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捍卫你的方式,就是把你修好

发布时间: 2021-02-20 10:02

分类:青春爱情 / 睡前故事

我捍卫你的方式,就是把你修好

文/双雪涛(出自青年文摘

安歌转入我们班的时候,也就是我认识她的时候,我们都是十六岁,读高一。她的父亲是钢琴家,母亲是雕塑家,而她是个后进生,且后进的程度相当惊人。据住在她家附近的同学讲,在十四岁时,她的大脑受过一次重创,关于重创本身,有几种说法。一种是在皇姑区一个相对陡峭的下坡,她松开了自行车的车把去扎自己披在肩膀上的头发,撞上了路边的书报亭,晕了过去。另一种说法是,她的妈妈除了是一个享誉亚洲的雕塑家以外,还是一个享誉邻里的家庭暴力者,一次家暴致使她昏迷了好多天,醒来之后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其实她看起来很正常,据说父母领她去北京、上海都做过全面的检查,结果全部指向她的大脑没有一点问题。可奇怪的是,从十四岁开始,无论因为什么原因,她都义无反顾地成了一个后进生。

像她一样,我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是一个异数。弥漫在家里的酗酒、谩骂和暴力,都没能阻止我成为一个不算太差的学生。我极其用功,到了类似于苦修的程度,具备这样的能力不得不为父亲酒后的暴力记上一点功劳,即我从小便被迫养成了对自己残忍的能力。

所以,非常容易理解,当老师宣布,我和安歌即将成为同桌的时候,我的愤怒失去了控制。我大声说:老师,我不和她一桌。老师说:到底你是老师还是我是老师,不服就趁早给我滚!

安歌在上课的时候有三大爱好——看小说,听音乐和演哑剧。最后一项是前两者的衍生品。她脸上的表情随着手上的书页和耳机的旋律起着变化,微笑,严峻,感动,沉重。到了第三天,我终于忍不住和她说了话:哎,你哭什么?她抬头看我,脸上还有泪珠,说:我哭了吗?我说:自己摸摸,哭了都不知道,看什么呢?她说:一本小说。我说:那都是假的,你也信?她说:这书的作者说过,对了,是引用别人的话,强劲的想象产生现实。我说:胡说,想象怎么可能变成现实?她说:我觉得这里面涉及,很难讲,可能涉及对想象和现实的定义。不过也可能你说得对。我说:作者还胡说了什么?她用手抹了一把脸,瞄了一眼老师,把书放在膝盖上,小声念道:1965年的时候,一个孩子开始了对黑夜不可名状的恐惧。我回想起了那个细雨飘荡的夜晚,当时我已经睡了,屋檐滴水显示的,是寂静的存在,我的逐渐入睡,是对雨水水滴的逐渐遗忘。应该是在这时候,在我安全而又平静地进入睡眠时,仿佛呈现出一条幽静的道路,树木和草丛依次闪开。一个女人哭泣般的呼喊声从远处传来,嘶哑的声音在当初寂静无比的黑夜里突然响起,使我此刻回想中的童年的我颤动不已。

安歌的声音轻柔平稳,就像是湖面上的风,吹拂在黑夜里飘荡的孩子的发际。我十分确定就是那个时刻,小说这种东西以其自身的样子出现在我面前。我问:使我此刻回想中的童年的我颤动不已,这是个病句不?她说:我觉得不是。是现在的我看见了童年的我。我极想同她展开争论,之所以闭上了嘴,一是因为物理老师已经注意到我们,我用余光接收到了他眼神里暗含警告的波动性质;二是因为我的小说知识太过匮乏,一旦纠缠起来怕是讨不到便宜。我只说了一句“修改病句是一道两分题”,然后就继续听课了。

她从不主动和我讲话,我将此理解成,对我在所有人面前拒绝和她同桌的报复。她不像其他的同桌那样经常有求于我,让我讲题,或者在平时的测验中,把卷纸向旁边靠一靠。她毫无这方面的需求,而且我对此的回应,即拒绝认错和拒绝主动和她讲话,似乎正合了她的意。她可以更彻底地沉浸在自己那三个爱好里面。所以当我忍不住在那天和她讲了话之后,我的自尊心在一瞬之间被好奇心打败了。她的哑剧表演成了我除了卷纸上的题目之外最想要解答的谜语。在她一个又一个平静的答案满足了我的好奇心并且开阔了我的视野之后,我主动向她承认了我的错误。我说:你应该有一支2B铅笔。她说:我不用。然后闭上眼睛继续听她的CD。

我从书包里拿出一支新的2B铅笔削起来,等到我几乎把笔尖削成凶器的形状,她也没有发现我正在卑微地为她削着铅笔。我只好推了推她的胳膊,说:给你。她看了看铅笔说:谢谢你。我说:不用谢,不费什么劲儿,但是考试用得着,别的铅笔涂的答题卡机器不识别。她说:我可以用它画画吗?我说:它是你的铅笔你说了算。她说:那好。然后又要闭上眼睛。我赶紧说:上星期我说我不想和你一桌,你别放在心上,我是和老师怄气来着,谁让她老用粉笔扔我们。她说:你不愿意和我一桌也没什么错,你成绩那么好。我感觉到害臊得厉害,我说: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真的真的不是不愿意和你一座,你也知道,班里的风气就是这个样儿。她说:知道啦,你真的真的不是不愿意坐在我旁边。我说:还有,我从来没替同桌削过铅笔。她把桌面上的那支铅笔放进文具盒里,说:那我会照顾好它的。我说:那能不能以后,有什么话就说,别搞冷战。她说:我没有啊。我说:那你干吗老不说话?她说:我只是没那么多话想说。你要听音乐吗?说完摘下了左边的耳机。我说:什么音乐?她说:莫扎特的《安魂曲》。我说:好,莫扎特,安魂曲。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时两个耳朵都插着耳机,CD机放在我的桌堂里。窗外一片漆黑,安歌已经不见了。

安歌虽然从不听课,但是很少旷课,也很少迟到,即使在感冒发烧的情况下,也都安静地从早上七点坐到晚上六点。在高二开学不久的一天,她没有来。原因是她在家里切水果的时候,不小心割伤了右手的食指,伤口很深。恰巧那天,安歌的妈妈来到了学校,为学校正门的一尊雕塑揭幕。安歌的妈妈是我见过最年轻最有风度的妈妈,整个人就像一尊雕塑一般。

第二天安歌右手裹着纱布,按时来到了我身旁的座位坐下。我吓了一跳,说:手怎么了这是?她说:切水果溜号了,切在手指上。我说:你知道吧,昨天你妈妈来了,我们都看傻了。她说:知道,我妈妈喜欢打扮。我说:不是不是,是那个气质。她说:嗯,我妈妈是有气质的。我看今天不太适于聊天,就住了嘴开始写练习册,写了几页化学判断对错题,我突然说:你是左撇子?她说:不是。我说:你切水果用哪只手?她说:我忘了。我说:你是故意弄伤自己的,对吧?她把耳机插在了耳朵里,我伸手把耳机扯下来,说:你干吗要弄伤自己?她说:我忘了。我把耳机放回她的耳朵,她的耳郭冰凉,我撒开手之后说:随便你。

一堂政治课之后,我又说:你想没想过,如果你成绩很好,你在父母面前就可以站直了说话了。她摇摇头说:没用的,在他们面前我永远站不直。我说:为什么?你又不是没有腿。她说:因为我永远成不了他们,达到他们的成就,家里容不下那么多的艺术家。我说:你不是很爱看小说,也爱听音乐?她说:我只懂一点欣赏而已,不能创造。我说:那你可以当个评论家啊。她说:欣赏和评论是两回事,我只知道这个东西美,但是说不出来为什么。我只能把小说念给你听或者把音乐放给你听。别的什么都不会。我爸说我是个废物。我说:人总有擅长的事情,你也肯定有,只是你没有发现。她想了一想说:也许,我会修理东西。我父母一直以为我们家的东西永远都不会坏,其实是我偷偷把它们修好了。我说:对啊,也许你可以成为世界上最棒的修理工。她重复了一遍我的话:世界上最棒的修理工。我说:是啊,世界上没有你修不好的东西。她拿眼睛看着我的眼睛说:听起来真不错。

因为安歌一天到晚老是弯着腰,而且头发留得很长,刘海和耳边垂下的黑色直发遮住了大部分脸庞,所以如果不用心观察,就很难发现她有一张相当迷人或者说相当性感的脸。她以一种真挚的自卑感给这张脸孔注入了个性,这种个性在我无法看到这张脸的许多年之后,终于能够相对准确地概括:在最青春的年纪却自甘凋谢使她的脸有了同龄人无法具备的宁静之美。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在我十六岁的时候,已经先于其他人感觉到这种美丽的冲击,在其他人还在私下里嘲笑这个科科不及格的哑巴一样的普通女孩的时候,我已经在梦里多次吻上了她的嘴唇。而同时,我的成绩在悄然下滑。

在这期间,她修好了我沉睡多年的电子表和妈妈刚刚坏掉的半导体,并且据她说,再次缝好了她床上那只胳膊经常掉下来的小熊。她床上的小熊,当她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一股热浪冲上了我的额头。我幻想着自己变成她床上的小熊,在月亮出来的时候变回我自己。

在一个傍晚,彩霞就在窗外。安歌偶尔抬眼看看彩霞,偶尔低头继续修理我的一支坏掉的钢笔。

就在教室里的三排日光灯依次亮起的时候,我对安歌说:我会捍卫你。她说:你的钢笔修不好了,笔尖再也不能用了。我说:无论如何,我都会捍卫你,请你相信我。她说:你为什么要捍卫我?我说:我不知道。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你掉进水里,即使我不会游泳我也会救你,如果有人伤害你,即使我赔上性命,我也要让伤害你的人受到比你厉害十倍的伤害。她又一次拿那双深井一样的眼睛看着我,而这次我相信我听到了一点井底呜咽一般的水声。她说:我也会捍卫你。我说:你是因为我这么说了才说的吗?她摇摇头说:这件事我前一阵子就知道了。如果你受了伤害,我没有能力去帮你报仇,但是我可以把你修好。我说:如果我像这支钢笔一样,再也修不好了呢?她说:你不会的,你的生命力很强,总会被我修好的,而且这支钢笔……我忽然想到,我可以回家为你换上一个我的笔尖,我有一支笔的墨囊坏了。

来到高三之后,我的日渐消瘦和成绩下滑终于成为新闻,就连我极少清醒的父亲,都听到了风声,并且在一天我放学之后,郑重其事地揍了我一顿。第二天,我突然决定晚上不回家,睡在一个不是家的地方,睡在没有人认识我的世界里,是我当时唯一能想到的,让自己开心一点的办法,一次短暂的逃亡。

那天放学,我说:今天我不回家了。安歌说:你去哪里?我说:还不知道,在附近走走吧。她说:那明天见。我说:明天见。我还未满十八岁,没有任何一个宾馆会让我入住,我也不想去网吧,所以我最终选择了学校附近的南湖公园的长椅躺下,枕着掏空了书本的书包看天。九月的杨树林上的天空没有一片云彩,只有透明的天空本身。我闭上眼睛,迎接人生第一次自由的睡眠。

这时在黑暗中,一个瘦削的人影在向我靠近,我以为公园管理员来了,正想要翻身拿起书包躲进杨树林里,安歌已经轮廓清晰地出现在我面前。

和我想的一样。她说。我的心开始狂跳。我给你买了点面包,不知道你喜欢吃哪一种,所以我把自己最喜欢吃的三种都买了。然后她拿出了两罐啤酒,说:你喝酒吗?我说:不喝,我看你喝就行,我习惯看别人喝酒。她点点头,打开了一罐,用嘴堵住正在溢出的泡沫,然后说:嗯,味道还不错。我说:给我喝一口。她说,你刚才说不喝。我说,刚才是刚才,现在想喝。然后我学着她的样子,拉开了啤酒罐,堵住泡沫,冰镇啤酒的味道像一只冰冷的手穿过我的头发,我发觉自己来到一种美好的状态,觉得眼前的一切都让人欣喜,树林让人欣喜,长椅让人欣喜,夜晚的凉意让人欣喜,安歌的突然到来让人欣喜。

她说,感觉怎么样?我打了一个嗝儿,笑着说:很好,很高兴。她说,我也是第一次喝酒,感觉和水差不了多少。我说:你要喝一大口才行。她学着我的样子,把啤酒罐举高,喝干了整罐,等了一会儿,说:这回好像有点不一样了,好想唱歌。我说:唱!她说,不,我今天不是来唱歌的,我是来……她用手拨开粘在嘴巴旁边的头发,我是来捍卫你的,我捍卫你的方式,就是把你修好。她笑着说。我的印象里,那是她第一次冲着我笑,一个孩子应有的笑容:一个人不够,就两个人,无论有什么事,两个人足够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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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 2021-02-20 1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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