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云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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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樱花季一到,H大便淹没在粉色的花海之中。恰逢百年校庆,学校干脆利用这个契机举办一场校友的集体婚礼,邀请一百对新人参加。
曾楚恰好回国,而她的好姐妹方瑾的名字就在此次参加集体婚礼的名单之上,她便欣然前往观礼。
见了面才聊没多久,方瑾就被校方一个电话叫走了,说是要商量婚礼流程和细节,以免到时候出乱,两人只好约定等她回来再继续。
只剩曾楚一人,她不免感到无所事事。她想了想,决定去学校里面逛逛。
从H大毕业后,曾楚就去了国外,算一算也有五六年没回母校了。听说以前常去的几家店早已改头换面,食堂也重新装修,换了菜单,连教学楼都空间利用,多了许多小资情调的自习角。一毕业母校就装修的定律从来都不会让人失望。
曾楚悠闲地逛着,还没进校门,就听见几个刚从公交车上下来的女生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什么。
“哎,你们听说了吗?明天的集体婚礼上邀请了千寻乐队来做开场表演。”
“千寻乐队?他们的演唱会可是一票难求啊。”
“那当然,谁让主唱是贺千寻呢?”说话的女生脸上笑盈盈的,带着满满的骄傲。
“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我偏偏有课……”其中一人哭丧着脸道。
其余两人故意调侃她:“没关系,我们会录像的,就是不给你看而已。”
她们一面笑着,一面分享着自己最喜欢的千寻乐队的歌。随着距离拉远,她们的声音四散在风中,但有几个词仍准确地送入曾楚的耳朵。
许是海滨城市的空气透明度高,阳光格外耀眼,曾楚有些睁不开眼睛。她感觉喉咙一紧,突然干渴起来。
-2-
在许多人眼里,贺千寻是俊朗潇洒的歌坛新星,是万人追捧的千寻乐队的主唱。但对曾楚来说,他只是贺千寻。
或者应该说,是实现了梦想的贺千寻。
他们的相识要追溯到高中。那时候曾楚与贺千寻念同一所学校,只是不同班。两人的第一次见面是在高二那年。
那时曾楚被选为纪检委员,每天早晨都要在校园中巡逻,检查各班卫生区域的打扫情况。而贺千寻因为成绩不好,班主任怕他总是睡觉,动摇军心,干脆让他包揽了班级的卫生工作。
或许是本性如此,又或许是并不急着回去学习,贺千寻总是打扫得最悠闲的那一个。他们班负责的区域是通向操场的一段路,绿树成萌,美则美矣,只是落叶特别多。常常刚扫干净,一转身的工夫又落上了几片叶子。
贺千寻也不恼,先整体清扫一遍,再俯身捡拾偶尔飘落的树叶。整个过程中他一直大声唱着歌,丝毫不在意来往的老师和学生。
曾楚第一次见他时,他正抱着手中的扫帚当吉他弹,一脸陶醉地唱着beyond的《光辉岁月》。她先是被他的“行为艺术”逗笑,几秒钟后却忍不住多听了一会儿。
少年的声音干净爽朗,唱不出原唱的味道,却异常快乐和自由,轻易地就感染了曾楚。他虽穿着宽大的校服,没有真正的吉他,也没有真正的舞台,却让人无比相信,他是真的享受这一刻。
曾楚抱着打分表,站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安静地听着,不忍心打扰他的演唱。
一曲唱毕,贺千寻放下“吉他”,冲曾楚眨眨眼,笑得露出一口好看的牙齿,说:“谢谢这位粉丝!”
曾楚颇感意外,下意识地瞧了瞧四周,确定他是在同自己说话,这才走近几步。她抿了抿唇,说:“你唱得很好听。”
“不过,我是来检查卫生的。”曾楚一板一眼地解释着,弯腰捡起一片半黄半绿的落叶,而后在表上写下了分数。
她正要走,贺千寻抬手拦住她,说:“你们的检查标准能不能改一改?落叶都要扣分,难不成让我把树给砍了?”
“我说了不算。”曾楚微微抬头,对上少年那如秋水般清明透亮的双眸,“不过你放心,我不会乱扣分的。”说着,她绕开他走远了。
这之后每天早晨,曾楚都能看见他一边打扫一边唱歌。如果时间还早,她会在某处角落驻足,听他唱完一整首歌再走。有时候他发现了她,会笑着朝她挥一挥手,她则微微点一下头算作回应。但她很少主动同他打招呼。
其实算起来,两人之间真正的交集也不过三次。
第二次是那年冬天,快放寒假的时候。
北方的冬天特别冷,寒风刺骨,树上的叶子都掉光了,一派萧瑟。
那天早上,曾楚没有如往常一样听见贺千寻的歌声,也没有看见他的人影。
尽管两人说不上相熟,但几个月来,曾楚早已习惯了他的存在,突然之间不见他的踪影,她心中难免好奇。她暗暗猜测着,也许是生病了或迟到了。
就在这时,贺千寻自冬青树丛中冒了出来,怀里还抱着一只瑟瑟发抖的小奶猫。
看见曾楚,他走过来,一边摸着小猫的头安抚它,一边有些担忧地说:“打扫卫生的时候发现了它。它受伤了,如果不快点儿治疗肯定会死的。”
曾楚凑近些,看见小猫腿上的伤口有些溃烂,鲜血混着泥巴粘在毛上。
“我知道有一家宠物医院,我带你去。”
医生给猫咪处理伤口时,曾楚整颗心都揪起来了,仿佛疼的是她似的,紧紧地攥着贺千寻的衣袖,别过脸往他肩膀后面躲。
贺千寻见状,用手挡住她的眼睛。他同医生说好了周末再来接猫咪,便和曾楚先回学校了。
“看不了这场面还非要跟过来。”
“我担心嘛。”曾楚的话省略了宾语,没有说清楚是担心猫还是别的什么,气氛一下子变得暧昧起来。
“快走吧,要迟到了。”她没去看贺千寻,而是看了一眼手表上的时间,低着头只顾赶路。
他们踩着铃声进了校门,却偏偏在教学楼前遇上了教导主任。曾楚成绩好,教导主任没对她说什么,却把贺千寻拦了下来。
“天天迟到,你的心思能不能有一天是用在学习上的?”教导主任背着手,一脸严肃。
眼见着就会有一顿数落,曾楚退了回来,对教导主任解释:“老师,刚才我肚子不舒服,是他送我去医务室的,所以迟到了。”
“真的?”主任狐疑地看着两人。
“真的!”曾楚点着头,态度诚恳,“保证下不为例。”教导主任这才将他们放行。
待老师走远,贺千寻追上去问曾楚:“为什么要帮我?”
“看在你救了一个小生命的分儿上。”
那一天有着冬天难得的好太阳,薄纱一般柔软的晨曦洒在两人身上,衬得他们眉眼温柔。
贺千寻蓦地笑起来,伸手拍了拍曾楚的发顶:“那我以后就靠你罩着了!”
然而,那以后他们总共只说过两句话。
第二学期开学后不久,曾楚突然想起那只小奶猫,便问贺千寻:“猫咪怎么样了?”
“送去奶奶家了,能吃能睡,特别淘气。”
再之后升入高三,为了专心学习,曾楚不再担任纪检委员,同贺千寻便再也没有遇见过。
有一次,她从那条林荫路上走过,蓦地想起来,他们竟一直忘了问彼此的名字,她甚至都不知道他在哪个班。
曾楚性子淡,不喜交际,生命中有过许多像贺千寻一样匆匆出现的过客,本已是习以为常。可或许是那时候正遇上她模拟考试考砸了,她竟突然感到一阵心酸和难过,坐在路边的梧桐树下哭了起来,抖动的肩膀如同被风吹动的树叶。
当时年少,遇到一点点儿挫折就容易否定自己。曾楚想,她永远处理不好人际关系,也不会拥有光明的未来了。
幸好青春里的兵荒马乱如夏天的雷雨,说去就去。很快,她的生活便又被作业和考试填满了。
-3-
曾楚改了主意,走进一家冷饮店里坐了下来。她拿起桌上那本精致的手写菜单,打算看一看有什么新品。
“这字写得真好看,是你写的吗?”曾楚随口问服务员。
服务员大概是才毕业的学生,稚气未脱的脸上显出一丝羞怯,边摇头边说:“是老板写的。”
曾楚点着头继续翻看菜单,半天也没有什么新发现,她略略感到一丝遗憾,只好照旧点了一碗红豆冰粥。
念书时她就常来这家店,几年不见,这家店的招牌、装潢竟然一如既往,就连入口的冰粥也是熟悉的淡淡的甜味。
旧时光扑面而来。
她一边喝着,一边回忆着那些往事,百转千回的心绪都变成了一声叹息,结果一不留神呛了一下。她忙抽了一张纸巾掩住嘴咳嗽起来。
同贺千寻就是在这样的情景下重逢的。
H大在南方,这里夏日漫长,又闷热又潮湿。曾楚从小就苦夏,一到夏天就只想用各类冷饮塞满自己的胃。于是她就成了校门口这家冷饮店的常客。
街对面是一家叫“晚枫”的酒吧。每到夜色降临时分,总会有飘渺的歌声传过来,随着店门一开一合,声音也忽大忽小。其实听不清楚唱的是什么,可曾楚会莫名地开心起来,身体跟着节奏轻轻晃动。
那是大一那年的六月,曾楚在吃红豆冰粥时不小心呛了一口,顿时剧烈地咳嗽起来。
桌上的纸巾盒里空空如也,她正要翻找背包,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已经将纸巾递到了她眼前。她咳得说不出话,顾不及去看来人,先接过了纸巾。待咳嗽慢慢止住,曾楚抬头看向左手边,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个人同时愣住。
曾楚又意外又窘迫,她从未想过会在自己出糗的时刻与人重逢,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贺千寻比她更加激动,一屁股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是你啊!我还以为……”他显得有些语无伦次,“我还以为一中考上H大的只有我一个人呢!不过我没你厉害,我是艺术生。”
曾楚有些不好意思,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叫曾楚。”
“我叫贺千寻,你可以教我千寻、阿贺或阿寻。”
知道了名字仿佛才真正相识。随后,贺千寻便邀请曾楚:“我每晚都会在对面的酒吧驻唱,你没事的话可以来看。”
“好。”曾楚答应着,抿了抿唇。
但彼时已是期末,曾楚念的建筑专业学习任务又格外繁重,等她终于有时间前往“晚枫”酒吧时,已经是秋天了。
她想了想,给方瑾发了一条信息,问她要不要一起。方瑾是最爱凑热闹的,便欣然答应。
许是时间还早,酒吧里只坐着零星的客人。曾楚和方瑾一进门,贺千寻就看见了她们,朝她们挥手,曾楚微笑着回应了一下。
甫一落座,方瑾便凑上来,八卦地问道:“你们认识?”
曾楚点点头:“高中同学。”
闻言,方瑾轻轻地撞了一下她的肩膀,恍然大悟道:“难怪突然叫我来听歌,有情况啊!”
“别瞎说,我们就见过几次,上次答应了要来给他捧场。”曾楚认真地解释。
方瑾撇撇嘴,没再说什么,专心听贺千寻唱歌。他正在唱一首《情非得已》,歌声还是那么快乐而肆意。唱完一首,他自台上走下来找曾楚。
方瑾热络地同他搭话:“你也是H大的吗?哪个学院的呀?”
“音乐学院。”
“难怪唱得这么好听。”
贺千寻笑起来,认真地说道:“我最近在考虑组一支乐队。”
“乐队?”方瑾扭头看向身旁的曾楚,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你不是学过吉他吗?要不试试来当吉他手?”
曾楚自然知道她的用意,遂瞪了她一眼,说:“我跟室友学着玩儿的,就学了一个月,当不了吉他手。”
“没关系,我可以教你,教会为止。”贺千寻说。
明明是很平常的一句话,可不知为何,在这一刻听起来突然带了一丝承诺的味道,因而显得无比郑重起来,以至于曾楚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酒吧中光线昏暗,看不清楚彼此的表情,两个人脸上微微的潮红只有他们自己心知肚明。
时隔这么多年,曾楚仍旧忍不住想,如果那时换作方瑾,一定会大方地应一声“好”。而她却只会假装没有听清,低头猛喝杯子里的饮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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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千寻的乐队很快组起来了,就以他的名字命名。他们定在平安夜进行第一次路演,为此每天都排练到很晚。
方瑾比曾楚还要积极,几乎每天都要去看他们排练,路演当天还叫了许多朋友去捧场。
而曾楚那段时间恰好在准备一个建筑设计大赛,平安夜那天小组要开会讨论进展,没办法到场。她给贺千寻发消息:“不能看你演出很抱歉,我会让方瑾录视频的。”
贺千寻很快回:“没关系,你好好准备比赛,加油!”
那天晚上开完会已经快十点了。走出教学楼时,曾楚看见贺千寻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他低垂着头,似乎已等待多时。
“贺千寻。”曾楚叫他。
贺千寻闻声回过头,眼含笑意。他顶着满天星辰走向曾楚,问道:“开完会了?”
曾楚点头,问他:“你呢?演出顺利吗?”
贺千寻冲她眨眨眼睛,神情中有一丝得意:“那还用问?”在暗淡的光线中,他通红的鼻尖依稀可见。
曾楚忍不住关心道:“冻坏了吧?我去给你买杯喝的。”说着,抓住他的衣袖将他拉进了教学楼。
她在自动贩卖机上给贺千寻买了一杯热牛奶,递给他时不经意间触碰到他冰凉的指尖,她却仿佛被烫了一下。
“谢谢。”贺千寻似乎毫无知觉,笑着接过牛奶。他总是笑着的,仿佛没有一丝一毫的忧愁。
沉默片刻,他问曾楚:“要不要去海边走走?”
学校东门外面,一条马路之隔的地方就是海,并不远。只是正值冬天,又是半夜,曾楚不明白为什么他想去那边。但她还是点了头。
两个人坐在沙滩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偶尔有汽车驶过的声音,但更多的时间里只有海浪声,有节奏地一起一伏,像心跳。
“你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事?”贺千寻问曾楚。
“建筑,我非常、非常喜欢建筑。”
贺千寻听了她的话却笑出了声,曾楚不明所以地看向他。贺千寻忙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从来没有听过你用这种语气提起一件事。”
“嗯。我喜欢建筑。”曾楚歪头想了一会儿,补充说,“就像你喜欢音乐一样。”
夜深了,所有的灯光都已熄灭。贺千寻在黑暗中微微侧身朝向身边的人,举起手中的牛奶杯说:“那就让我们为了热爱干杯!”
“干杯!”
纸杯碰撞发出闷闷的声响,一下就被波涛声冲散了,快乐却在两人之间传递着。
直到很久之后,曾楚才知道,那晚乐队的首演并不顺利,甚至可以说很糟糕。
他们太着急了,急着被人听见,急着证明自己,急着实现梦想。可乐队成立不到两个月,成员之间才刚熟悉起来,仍处于磨合期,难免出现问题。
贺千寻没有忍住,当场发了脾气,同鼓手大吵一架,愤然离去。演出被迫终止。
他也不知道要去哪里,脑海中唯一能想到的人就是曾楚,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教学楼前。看见她还在开会,他便退出来坐在台阶上等着。
他也不知道要等多久,他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方瑾叹息着对曾楚说:“他是太喜欢你了,而你太优秀了。”
“你应该不知道,他在你面前和在我们面前分明是两个人。他在我们面前总是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高喊着要成立最牛的乐队,在你面前却很少提起这些。他那样小心翼翼,就是害怕在你眼里成为一个只会说大话的失败者。”
曾楚抿着唇不说话。
彼时,乐队已经换了新的鼓手,成员之间磨合得很好,在校内也小有名气了。
曾楚常去看他的表演。她混在拥挤的人群里,看见舞台上各色灯光交织,晃来晃去,最后全都汇聚在贺千寻一个人身上。
他的脸被映得五彩斑斓,双眸却依旧清亮透明。
曾楚想,他不是失败者,他一直是闪闪发光的。
从第一次见他时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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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冷饮店出来,曾楚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闲逛。主干道两侧樱花盛开,远看如云如海,吸引了如织的游客前来赏花拍照。绕到图书馆后面时,曾楚注意到后山那片樱花林也开得十分繁盛。
这个校区是新校区,当年刚入学时,后山还有一大片荒地。大四那年的植树节,学校发起认捐樱花树的活动,只需要象征性地交一元钱,就可以以个人或集体的名义认领一棵樱花树种在后山上,后山这才变得生机勃勃起来。
曾楚正准备去后山看看,这时手机响起来,是方瑾,她在电话那头问曾楚在哪里。
“我在后山,你结束了吗?”
“结束了,但是我老公胃病犯了,我得陪他去一趟医院。”方瑾有些抱歉,“你要是饿了就去吃饭,不用等我。”
“好,你去吧。”
挂断电话,曾楚沿着小路上山。山上的樱花树年头短,生得低矮,曾楚常常要弯着腰才能走路。她在樱花树之间转来转去,像是迷了路,又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身后冷不防传来一道声音:“你在找什么?”曾楚被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转过身,都忘了弯腰,一不留神额头被横生的枝条打了一下,倏地红了起来。她吃痛,揉着额头看向那人。
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
曾楚一时间心如擂鼓,说不清是因为受了惊吓,还是因为看见了贺千寻。
他换了发型,头发向后梳起,露出额头,显得脸上的线条更加分明。许是曾楚反应过大,他忍不住笑起来,还如当年一样干净阳光。他十分自然地伸出手去帮曾楚揉着额头:“怎么这么不小心?”
曾楚咬着下唇,责怪的话还未出口,贺千寻便说:“跟我来。”而后抓住曾楚的手腕,拉着她向右前方走去。
那次认捐活动,贺千寻和曾楚也曾一起认领了一棵樱花树。
写有他们名字的,属于他们的樱花树。
那天贺千寻去找曾楚,不巧,她帮室友将吉他送去乐器店修理,不在寝室。于是他便在在楼下等她。一见她回来,连招呼都来不及打,便迫不及待地拉着她向后山跑去。
他将她带至一株新栽的树苗跟前,将枝丫上挂着的一块金属牌子指给她看。
曾楚看见那上面写着——
捐赠人:贺千寻曾楚
曾楚一时没反应过来,表情有些讷讷的。
“以后这棵树就属于我们了。”贺千寻解释道。他看着曾楚,眼中闪着光,明眸皓齿的模样如同披上了日月星辉,“不管我们去了哪里,这棵树都会带着我们的名字一天天长大。即使有一天我们都不在了,它也会记得我们。”
曾楚没有说话,静静地回望着贺千寻。她听见春天的风从耳畔溜过,眼角的余光中,天空那样湛蓝。
她知道,这是他送给她的临别礼物。
片刻,她听见贺千寻再次开口。
“楚楚,”他第一次这样叫她,“不要怕,只管去追寻你想要的未来。”
他一直都知道,她像一缕风,而风是不会为任何人停下脚步的。
几年过去,他们再次站在樱花树前。当时细弱的枝干现在已经粗壮了许多,淡粉色的花沉默地盛开着,迎接又一个春天。
“你现在有喜欢的人了吗?”
曾楚听见贺千寻说。他的声音轻飘飘的,比被风吹落的花瓣还要轻,生怕惊扰了什么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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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四上学期确定出国后,曾楚和贺千寻一起看了一场电影,是学校电影社团放映的《千与千寻》。
电影结束后,曾楚对贺千寻说:“我初中时第一次看这部电影,是半夜看的,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可还是对很多片段印象深刻。”
“很多人记得无脸男和白龙,也有人看到了环保和不可以太贪心,可我印象最深的都不是这些。”她看了一眼身旁的少年,“我一直记得,白龙叫千寻不要忘了自己的名字,那样才不会失去记忆。”
贺千寻以为她要和自己讨论电影剧情,正准备说点儿什么,曾楚却突然停下脚步,抿了抿唇,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我要出国了。”
贺千寻愣了一下,而后走到曾楚跟前。他想了想,说:“记得白龙最后对千寻说的话吗?一直往前走,不要回头。”说着,他伸手轻轻地揉了揉曾楚的头发。
之后的一路两个人均沉默不语。
到寝室楼下时,贺千寻终于打破静默。他故作轻松地说:“如果下次我们再遇见,你还没喜欢上别人,我们就在一起吧。”
他的语气平常得像是问她早餐吃了什么。那时候,他们心中想的是,世界这么大,他们隔了半个地球,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了,有些话再不说也没有机会再说出口了。所以两个人都认真地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好让对方不那么难过。
于是,曾楚答应着:“好。”
这些年在国外,曾楚仍时常回想起那一晚,他们用有些轻浮的态度传递着那般珍贵的心意,然后便无端地心痛起来。
偶尔,曾楚也会怀疑自己的选择是不是错了,但也只是一瞬。她早就明白,人必须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所谓的另一种人生之所以看起来更美好,只是因为它没有发生。没有发生,所以可以任意想象。
就连方瑾也几次三番地对她表达自己的惋惜之情。
“你是真不知道他有多喜欢你。和我打听你的课表,就为了和你选一样的课,还翘掉了乐队的排练,专门去听你的读书分享会。你就不想想,他放着好好的中央音乐学院不去,为什么偏偏要来H大?”
曾楚当然知道这些,那些旖旎的心思她也有。她也曾为了假装偶遇,主动提出帮室友把吉他送去乐器店修理。
可是,那时的曾楚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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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曾楚还是贺千寻,都没有想过他们还会再次相逢。
此刻,曾楚没有直接回答贺千寻的问题,而是反问他:“你知道我从高中起就在找一个人吗?”
一股寒意顷刻间蔓延至贺千寻的全身,他身体一僵,仿佛被冰冻住一样,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只能用探询的目光看着曾楚,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高三下学期有一次模拟考试,我考得特别糟糕,糟糕到怀疑自己考不上喜欢的学校,也学不了建筑专业。一连几天我都萎靡不振的。就在这个时候,我收到了一封匿名信,倒没什么太特别的内容,无非是鼓励我。可是多亏了他的鼓励,我才慢慢振作起来。但是我一直不知道他是谁。”
停顿了几秒,曾楚才说:“但是今天,我在另一个地方看见了同样的字体。”她盯住贺千寻的眼睛,那里面有她自己的影子。
她问:“贺千寻,那个人是不是你?”
温暖将寒意驱散,贺千寻的脸上显出笑意。
他答:“是。”
除了他,还能是谁?
那个他忘了问名字的女孩,她总是一个人,有点儿孤独,有点儿骄傲,其实羞涩又胆小。她不太爱笑,却很倔强,就连哭泣都是无声的。
他偷偷地打听到她报考的学校,和她填报了同一所学校,却一直没有在H大找到她。他想,也许自己打听到的情报是错的,她根本就没有来H大。毕竟他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很容易弄错。
幸好那天他打赌输了,为了请人喝饮料拐进了那家冷饮店,不然他也许永远都不会再次见到她。
再后来她出国,他在心中存着万分之一的希望,想着她有一天也许会回来,于是在冷饮店转手时将店面买了下来。即使她不会回来,他也想留作一个念想。
贺千寻走近了一些,换了一种方式,又问了一遍自己先前问过的问题:“你以前说过,你非常非常喜欢建筑,那现在我能成为你非常非常喜欢的人吗?”
他的声音清朗,郑重的口吻中带了几分紧张。这年华、岁月,和这悠长的爱意,都来不得半点儿轻慢。
曾楚的嘴角浮起一丝浅浅的笑意,眼睛里却泛起亮晶晶的泪花:“你一直都是。”
距离、时间、未来,她都不再害怕,她只怕会再次失去他。
她蓦地想起来,高二那年,有一次自己躲在一棵树后偷听贺千寻唱歌。她自以为藏得隐蔽,却不知早就被发现了。贺千寻悄悄绕到她身后,突然跳出来,把她吓了一大跳。看见她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他开心地笑起来。
她红着脸,憋不出一句话来凶他。而后他渐渐敛起笑,对她说:“想听什么歌随时告诉我,我做你的私人点歌台。”
那时,世界有梧桐新绿的枝叶,有拂过脸颊的晨风,也有他干净动人的歌声。
那时以为时光悠悠,没想到,一晃眼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更新时间: 2020-09-18 2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