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萧四娘
楔子
她睁开眼，恰逢融融红日垂至大漠尽头，似给漫天的枯黄蒙上一层瑰丽的艳色。
“这是在哪里……我又是谁……”讷讷的低语声随着疾风卷黄沙，散于天际无人应答。
她浑身被白色的蚕茧紧紧缠住，每动一下，那纤细却又锋利如刃的蚕丝便会切进肉中一寸。
不多时，一抹青白的颜色由远及近而来。那人星眸朗目，比之夜幕繁星还要耀眼。他蹲下身，自衣襟里掉出一块璞玉，莹莹泛着夕阳的红光。
撞进他的眼，她犹自模糊的神志霎时清明开来。只听他声音清浅地道：“姑娘，你可有事？”
第一章
六月的大漠深处，入眼尽是沉沉黄沙。我顶着熔炉般的日头扇着翅膀往前飞，又热又饿.。不过须臾，眼前已是重影叠叠。
翻过这座沙丘，那边仍是看不见尽头的砂砾。我有些绝望，扑棱着翅膀折回去寻黎安。
我叫玉歌，是一只刚羽化成形不久的迦南蝶。我是在刚有灵识正欲破茧时遇到的黎安，他见我被蚕茧箍得可怜，遂起了恻隐之心，抱着我穿过大漠去了方圆几百里唯一一座有人居住的城池——石方城。在他的照料下，我得以顺利化形。
石方城的城主莫迎待黎安甚是上心。虽衣食不缺，但我知石方城并非黎安想长久所居之地。他常常和我说起长安城的牌楼酒肆、长灯如虹，那里，才是他心之所向的去处。
十日前，我们自石方城逃了出来，竟被困整整十日都未能走出大漠。水干粮绝，等待我们的只有死路一条。
我心头越发愧疚，念了个诀化为人形，却垂首不敢看他的眼：“黎安，我没找到吃的……”
话音未落，鼻尖只闻一阵腥甜的气味。黎安探手过来，血珠一点一滴自他手心的口子往外渗。
“喝一些不碍事的，等你有了气力，我们才有希望离开。”
我愣怔地张开嘴，鲜血入口腥甜，可心头却是难言的酸涩。黎安唇色苍白，但眼角眉梢仍是可融寒冰的暖意。
他的血稍解了我的饥渴，却引来灾祸降临。
秃鹰闻着血腥味成群而来，我张开翅膀，故作狰狞之色驱赶它们。那些鹰嘴尖厉，一口一口啄着我的身子。我势寡，本以为今日将要丧命于它们口中，却不想鹰群突地掉转了方向。
眼前一黑一亮间，便见黎安不知何时跑到了远处的沙丘之上，引秃鹰过去。我眼睁睁看着鹰群贪婪地将他围住，而他却望着我，无声地做着口型：“快走。”
不！不要！
我扑倒在地，被热浪侵袭的黄沙灼得薄薄的翅膀起了褶皱。我奋力朝着黎安的方向爬去，一寸又一寸……
这几日我一直都在做这个梦。
每次梦境戛然而止之际，纵有初升的阳光，也难敌寒意笼身。
半月前，我和黎安逃离石方城，却被城内猎鹰的人觅得行迹抓了回来。之后，我便再未见过黎安。
城主莫迎派人把我锁在了一个铁笼子里，为防我偷跑，她还命城中的巫师在笼子周边贴满了蛊符。
她越是这样紧张，我就越是清楚，她舍不得黎安，如此我也能安心下来。
初遇时，我自黎安的怀中抬眼。看见他锁紧的浓眉，还有鼻尖沁出的汗珠。
这么望得痴了，情也就再难放下了。
自那时起，我便喜欢上了黎安。
第二章
这一日，我被鹰啄得伤口溃烂，累得脑中浑浑噩噩的，正午时灼人的阳光自半合着的双眼灌进去，连视线都变得模糊起来。
“嘎吱”一声，有人逆着光而来，走到我的身边。
我探出手抓着他的衣袖，似是抓住了可委身的依靠，委屈地道：“我好难受……”
他有些愣，不像往日那般我一撒娇就会温言安慰我的模样。我怕他会丢下我这个累赘，此刻更显慌乱，迷迷糊糊地说道：“我一定能带你离开这里，只要你愿意，我会一直陪着你，所以你不要丢下我，不要不管我……”
低哑的哭声在空中回荡，我终是再也支撑不住，昏睡过去……
眼皮合上前有瞬间的清明，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干净澄澈的眼。
待我醒来，周身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我方知自己抓住的人不是黎安，而是一个十四五岁的瘦弱少年。他是宫城中的奴，名唤十一。
那是个生得十分清秀的少年，眼中似蕴着星子一般。
此后，十一日日来给我送饭，我央他私下告知黎安我在这里。直到这一日的黄昏，他趁着守卫换岗之际，才把黎安带来。
黎安脸上都是被秃鹰啄的血痕，虽已凝结成疤，但仍能想到当时有多疼。他抹去我眼角不知何时落下的清泪，柔声安慰道：“玉歌，终有一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莫迎总是派人盯着黎安，所以他能脱身来看我的机会不多。大多时候，他会托十一给我送来一本册子。许是留在他身边太久，那书封的左上角已然有一个缺口。素白宣纸透过缺口处映出，似一只小小的蝴蝶。
黎安常写的是长安城的繁华如醉和现世苦寒，我们便只能这般给自己以希望。
可今日，他一改往日落笔行文的轻松，纸上唯有两行字，却字字透纸，似是用尽了周身的力气。再仔细看，那墨中还隐隐掺了些许血迹。
“城主命陨，石方城乱。铁骑踏破，不见山河。”
自看过后，一种不安的情绪便在我的周身乱窜。待到皎月当空时，门应声而开。我的目光越过十一后陡然滞住，惊得牙齿都在打颤。
黎安偏爱青白相间的颜色，此时衬得上面的血迹似是在雪夜里陡然绽开的红梅。
他发觉莫迎派人在其饮食中下了失心散。失心散以我的血合成，一旦毒性入骨，黎安便会被莫迎掌控，亲手杀了我。
就在方才，黎安将笔杆磨尖，刺进了莫迎的心脏，一击而杀。
他在十一的帮助下寻得解药，笼锁打开，将我放了出来。
“还好我发现得早，不然……”他抓着我的手，泛白的骨节透出他心里的紧张。
黎安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我的安危。
这种认知让我欣喜，温热的暖意自手心而起行至左胸前，遮蔽在心上多日的阴霾也随之散开。
第三章
“城主被杀了！”一阵凄厉的喊叫声划破天际，寂静的深夜骤然起了风波。
十一知道宫墙一角有一处洞穴可以出去，他带着我们逃离，不想遇到了兵士的围攻。
迦南蝶虽比普通的蝴蝶要大无数倍，但身量单薄。我驮着十一，嘴尖叼着腰带系在黎安的手腕间，如此重量让我越飞越慢，也越低。
“噗”的一声，长箭入肉，我疼得浑身一颤，身子往下沉了沉，继而身下翩然一轻。垂首看去，黎安已然松开了腰带，仰头对着我浅浅笑开。
大漠中的一幕在我的眼前闪现：黎安周身尽伤，蜿蜒血迹的嫣红更胜天边霓霞……
我肝胆俱裂，俯身冲下，以单薄之身去抵抗刀枪剑戟和彻骨寒刃。
我一时疯魔前行，两条手臂却穿过双翅的间隙将我搂住。耳畔是黎安低哑的声音：“玉歌，别再挣扎了……”
我念了个诀化为人形，转身扑进他的怀中。不远处，十一倔强地不肯走，可我此刻已顾不上他了。
身后的杀声滔天冲过来的一刹那，我闭上眼埋首在黎安的胸前，用力汲取着他周身的温暖。
我想，能遇上黎安，大抵已经花光了我毕生的运气。剩下种种的坎坷磨难，都是应当的。
我以为自己会死，却不想事有转机。
大梁军队长驱直入越过沙漠，在石方城外埋伏许久。那一声“城主被杀了”划破夜空之时，便是大梁军队进攻的绝佳机会。
石方城军勉力抵抗尚且自顾不暇，哪里还会想着杀我们来替他们枉死的城主报仇。
万事俱定乃是十日之后，我们随着大胜的梁军启程往长安城而去。
十一在石方城孤苦无依，便随着我们一道回去。
而我发现他的秘密，却是一个意外。
大军行到望城郊外的树林处，我无意间看见他化为一支山参，割了须子放进水囊中。
山参精分身可疗养伤处，十一如此做是为了让我和黎安的伤尽快痊愈。
“十一，多谢你。”
十一红着脸摇头：“玉姐姐肯收留我，这是我应该做的。”
我轻轻笑开，却觉后背如芒刺在身。回首看去，便见黎安静静地站在树荫下，一枚青叶顺着他的肩头滑落，不知已来了多久。
倏地，他嘴角漾起笑意：“平日比谁都饿得快，今日怎的到吃饭的时辰也不见人？”
温和清雅，这才是黎安。方才所见那个周身泛着寒气的人，定是我花了眼。
第四章
我曾听黎安无数次说起长安城，那里繁华如锦，是大梁中人人向往的去处。可他却没跟我说过，在这金雕玉砌的长安城中，似我们这般无权无势的人，便是连存活都异常艰难。
是以我们追随着梁军从沙漠到达长安城后，也只能白日去林间摘些果子，入夜便同流民一道挤在城郊的破庙里。
这夜，我睡至半夜醒来，旁边的黎安却不见了踪影。
我一路摸黑走到庙外，不远处的树下，黎安正倚在萤火虫围成的灯光下。
我坐到他身边，终是开口问道：“你曾说长安无限好，可如今连果腹都勉强，那你为何还要回来？”
黎安未语，周遭一时安静。我侧过头，发间的木簪刮破布囊，萤火虫霎时簇拥着纷飞而出。一点一点的浅绿色光亮在眼前散开，一丝一丝照得黎安探过头来的眉眼清楚映现。
他细密的吻落下的时候，我无措地抠着手指。他在我耳畔低笑出声，随后搂紧我，唇齿相依。
而我的问题，他终是没有回答。
隔日一早，雨终是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黎安犹在睡着，翻了个身，那块他习惯随身带着的璞玉自怀中跳出来。
我曾问过黎安这块玉的来历，他只道是他人的遗物。看他如此珍视，沦落至此也不肯将其变卖，便知那人对他定然十分要紧。
闲来无事，我拿起黎安放在枕边的册子细细地翻读。当目光停留在某一页时，我的指尖随之顿住。
“城主命陨，石方城乱。铁骑踏破，不见山河。”轻念出声后，我忽地想起，石方城发生的种种，竟和这上面所言分毫不差。
这世上，怎会有这么巧的事？
黎安被雨声吵醒，探过身来，看到我指尖抵着那四行字时，他怔了怔。
我知道，他亦是察觉出了不对劲的地方。
黎安望着远处渐成珠帘的雨，低声道：“如今还只是猜测，等寻了机会印证，就都清楚了。”
只是我们都未曾想到，所谓的机会，会来得如此之快。
这一场雨停之后，黎安在山崖下救了一个满身是血的女子。十一以参须所救，只休养了两日她便醒了过来。我们方知，她是当朝长公主秦挽庄。
秦挽庄对我们心怀感激，替我们在长安城中置办宅院，让我们得以安身。
可我知晓她如此做是为了黎安。
救命之恩，投契之交。
她望着黎安时眼中盛着的盈盈爱慕，一如曾经的莫迎。
第五章
在大梁，公主同皇子一样有皇位的继承权。长公主秦挽庄是出了名的德行出众，礼待黎民。可元顺帝昏庸无道，一味追求长生不老之术。太子投其所好，手下养了众多术士，抓妖物取内丹，研制长生药进献给元顺帝。元顺帝果真受用，便只一味偏爱太子，对挽庄公主置若罔闻。
此番公主被害，便是太子找人暗杀的手笔。
秦挽庄给我们安排的宅院在城东，自住进来的一个月里，秦挽庄时常过来。黎安对她全无曾对待莫迎时的淡漠疏离，大抵是因为利用了她，才会对她有所愧疚。
黎安曾说他手中的那杆笔是一个隐世的道人赠予他的，大抵是有了灵性才能有此神效。
那笔下蘸人血迹后所书的内容，若是人力所能及之事，便可成真。
在救下秦挽庄之后，黎安悄悄将笔尖蘸了她伤口处的血，在册子上写下：可因此女，得天所助。
神笔当初能在石方城救我们逃出生天，如今也可依样让我们自贫寒中脱身而出。
这一日，秦挽庄又来时，黎安表示要为她画一幅画聊表谢意。
我随后去了书房，躲在窗柩外偷偷看着他们二人。黎安执笔，每一下都极认真。秦挽庄便立在一旁看着他，杏眸中尽是顾盼含情之色。她轻移莲步走到他的身后，悄然环住他的腰身。
我一颗心钝痛，反应过来之后，已经拉着十一寻到一处酒肆。我想要学着凡人那般，借酒浇愁。
十一反常安静，只是末了对我道：“你若是不开心，那我便带你离开黎安。”
看着他少见严肃的脸，我笑得越发灿烂，食指点着自己的胸口：“迦南蝶虽大，五脏却小。我这颗心既已入了黎安，便再也容不下他人了。”
第六章
我终究是喝得酩酊大醉，恍惚中有人将我抱起。许是初秋的风太凉，吹了一路后酒意散了大半。在他将我放在床榻上时，我反手勾住他的脖颈，眸色晶亮地对着他笑：“黎安……”
“下回不许喝这么多了。”黎安轻叹一口气，褪下我的鞋袜。
“你去陪你的公主好了，何必来管我。”若是平时，我定然说不出这样的话，此刻却仗着酒意尽数吐了出来。
“我并非凡人，这个想必你也知晓。”
在大漠时，黎安比我这只迦南蝶精坚挺的时间更长，这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该有的体力。从一开始我便清楚，他绝非普通人。
“凡人的寿命最多百年，唯有你能与我共白首。”
这情话淬着最甜的蜜糖，轻易便让我沦陷。从石方城辗转到长安，经历了这么多，我又怎会怀疑黎安的情意？
耳根处一热，是黎安的长指在轻轻摩挲。我颤了颤身子，偏头吻上他的嘴。
青色帷帐散下，遮住这一方天地。
他的吻寸寸纠缠，我脑中仅剩的一丝神志也随之消散。只能环住他，声声唤着他的名字：“黎安，黎安……”
黎安跟我承诺，说他会尽快带我离开长安城，去过我们自己的生活。
我满心欢喜地在脑海中描绘着我们日后的静好时光，我为他学着做羹汤，他为我描眉绾青丝。可我没想到的是，我不过出去了片刻，回来便见黎安晕倒在那片竹林前。他眼下青黑，嘴唇青紫，俨然是中了毒。
原来我曾被巫师的蛊符所困，化符的药水将符咒解开的一瞬间，那透明的妖蛊虫便悄无声息地钻进了黎安的身体里。
大夫无奈地摇头，黎安体内的妖蛊毒便是扁鹊在世也无计可施。
“不过若能寻得千年人参精的本体吊命的话，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送走大夫，我独自坐在床边看了黎安良久。
就算我中了妖蛊也断不会动这个心思，可偏偏是黎安中了妖蛊。
是我最爱的黎安。
我发誓不会让他再受到伤害，可他却次次因我之故命悬一线。
我在后院找到十一的时候，他正拿着长长的舀子浇着待开的山菊花。见我到来，他眼中的惊喜之色溢于言表：“玉姐姐，你来看，这花马上就要开了。”
他见我神色有异，脸上的笑容缓缓收了。
木簪握在手里太久，硌得指腹都渗出血来。我闭上眼，猛地朝着他的脖颈刺去……却在行至半空时，骤然滑落。
“我做不到……”我浑身颤抖着，瘫软在地。大滴大滴的泪水自眼眶流出砸到地上，我狼狈地抹着脸，手却猛地被抓住。
眼前的人，仿佛已不是我记忆中那个晴朗的少年。他眉眼含笑，轻轻抹去我眼角的泪：“你说过你会带我走，离开石方城，你没有食言。打从在石方城你许我一诺之后，我就发誓，无论如何都要让玉姐姐开心。”
“这样……玉姐姐就会开心了吧！”
木簪入颈，鲜血喷涌而出。大片大片的红，覆盖了我来时的路……
黎安毒解，翌日便醒了过来。
我撞进他的怀里，像个孩子一般哭到近乎抽搐。黎安怔了怔，随后轻抚着我的后背。
那声音清浅柔和似春风，抚慰着我绞痛难当的心：“玉歌，你乖。”
第七章
离开的念头在秦挽庄出现的那一刻便已深深种下，十一的死就像是久旱过后的细雨，催得种子生根发芽，抽枝开花。
我当了府中几样上好的玉器，换了些银钱。便是在这时，长街突然喧闹起来。穿着官服的士兵簇拥着一辆囚车往街口而去，而那车上的人，赫然便是几日不曾来找黎安的秦挽庄。
见民怨沸腾恐牵连无辜百姓枉死，秦挽庄昂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父皇昏庸，得了皇兄进贡的半支可得长生的千年人参，便听信其谗言，诬我犯上作乱。我秦挽庄自认对得起大梁，对得起社稷。如今即便身死，也有颜面去见秦家的列祖列宗。”
百姓纷纷避至两旁，一路护送这位长公主殿下而去。长街霎时安静下来，我喉头有腥甜翻滚，一路踉跄着回去，在那片翠竹之间寻到了黎安。
我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可听在耳里却仍有微颤：“是你把十一给了太子是吗？”
千年人参本就难得，更何况是可得长生的千年人参。十一刚死，太子便得了手。除了这个原因外，再无其他解释。
黎安久久没有回答我，恰在此时，一阵狂风呼啸而起，迷了我的一双眼。模糊的视线中，黎安转过身，寸寸青白寸寸羽黑。待到风止，便见他一身玄袍，额间黑气缭绕，继而散去，那双墨黑的瞳仁淬火而红。我知他非人，却不知他是妖神皇族。
十年前妖界动乱，其五个部族结成联盟，以临幽王为首，率众打上了魔都。皇族陨灭，被废了法力囚禁于牢，唯黎安逃至人界。
自大漠到长安，黎安为的不过是太子手中那无数的妖灵内丹。只有如此迅速提升法力，他才能尽快回到妖界。
进了长安城之后，黎安暗中与太子接触并达成交易。他以神笔为太子除去心头大患，太子便将内丹尽数相赠。
册子上书一行：公主死，太子登基。
他既是妖，又怎会怕妖蛊？他这般费尽心力，不过是逼我杀了十一助太子夺得圣心罢了。虽然我最终并未狠心下手，可十一，却是因我而死。
我浑身冰冷，如坠冰窖，转身之际手腕反被他抓住，力气大到腕骨都快被捏碎。
“玉歌，你要去哪里？”黎安笑着，赤红的瞳仁却透着一股阴寒。
“你骗我，你为什么要骗我……”左胸口处像是被人生生剖开，长剑刺入，鲜血淋漓。
痛极了，我终是拼了命地挣扎，想要逃离他的怀抱。这个曾给我温暖，却又送我入寒潭的怀抱。
“他觊觎你，我怎能容他？就算没有太子，我也不会留他性命。”
从前黎安说什么我都信，可他设计害死十一，就连他去石方城也不是为了救我，而是为引十一回长安。
“若我单只为利用你，如今事成，你也已无用处，我又何必留你？”
我停止挣扎，蔚蓝的天忽地阴沉下来。黎安指尖一动，无数尾带青光的萤火虫自竹林深处翩翩飞出，一如那日破庙之外的情景。旧日的时光让我心头的情绪纷杂，黎安俯身吻着我的唇，轻声呢喃：“别离开我，阿玉……”
第八章
我终是随着黎安回了妖界，他法力强大又有神笔在手，很快便收复了大半妖界，与临幽王划魅江而望，分庭抗礼。
自来到妖界后，我每晚都会梦见十一。梦见他倒在血泊中，目光澄澈，定定地看着我。
“十一，十一……”
每当我唤着十一的名字醒来，黎安便会生气。他掰开我的嘴，将红色的药丸强行喂下去。那药十分厉害，发作起来我身子一半热若火烤，一半如寒冰封冻。火寒交叠，日日夜夜，生不如死。
我面色苍白，额上冷汗如雨。我无力地抬手轻轻拽着黎安的袖子，嗓子被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哀求地望着他。
黎安冷冽的表情有些松动，弯腰将我抱在膝头：“玉歌，你乖。”
除此之外，黎安大部分时间还是跟以前一样温柔待我。得了空便教我识字，甚至还执着我的手在素宣纸上作画。我的画技自是不好，可黎安却总会吻着我的眼角夸赞道：“我的玉歌真是个聪慧的姑娘。”
可我对他，却隐隐有些怕了。
不久以后，临幽王宫发生内乱，自外归来的二皇子祈沧成了临幽王宫的新主。他掌权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近乎鱼死网破一般与黎安相敌对。
祈沧行迹神秘，从未露过面。黎安拿不到祈沧的血，自是难以发挥神笔的效力，一时间颇为头疼。
一月之后，恰是月圆当空之时。我坐在铜镜前看着自己的脸，眸色黯淡，再无从前那般明媚的神采。脚步声响起，月光自黎安的脚尖蜿蜒开来，铺散一地。
他对我说，只要我嫁去临幽，祈沧便承诺退兵，永不再战。
雕着金银花枝蔓的象牙梳自指尖掉落，我惊慌失措，死死抓着黎安的手：“你说过不会让我离开的，你说过的。你说过你不会骗我的，你明明说过的……”
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黎安。可现如今，他却要将我嫁给他人。
我疯乱地挣扎至黎安逼我吞下的药丸的那一刻，可这一次心尖无数银针齐齐刺入的疼痛，早已盖过身上的累累伤痕。
我说不出话来，只无声地流着泪。
“玉歌，你再帮我这次可好？”
三日后，琅鸟驾着鸾车到了临幽王宫，我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会再见到十一。
他虽仍是那副清朗乖顺的少年模样，但蛟龙绣纹袍加身，早已没了那份怯懦。他迎我下车，眸中带着别样的执着：“玉姐姐，从今天开始，有我护着你。”
十一，也就是祈沧，他是前临幽王与凡界女子所生。前临幽王封住他的妖性，让他得以附于山参之体平安地在人界长大。而他自尽之时划破了封印，之后得以脱去山参本体，精魂回到妖界，寻人画了一幅和从前容貌一样的画附身进去，于是才有了现在。
“我知黎安对你不好，如今我回来了，拼了这条命我也会护你周全的。”
临幽宫门前的嘉络树生得郁郁葱葱，忽而一阵清风起，吹得树叶簌簌作响，将我的讷讷低声尽数掩住。
“对不起，十一……”
第九章
在外十一是临幽新的王，在我面前，他却只是那个唤我“玉姐姐”的清瘦少年。
而黎安带军打过来，是在三个月后。
本来尚在修整的黎安大军突然势起，一路势如破竹而来，将没有防备的临幽军屠杀殆尽。
黎安玄衣红眸，踏着一地妖尸而来。
“不要杀十一。”
黎安让我到临幽王宫来是为了安抚住祈沧，暂时停战。待到临幽王宫的守备松懈下来，黎安便撕毁了条约，领军而上。
他要的从来都不是短暂的平和，而是妖神皇族统一妖界。
箭在弦上早已无法转圜，我唯一奢求的，是留十一一命。
可我忘了，黎安早就不是从前那个黎安了。他吩咐人把十一投入魅江中，那江水化妖骨、斩妖身、吸灵力，一旦进去便再难出来。
我眼睁睁看着十一的笑脸湮灭于滔滔江水间，耳畔仿佛还能听见他的誓言：“玉姐姐，从今天开始，有我护着你。”
黎安知晓祈沧便是十一，他除掉十一是因为他在乎我，怕失去我。
他这般跟我说，之后带我回了皇族的灵都。
所有粉饰的安和彻底分崩离析，是在冬日的第一场雪后。我临窗而坐，翻着经年跟在黎安身边的册子，不自觉地摩挲着那蝴蝶状的缺口。
黎安披着风雪入门，我笑靥如花地委身入他怀，寒刃入手，匕首挥去的瞬间却被他轻易察觉，“当”的一声打落在地。他将我逼回原形，将我困在透明的琉璃瓶中。
“你若安安静静的，我也不想这样对你。”
黎安夜夜让人在我的汤中下迷魂散，却不想我常吃的那红色药丸偶尔发作时，能压住迷魂散的药力。
昨夜便是这般，我疼醒了，恰巧见到黎安离去的身影。
他去见了一个人，她叫阿玉，是原来临幽王身边的侍女。
黎安少时曾在临幽而居，与阿玉相识相知，只待成年，便要娶她为妃。只是好景不长，那时的临幽王一心作乱，皇族战败，黎安沦为阶下囚，废了一身法力，已然没了意识。
阿玉近乎以身抵挡刀剑冲破锁住门的铁链，将他送出了妖界。而付出的代价，是她被临幽王以斩魂鞭打到筋骨皆断，魂灵尽散。妖神的驱壳也被压到临幽的万年寒冰潭中，得不到妖界的灵力滋养，就再无生出意识的可能。
而黎安回妖界，占临幽，不过都是为了将阿玉的躯壳给抢回来。
黎安一早便知，我才是能让册子上的内容书写成真的根源，而并非那杆笔。
只因我这只迦南蝶，是感沐天地精华从那书封缺口飞出去的精魅。只有我留在册子周围，才能使其带灵力，催得落笔成真。
自始至终，黎安都没有爱过我。他口口声声说喜欢我，说不让我离开他，不过是想利用我。利用我为他抢回阿玉的真身，以期有朝一日让阿玉得以复活归来。
此后的几个月里，黎安时常会拿着那本册子过来。
临幽虽灭，但仍有残部顽力抵抗。他需要借我先统一妖界，才能安心去寻法子给阿玉补全魂魄，唤醒她的灵识。
他来时，我便安静地蜷缩在瓶底处。待他离开，我拼尽全力去撞琉璃瓶，撞得头破血流。日日夜夜伤口交叠，终是破开琉璃瓶的一角而出。
“长安城中春日好，柳绿花红知鹊早。”我喑哑着声音呢喃着曾听长安城的孩童唱过的歌谣，反身扑倒殿中燃着的火烛，蝶翅闪动卷起轻风。
黎安闻讯赶来，隔着重重火海，我望着他，倏地笑了。
我要为了自己活一次，哪怕是以死为代价，哪怕只活这么片刻的时光。
我死了，黎安便再也无法利用我。
他胸前吊着的璞玉突然光芒大放，我的精魂抽离迦南蝶的身子被吸进玉中，被黎安捧在掌心。
“还是不行……”
意识寸寸消亡间，我没有力气再去分辨黎安这句话的含义。
我只想，若有来生，定不要再让我遇到黎安。
如此，便是最好。
尾声
上古皎玉，无情而铸，无心成魄。返魂几重，向死而生。
将残魂放入皎玉之中，以玉中的灵气填补魂魄的轮廓成为精魅。而玉中精魅唯有断情绝爱，才能淬炼而成无瑕的玉魄，使残魂得以真正凝聚。
玉歌是精魅，更是阿玉。
那一年，她为黎安而死，打散的精魂本该散去，却因对黎安的执念太深而追去找他。黎安寻到玉魄之法，踏上了复生阿玉的路。
他一次又一次抹去阿玉的记忆，却一次又一次杀了她。
他们无数次遇见，却又无数次天人永隔。
从最开始的不忍，到后来的习以为常。他已经能波澜不惊地看着她痛苦、绝望……她可以哭，可以笑，可以把所有情绪尽数暴露出来。
可是他不能。
若是流露出一丝丝心疼，都会让她心存希望。如此，将又是无休止的折磨。
他们最接近的相逢，便是在他伤她最深的那一刻。
这一次，他把精魅自璞玉中提出，抹去她的记忆后放在那用书封纸剪出的迦南蝶中。
信任和希望悉数崩塌，一直支撑着所有的爱情到头来却不过是一场骗局。情网中局，包裹着糖衣的利刃，要的就是让她伤到极致，心如死灰。
红色的药丸名叫剔魂，犹如封刀，一点一滴剔去她养好的魂魄，最终再回到璞玉中。
只是再痛再伤，她心底对他还是有情的，才会在最后选择杀了自己得以解脱。
化情为形，璞玉身上因此生出一道长长的裂痕。这样的玉，是成不了玉魄的。
此番又和从前无数次一样，以失败收场。
黎安伸手，再一次将她的精魂取出放在飞至身侧的焚及鸟中。
他合上眼，仿佛还能看见阿玉对着自己笑。
满树繁花，倏然而落。她的笑靥也随之散在空中，再不得寻。
她睁开眼，便见蒙蒙细雨中，蔓延无尽头的青翠群山。
“这是在哪里……我又是谁……”
她轻轻一动，周身千疮百孔的伤口皆是一颤，几片火红的翎羽随着动作翩然而落。
远处，有一道青白色的身影缓缓走近，撑着一把油纸伞挡在她的头顶。
“姑娘，你可有事？”
更新时间: 2020-03-20 14: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