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封尘
1
夏天刚过半的时候,学校变成了一座空城,只有很少的几个教师家属在练练太极散散步,就剩我一个无所事事的人。学校的悬铃木异常茂盛,虽然我觉得它和我家乡的梧桐树并没有什么区别。
食堂在两天后也关门休业了,这意味着我需要到外面觅食。老实说我很少出学校,能够在学校解决的问题绝对不出去,同样,能够在寝室解决的问题我也不会踏出寝室门半步。
最悲哀的是,我的电脑也在我不停地摧残下光荣牺牲,不管我怎么对它召唤,它都保持着《使命召唤》最后的画面,关机都关不掉,最后只好强制关机,然后电脑没办法打开了。
完全无聊之后,我就整天整天坐在窗前。窗户外面是一排很大的柳树,柳树再过去是一所小学。这所小学对我们造成的最大的影响是早上不能睡到自然醒,因为他们每天上课前都要开集体朝会做早操,喇叭开到最响。这一度导致我们打电话告他们扰邻,无效,然后告老师虐待学生,增加学生负担。
不过现在很好,小学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只有生机旺盛的植物。这几棵柳树实在茂盛,柳条垂下来,能穿过它看到的只是星星点点。这些柳树很神奇,比如我曾经看到柳树上飞出过野鸡。在上海这座城市的一个还算是较中心的地区,居然能够看到野鸡,这让我感觉不可思议,同时也让我想入非非,想着怎样可以把它诱拐过来然后圈养它,等到时机成熟把它带去野味馆让师傅加工一下。只可惜这个想法始终停留在理论阶段。
2
在看着电脑的黑色屏幕发呆一个小时之后我还是决定把它送去维修,毕竟如果连我唯一的乐趣都变成空白的话,我会疯掉的。此时距离我因为不满河粉涨价而扛了三箱方便面进宿舍整整五天。出宿舍的时候,宿舍管理员盯着我看了很久然后让我出示学生证件。
沐浴在阳光下,我再一次中毒,眼前的东西模模糊糊的,人影在动,可是那么飘忽,晃啊晃的,像是宿舍窗前的柳条。走进维修店,老板迅速接过电脑,问东问西,又拆开电脑看看,最后跟我说,屏幕烧坏了,还有一些别的也烧坏了,全部需要换掉。我问多少钱,老板说七百。我拿起电脑要走,老板连忙拉住我说,别别,这样吧,给你优惠,五百五。
抱着电脑出来的时候我在考虑接下来的两个多月要怎么办。我的钱不够了。
很无奈地碰到了林雅。斑马线前,红灯耀武扬威的亮着,我把自己藏在路牌的阴影里,姿势有点怪异。林雅就是在这个时候叫住了我,她说,哟,你没有回家的呀。
我转过头,在眼眶远离太阳的一端观察她,清凉的衣服,浓厚的妆,直发披散而下,和当初判若两人。也许就是两个人。
她说,你家里的问题还是那么麻烦啊?怎么不回去?
我说,我爱上这个城市了,所以不回去。
她呵呵笑两声,说,不陪你聊了,我去男朋友家了。
她把“男朋友”三个字加重音,然后朝着对面的红灯走过去。风把她的头发吹起来,很美。我是说,记忆里的林雅很美。
我蹲在马路边,直到腿麻了才慢慢站起来,这个时候路灯再一次变成红色。我朝马路对面看过去,看到视线能看到的地方。没有林雅的踪迹。
那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吧,那个对我说“你怎么这么多愁善感啊,放心吧,我会好好考虑你的感受的,当然,你也要好好考虑我的感受哦”的女孩子,已经找不到了呀。
回寝室之后我一边蹂躏游戏角色一边思考经济问题。拜懒散所赐,最近几个月都没有稿费进账,坐吃山空。我看着还剩下的两百多块钱,否定了努力写稿挣钱的想法。远水不能救近火,我从来不对杂志发稿费的速度抱有幻想。
在我瞄准一颗头颅准备开枪的时候,企鹅叫了。退出游戏,打开闪动的头像,是原来认识的一个编辑。我之前在他这里的稿子一直没有收到稿费,我想,我没有来找你你倒来找我了,正好。我发过一行字:陈编,请问什么时候发稿费啊,小弟已经弹尽粮绝了。
陈编:你那一共才多少钱啊,放心不会少了你的。现在找你是有个活儿,不知道你接不接?
我:我真的快没饭吃了,你先把稿费发给我,再说干活的事吧。
陈编:是这样,我们打算做一本关于西藏的书。这样的,打算让你和另外两个作者一起去西藏,写下沿途感受。每个人写七八万字,拍点照片,就可以了。至于你的稿费,肯定不会亏待你,只要你愿意接下来,你以前的稿费我明天就打给你,还有这本书给你千字八十,报销你的路费。怎么样?
我:你就这么有信心?不怕亏本?
陈编:这个就不用你关心了。只不过我们需要效率,你们明天晚上上车,带上电脑,稿子必须在一个星期内交给我,迟一天就少千字十块。万一迟上八天,稿费就没有了,但稿子还是必须交。如果没问题,这个文件你签一下吧。
我浏览着文件,心思却一点也不在这里,眼前晃的是枪,很多枪,它们瞄准我,我能感觉到它们的准星都瞄准了我的脑袋。然后我看到了林雅,我看到她扣动扳机,子弹们向我飞来,而我没有机会说让子弹飞一会儿。
稍微缓过神来,原来我还是这么纠结,永远纠结在一个阴影里面出不来。
我签了那份苛刻的文件,在限期内交符合要求的稿子,否则会被扣稿费甚至搭钱进去。林雅一直在我的脑子里乱晃,我看到她穿戴名牌牵着她男朋友的手从我面前走过去走过来。我想起那个被林雅注视过很多次又被我注视过很多次的皮包,还有林雅注视它时眼睛里的亮光。我只记得那个商标,我记得就是它把林雅从我身边带走的。
我想西藏的高原反应也许可以帮我把林雅的图像,声音以及影子从我脑子里带走。我需要冒险,需要刺激,或者说,需要一个遗忘的理由。
记得高中地理书上面说,西藏的夏天是“早穿棉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会产生高原反应,草原。除此之外,我没有更多关于西藏的认识了。而现在我却要去写西藏,这真是一个笑话。
从衣柜找了一些厚衣服,从药店买了一些名字很长的药片,手机充满电,在自动取款机上取了终于发下来的稿费。
翻到衣柜底层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我们青春逼人,穿着校服,我站在峨眉山的石阶上,林雅在我背上,我们笑得肆无忌惮。那是我们高考后的第二天,也是她的18岁生日,我们约定好要一起来上海。
那么,给我个机会,让我试着去遗忘。
3
在车站和另外两个作者见面,林若,梅姐。他们准备了复杂的行李,看起来像是经常四处旅行的样子。他们看着我简单的两个小包——一个装电脑,一个装衣服、药品和毛巾——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列车进站,人群开始拥挤起来,林若和梅姐熟练地拎着包往火车上挤,我跟在他们后面。空调硬座,温度适中。
放好行李,林若从大包里面抽出一个小包,里面装满了各种零食。他边拆开一个零食袋,一边对我说,在车上很无聊的,吃东西可以感觉时间过得很快。然后他随手递给我一袋。
林若和我一样,是一个大学生,下学期就是大四了。“离毕业越近,离失业就更近,”他把薯片嚼得脆响,“所以现在抓紧时间出去玩儿,免得以后就只能整天担心工作了。”
列车缓缓启动,然后持续加速,驶出站台,驶过一个巨大的摩天轮。我们被带离上海,带离这座如同梦境的城市。我想起两年前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看着曾经在梦里出现的建筑和标牌,就感觉身体里面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来似的。不过到现在也没有冲出来,相反,从最初的激动,到慢慢熟悉,再到现在的冷眼旁观。我始终没办法融入这样一个大都市,我的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不能被它兼容,我只能站在边缘,看着别人遥远的身影。
梅姐拍了拍我,说,发什么呆呀,没有远行过?我回过神来,说,不是啊,我不是上海人的,从家里来这里也算远行了,只不过没有去过西藏。
梅姐比我们大一些,大概快三十的样子,个子稍小,皮肤很白,瞳孔是纯正的黑色,小巧的鼻子在双眼下面显得格外匀称。她是市级作协会员,出版过几本历史文化随笔集。
其实这一类书应该找年纪稍大的作者来写的,毕竟是比较素重的文题,作者本身的年龄可以给作品以厚重感。我想陈编那里大概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作者又特别赶时间吧。
我们三个人的位子本来是错开的,经过调整,我们坐在了一起,我,林若,梅姐和一个独自去西藏旅行的小姑娘坐。梅姐很像一个知心姐姐,刚坐下一会儿就和小姑娘聊起天来。小姑娘叫小宁,十八岁,高中刚毕业,还在等考试结果。这次是去西藏旅行。从小宁的谈吐里可以看出她是一个很独立的女孩子,不需要父母过多管束,有自己的想法而且敢于实施。
她说他旅行的钱都是自己以前做兼职一点一点挣的,比如她去酒店端盘子,把每一份菜送到客人的餐桌上,一端就是八九个小时,累得穿高跟鞋的脚完全瘫痪掉。
我说,那你跟我们很不一样啊,我们那个时候就只知道读书,从来不去想除了读书我们还可以干什么。
梅姐微微笑着,脑袋靠向窗户,侧着头看着我们。小宁问我们去干什么。我说我们去看高原的,体验一下高原反应。她呵呵笑了,随即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本杂志翻了起来。
林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找出了一副扑克牌,他说咱们斗地主吧,好消磨时间,反正现在也睡不着。我把台面上的东西收拾开,梅姐也换了一下坐姿,正对着我们。林若对小宁说,一块儿来玩儿吧?
小宁看了看我们,把杂志放在了一边。
窗外慢慢暗下来。夏天的傍晚格外漫长,夕阳现在正在我们前方,温暖的色泽饱满圆润。远方是一条平直的地平线,太阳慢慢翻越着这条线。
然后的一个瞬间,夕阳成功过线,在另一个地方变成朝阳。我们这边的世界,迅速黑下来。
火车带着轻微有规则的隆隆声向前奔行,偶尔有光线划出线条。在安静的世界里,那听起来像是某个巨人的呼吸声。
凌晨一点多的时候醒了一次,旁边的林若双手环抱,头靠着背椅睡着了。对面的梅姐半横着身子靠在窗户上,用她的手提包枕着头睡觉,有几缕头发顺着脸颊垂了下来。面前的小宁趴在台面上,看不到脸,只能看到她的肩膀顺着她的呼吸上下微微起伏。
洗了把冷水脸,回座位的时候列车正好停在某一个站台,有少许的人在走道上疾步。他们拖着行李箱发出沉闷的声音,脸上面无表情的样子多么像午夜没有归宿的孤魂。
4
列车到站,我疲惫地走下列车。拉萨的第一阵寒风迎接了我。
凌晨时分的拉萨,天空还见不着太阳的影子,但却像是已经天亮了的阴天。天空是没有杂质的纯蓝,混合着白色的光,让人格外想要望穿天空,看得更远。
梅姐和林若穿着厚厚的衣服下来了。我打开包找出一件冬天的衣服也穿上,感觉顿时舒服了很多。从火车驶上高原开始我就有些不舒服,胸闷,恶心想吐,还有就是有喉咙被人掐着的感觉。吃过药,感觉舒服了一些。林若在车上问我没大问题吧,我说这个不会,就是不舒服。小宁递给我葡萄糖注射液,说,喝下这个就舒服了。
其实想想我还真的是很没用,小姑娘一点事情都没有,我却闹得胃里面翻江倒海。我们高一的时候上体育课,测验的一项是一千米考试,我围着我们学校两百米一圈的跑道跑了三圈,然后就趴下了。体育老师说我的体质就是一块玻璃,而且是质量不过关的那种。
走出站台,看看表,才凌晨三点。出站口外面有很多举着牌子的人在一个劲儿拉人。我们之前联系过青年旅社,但是没有人接我们,需要我们打车过去。拦到一辆车,说好价钱,然后把行李放上去,刚要准备上车,之前和我们坐一起的小宁叫住了我们。她说,我之前联系的已经满了,住不下,你们那里还能不能联系到空房间?
梅姐打电话给青年旅社,确定还有房间之后对小宁说,上车吧。司机显得不耐烦,起步就一下子开出去老远,让还没怎么清醒的我吓了一个激灵。
在车上再次睡着了,然后被推醒,模模糊糊地办了手续,然后终于躺在了一张大床上。
醒来已经很晚了,光线有些刺眼,适应了一下,再慢慢睁开眼睛环顾四周。简单的陈设,天蓝色的窗帘被拉开,刺眼的光线在地上和桌子上打出一个规则的图形。
起床,走到窗前,看到的却不是想要看到的草原,而是一群又一群低矮而古旧的建筑物,有很多帐篷覆盖在建筑物顶上。看起来和别的西部城市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但是天空很低,尤其是在能够看到的最远方,它看起来就像被缝在了地上一样。
好多年没有看到过这么干净的天空。小时候的天空是纯净的,可惜只是存在于记忆里面,后来的天空似乎在一夜之间就变得不再干净,有难以统计的工厂排放物,被大风卷起的尘埃,天空灰暗了,像是坏掉的灯。
走出房门,不记得林若和梅姐的房间,下楼,在大堂的椅子上等着。还是有高原反应,不过好像已经有一些适应了,感觉不那么强烈。不想吃早餐,看看表,才发现已经过了吃午餐的时间了。给梅姐打电话,她说,你还好吧?我说没问题。
梅姐说,那就好,是这样的,我们时间紧急,所以我已经和林若到处走动了,今天估计要到很晚才会回去。你如果没问题的话就到附近的地方先看一下,明天我们再一起走远一点的地方去看。
我说没问题,挂了电话,想起我们都签了那份文件。手机还剩一格电,我上楼,准备回房间换电池,再拿点别的东西去附近转转。我的房间在五楼,上楼梯让我再次感觉到严重的高原反应,好几次不得不停下来靠墙蹲着,等舒服了一点再继续。突然觉着哪一天我老了说不定也会是这个样子。
掏出钥匙准备开门的时候,身后一个声音传来:“嗯,你们都回来了呀?”说话的是小宁。
我说不是,说明了情况,她说,你真的没问题吧,要不要去医院看一下?
我说不用了,准备到这附近转转。
她说,你等一下,我也刚好要出去,我们一起吧,也好有个照应。我答应了,随即反应过来她说的“照应”是她照应我,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简单拿了点东西,出门,小宁已经准备好了。这时候阳光强烈,热量透过薄薄的大气层烘烤在人们的皮肤上。这里的人大多有明显的高原红,像是一个深深的印记印刻在他们脸上。小宁说她也想要一块高原红,感觉像是勋章。十八岁的姑娘凭借自己的努力来到西藏,确实应该奖励一块勋章,可是这个古怪的女孩却想要一块高原红作为勋章。
问了一下路,坐上了一辆车往布达拉宫出发了。小宁开始给我普及关于西藏的知识,告诉我转经筒、格桑花、玛尼石……在她的嘴里,这些东西都被赋予了鲜活的生命。
汽车兜兜转转,加上高原反应,我吐了,翻江倒海,然后就舒服了。胃里已经没有可以吐的东西,突然就轻松下来。下车,找水漱口,突然想到也许这样正合适,空无一物才适合到这样一个圣地。记得是谁说的,西藏是最接近天的地方,但是由于人们的心太重,始终无法登临天堂。我知道我的心没有办法轻下来,那么让我的身体轻一点也是好的。
小宁给我买了一些药片,吃下药片,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走。我们穿过很多卖纪念品的摊位,终于接近了布达拉宫。从较远的地方看,它和山融为了一体。现在走到了它面前,感觉到更加宏伟的气势。在电视上看过很多次,以前觉得不就是一座宫殿吗能有多壮观,现在才发现这样的视觉冲击力不是文字可以形容的。
小宁问我,你怎么不走了?我说我不进去了,以前看到过一段话,说的是一个作家很喜欢西藏,走到了布达拉宫前面却不肯进去,因为他觉得,不进去,布达拉宫就永远在他心里面,如果进去了,那就只剩下一些图片了。
丢弃一些,保留一些更为重要的东西。
我当然没有那样的境界,我只是想要将进入布达拉宫的日子延后,延迟到我懂得一些东西以后。
小宁进去参观,我说我在这里等着,你尽管玩儿。
5
回旅馆的时候天空刚刚开始有黑掉的意思。高原上的日落,浑厚、壮观,能激起人心底的感动,让内心柔软的地方得到彻底的抚慰。巨大的夕阳,澄澈的天空,有些风,很近,它们装满了整个瞳孔,过程无限缓慢,浪漫得无与伦比。
林若和梅姐在大厅里等我。不是说要很晚才回来吗?我有些疑惑。林若说,怕晚了回不来,反正该看的也差不多看到了,对了,你们去哪里了?林若看着我和小宁,用非常熟识的语气问道。
布达拉宫。小宁简练地回答,接着说,你们难道没有去看吗?
梅姐说,呵呵,我们需要看的东西多着呢,今天去看了一些民俗风情,明天去看建筑物。
我们上楼,托那些药片的福,高原反应已经消失得差不多了。梅姐对我说,等会儿我们具体商量一下分工,这样有效率一些。
晚上开始赶稿子,就看到的简简单单的一些东西来写。我觉得我像是个跳梁小丑,明明不知道多少东西,却偏偏硬要编造大段大段的文字出来。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放弃了单纯的写作呢?算起来,也许还不是太久以前。每个人放弃梦想都有一个理由,我想不起我的理由是什么。
键盘劈里啪啦,衬托着外面寂静的高原之夜。
第二天早起,目的是一张被梅姐圈点好的地图,我是说,那些被圈点出来的地方。
我们是要去远一些的地方,真真正正去草原上,去藏民家里,去喝酥油茶,去骑马,去看篝火晚会。车子颠簸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窗外的阳光很足。
去牧民的帐篷做客,看藏民小孩纯真的大眼睛,看好客的主人淳朴的笑容,看骏马,在主人的帮助下骑上去,摸摸它的鬃毛。去了一个大湖泊,游人很少,静谧庄重,处在高原上,有着神秘的气息。
晚上在当地一个村子过夜。篝火晚会,烤羊肉的诱人气味,跳跃的火苗,欢乐的人们,从不停歇的笑声,这些从地面升腾,到达不远处的天空。我相信这里的欢乐,能够被更多人感受到。
有生以来第一次睡帐篷,我和林若,小宁和梅姐。林若开始给我讲他的故事,将他小时候的伙伴们,他们去大山冒险,结果走丢了,最后上山狩猎的猎人发现他们并把他们送出山。讲他暗恋的第一个女孩子,每天偷偷送一支玫瑰在她课桌,不过她最后成了别人的女朋友。讲他在高三的时候还偷偷在上课的时候写小说,有一次被自己写的故事感动得哭了起来。还有很多,他一直讲,我在听,然后我们起来到帐篷外面看星星。星星很多很亮,我记得自从戴上眼镜开始我就很少仔细看过星星了,童年很多关于星星的梦,都忘记了。现在天上是密集的星星,我从来不知道天上能够有这么多星星。
晚上做梦梦到小宁在篝火晚会上跟我说过的一句话,她说,十八岁的时候我在西藏,真希望我二十岁的时候能够站在珠穆朗玛峰上面。
我站在珠穆朗玛峰上面,能够看到的世界都是冰雪铸就的,白茫茫一片,却并不寒冷。我站在顶端,看不到下面的世界,只能看到上面的星辰,我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到。梦的最后我掉了下去,看到的东西被拉成非常模糊的线条。
我想我是电影看太多,总幻想有一天能够从某个受世人瞩目的高处跳下来。
第三天的计划是布达拉宫,我和小宁已经去过了,就选择单独去别的地方看看。我没有想好,小宁说,陪我去看看我在这边的朋友吧。我说没问题。
小宁的这个朋友其实只是在网上认识的。她说他们认识很久了,从上高中开始,已经整整三年了,关系一直很好。我比较好奇,她说,等你见到她我再告诉你吧。
Echo住在城里,很一般的家庭,父母上班,平日里都是自己照顾自己。她给我们准备了热茶,略苦的茉莉花茶。很文静的女孩子,短发,略显瘦,高鼻梁,黑色宽边眼镜下的眼睛如此温和。
Echo对小宁说,要不要去看一下,这附近就有一个小学呢。
小宁,走吧,我也确实想去看看那些孩子。啊,我差点忘了,现在放假啊。
虽然不清楚什么事情,但我还是跟着去了。是一个厂区小学,在城市的边缘,主要是职工子女的学校。教室应该使用废弃的车间改造成的,很旧,光线不好,有一点发霉的味道。学校的保管员热情地给Echo打了招呼,然后带着我们四处走。
到底来看什么呢?我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Echo转头看着我,表情有一点疑惑。小宁说,哦,他是我最近才认识的朋友,还不知道的。
哦,那你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啊?Echo问我。
我还是不明白。
楼梯转角,Echo推开门,一个小型图书室出现在我们眼前。呐,就是这些,这几年来我们都在募集图书,然后把这些图书捐赠到这些学校,现在明白了吧?
不太大的房间,图书排列却很整齐,不怎么新。
这些书都是你们募集到的吗?我的手指划过这些图书的书脊,没有尘埃。
也不全是啊,我们能募集到的只是一部分,另外还有好多人也都在努力,还有募款的,基金会拨款的,总之很多。像小宁经常通过邮寄包裹将募集到的书寄给我,然后我去这些学校问情况,再把书分配出去。我们需要更多的人参与啊,怎么样,一起来吧?
听起来不错,可是我能够干什么啊,而且,直接捐款不是更方便吗?邮寄包裹的钱也够买很多书了,对不对?
小宁:“不一样的,我们募集的都是别人不需要了的书,这些书如果不收集起来只会被当作废纸卖掉。虽然旧了些,但是完全可以提供学生阅读,如果全部购买新书的话,开销很大的,这样反而不便于帮助这些学生了。”
学校的保管员说,现在快中午了,孩子们吃过饭就会过来看书了,这些孩子都很开心能够有这么多书可以看。
现在不是在放假期间吗?我问道。
管理员:“嗯,是放假,但是图书室对这些孩子是开放的,他们随时都可以来看书。”
6
在工厂的员工食堂简单吃了一顿饭,然后回图书室。这个时候已经有几个孩子在看书了,看他们阅读还有做笔记的样子都那么认真,心里竟然有点发酸。
吃饭的时候,管理员跟我们说了很多。这些孩子的父母大多数原本都是牧民,但是为了孩子受到更好的教育,他们选择了进城在这个工厂打工。厂区学校也因此建立起来,但是由于资金问题,学校的设施比较简陋。学校的图书室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通过很多人的努力建起来的,工厂里面每天专门派一个人负责管理图书室。
在城区里面的工厂学校尚且如此,那么,在草原上的学生怎么办?
窗户外面是两棵树,阳光被切割得有些零碎。光线打在这些孩子虔诚的脸上,印刻出圣洁的天使。
告别Echo,我和小宁坐上公交车回旅馆。我问她,你怎么想到募捐图书的?
小宁,一开始时认识了Echo,她跟我说他们这边的很多学校缺少书籍,我就把一些不要了的书籍给了她。然后找同学帮忙,慢慢的,就变成了一种习惯,随时随地向别人募集图书,募集到一定数量就寄过来,由Echo负责捐赠出去。而且还认识了很多像我们一样的人。
你花这么多时间在这上面,值得吗?
你会孤单吗?小宁突然问我。
当然会。这个和募捐有什么关系吗?
我爸妈,他们只顾着生意,从来都忽略我的存在。我试着表现得独立,因为这正是他们所希望的,他们希望我优秀,希望我懂事。看着总是空空如也的房子,在餐厅看到别的桌子都是一家人在吃饭,或者是在学校拿到什么奖项回家却没有得到想要的话语。这些时候,我都会感觉自己生活在一个白茫茫的世界,孤单如影随形。可是现在我有了存在感,和朋友一起,很快乐,想到自己做的事情是有意义的,又会快乐。这些快乐可以驱逐曾经缠绕在我身边的孤独,这样的理由,值得我去坚持吧?她说。
我默默看着她,点了点头。
回到旅馆的时候整个天空已经黑尽,大地上的热量迅速散失,空气冷下来,变得有些坚硬,在裸露的皮肤上划出一些看不出但是可以感觉到的线条。
梅姐和林若在大厅里面等我们。走近才发现他们表情不太好。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我走过去问道。
不是。我们只是白来了一趟而已。林若的话很轻。
陈编打电话过来,说这本书的出版计划决定取消了,我们也不用再写下去,不过根据合同,我们倒还是有一笔违约金,应该刚刚够这一次旅行的。梅姐淡淡地说。
取消?陈编不是信誓旦旦地说没问题的吗?我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这个我们就不要多管了,反正来都来了,当作是公费旅行吧。梅姐毫不在意地说。那现在我们就不要去管那些烦人的事情了,说吧,都想去什么地方玩儿啊,咱们现在就是一个小旅游团队。
我的脑子有点转不过来,好像这个夏天的所有事情都加快了速度,明明刚才还是朝这个方向的事物突然改变方向,朝着一个我始料不及的地方而去。
林若说,那咱们就在这里多玩儿几天吧。林若的语气里面还是有点不乐意。
愿意临时支教吗?现在的学生虽然在放暑假,但是召集起来很容易的。我们去给他们上课,教他们一些我们可以教的东西。这样我们就可以真实地感受这个地方。
他们都默默地看着我。我对小宁说,Echo能够和校长说一下的吧?
你真的决定在这里支教?小宁问道。
也不是长期支教,就是趁着在这里的时间和这里的孩子接触接触。有谁愿意和我一起的吗?
小宁说,嗯,我本来也有这个想法,我同意。
梅姐喝了一小口茶,说道,也行,也是一种经历,不过有合适的学校吗?小宁接上梅姐的话,有合适的,我待会儿就可以联系。
林若扫了我们一眼,说,既然大家都去了,那我也去吧。
Echo和学校的交涉非常顺利。其实我都还没有想好我可以教些什么。如果只是书本上的内容,我想他们的老师会好好教他们的,但是除此之外我还能够教给他们什么呢?
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我给他们上的第一堂课。
二十六个孩子,二十六双充满好奇的眼睛,一张讲台,一块黑板,一行字。
能够给予我们力量,陪伴我们一生,在迷茫中点亮希望灯塔的东西是什么?
孩子们沉默了一会儿开始回答起来:信念、勇气、理想、勤奋……答案越来越多,对于答案的阐述也越来越清晰。
这场争论持续到下课,我转身离开。有孩子叫住我,他怯怯地说:“老师,你还没有公布答案呢。”更多双眼睛也开始盯着我,想要知道答案。
我也不知道答案,想要知道答案,只能够靠自己去实践。或许你们会不停地经历失败,会深陷某种绝境不能自拔,也或者一夜成名,总之,你们想要的一切都需要你们自己动手去争取,但是记住,只能使用正当的方法,因为真正的成功只会蕴藏在这些正当的、需要付出汗水和毅力的途径当中。
看着这些纯真的孩子,突然想起了与这里几千里相隔的那座都市。毫无疑问,那是一座繁华的都市,也有很多梦想在那里破茧成蝶,可是却有很多人沉迷在浮华的表层,在日复一日的侵蚀下坠入糜烂的泥沼并且越陷越深。
和孩子们在一起的时光如此愉快,总是让我想起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做过的事情,无拘无束,世界简单明了。我会记住每一个开心的面容,记得他们写下的梦想,记住他们认真的眼神。也会记住跟他们说过的话。那些话更像是一种承诺。
7
坐上返回的列车的时候竟然如此不舍。
我们几个彼此沉默,我承认我是有些伤感的,毕竟在一个地方和一些人一些事一种生活方式接触久了之后,人就会像一些植物一样长出根须来,这些根须扎进土地里面,深入这片土地的神经。
梅姐的表情似乎很轻松,可我知道她也同样不舍。前一天晚上,当她收到一千只写满祝福的纸鹤的时候,我看到一些调皮的液体在泛起波纹。
小宁的不舍则是显而易见的,任何人都能够直接从她的眼睛、表情、动作以及一切的一切上读出来。
我们都一样,把很多根须都留在了脚下正在离我们越来越远的地方。
列车从高处呼啸向低处,我想我的心情也是一样。
窗外的景色都模糊掉了,像颜料一样,纷纷剥落,撒了一地。
街巷慢慢熟悉了,直到看到学校大门。悬铃木看起来更加茂盛,只不过学校看起来依旧空旷。
放好东西,出去走走,路过曾经和林雅吵架的地方。
“梦想,又是梦想,你除了梦想还有没有别的?还有,你的梦想现实吗?我更需要一个人来关心我,而不是只会告诉我他为梦想又做了什么,你为我做了什么?”
“这个世界俗气吗?难道你不俗气?给你一个变成富翁的机会你难道会拒绝?别装清高了。”
那之后我同时失去了两样东西。现在我想,我正在找回它们。
想起在火车站分别的时候,我问小宁,你确定你真的不回去了吗?她说,至少现在不回去了,我觉得我在这里会更有价值,而且,我喜欢上这里了。过简单而充实的生活一直都是我的梦想。
更新时间: 2022-11-19 1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