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余以嘉
跌入情网的,原来并非只他一个人。
1
春风吹得正好,葡萄架下,二十七岁的齐双双绾了头发,一张一张折婚礼的请柬。
她指尖上新涂的蔻丹映着烫金的喜字,恰如蝴蝶穿花,娇俏动人。折过百十张,她揉了揉腕子,低头打量喜帖内页,婚礼两位主角的名字赫然映入目中:新娘齐双双,新郎程然。
她抓起喜帖,大步朝屋内走去。
2
“然哥,这个漆我上不好,你过来帮帮忙啦!”
脆枣儿一般的声音传入程然的耳朵里,他没得办法,只好放下手中瓦灰,走进作坊:“师姐,你可别这么叫我了,师父听到又要生气。”
齐双双不以为然:“顺口一叫,又有什么关系嘛。”
两人的师父是齐辉堂的老板、漆器名家齐永辉。齐永辉中年丧妻,与唯一的女儿齐双双相依为命,直到1975年。
那一年,齐永辉去白山市探亲,回来时带回来的除了上好的木耳人参,还有一个圆眼睛的小男孩。
小男孩姓程,单名一个然字,被他收为了关门弟子。
一晃六七年过去,小儿女变作庭前芝兰玉树,任谁看了都是天赐的一段好姻缘。也就难怪齐永辉将两人管教得愈发严厉,嬉笑打闹一概不准。
程然自然是将师父的每句话都奉为圭臬,可齐双双专门和自家老父亲对着干,每每把齐永辉气得胡子倒竖,却又毫无办法。
这天也是如此。木盒的髹漆原本是齐双双应做的,她见程然进了作坊,忙不迭地把木盒往他怀里一塞:“我有要紧事要出去一趟,这木胎要上一百八十道漆,你替我做了吧!”
她一下跑得没了人影,急得程然额头冒汗:“师姐,你还没说要什么颜色!”
哪里还有人应答。
师父出去订木料,此时店内只剩下程然一个。他在大堂内还没坐稳,就有客人推门进来,脚步轻盈。
来人是位年轻女客,程然简单问了声好,请她不必拘束,便不再作声。
他低下头去,给师姐留下的木盒上漆。
不知过了多久,程然脖子酸痛,乍一抬头,听到身侧有人发出讶异的声音。
那女客后退一步,与他视线交汇,说道:“不好意思,刚刚不小心看入迷了,多有冒犯。”
要在平日,程然大约只会点点头,接着去打磨漆器。可这日不知怎的,他却很想多说几句。
“你站在这儿看我髹漆,不觉得枯燥吗?”
女客疑惑道:“髹漆?”
程然耐心解释:“以漆涂物,称之为髹漆,也就是我刚刚做的事。”
“髹漆”二字与“休妻”同音,有人觉得不中听,口语中常常用“上漆”代替。然而程然喜欢原本的叫法,对这不吉利的谐音并不在意。
这位女客听后,了然地点点头:“我见店里这许多漆盒花纹精致,还以为是材料原本的模样。看过之后才明白,是你在木胎表面涂上生漆,打磨之后再涂下一层,最终才有这许多层纹理。”
她嗓音不似师姐那般清脆,反倒有一种沙沙的甜意,听得程然耳后发热,不由得移开了目光。
直到店里其他客人询价,程然方才如梦初醒,那女客不知何时悄然离开,只剩下他手中那只还未完成的漆盒。
3
齐永辉是晚上到的家,他把采购的材料放下,问程然:“今天卖了几多东西?”
程然答道:“一只笔筒,两只漆盒。”
齐永辉略一点头,看着他的关门弟子,若说心中没有一丝得意,那便是彻头彻尾的谎话。
程然是他一搭眼就挑中的。
1975年,他去白山市探亲,晌午在街边小饭馆吃白肉火锅,正吃得热汗淋漓,外面突然变了天。
店外大雪似鹅毛,愈发衬得邻座那位身量未足的小男孩面孔雪白、眉眼分明,俨然是画卷里走出来的人物。齐永辉和漆器打了半辈子交道,这一日,才真正晓得了什么叫作“目若点漆光”。
更难得的是,店内人声鼎沸,兼有婴儿哭闹,连齐永辉都免不了有些心浮气躁,那男孩却趴在桌上一笔一画地写字,从始至终,竟一次也没抬头过。
齐永辉做人一向豪爽,既相中了这孩子,便大大方方地问那妇人,可舍得孩子随他南下,学一门吃饭的手艺。
交谈了会儿,齐永辉从口袋里掏出新制的一件漆器,放到桌上,示意母子二人去看:“这就是我家传的手艺。”
这件剔漆盒的确是他的得意之作,每涂四十次黑色漆之后再上一遍红色漆,反复髹漆,涂抹了二百八十余次,才有了“乌间朱线”的精妙绝伦。
漆器乌黑的漆面上几许细细的朱线,恰似月老的红绳,纤细柔韧,蜿蜒曲折,称得上一句“巧夺天工”。
往事如烟,一晃许多年过去,小男孩变作杨柳一般俊朗的少年人,人品手艺都像是齐永辉家传的那块白玉一般,洁净无垢。
齐永辉有心要将这一生最看重的两样宝物尽数交到程然的手上,正因如此,他对程然的要求也愈发严格。
次日傍晚,程然待暑气散去,去城南给客人送新做的螺钿漆器。
到了玉簪苑门口,已有一弯新月挂上了树梢头,门外玉簪开得皎洁,在夜色中晕出一团一团的朦胧香气。
程然心情畅快,大步走近,听到院内曲声如花气袭人:“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钿。”那曲调混着玉簪香气,让程然想起漆器上纤细的乌间朱线,在将断未断之间,愈发缠绵昳丽。
他等到唱段停歇后,抬手叩门:“打扰了。”
门扉轻开,开门那人见了他,还未开口便有笑意:“怎么是你?”
对方化了妆,程然认不出模样,凭借声音听出来,是当日观摩他髹漆的那位女客。他听从安排进屋安放漆器,女客也凑在一边瞧着,一面同他聊天。
女客叫作方小玉,而订购这只漆盒的昆曲名家谢吟秋,是她的师父。
谢吟秋虽是名声盛极的闺门旦,待人接物却是再和气没有的。她招待着程然吃过点心,又忍不住拊掌感叹:“这样好的一个后生,你师父也是真会挑。也就是我没有去过北边罢了,要我见了你,少不得要拐你回来跟我唱曲,唱到你再也不想听什么奈何天、谁家院。”
方小玉放下茶盏,佯作生气道:“我就知道师父嫌弃我愚笨,早就想换个更好的徒弟了!”
谢吟秋听方小玉这样讲,指着她笑道:“这屋里好大的醋味,我正奇怪呢。程然,时候不早了,你快把这醋罐子给我请出去吧。”
打趣的话虽是这样说,程然也知道,他理应送方小玉回家。
方小玉卸了妆,在她仰面看向程然的刹那,程然目光扫过她那张晶莹面孔,嘴唇像是比上妆还要红几分。
盯着女儿家嘴唇看,是登徒子做的事。程然回过神来,面上发烧,忙把视线移开,步子也快了几分。
方小玉浑然不觉,还在抗议谢吟秋临行前说她的话:“师父怎么能说我是醋罐子呢?就算是,我也得是个玉瓶儿吧,你说是不是?”
除了点头,程然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干脆闭上了嘴,心里盘算着明日要做的漆器,点头点了一路。
4
不知不觉到了十月,程然已经习惯了每个周五的傍晚,方小玉来店里坐一坐,同他说上几句话。
偶然在大堂里遇上齐双双,两个姑娘间的气氛便有些不冷不热。到了晚饭时,齐双双吃了几口,意有所指:“最近怎么多了些只看不买的人,天天在店里转来转去。”
程然低头扒饭,只听师父语气严肃地说道:“愿意进来的,都是觉得店内物什值得一看的客人,都应当以礼相待,哪有硬逼着要人买的道理。”
齐双双“哼”了一声,放下筷子上了楼。
程然见师父叹了口气,筷子又伸向那碗土豆焖鸭,忍不住劝道:“师父,大晚上的,您就不要吃这么油腻了。”
齐永辉嘴上搪塞他,仍是不肯放下饭碗。
到了周五,方小玉依旧在黄昏时刻推门而入。
不需程然招呼,方小玉径自坐到一旁的椅子上,看他完成漆器制作的最后一道工艺——推光。
匠人掌心沾满钛白粉,以此摩擦器物表面,直到漆器如同小兽渐渐醒来一般,散发出蕴于其中的光华。
程然初做学徒时,只觉得这是项再简单不过的步骤,亲自上手试过了,方才体味到其中的艰难。手套是戴不得的,隔了一层,匠人对器物的感知便会受影响。力度控制要精准,太小会推不开,太大又担心会伤到漆层。
因此他教方小玉时,教得格外用心。但方小玉在漆面上反复试了数次,始终不得要领。
程然有心要提点几句,又见她神情专注,不忍出言打扰。过了约莫一刻钟,她停下来揉捏手腕,显然是用力过度导致的酸痛。
程然立在一边看着,却见方小玉神色变了:“好你个程然,幸灾乐祸是不是?”
他摸不着头脑:“我怎么幸灾乐祸了?”
“我在这里累得手疼,你就只知道在一旁笑。有什么好笑的,你难道是生下来就会做这些?”
程然摸了摸自己的嘴角,竟不知何时翘了起来。他摇摇头,拿手背拭了一下方小玉的脸颊:“钛白粉沾到脸上了。”
经他一触,钛白粉像蝴蝶鳞粉一样,轻飘飘地落下来。
方小玉愣了下,知道自己冤枉了人,可脸上的嗔怒一时收不住,只将语气软了下来:“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对了,你明日得了闲,来玉簪苑一趟。我师父有套传下来的剔漆象棋,近来看着不太好,想托你修补一下。”
“明天恐怕不太行,我要去山里采漆。后天或是下周都可以,谢先生什么时候方便,我上门去取。”程然见方小玉低头不语,又多解释了句,“最近周家订了几只剔漆的方盒,师父担心大漆不够用,所以才急着要我去山里。”
方小玉眼睛一下子亮了:“我也要去!”
她神情雀跃,程然不忍拒绝,只得反复叮嘱她出门要趁早,要穿长衣长裤,帽子要记得戴,免得被大太阳晒褪了皮。
方小玉依样照做,裹得严严实实,和他一起出了门。
山里的漆树树干上刀痕累累,显然被采过许多次。程然从口袋里摸出贝壳,提刀对着树干砍过去,刀口小而深,刚好够卡住那枚贝壳。接着便是等待,等树漆慢慢渗出,汇聚到贝壳里。
两人在山里奔走了两个小时,所得不过巴掌大的一汪液体。
程然正要和方小玉讲“百里千刀一两漆”的说法,突然听她语气轻快道:“你昨日提到的,那个订了好几只漆盒的周家,我听人讲,周家的大小姐脾气很是娇纵,你听过没有?”
程然在明晃晃的日光下分了神,像是被她这话堵在心口,垂手道:“君子不在背后论人是非,再说了,听说周大小姐样貌极美,想必是有娇纵的资本。”
他说出口,就觉得失言了。他知道说的是气话,可这气到底从哪里来的?他与方小玉不过见了两次面,难道就因为她像寻常人那般背后议论他人短处,把自己心目中那个高华出尘的“方小玉”破坏掉了?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也是有够荒唐的。
方小玉抿着嘴看他,似笑非笑。
程然有意要转移话题,擦擦额头上汗珠,问道:“你累不累?用不用我背你?”
方小玉哼了一声:“这才走了几步路?我又不是没有腿。”
“不是,前面草长得密,我怕有虫蛇什么的跑出来……”
听到他这样讲,方小玉不再反驳,默默地趴到他的背上。
程然一步一步,走得很扎实。他过去曾经背过师父去诊所,师父并不算高大,他背起来却仍有些吃力,邻居崴了脚的刘大婶就更不用说了,累得他在三九天出了一身汗。
可这一次,背着轻云一样的方小玉,他出的汗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多。
赶在天黑之前,两人回到城内。
沉默了一路的方小玉突然抬起头来,同程然说道:“方小玉是我跟着谢先生学艺起的名字,随的母姓。你以后……叫我的本名好了。”
程然在她面前,永远像是脑子慢了许多拍。回到家,他才恍然想起,说是要他以后叫本名,可方小玉并没有把本名告诉他。
就是在“情”字上再怎么迟钝,程然也意识到大事不妙了。十几年情窦未开,乍一开,他就连头带脚地栽了进去,简直像是一块胶投进了大漆里,挣也挣不脱。
程然心中惴惴,临睡前才想起来,要把白天背的包袱皮给洗了。包袱拆开,居然多了样东西,薄薄的一本册子,上书五个大字——髹饰录解说。
他小心翼翼地翻开,扉页上写有一行娟秀小字:周吉玉赠予程然。
所有的线索在程然的脑海中串联起来,真相呼之欲出:周家的大小姐,可不就是叫这个名字。
程然将册子放到枕头下面,明白了一件事。
跌入情网的,原来并非只他一个人。
5
一厢情愿似白嘴吞黄连,两情相悦则像是吃糖裹蜜。程然知道他掩不住满心的欢喜,但他没想到师父会发觉得如此之快。
傍晚仍有夏日余温,新做的漆器都放到里屋,等着慢慢阴干。程然一件件搬运完,站在风口里喝水,忽而听到齐永辉不紧不慢的脚步:“程然,过来一下。”
银月初升,满院清亮。齐永辉抖了抖烟灰,目光没落在程然身上:“最近没少接周家的单子,你知道吧?”
程然答道:“是,一件剔犀云纹盘,一件螺钿漆器零食盒,一套剔漆象棋翻新,这是已经做完的。还有……”
齐永辉扬手打断他的话:“我们师徒之间,大可打开天窗说亮话。”
程然低眉垂手,沉声答道:“是,师父。”
“现如今都时兴什么婚恋自由,没错,你们年轻人要自由,可老一辈人讲的‘门当户对’,也不是全无道理。师父没法子捆住你手脚、不让你与周家小姐来往,但周家财大气粗,咱们平头百姓要仔细掂量,莫要让人鄙薄轻贱。”
“……是,师父。”
“好了,你去吧,我抽完这支再回屋去。”
又是周五,周吉玉如约而至。
程然见了她,连寒暄都省了,直接带她进了后院,要她帮忙:“采的大漆要做过滤,这里是纱布,你过来帮我拽着另一边。等下我们俩把纱布浸没到大漆里,再反方向拧动。”
周吉玉还没来得及正儿八经地喘口气,就被派上了活儿,少不得白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地接过纱布。
她吝惜着力气,抬头看向程然:“我们那天采的大漆难道不干净吗,怎么还要过滤?”
“总会有些灰尘杂质,影响漆的质量。而且这一份是要做红色的漆料,其中加了朱砂,矿物的颗粒也需要清理。否则髹漆的时候出现在器物表面,就只能全部刮掉重来了。”
周吉玉听他说得有理,抿着薄嘴唇,攥紧纱布的一头,不再讲话。
三遍过滤做完,两人额前都是一层细密汗珠。
周吉玉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拭鬓角与后颈。她瞧见程然在大太阳下呆呆站着,忍不住又要嘲他几句:“何时买了只呆头鹅,养在这后院。也不怕鹅呆头呆脑,踢翻了漆器,掀翻了漆盒。”
程然朝她大步走过来,周吉玉正要闪躲,却被他一指点在眉心。
眉心有些黏腻,她要伸手去拭,被程然按住手臂:“别碰,你去水缸那儿照一照。”
周吉玉怒气忍而不发,预备照过之后再和他算账。然而见了水中影子,她却说不出话来了。
镜中人和她预料的有所不同。临水照花,波光粼粼之中的女子除了眉心一点朱砂,再无其他修饰,却自有一番动人处。
周吉玉抬眼望向程然,他笑得天朗气清,眼角眉梢,俱是爱慕。
二人不曾有过任何甜言蜜语,竟是经这一点灵犀,而互通心意。
六月天,孩儿面,毫无征兆就下起了瓢泼大雨。见周吉玉没带伞,程然去楼上翻找出来,要送她回家。
伞面撑开,听到有人在敲后院大门。程然不无讶异:“师父和师妹身上都带着钥匙,客人一律从大堂出入,怎么有人这时候敲后院的门?”
一声惊雷,骇得周吉玉打了个寒战,她伸手去捞程然的袖子,但慢了一拍,只听他道:
“我先去开门看看是谁,等下送你回去。”
大门徐徐开启,冲进来的,是比雨点还要密集的拳头。
人群中央的黑衣男子,对着程然胸口便是一脚:“浑蛋,找死!”
血汗合流,程然从地上艰难爬起,扭头看向被人挟制住的周吉玉,满是担忧:“你……”
话未出口,黑衣男子已揪起他的衣领:“你什么你!不知道为什么挨打?今日小爷就让你做个明白鬼——敢跟有婚约的女人眉来眼去,也先打听打听是在哪位太岁头上动土!”
他身后染黄毛的男子“呸”了一声,挥着拳头:“你活得不耐烦了,敢动我们演武堂少当家的人!”
痛昏过去之前,程然只觉得满目朱砂,和着从天而降的雨水,盖住了他的脸。
6
程然试了几次,勉强睁开眼睛,却只看到一片漆黑。
他有些慌乱:“有人吗?”
齐双双的声音不似从前清脆,在这一刻却格外令人安心:“我在这儿呢,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眼睛看不见了……”
齐双双冷哼了一声,说道:“别担心,你眼睛没毛病,是我用纱布给你裹了个严实,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睁眼瞎,什么叫有眼无珠。”
话虽是这样说,她还是起身把程然头上的纱布拆掉了。
病房内一片寂静,走廊内的谈话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咱们科新来的病人你见了吧,被打得好惨,肋骨断了三根,身上青的青、紫的紫。胆子也是够大,敢惹开武馆的人,和人家订了娃娃亲的姑娘不清不楚的。”
“我早就说奇怪了,周家大小姐一个跛子,还跑去跟人家学唱昆曲,怕不是打着学戏的幌子,背地里不知道做些什么。看以后,谁还敢要她!”
程然听得头痛欲裂,如果不是手臂上打着石膏,他一定要将耳朵紧紧捂住。
他在病房住了一周,齐双双肉眼可见地憔悴下来。
这天,有人送来一双夜明珠。
程然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齐双双拿起珠子就要砸,咬了几次牙,又恨恨地丢回盒子内。
她一口气咽不下,回过头来指着程然骂:“论长相,论人品,我哪样不比那个周吉玉强?程然你个猪油蒙了心的,你不顾念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也就算了,你去喜欢一个跛子!还是个有婚约的跛子!”
程然不接她的话,任由她发泄怒气。他艰难地侧着身子,去看那一双夜明珠,想要问一个已经知晓答案的问题。
周吉玉送来这个,是不是“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的意思?
年轻人体格好,耐得起摧折。程然恢复得差不多了,收拾东西回到齐辉堂。一路上,他脚步越走越快,恨不得早一秒见到师父,心中却又忍不住有些发毛。
从大堂走到后院,哪里都没见到师父。齐双双冷眼看了会儿,说道:“去卧房吧,傻子。”
程然愈发摸不着头脑,师父向来勤勉,忙起来都是脚不沾地,这时候怎么会在卧房?
他犹疑着敲了敲门,进去后不由得怔在原地——印象中永远精神矍铄的师父,这时候躺在床上,居然像一截干枯的树根。
脑海里浮现出的“油尽灯枯”四个字将程然骇住,他大气不敢出,走到师父床边,听他讲话。
齐永辉似乎连说话的力气也不剩多少,声音也只是勉强能听到:“双儿都跟我说了,你恢复好了,手也没有大碍……别怕,师父不怪你,两情相悦,又有什么错……喀喀,双儿是师父的命,齐辉堂是师父一生的心血,全都托付给你,担子是重了些,可除了你,还有谁能担得起?你要替我看着双儿,帮她找一个好人家……”
程然从卧房出来,像是丢了魂魄,险些撞到廊上的齐双双。他明白了这些时日齐双双为什么总是行色匆匆,又为什么比他还要憔悴。
齐双双的话像锤子,一下一下敲着他的脑门:“过去总拦着、不让我爹吃那么烫,他总说要烫才好吃,从来没听过。你出了事,他也倒下了,医生做过检查,说食道癌已经到了晚期,再治下去也没太大意义,还是回家休养好一些。”
程然双手捂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疾病发展到最后阶段,活着变成一件格外艰难的事,齐双双变着花样去做好吃的饭菜,再由程然端到卧房去。可等到端回来的时候,几乎没怎么动过。
这一天立秋,齐永辉难得有了些精神,说要吃草莓。程然欢喜得简直不成样子,拽了布袋就出去买。然而草莓原本就是稀罕的水果,又已经过了季节,问遍了水果摊,哪里都找不到。
好容易打听到城外有人家自种了小小的一畦,程然飞也似的赶去,挽了裤脚下地去摘。等回来时,对上师姐一双泪眼,他明白,自己终究是晚了一步。
草莓一颗颗缩在盘子里,想吃它的人,已经不在了。
7
齐双双耐不下性子做漆器,在其余的事情上却是一通百通。生意场上进退得宜、长袖善舞,不过两年工夫,齐辉堂的规模已然扩大了一倍。
冬日下了雪,齐双双收拾东西,不经意翻出了一双夜明珠。小兔子的睡前故事
她有心不让程然看见,着急把东西塞回抽屉里,不料忙中出错,珠子从锦盒里滚了出来。
程然把珠子捡起来,交还给她。
“人怎么能这么狠心!你被送到医院的时候,浑身上下血人一样,她扔了两颗破珠子过来,打发狗一样,然后拍拍屁股,大摇大摆地出国留学去了……”齐双双恨极,两指向天骂道,“老天要是有眼,就该一道天雷劈死她!”
程然垂下眼帘:“别说了。”
“我为什么不能说?她走之后,你眼睛鼻子连同一颗心都投到漆器里,没日没夜地髹漆打磨,命都不要了。但凡你有些志气,就把她抛到脑后,去找个真心对你的女孩子。难道说,你就真打算和漆器过这一辈子?”
婚期订在第二年的春天。
书架上放着奖杯和证书,程然所做漆器上的“乌间朱线”,尽得齐永辉真传,他选出的得意之作,在巴拿马博览会上拿了金奖。
双喜临门,屋内难得多了些热闹气息。
程然一笔一画地在烫金喜帖上写下新郎和新娘的名字,齐双双倚在桌边,一言不发。最后剩下了几张,她开口说道:“给我爹……也写一份吧。”
带上喜帖,带上新鲜水果,两人去郊外看望缺席的家人。
程然划了火柴,看着手中的喜帖一点点烧出喜滋滋的光来,风一吹,连灰烬都是轻快的。
8
喜帖写完,齐双双拿到院子里,坐在葡萄架下一张张对折。因为是喜事,她也不觉得枯燥,折了厚厚一沓,手有点乏了,她随便捡了一张来看。
这一看,却把她给看愣了:新娘齐双双,新郎……程然?
齐双双握着喜帖进屋找人,进厨房捉住程然,一把将东西砸他身上:“看你写的什么东西!”
程然一头雾水,喜帖还没看,先忙着推脱责任:“我早说我字不好看,是师姐你……”
然而,看清新郎的名字后,他顿时一句话也说不出了。齐双双没给他留逃命的时间,抓着他的衬衫,一顿猛捶。
程然抱着头躲避,连声道歉:“师姐我错了!我天天写自己的名字写顺了!我不是有意的!”
不听这话还好,听了这话,齐双双的拳头更重了。
她气程然写错了名字,更气的是,他偏偏不是有意写错。
婚礼如期举行,热闹喜庆。
齐双双穿着正红色的喜服,唇上是樱桃色,指尖是蔻丹朱,也得亏她容貌明丽,才压得住这泼天的红。
新郎立在她身边,眼不错珠地盯着看。他是大学教师,五官周正,人品端方,家世清白,是程然挑花了眼去才挑出的青年才俊。
两人婚后黏糊得不行,程然看不下去的时候,便默默把头偏向一边。他忍不住又走了神,他想的事和写喜帖的那时候如出一辙——要是师父能在这儿就好了,哪怕就一小会儿呢。
再到后来很多很多的时候,当他和新郎在产房外的走廊里来回走动,当他看着新郎和师姐翻着字典找合适的名字,他都忍不住要想,师父要是在这里,他该多高兴啊。
齐双双显然比他豁达多了,抱着满月的孩子,俨然是模范母亲的样子。
她训起程然来,比之前的底气还要足:“你别天天往这边跑,人家嬢嬢介绍的姑娘,你去见了几个?”
程然只是笑,不说话。
齐双双轻叹一口气,不用声色地放出了撒手锏:“我爹走之前,让我好生照看你。他说你秉性好,就是太认死理,除了他,旁人劝也劝不动。你打光棍到七十岁,逍遥自在,可是你也替我想想,百年之后,我见了我爹,他问我是怎么照看你的……你叫我怎么回答?”
程然脸上的笑,很快褪了干净。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好,我去。”
9
程然换上西装,起身去赴一场盲约。
咖啡馆里放着他常听的《天涯歌女》,吴侬软语,不是不动人的。
“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
对方显然没有守时的习惯,程然等得乏了,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拉动他面前的椅子,坐了下来。
程然睁开眼睛,与迟来的人四目相对。恍然间,他记不清自己究竟身处哪一年,只知道怔怔地看向对方。
他突然记起师姐介绍相亲对象时,那遮遮掩掩的态度,与平时的作风大相径庭。
他早该看出端倪的。
周吉玉的讲话声依旧像他第一次听到时那样,带着沙沙的甜意,因此她讲出的苦涩往事,也愈发不像是真的。
演武堂的当家在暴怒之下,决意要废了他程然的一双手,让他做一个废人,再让齐辉堂关门大吉。而周家再三的赔礼道歉,加上谢吟秋作保,终于勉强平息了对方的震怒。流言似刀,周家迫不得已,仓皇将女儿送出国去。
天长路远,又有羞愤愧疚,是以这么多年,周吉玉一直没有回来。直到……她收到谢吟秋的讣告。
死生之间,那些纷纷扬扬的、尘土一般的过往旧事,都已经不值一提。
两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程然终于抬起头,问出在他心头萦绕了十年的问题:“当时你送来一双夜明珠,莫不是‘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的意思?我还以为你和那位少当家琴瑟和鸣,不想再见到我。”
周吉玉情急之下,差点拍了桌子:“这是哪里的话?什么‘还君明珠’,就算是,也得是我把你送的东西还给你才能叫‘还’。那一双明珠,分明是我送给你的临别礼物!”
她讲话太急,咳嗽了两声,又急忙说道:“盒子里应该还有一张信笺,上面写着‘思君如明珠,日日减清辉’……”
程然几乎是在一瞬之间就原谅了她。
人对于自己所爱重的那一个,总是格外宽容。
他的视线落在奶油小方的那枚樱桃上,樱桃鲜红,可相较于那日他在周吉玉眉心印下的一点朱砂红漆,却是不能比拟其万一。
唱片还在不知疲倦地转着,天涯海角,他终于在此时此处,觅回了知音。
更新时间: 2021-01-26 14: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