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呀海角

发布时间: 2019-12-27 18:12

分类:耽美甜文 / 睡前故事

天涯呀海角

文/沈京烛(来自鹿小姐

那年泛舟湖中,清酒对酌,岑生说:“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你若是跑到天涯海角,我便也追到天涯海角。”如此一生,也算爱过了。

作者有话说

我很久没有写民国的故事了。作者对自己文章的感觉很微妙,写作的过程中再贴合故事人物还是会保持一种冷静疏离的态度。可在写这篇文章最后一句话时,我望着文档,有一种深深的难过。这也许是因为最后那句吧,人间的天涯海角皆寻遍了,他们都到天上去了。我非常喜欢这个故事,希望你们也一样。

【一】杜岑生,你说,我怎么就老成这个样子了呢

新千年伊始,曾誉满泸上的著名影星唐青君病重的消息,从各大新闻报纸辗转传到了我耳朵里。电话里杂志主编要我想尽一切办法争取到最后的采访机会,要为这位名动半个世纪的电影美人策划整版的人物专题。

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一个时代总有那么几段辉煌值得世人铭记。可是据我所知,这位生命垂危的百岁高龄的美人一生顺风顺水——丈夫是响当当的华侨富豪,儿女其后也都有着镀金的履历。

这样的人一生圆满到令人艳羡,再怎么采访也不过是重提那些光辉旧事。可是当我真正赶到病房时,这位我从小视为影史标杆的老人却说:“不,都说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可与人言说却无二三。我的后半生浮华、虚伪,是彻头彻尾的失败。”

病房里栀子花的香气清雅,老人并不像新闻里写的那么命悬一线,她面色微红,鬓发梳得妥帖,看人时的眼神依旧清明。

我的惊异只是一瞬,然后,老人望着窗外缓缓沉落的夕阳喃喃道:“那是多久前的事了?几十年了吧?”

“岁月如梭。杜岑生,你说,我怎么就老成这个样子了呢?”

【二】我才不要和这个酸秀才混为一谈呢

1935年,十里洋场的泸上,唐青君正值青春大好年华。

那年头,电影是舶来品,她是上海明星公司第一个捧红的女影星。她十几岁在教会中学读书,身穿月白旗袍的校服,怀里抱着英文《圣经》。她嘴角噙着笑的模样被电影公司的人拍下,刊登上了那月的《良友》画报。后来她又出演了著名剧作家的电影中的卖花女一角,清水眉目、玉碾双颊的俏面容引起了泸上不小的风潮。

那时候,她是被人捧上天的花骨朵儿。被宠溺过了头的人,性子天真热烈,娉娉婷婷,走起路来都带着股劲儿。

初见杜岑生,唐青君压根就没往脑子里记。那时她刚趁热打铁拍完了一部新影片,去译制厂配音。同她搭档的男主演声音不过关,译制厂换了专业的配音人员。后台有人提了一句,唐青君不以为然地抬了抬眼皮,等到门被人推开,她都没在人群里注意到杜岑生。

不怪唐青君傲慢,那年的杜岑生就像戏词里写的穷书生,穿着寡淡的长衫、黑色的布鞋,携着一本书,眼神内敛。有人起身欲和他握手,他却一本正经地朝人拱了拱手。唐青君憋着笑,觉得他就差在后头梳个清朝人的辫子。所以配完自个儿的音,她只朝他扬扬下巴,乘着小别克就离开了。

一出门,她还跟小姐妹打趣,说今天又碰到个旧社会的老古板。

哪承想,等第二天晚上归了家,她就在自家的饭宴上再次见到了这位“老古板”。

父亲替唐青君引荐,原来杜岑生是北平来的学生。他的老师与唐青君的父亲是莫逆之交,他此番前来,便是寄住在唐青君家。父亲满面春风地推了推唐青君:“去,有时间成天涂脂抹粉、演戏,不如学学人家杜先生的功课,他可是个了不起的学士。”

后来唐青君才知道,父亲如此热络好像是确有其因的。她在空闲时听人念叨,在译制厂配音只是他的兼职。杜岑生师出名门,读的是顶了不起的物理专业。唐青君鲜少在家,可每次回去都能看到他在窗台前戴着金丝眼镜拿着稿纸写写画面。

可这些丝毫改变不了唐青君对杜岑生的印象。在十几岁的唐青君眼里,物理只是个陌生的、没有丝毫用处的词语。在她光彩明艳的世界里,都是一些洋派头的东西,有声唱片、好莱坞电影、莱卡相机……这些才是有趣的。

跟念书挂钩的都是迂腐、陈旧的。有天晚上,她从笙歌一片的舞厅回家,听到父亲在花园有意撮合自家闺女和他眼中前途无量的物理学生:“你看,我们家小君正好与岑生一动一静,年龄又正好相仿,要是能走到一起,该多合适呀!”当时,唐青君铆足了劲摔上了房门,狠狠脱了身上披着的貂绒大衣。

“我才不要和这个酸秀才混为一谈呢!”

【三】少女情窦初开的真心一旦交付,她的喜欢便有些矢志不渝的意思了

可任凭唐青君如何不加掩饰表露出不情愿,父亲都视而不见,七夕节那天,还专门打发了他们去月老庙求姻缘。

月老庙中是摩肩接踵的男男女女,禁不住热闹的唐青君到底还只是个情窦初开的姑娘。以前她演电影时总要面对那么些风花雪月,轮到自己身上,亦不免有些旖旎的想法。两只眼睛骨碌碌转了转,唐青君悄悄甩开身后的杜岑生,也在庙前求了一支签。

签文的结果是唐青君万万没有想到的,以往所有方面的签文她都有个好预兆,可这次,她拿的却是支下下签。失意的唐青君一双桃花眼里满是愤然,什么下下签,别人还有可能,去问问整个泸上,她唐青君要是孤独终老,岂不是个天大的笑话吗?

唐青君扭头就走,可没走两步却一个趔趄——她腿上不知何时缠上了庙里的红线。她用力扯了两下,杜岑生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原来那红线竟也阴错阳差缠到了他腿上。庙中碧树染绿了透进来的光线,这一下的动静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

有人说:“哎,这不是那个电影明星唐青君吗?”看看局面又顿时揶揄,“哎呀,红线绑红线,这是在拍哪出戏啊?”

唐青君脸上有些烫,一抬头却发现杜岑生比她还窘迫,连耳根都通红,那一向温和的眼睛竟有点亮若星辰的意思。

有了那天的遭遇,杜岑生从此见了唐青君总是悄悄避让,远远看见她也只是问候一句:“唐小姐好。”

唐青君有时跟小姐妹说起月老庙的签文,也不以为意地认定那是胡说八道的。

怎么不是胡说八道呢?唐青君那年是有喜欢的人的,对方是留洋的公子哥,喝咖啡,听爵士乐,名叫尤州。他看了她的电影后,玫瑰一车一车地送,就是他教会她怎么使用相机,什么是好莱坞。少女情窦初开的真心一旦交付,她的喜欢便有些矢志不渝的意思了。

那次泸上刚下完第一场雪,寒风瑟瑟,唐青君去给尤州买生辰礼物,走得急,钱包竟落在家中。就在唐青君拿着那块西式手表臊得不知如何是好时,身后一双手径直伸来。她回头一瞧,来的是杜岑生。

他也没问那块男士手表的用途,沉默着帮她付了账。唐青君跟出去,他骑上那辆二八杠的自行车。

“谢谢。”唐青君挤出两个字。

杜岑生挥了挥手,骑着车离开。

可唐青君没想到,手表买了还没送出去,就有另一个意外发生了。尤州的父亲病故,他家是泸上望族,葬礼办得浩大得很。唐青君是兜不住情绪的人,心上人痛失至亲,她在家坐立不安一整夜,第二天也戴了鬓花,不顾自己那一张招摇的脸,前去吊唁。

后来的一切,杜岑生是在街边报童手中的报纸上无意看到的。报纸上是唐青君依旧俏丽的脸,只不过脸上却分明压抑着巨大的窘迫。文章写得很难看,泸上影星唐青君出席情郎父亲葬礼,却被其家人泼了冷水,当作透明无视对待。有人总结,戏子想攀上名门,终归挫了意。

杜岑生买下了报童手中所有的报纸,转身后,把它们悉数扔进垃圾桶里。刚踏进家门,杜岑生就看到了唐青君跪在石阶上的背影。听闻消息雷霆震怒的父亲,摔了茶杯骂唐青君不知廉耻,令家门蒙羞。

“天天拍什么电影,把姑娘家的礼仪都丢得一干二净!什么时候认错,什么时候站起来!”

眼睛憋得通红的唐青君一言不发,夜晚更深露重,紧闭着的门扉也没有一丝打开的意思。唐青君跪得神思模糊,一碗冒着热气的清粥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月影婆娑,杜岑生好似偷偷避人绕路,那袭旧色长衫染上了点点苔藓。他蹲下身,把唐青君拉起来。

“杜叔叔口气重,难不成你也犟得像个孩子般跟着置气?”

【四】不管多久我都等你

第二天怒气未消的父亲给唐青君下了禁足令,把她那些应酬交际全给推了,要她好好在家闭门思过。这一禁闭,就是足足两个月。

过惯了声色犬马日子的唐青君犹如活生生被人踩了命门,一下子就成了蔫掉的猫儿。唱片机听腻了,莱卡相机也拍厌了,唐青君坐在阁楼的窗台上,光着腿晃晃悠悠地看杜岑生在院子里捣鼓那些她看不懂的物理公式。

有时候,她也会听见杜岑生在楼下拿着书念诗。檐下燕巢初筑,花满扰篱。黄背白猫伏在脚旁,这时,唐青君才明白怎么会有人请他去译制厂配音。杜岑生的声线温和,磁性十足。唐青君不得不承认,日复一日听着这般悦耳的嗓音,她那颗焦躁的心也渐渐安宁了下来。

那日她装作无意路过他身旁,咳了咳,朗声问他:“喂,大学士,你看见我的独角仙了吗?”

杜岑生疑惑地看向她。唐青君扭过脸解释:“昨日我闲得无聊,在院子里捉的独角仙今晨不见了,你瞧见它去哪儿了吗?”

杜岑生分明憋着笑意:“你的虫儿不见了,问我有何用?难不成还是我偷了唐小姐的虫儿?”

唐青君一下不知该如何回答,沉默半晌只扔下一句:“那独角仙是我的宝贝,我就问问罢了!”

白日一句搪塞的假话,却换来第二天晚时的敲门声。杜岑生敲开她房门的时候,手中拿着一只桐木的小雕塑,雕的竟是一只栩栩如生的独角仙。

他语气狭促得很:“知道唐小姐憋在家闷得慌,这次唐小姐可拿好了,别再让它飞了。”

许是托了那只独角仙的福,唐青君的父亲终于松口解了她的禁。她如获大赦,第一件事就是欲出门找尤州,那个令她在众人面前颜面全失的尤州。唐青君依旧忘不了他,她想去亲口问个究竟。

有人比她动作还快,一出门,她就撞入了那个日思夜想的怀抱,那人竟正是尤州。可再往上看,那张脸却愁云密布,开口的第一句话,唐青君脸上的笑容便生生凝住。

那天,踏着沉重的脚步的唐青君直到深夜才回来,出门时的神采飞扬消失得一干二净。她低着头走得很慢,杜岑生只看到她的眼泪一滴滴往下掉。

那是唐青君为离别掉的眼泪,尤州要走了。

彼时是1936年,中国硝烟四起的迹象已渐渐初显。空有新思想没用,尤州报考了空军学校,身为新世纪的年轻人,立志要做真正壮国之事。那个虽碍于家庭,却守到最后也要见唐青君一面的大男孩,同样是真正喜欢着她的。

唐青君记得自己饱含热泪地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等你。”说完还匆匆加了一句,“不管多久我都等你。”

那年的唐青君想得很简单,就像她演的那些黑白电影一样,她知道人生有喜有乐,那有了离别也一定会有重逢。她收敛了往日夜夜笙歌的一套,耐心地等待尤州踏马归来的一天。可唐青君却没有想到,她没等来重逢,却先等来了战争。

1937年,没人再请唐青君出演任何电影,泸上街道零星的行人皆是神色匆匆,黑鸽扑棱着翅膀低旋。七月烈日灼如火焰,第一声枪响,终于在深夜如鬼魅般爆发。

【五】我的心愿就是你的所愿能实现

唐青君举家乘船逃去香港是在一个漆黑的夜里。

绕过硝烟弥漫的街道,浓烈的血腥味使唐青君一路干呕。身旁的杜岑生最后不由分说地背起她,跟在忧心忡忡的人群后上了船。

连续一个礼拜的航程后,船上起了霍乱。为了与人群隔绝,杜岑生终日守在唐青君周围,替她开窗透风,替她挡掉船上不怀好意的目光。可即便这样,到了香港的唐青君仍旧大病一场,高烧得近乎昏迷的时候,她口中喊的一直是尤州的名字。

她好不容易从病榻上下来,已是来年春天。国内危势愈演愈烈,唐青君却义无反顾要返回泸上。1938年,中华处于被瓜分的危亡岁月,许多志士仁人奔走呼号,救亡图存,舍生取义。有人请唐青君重返影界,出演进步电影,呼吁更多年轻同胞携手共进。

唐青君收到来信,当即就要离开。她推开杜岑生横在面前的手,去意已决。

杜岑生眉头紧皱,问她:“你去又真的能做什么吗?人家让你去演电影,你以为外面的枪子儿也是在演电影吗?”

唐青君那时真的是瞧不上杜岑生,被逼急了,她拿起他终日演算的纸稿:“那也比你整日窝在这里学这些鬼画符好得多!”

唐青君依旧还是当年那个她,在她眼里,天翻地覆的世界里只守着那些刻板陈词的书没用。她觉得杜岑生懦弱,她的尤州这个时候说不定已经为救国而奋斗,在空校指挥战机,而她更不能落下。

就这样整整三年,唐青君在香港与泸上之间来来回回。混乱局势下,她的名气愈来愈大,同时她也愈加危险。枪打出林鸟,有人视她为眼中刺。最后一次回来时,唐青君下了船。杜岑生远远地看着她,她的头发烫着大波浪卷,柳枝般的身躯裹着一件紫貂大氅,脸上妆容浓艳,目光流转,透着潋滟的光。

昔日那个明艳却仍带稚气的唐青君已经不见了,如今她的一举一动已然万种风情。

可没等杜岑生往下想,唐青君走到他面前,大氅一脱,竟露出鲜血淋漓的大片伤口。她唇色惨白,后来抱她回家的杜岑生给她上药,手控制不住微微发抖。白皙如雪的肌肤暴露在空气里,唐青君眉目低敛,耳根渐渐染了红。

药盆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打翻的,唐青君下意识去捡,却牵动了伤口。她低呼一声,径直撞上杜岑生的胸膛,清淡的气息涌入鼻腔,等反应过来,她才发现自己的手竟紧紧地揽上了他的颈。

暧昧的姿势没停留多久,杜岑生将瞬间的慌乱掩饰好,慢慢将她滑落的衣裳穿妥帖,郑重地一字一句道:“唐小姐,先顾好自己才能顾国家,就算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家人着想。”

是啊,先顾自己再顾国家。可是在香港,只怕也只有他们这般想。国内战火纷飞,这香港却依旧歌舞升平,那些富商名流在这避风港依旧举杯欢宴。请柬送到唐青君手里,美其名曰为睹泸上盛名在外的佳人风采。

那是一向喜热闹的唐青君第一次对舞会生了厌恶,拖了杜岑生到外面透气。隔着江火,唐青君眼里的哀愁在酒精的发酵下赤裸示人。“三年了……”唐青君问,“杜岑生,你是个读书人,你说,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杜岑生被问住了,半晌后,他摇摇头:“我不知道。”

唐青君仰起头,看着满天的星辰,双手合十。

“书上都说心诚则灵,如果人生只能实现一个愿望,我只愿早日国泰民安,我的良人能平安归来。”

唐青君口中的良人自然是尤州,她转过头去,问杜岑生的愿望。

他温和地笑了笑:“我的心愿就是你的所愿能实现。”

顿了片刻,杜岑生长吁了一口气,声音轻缓:“你晓得,我总是不愿看你伤心。”

【六】五年,是一个愿望实现的时间

时光就这样随着颠沛流离的日子过去。

五年时间有多长?在唐青君看来,五年,是一个愿望实现的时间。

1940年到1945年,整整五年后,唐青君终于盼到了她口中国泰民安的日子。在喇叭里听到日寇投降消息的那天,举国欢腾,如获新生。回到大陆的唐青君还没等安定下来,第一件事,就是四处打听尤州的下落。可是隔着中间动荡的八年,想寻一个人谈何容易。

又或许时间长了,连唐青君自己都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了尤州而找,还是为了当年那个“我等你”的诺言而找。

等好不容易循着线索终于千里迢迢找到尤州所念的空校,临近进门的刹那,唐青君却突然踌躇了。她神经质地低头从包里掏出了镜子,对着自己的脸照了又照。杜岑生看她慌张地拿着口脂往唇上抹,又烦躁地胡乱擦掉。她的发丝随着动作有了些许凌乱,黏在出了汗的额头上。

杜岑生不知道唐青君在想什么,只看到最后她突然泄了一口气,提出要杜岑生独自帮自己去问尤州的消息。是什么令唐青君败下阵来,她也说不清。或许是即将重遇旧爱,她才发现镜子中的自己早就不是当年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女,倘若与他真的相对而立,隔着这中间空白的八年,她又该说什么,做什么?她莫名丧失了底气。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忧虑根本就是多余的,老天原来根本就没有给她与尤州重逢的机会。那天的唐青君坐在别克里等到夜幕降临,杜岑生才迟迟归来。他告诉唐青君,尤州早在战争爆发的第二年就已经殉难。

“空校1938年遭到了日寇的轰炸,伤亡人员名单里第一个就是尤州的名字。”

唐青君不信,挣扎着问了一遍又一遍,曾经心心念念的人,殊不知早已经与她阴阳两隔。回到泸上,唐青君颓靡了好一阵子。而随着斯人逝去,那些少年往事也突然成了心尖上的朱砂,许是因此,她没有注意到杜岑生日渐落寞的脸。

直到那次唐青君独自去听了一场戏,随着戏中人的一悲一喜落泪。戏散了场,她却意外碰到了喝醉了的杜岑生。

他靠在黑暗处,拉住唐青君的手腕,骤然逼到她面前。唐青君顿时吓了一跳,她第一次闻到杜岑生身上竟然带着酒味,也第一次瞧他这副神志不清的模样。

“你……你干什么了?”唐青君只觉心怦怦直跳。

杜岑生看到她脸上还残存的泪痕,眼神晦暗不明。他凑近了她,额头与她的相抵。

“过了这么久,当真还这般喜欢那个人?”

唐青君咬着唇不说话。

“没有吧?不然为何那时临到头都不敢进去?”

温热的气息拂在她脸上,她恼怒地喊了一句杜岑生的名字,作势要推开他。他却扣住她的手腕,倏忽,吻就这样落了下来。

“那唐小姐不如也瞧一瞧我,好不好?”

紧紧拥抱的姿势,唐青君感觉到杜岑生的胸膛都在震荡。她的心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又酸又涩。

黑暗中,戏院里不知道是哪个还未下场的花旦正对着台下咿呀——

“心花儿好似这春花一样,与明诚结伉俪酣情长。”

【七】那一刻,她知道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什么

来年秋季,唐青君与杜岑生泛舟于湖中,夹岸苇花飞白,秋荻瑟瑟。她坐在蒲团上喝一杯酒,清酒饮下,她问杜岑生:“若那日我当你是登徒浪子,跑个无影无踪,你该如何?”

杜岑生略挑眉,声音依旧不缓不急:“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你若是跑到天涯海角,我便也追到天涯海角。”

那是1947年,秋风中漂荡的船里笑声不断。同年冬,泸上《申报》刊登了电影皇后唐青君订婚的消息,一时间引得一片哗然,褒贬不一。外界音影响不了局内人。一个月后,黄浦江边最豪华的饭店里衣香鬓影,美酒佳肴,琳琅满目。来往的名流大亨,都举杯祝福这对新人。

唐青君裹着丝绒红旗袍,乌眉红唇,双眸笑得仿佛两弯新月,照耀着三千桃花,灼灼其华。这样的盛况,直到被一个突闯进来的女子打破。

那是一场惊险的闹剧。唐青君只觉身旁有人不动声色地靠近,后来寒光一闪,对方手中竟拿着一块碎玻璃。是杜岑生瞬间护住她,用手臂替她挡住了袭击,有血滴落地面。

被冲进来的保卫团团围住的女子,隔着满厅喧哗,脸上嫉恨之色仍未平息,她头发凌乱,抬头念出了一个名字。

“唐大小姐,你可真有本事,旧情人为了你成了残疾,你转头就可以另嫁他人。想必你早忘了还有尤州这个人吧?”

死寂之下是杜岑生开的口,他手臂的伤口还在汩汩流着血,嘴唇发白。他扶住如遭雷击的唐青君,良久后,她听到他问:“你……就是尤州的妻子吧?”

这一夜的唐青君带着半边残妆听到了一个故事。

原来尤州根本就没有死。他在几年前就已经娶妻生子,那日杜岑生骗了她,或许是怕她伤心,亦是出自私心,他隐瞒了真相。后来尤州在报纸上看到唐青君与他人订婚的消息,怀着几分愧疚、几分旧情,他瞒着妻子准备来泸上参加唐青君的婚礼。

可世事难料,途中尤州意外出了车祸,命救回来了,却落下了残疾。他的妻子是市井妇人,嫉恨难平,丧失理智下才会闯进她的婚礼发泄。

兜兜转转,命运竟给她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后来这段复杂的纠葛往事成了泸上众人津津乐道的笑料,人们说唐青君不知检点,脚踏两条船。更有好事者成天堵在她家门口,污言秽语写满了门外的墙壁。唐青君深夜跪着去擦,看到为她与那些挑事人打架的杜岑生,他鼻青脸肿地伸手过来拉她,她浑身发抖,扭头给了他一个耳光。

她那时是真恨啊,恨当日轻信了他的话,恨要不是自己,尤州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可后来唐青君却发现,纵使千般懊悔,自己怎么也恨不起杜岑生。

起先唐青君还故意各种冷脸,渐渐地,她却隐隐希望杜岑生来给她道歉。只要他解释一句,她一定会谅解他。于是唐青君在家里等,等到夏日蝉鸣,又等到桃花凋谢,终于在下了两天大雪后,杜岑生出现在了她家院子中。

她瞬间随手披了件大衣就“噔噔噔”下楼,快走到他面前时又故意装作慢吞吞的。杜岑生瞧见她的样子有些黯然,但很快,他就笑了笑,伸手拂去她发丝上的雪:“放心,以后我就不在这儿碍你眼了,我来跟你告个别而已。”

唐青君瞪大眼睛:“你要去哪儿?”

“国家公派一批物理学家去苏联留学,时间很急,我明天就得走。”

很久以后,唐青君才知道杜岑生当年这句云淡风轻的话对外界而言意义有多重大。她从来都觉得杜岑生是个一心只会念书的木头人,连家国存亡之时都无动于衷。可是她不知道,并不是赴战场、到前线才叫救国,杜岑生专研的物理论,比拿枪、拿炮弹的人更重要,因为他就是研发导弹,强大一个国家后盾的人。

现在终于到了他踏上征途,那是更高的天空。

唐青君不知道,所以她才憋红了眼睛,哽咽着大喊:“那你走,走了就不要回来了!”

那年冬,唐青君缩在被子里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等她再起来时,有人告诉她,杜岑生已经连夜乘船走了。对门夜里起了一场大火,仆人忌讳地拉走了她。唐青君站在半边废墟半边深雪的天地间,看到了往后十年、二十年的岁月。

那一刻,她知道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什么。

【八】如此一生,也算爱过了

“那年的物理学生归国后都成了响当当的科学家,是他们推动了国内物理学的进步,一直到今天,皆是教科书里的名人。”

“那你就没想过再打听杜先生的消息?”看着已有倦容的唐青君,我拉紧病房里的窗帘,忍不住唏嘘道。

她摇了摇头:“事实上,岑生离开的第三年我就接到了他写来的信。他在苏联娶了导师的女儿,下意定居。直到后来中苏交恶,他也没再回来过。”

“其实我也能明白,岑生以为我临到头也还在怨他,可是他却不懂,爱这个字能包容一切呀。”

后来的事,便不必多提。唐青君的戏越演越好,中途因为时局变迁她也停演过。波折的那几年,她嫁给富商,有人说她当时是过惯了富贵日子,看中的是对方的家世。唐青君也未曾反驳,她说,一个人一旦把人生中的酸甜苦辣都经历了个遍,就会明白,能攥在手里的东西,才算实在的。

这般慧黠的人去世的消息,我是在告别她的一个礼拜后在电视上看到的。追悼会被各个卫视争先转播,也是在那天,我交上去的报道悉数被打回。主编有些愤怒:“网上根本就没有杜岑生的资料,你确定那天唐老跟你说了这么一段往事?”

怎么可能!我打开电脑,果然,不要说杜岑生这个人名,连最后唐青君说的那群被派往苏联留学的物理学士中,我也没有看到杜岑生的半分影子。怎么会这样,百思不得其解的我皱紧了眉头,难不成这只是唐青君病重时的臆想?

就在这时,网页角落中一则火灾的消息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1948年的事,之所以被人记下,是因为里面所述跟唐青君有关,文章字里行间是描写八卦的语气:那年唐青君故居对面的屋子,曾在夜里意外发生了一场火灾。在那场火灾里丧生的人中,有一个陌生男子。男子被人救出来后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唐青君的名字。

是的,有些真相终会在时间里留下碎片。没有人知道当年杜岑生根本就没有走。唐青君说爱能包容一切,同样爱也能令杜岑生割舍不了心爱的人。那个深夜,站在唐青君家窗口对面的杜岑生,放弃了一切决定留下。

可他却没有来得及告诉那个为了他哭泣了一夜的姑娘,那天的火光代替了天亮。

往事成灰,一切都已尘埃落定。我忽记起,那日我离开时,关门的一瞬,无意间听到了白发苍苍的唐青君闭眼轻叹的那一句:“那年泛舟湖中,清酒对酌,岑生说:‘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你若是跑到天涯海角,我便也追到天涯海角。’如此一生,也算爱过了。”

十年生死两茫茫。

人间的天涯海角寻遍了,他们都到天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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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 2019-12-27 1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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