话。
风声飒飒,吹得陆嘉言接下来的话有些不真实,他继续说道:“明娜,就不能像以前一样对我吗?”
像以前一样把他放在心上,把自己低到尘埃里,盼着他不情不愿地施舍出一点点温柔吗?
言明娜呼吸一滞,只觉得胸口一痛,缓过来后,她诧异地看着说出这话的人,声音有些讽刺:“陆嘉言,你没事吧?”
顿了顿,她又道:“如果是因为陆阿姨,你不用这样,我……不会再幼稚到告你状的。”
“不是因为别人,我是为我自己。”车子驶过弯道,将一排金色的银杏树甩在身后,陆嘉言声音低了下去,“明娜,你曾经说过,会喜欢我一辈子的。”
闻言,言明娜轻笑,风吹乱她额前的碎发,她也没管,只轻声道:“年少轻狂时说的话,当不得真的。”
“我当真了。”
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入她耳朵里,就像是一巴掌,狠狠掴在她的脸上。言明娜只觉得命运很讽刺,从前她费尽心思也得不到的,在她下定决心彻底放下时又送上门来。
真是可笑又可悲。
二人一路沉默,直到回家。
为了省钱,言明娜将房子租在城中村。老式的居民楼没有电梯,破旧的柜子、自行车轮胎……胡乱地摆放,占了小半个楼道,让本就狭窄的楼梯间愈发逼仄,仅能过人。天长日久,这些杂物积了灰,衬得这里愈发破、脏、旧。
陆嘉言小心翼翼避开这些杂物,捂住口鼻,径直往楼上去。不知哪家做菜放多了辣椒,那股子辣意直钻鼻腔,他被呛得连连咳嗽。
言明娜走在前面,听到声音,回身看着他,轻声道:“陆嘉言,你回去吧,你不是还有公司的事情要处理吗?而且这里也不适合你。”
这个地方终年都蒙着厚厚的灰,对陆嘉言来说,多待一分钟都是一种折磨,何苦呢。
隔着三个台阶,陆嘉言抬头,目光清澈的眼中带着血丝:“一年两个月零十天,没有收到过你一条短信,没有接到你一通电话,我每一天都在担心,都在后悔。”
“明娜,我不走。”
5
不敢想象陆嘉言那样挑剔的一个人,竟然真的说到做到,在这个破地方住了下来。
虽然是套二,可是其中一间房间里只有一张大桌子和一个柜子,并没有床,言明娜将那间屋子当作书房在用,陆嘉言只能睡在沙发上。
估计沙发比言明娜年轻不了几岁,老木料上全是虫眼。
言明娜对陆嘉言这赖着不走的行径,十分看不惯,可……到底是自己喜欢了那么多年的人,她没好意思将陆嘉言的东西打包好扔出去。
暗地里,她掰着指头算陆嘉言什么时候能忍不下去。
就这么耗了半个月,先崩溃的却是言明娜。
她对生活环境跟陆嘉言一样挑剔,当初迫于经济拮据,搬到这里时没少哭。即使将屋子打扫得再干净,蟑螂和老鼠也会时不时来做客。电器年久失修,不是浴室暖灯坏了,就是热水器坏了……总会给她添堵。
可陆嘉言住得毫无怨言,甚至还一点点入侵她的生活——早上送她去上班,下午去接她回家,每天中午更是雷打不动地给她送午餐。时不时还去对门张爷爷家,陪张爷爷下棋、说话,聊的大多关于她。
他体贴的关怀让言明娜越发郁闷,可同在一个屋檐下,她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到最后起了搬家、换工作的念头。
她是世间痴男怨女中的一个,夜深人静时,也会忍不住一遍遍地假设——如果那些令人悲痛的事情没有发生,那该多好呢。
可是没有如果。
周五的夜晚,言明娜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闭眼,脑海里全是那个孤傲、挺拔的身影,像是天上的星辰、地上的明灯。她忍无可忍,起身去卫生间冲了个凉。
天气转凉,冰冷的水淋到她身上,和一年前的那场大雨一样,让她整个人,整颗心都慢慢冷了下去。
大学毕业那年,言明娜曾胆大妄为到试图跟陆嘉言求婚,试图用这样的方式打破两人之前的僵局。
她从陆母那里拿到了陆嘉言公寓的钥匙,买了鲜花和气球,亲手布置起求婚场地。辛辛苦苦布置了一天,她拿着戒指等到下午,开门的却是苏暖暖。
苏暖暖看到房间中的景象,一脸惊愕,可是她很快回过神来,看着呆滞在一旁的言明娜,她挑了挑眉:“嘉言不喜欢这些,你不用白费力气了,毫无意义。”
说完,她轻车熟路地去陆嘉言的书房,从书架上取下来一个文件袋。言明娜追上去:“你为什么会有他家钥匙,你们已经在一起了吗?”
苏暖暖扯了扯嘴角,像看一个胡搅蛮缠的孩子一样看着她,反问:“你说呢?”
说?还有什么好说的呢?陆嘉言不是会随随便便给同事家门钥匙的人。
言明娜僵站在那里,苏暖暖没再多说什么,拿了文件袋就关门离去,“咔”的一声轻响,留下一室的寂静。言明娜呆呆地看着空荡荡的房间,一时间整个胸腔都被冷风吹得冰凉。
她慢慢蹲下身来,号啕大哭。这么多年的追逐和付出,到头来只是感动了她自己。
他是真的不喜欢她啊!能怎么办呢?不是努力了,上天就会成全她的一厢情愿。
她哭着将屋子恢复原样,然后找了朋友一起喝酒。手机什么时候没电的,她也不知道。
那一天是她二十多年优渥人生中的一个转折点,那一天猝不及地下了一场大雨。因为她可笑的爱情,她错过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通电话,此后都活在无尽的悔恨里。
6
冲凉后的第二天,言明娜就发起了高烧。
她勉强撑着身体,下床洗漱,出卫生间时头昏脑胀、眼冒金星,被门槛一绊,眼看整个人就要摔成一条废狗,突然,一双有力的手托住她,语气很是关切:“怎么了?”
鼻间清冽的气息让她昏昏沉沉的头脑霎时清明了些,她直往后退,捂住口鼻、偏过头,打了个喷嚏:“陆嘉言,你离我远点!”
她边说边在往自己包包里翻找纸巾,可她包里空空如也。
鼻涕已经快要流到嘴里,她顾不得什么面子,手忙脚乱地往卧室里跑。
陆嘉言看她面上泛着异样的潮红,拽着她手腕,一把将她扯了回来。
一只修长的手在她面前一晃,等到言明娜反应过来他做了什么时,陆嘉言已经将给她擦完鼻涕的纸扔进垃圾桶里了。她原本就晕的脑袋顿时乱成糨糊,不敢抬头去看陆嘉言的脸色。
不出所料的话,是嫌弃吧。
没等她多想,一只手抚上她的额头,须臾,她被人打横抱起。
陆嘉言低声斥道:“发烧了,怎么也不说?”
言明娜被他抱着,没力气挣扎,头靠在他肩膀上,有气无力地回答:“我会把鼻涕蹭到你衣服上的。”
脚步一顿,陆嘉言怔怔地盯着怀里的人。胸腔里传来一阵巨恸,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他一时间没法呼吸。
有些事,他明白得太迟了。
言明娜大学开学那会儿,陆母约言母一起去做美容,让陆嘉言送她去报到,临走还不忘叮嘱他:“小子,识趣点,那可是我未来儿媳妇!金贵着呢,你给我照看好了!”
陆嘉言轻笑,反驳:“娶媳妇还得我本人同意才行。”
陆母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半晌,戳了下他脑门,气道:“鸭子死了,嘴壳子硬,你老娘这么给你创造机会,不好好珍惜,有你后悔的时候。”
陆嘉言不以为然。
那时的他虽然照办,却从来不觉得那是个机会,他给自己的理由是——只是不想听母亲唠叨而已。
这一生,要什么,不要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陆嘉言他都太清楚。选专业时,他没有遵从父亲的安排,大学毕业时也毅然决然地拒绝了父亲抛出的橄榄枝,选择独自创业。很长一段时间里,父子关系并不和谐,那时他一心扑在事业上,急于求成,没有多余的心思思考其他。
他也不觉得自己会遵从母亲喜好,选择言明娜。他冷静、果敢、理性、自负,他始终觉得自己的另一半也该是和自己类似的人。
那大概是他这一生中犯过的最大的错误——没有早早地看清自己的心意,没有早些明白,有些事不是理智能左右的。
以他这样的性子,如果不是因为喜欢,如果不是因为心心甘情愿,怎么会因为陆母的喜欢,就陪言明娜去入学报到、陪她去同学聚会,任她吵吵闹闹、纠缠不休。
他太骄傲,不愿意承认自己的理智败给了感情,直到……言母去世。
“明娜,对不起。”他哽咽道。
“陆嘉言,没什么好对不起的。”言明娜烧得迷迷糊糊,喃喃回道。
他们之间或许没有什么错与对可言,只是欠缺了缘分。落花有意时,流水无情,等到回眸,昔日种种都成了空。
7
言明娜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从好友那里回到家,窗外下着大雨,家里边冷冷清清的,陆阿姨红着眼睛问她:“明娜,你怎么才回来。”
一向和睦相处的言母和言父因为一些琐事大吵了一架,言母气得摔门而去,受大雨影响,车轮打滑,她的车越过河堤,冲入冰冷的河水中。
意外来得那样突然,丝毫没有留给人缓冲的余地。
言明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赶到医院的,她只知道,去的时候,母亲就已经躺在太平间,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雨疏风骤,天光彻底暗了。言明娜走出去,雨点毫无规律地打在她身上,一点一滴,慢慢地湿了她整颗心。
给了她二十多年庇佑,二十多年温暖的家在这一夜分崩离析,犹如洪水决堤,山洪暴发,势不可挡。
这世间的事真是谁也说不清。
处理完母亲的后事,言明娜留下一封信后,独自离家。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愧疚的父亲,怎么面对自己。意外发生时,言母给她打了两通电话,可是她手机没电了,没有接到。
她无数次后悔、自责——如果那天不去喝酒,如果那天她早点回家,如果那一天她接到了电话,也许结局就不会那么糟糕。
可是没有如果,很久以后当她回忆起这一段日子时,她的记忆是模糊的,模糊到她不知道父亲有没有哭,她记不起陆阿姨对她说了什么,她也不知道陆嘉言到底有没有出现……
在她潜意识里,只想忘记。
梦醒,烧退,言明娜再一睁眼,言父和陆阿姨都守在医院中。
言父见她醒了,长松一口气,大概是怕言明娜不想见他,他手足无措地准备朝门外走去。
言明娜惊讶于一年多不见,父亲的头发竟然全部白了。她忽然一阵心酸,这么久以来,愧疚、自责的何止她一个人呢?!言父心里的悔恨不会比她少半分,而他还要面对女儿的迁怒、不成熟的离家出走。
太难了。
言明娜拉住父亲的衣角,声音沙哑地唤了他一声,这一声落下,两人都忍不住落下泪来。见状,陆阿姨也红了眼眶。
陆嘉言缴完费回来,在门口看见大家都在擦眼泪,靠在门边没有进去。秋日的阳光从云端洒下,楼下的常青树依旧葱郁,恍然间像是春天来临。
病好后,言明娜去公司办理离职手续,跟言父一起回了C城。
回到C城的第二天,苏暖暖找到她。因为陆嘉言,她一直不喜欢苏暖暖。
她印象中很深的一幕是在十九岁那年夏天。
陆嘉言和苏暖暖一起讨论一个方案,言明娜死皮赖脸地待在公司,陆嘉言被她烦惯了,由着她去。
那是个天气很好的下午,书房里俊男靓女低声交流着,明媚的阳光从窗外洒进,落在他们弯起的嘴角,美好得像是一幅画。
言明娜坐在地上,折着纸飞机。她是多余的那一个。
她打心底里不愿意承认,其实苏暖暖和陆嘉言真的很登对。这么久以来,她一直不敢去问,后来陆嘉言和苏暖暖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说来好笑,当年言明娜面对苏暖暖时下意识地觉得自卑,总是要虚张声势,现在心里却是一派风轻云淡。
苏暖暖看着她,垂下眼眸,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言明娜不解,苏暖暖解释道:“那一天,客户那边临时有事,我只是去帮他拿资料而已。”
“我其实挺嫉妒你的,不想看你一直在他身边晃来晃去,所以那天故意说了那些话,让你误会,我没想到……抱歉。”
言明娜没说话,低下头,长发滑落挡住她大半张脸,看不清神情,昏黄的灯光落在她身上,照得她清瘦的身形愈发单薄。
苏暖暖是什么时候走的,她也不知道,她呆呆地坐了很久,直到一个低沉的男声唤了她一声。她抬起头,就看见了陆嘉言,心脏忽然漏跳了一拍。视野中,他对她伸出手:“走吧,一起回家。”
8
十二月的时候,陆阿姨约言明娜吃饭。
寒风瑟瑟,她裹紧厚厚的羽绒服,戴着围巾,只露出两个眼睛。
一进餐厅,她愣了。餐厅被人包下来,特地装饰过,白色的气球,粉、白、紫色的满天星和玫瑰,美得如同梦幻。一仰头,星辰似的灯光,亮得她有些眩晕。
言明娜呼吸一滞,很快明白过来,安排这一切的是陆嘉言,她忙转身,朝门外走去。
“明娜!”陆嘉言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她慢慢回头。
他穿的很正式,眉心微微蹙起,神色有点哀伤,他走上前来,刚想开口,言明娜赶忙扬起头,打断他:“陆嘉言,我们就这样吧。”
其实,他们也有相似的地方,那就是感情到僵局时都试图通过求婚来解决。可是横亘在他们中间的早就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了。
陆嘉言看着她,握紧了手中的盒子,心中忽然涌上一阵强烈的不安:“为什么?”
言明娜抬起头,对上他的眼,凄然一笑:“我不会再喜欢你了。”
从她离开C城的那一天起,她就做了这样的决定,所以她跟他说“年少轻狂说的话,当不得真的”,所以那一天在咖啡馆,她拒绝了他邀请她一起回家的手,同样今天她也会拒绝他的求婚。
没有勇气去看陆嘉言的神色,说完这句话,言明娜逃也似的跑出餐厅。
这么多年,她对陆嘉言是志在必得地爱过;或许现在也还爱着,却没有办法继续再爱了。
她不喜欢那样的自己,面对陆嘉言,好似要把自己低到尘埃里;面对他,好似永远也没有办法说出拒绝的话;好似永远会把他的喜好放在自己的喜好前面,那样的言明娜真的太不讨喜了……
还有就是,她恨那个爱陆嘉言爱得盲目的自己。好似所有人都觉得她选择回C城,是已经从那场意外中走出来了,其实没有。她还困在那场意外里,在她的心底,一直将母亲的死和她对陆嘉言的爱联系在一起。
她始终半点没原谅自己。
天下起了雪,她扬起头,在霓虹灯光中抬头,看着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下泪来。
就这样吧。
小时候她看童话故事,总希望有美好的结局,可是这世间并不是所有的事都能如意。她和陆嘉言之间的感情大概就像是盛夏的蝉鸣,热热烈烈地响彻过夏天,最终归于寂静……
更新时间: 2023-11-23 1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