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岁的宫崎骏白须白发,只有眉毛还是黑的。2013年9月6日,站在为他退休发布会赶来的600多名记者前,宫崎骏批评自己:之前说过好几次退休,搞得大家都不相信了。“但是这次……”他表情严肃起来,“是认真的。”说完却扑哧笑出来,笑完又不好意思似的,抬手挠了挠头顶的白发。
从1984年的《风之谷》开始,30年来宫崎骏不断为全世界的观众奉上他的动画巨制。他的作品,超越了人们关于动画电影的种种狭隘观念,在或瑰丽或恬淡的想象时空中注入厚重深邃的内涵,任意驰骋的同时又静静沉淀,成为跨越各个年龄层的观众心目中永恒的记忆和眷恋。
1)童年的补偿
给无数人带来美妙童年的宫崎骏自己并没有一个美妙童年,他甚至也没有一个悲惨童年。作为兄弟姐妹中最听话懂事的那一个,他的童年以“好孩子”的姿态平淡度过。“在朋友之中,我应该算是颇为开朗的人。但在内心深处,却存在着一个充满极度惶惑与恐惧的自己。”“没有自我意识,但正因为没有自我意识而紧张莫名。”那种只是在配合父母的屈辱感让他非常难过。
生于战时的宫崎骏并没有选择。东京安稳世家的宫崎家在战争中全家失散,后举家投奔经营飞机工厂的伯父家。逃亡异地的途中,宫崎骏目睹一个怀抱婴儿的妇女求救的哀鸣与最后被弃。寄人篱下的陌生环境,弱不禁风的身体素质,对一个男孩子来说,已然是不能承受之重,任工厂主管的父亲并没有太多精力照顾家里,他聪明能干的母亲,又被诊断出神经性肺结核,病入脊髓。
若干年后,已经被誉为动画大师的宫崎骏记忆中始终有这么一段画面很清晰:被同学欺负的他回家哭着求母亲的一个拥抱,被拒。其时,他的母亲已经不能自己翻身,如何能抱得了自己的儿子?宫崎骏自此再没有向母亲撒娇,被自卑压抑的他,时刻担心母亲离自己而去,心中的愤怒越来越强烈,“为什么你要生我!”
日本评论家佐藤健志曾对宫崎骏做出严厉批评,认为他近年来的作品,故事发展的源头,全在于上一代的无知或自私,结果往往要下一代承受责任苦果(《千与千寻》中的千寻要为贪婪馋嘴的父母承担责任,《幽灵公主》中的大婶与大自然搏斗却连累到少年受诅咒)。
宫崎骏承认,他影片中那些表面坚强勇敢的主人公们,内心都是孤独无助的,而角色身上都有自己童年的投射,“我的影片也反映了对我父母亲的蔑视。他们在我童年时几乎没有关心过我,为此我的童年是在孤独中度过的,造成了我的性情内向,把自己紧紧地包裹起来,不愿与外界交往。”
宫崎骏十余部代表作里,每部影片中的母亲或者不在身边,或者根本就没有母亲出现。实际上,宫崎骏的妈妈尽管重病缠身,但依旧严厉活泼,他曾经用“刀子嘴豆腐心”来描述妈妈这一代的日本女性:强悍、善良。宫崎骏的弟弟一直以为《天空之城》的海盗婆婆是自己母亲的投射,而《龙猫》中那位久病卧床的妈妈也被认为是宫崎骏母亲的翻版。
2008年,宫崎骏在拍摄《悬崖上的金鱼姬》时同步拍摄了一部纪录片《宫崎骏轶事》。这是宫崎骏第一次公开自己的成长记忆。影片里那个尖酸刻薄的老婆婆即是以母亲为原型创作以释放童年时的痛苦记忆。他解释道:“假如母亲能活到现在的话,一定会在喝茶的时候对我说,那时候你可真不容易呀。”
合作多年的久石让送来《悬崖上的金鱼姬》的配乐时,宫崎骏听了一遍又一遍,想起了母亲的他暗自潸然泪下。他让瘫痪在床9年的母亲在《悬崖上的金鱼姬》中因为担心儿子而奇迹般站立起来,电影里,那个老太太离开轮椅,踉踉跄跄地扑向自己的儿子宗介,宗介等来了母亲的拥抱,而宫崎骏没有。漫画《风之谷》连载的第二年(1983年),被成功包围的宫崎骏,听到母亲去世的消息时,并不在病床前。从没有见过他流泪的同事们,第一次看到宫崎骏全身战栗。
“所以我后来会制作儿童动画,其实是一种补偿心理。”宫崎骏后来总结:“童年不是为了长大成人而存在的,它是为了童年本身、为了体会做孩子时才能体验的事物而存在的。童年时5分钟的经历,甚至胜过大人一整年的经历。”
2)神圣的大自然
在关于《悬崖上的金鱼姬》制作过程的纪录片中,其中一幕让人印象深刻。宫崎骏在忙完一天的工作之后,从自己山间的房子走出来看天边的山际,转头向记者赞叹美丽的夕阳,并感动得潸然泪下。这不禁让人动容。
大自然对我们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在宫崎骏的动画奇幻仙境中,大自然拥有绚丽的美。宛若世外的广袤森林,绚烂般争奇斗艳的海底世界,缥缈魔魅的空中天际,神秘莫测的油汤屋,宁静的田园风光……即便是在《风之谷》中人们所惧怕的“腐海”,也是一个纯净的海底宫殿,古木参天,孢子如花般纷纷扬扬,万物俱寂。
在奇特的美中,宫崎骏对自然充满着敬畏。他继承了日本一贯的自然信仰观,在他的每部作品中总有一株巍巍森然的“母树”或涵养万物生机的神灵,在支撑着整个生命体系。《幽灵公主》中的麒麟兽,脚踩过的地方花草立长,夜晚化身为充盈天地的荧光巨人,它使森林生机勃勃,是自然的守护者。
人类往往是以破坏者的身份出现在他的作品中。《千与千寻》中即便是“河神”也难逃人类的污染而变成了一堆污秽。不顾自然界的其他生灵,人类为了私欲拼命抢夺最后的生存地盘,最终导致“猪神”的诅咒,“王虫”的愤怒,空中飘满有毒的孢子,这是大自然对我们野蛮行为的惩罚。宫崎骏从未认为人类是大自然的主人,相反,他相信自然的力量是无穷而神秘的,也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宫崎骏的作品中没有真正的英雄形象,有的只是顺应自然的质朴人类。千寻对“河神”的尊重与照料使她得到了河神丸子,挽救了她心爱的白龙的生命。娜乌西卡最关心的不是人类,而是腐海中怪物般的“王虫”,这种人类与其他生灵的共生的概念使得她解救了人类。阿斯达卡也因为这种共生之爱,才得到“麒麟兽”的眷顾,获得重生。
高度现代化的世界抑制了人类的灵魂,造成了人与自然的疏离。宫崎骏这种崇拜自然的观念,是意图让人回归本真,在广阔与浩博的自然中寻找人类遗失的纯朴,寻找人类在科技文明前那纯真的梦想和渴望。
3)童话与现实
宫崎骏的电影当然老少咸宜,但电影的内涵绝对属于成人导向。宫崎骏的主题一直指向对现代文明的控诉和转化,他对现代文明常持怀疑态度。早在《天空之城》时就已揭示了他的环保议题;由他负责构思的《百变狸猫》中,充分说明了对现代文明入侵乡野世界的忧虑。在《幽灵公主》中,他开始正视现实的复杂性,避开了为儿童作简易浅化的回避策略(也因此令《幽灵公主》普遍被视为“最黑暗”的一部宫崎骏作品)。其中人神各有所属,均在为自己的利益而打拼:神祇想保留祖先的土地不受骚扰;有钱有权的人类更想利用神祇来扩展势力;穷人则想除去森林来谋取居所;科学家则只想追逐及发展自己的意念--于是出现了宫崎骏作品中少见的暴力争逐场面。
在《千与千寻》中,世界已没有截然可分的区别。表面上人神世界各有所属,以河的两岸作为分界,且以时间来区别活动时间,更好像有位列上的高下之分。在汤屋的世界中,人被视为食用的对象,就算是千寻也被视为有异味的不洁对象。但仔细看下去,自会发现人神原来竟无分别--大家同样有各式的劣根性,他们不再单纯像《幽灵公主》中的神祇般为受害者,而是如人类般贪钱好利,欺善怕恶。
另一个和千寻对照的角色自然是无面人,他的身份一直不明,是与千寻一样是汤屋的外来者。它代表了在成人世界中迷失的精灵,结果一无所得险些成了恶魔,最后也因千寻唤它一起上列车才得以重拾正轨。
到了《哈尔的移动城堡》,观众一看到移动城堡,本来就很自然而然去把它看成与《千与千寻》里“汤屋”对应的装置,尤其是苏菲及千寻的工作都是清洁,似乎洗去一切尘俗的污垢正好属于重觅本性的必备条件。所以当苏菲以清洁妇的身份进入移动城堡后,做的第一件事正是大扫除,而大扫除后令哈尔的头发变黑,正好是一次迫使哈尔要正视现实回到人间的隐喻。
宫崎骏的策略,就是无论从任何宏大的议题切入,由地球保育、环境疾变,乃至族群争端,又或是人神相处等不同方向的设定,到头来总是回归到对成长的探索这一中心,从而令作品发挥亲和力的作用,获得观众的爱戴和推崇。
宫崎骏用手中的画笔勾勒出如梦般的绚烂魔魅,探讨着带有东方精神的人生话题。他始终传达着对大自然的崇拜和对和平世界的期许,也让我们再度回味了懵懂心动的初恋和纯真无邪的小时候。这些点滴片刻,构筑着我们内心深处最终极的价值和最纯真的梦。(选自青年文摘快点)
更新时间: 2013-10-11 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