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走昭
“北京地铁二号线始建于1969年。”这是我在看完米家山导演的电影《顽主》后查到的资料。这部电影拍于1989年，那时我还没出生。电影里在百货大楼卖手帕的姑娘靠在建国门地铁站的柱子上哭，让我惊讶的是过去三十年了，如今的建国门地铁站和三十年前并没有什么差别。
读研一时我们每天要在宿舍、实验室之间来回跑：六点出发，先乘地铁一号线，再换二号线，转八号线，每天来回通勤时间是四个小时。那时总是和小雨一起结伴坐地铁，尽管上班高峰期总是挤得我们喘不过气，但因为有彼此的陪伴，似乎也不是那么难熬。
小雨是我隔壁实验室的女孩子，我俩一见面就像是旧相识，总有说不完的话。后来两人分析是因为我是白羊座，她是狮子座，星盘契合，性格火暴，所以一拍即合。我特别喜欢看她笑，她笑起来没有一点女生样，前仰后合漏出三十二颗牙齿，所以平时聊天也会故意讲些有意思的事情把她逗乐。我并不是善于交际的人，小雨可能是我那时唯一的朋友。记得有一次我们在电影院里看完《星际穿越》，走在校园里的银杏大道上，一起背诵着电影里狄兰·托马斯的“不要温和地走进那良夜”，很多事情发生了，过去了，我似乎只记得这件事，记得那天人开始微醺，天却未黑下来，像琥珀浸润在深蓝色的海里。微风里，一切都有可能。我们穿过校园，嬉笑，心里却踏实极了。那期间彼此都经历过一段失败的恋情，期间的境遇也没什么好讲的，谁又能有选择呢？每个人都是努力向前走下去的。还好，我们身边还有彼此的陪伴，那些不能与他人诉说的囹圄也有了归宿，似乎发生的一切也没有那么令人伤心了。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真是奇妙，要好一瞬间，崩坏也是一瞬间。至今我也不知道，我们之间是怎么了，一切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有什么不可饶恕的错吗？是她有了新的朋友？还是我因此而故意冷落她？女生之间的矛盾总是无聊的，且不值得一提。可是如果是普通朋友，这些“小事儿”也许可以容忍，但，人总是对越亲密的人要求越苛刻。研二时我们终于搬到了实验室附近，再也不用每天通勤来回跑，小雨就在我的隔壁宿舍，可我们之间要比以前生分得多。从开始时尴尬地打招呼，到后来仇视地瞪着对方。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又回归到了一个人去吃饭、去实验室、去跑步、去早读的日子。在一个好天气里晒被子，脸贴在棉絮上，体会到了安定和最底层的满足，一切来得让人不及反应，就踉踉跄跄地变成了一个人。
成了另一个人。
成人。
那种渺小感再次向我袭来，我突然想起三四岁时和爸妈去商场——那时候还叫百货大楼，爸妈在前面快步走着讨论着什么，我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们，但马上就迷失在了人群中。我坐在地上号啕大哭时，望见了头顶是乌泱泱一片五颜六色的伞，该是售货员把伞撑开，放在两个货架之间。爸妈很快就充满歉意地找到了我，安慰我，可我至今也记得，小小的人儿坐在地上，头上的伞离我那么远，那是我第一次有了“渺小”的感觉。我最喜欢的童话故事是《拇指姑娘》，看过无数遍，都可以倒背如流：“燕子坐在上面自己的巢里，为他们唱出最好听的歌，然而在它心里，它感到有些悲哀，因为它是那么喜欢拇指姑娘，它的确希望永远不要和她分开。”总觉得这是一个非常令人心碎的故事，它说明这个女孩子面对的问题都特别巨大，还好她有燕子，在寒冷的高空上，她冻得发抖的时候，曾经钻进这只鸟儿温暖的厚羽里，只把脑袋探出来俯瞰那些美丽的景致，然而她最后还是选择了更能“配得上”自己的王子。
没有什么事儿的空闲时间，我经常坐二号线去小西天的中国电影资料馆看电影，一个人坐地铁，总是戴着耳机，却喜欢默默观察周围的人。曾经在最后一班的积水潭站地铁看到一个小丑，脸上涂得白白的，还有一个夸张的红色嘴巴。看不出是男是女，穿着彩色衣服拎着一堆彩球。也许小丑小伙（姑娘）刚刚下班，不知道他（她）今天开不开心。也看到过一对恋人在崇文门地铁站分开，等车时听到两人聊天，应该是异地恋，男孩要在宣武门换乘去北京南站。两人依依不舍地分开，女孩在我后面上车时，我看见克制已久的她终于哭了出来。也曾看见一位五十几岁的阿姨害羞地靠在同龄大叔的怀里，大叔一手搂着阿姨，另一只手抓着把手笑呵呵地低头冲她笑着。有一天看完电影，一个人在积水潭附近散步，突然就走到了“太平湖小区”，小区格局很特殊，因为地铁要经过楼底，所以地基就打了五六米高。往小区里面走，就能看到一个挂着煤油灯的小天桥，走上去往下看，便是停在桥底下空荡荡的地铁。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空无一人的北京地铁，十几排列车并列匍匐，就像一群在晒月光的懒洋洋的小兽，是残忍末世又温柔眷恋，它们说：别哭，还有。
自从知道了这儿，这里便成了北京我最喜欢的地方，喜欢夜晚来这里发呆。地铁旁边还有一个小房子，里面装满了地铁的监控器，小屏幕里密密麻麻都是下班、归家的人们，这真是一座没有隐私的城市。不知怎么，我联想到了阿西莫夫笔下丹尼尔创造的“盖娅”星球。
要毕业了，我们要回到各自的城市里了，其间相距两千五百一十三点八公里。毕业典礼结束后，我把该寄回去的东西都寄走了，只提着一个小箱子，轻便得就像这几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出门时，居然看见小雨在门口等我，她面无表情地说，我送送你吧。我说，好。
我俩坐在地铁上，一路无话。上车下车时她都帮我拎箱子，就像以前一样照顾我。到了东直门地铁站，换乘机场快轨。她帮我把箱子放上去后说，我就不过去了吧，剩下的路你可以走吧？我说，好。
她点点头，下车了。过了一阵车开了，我掏出手机，看看她的微信朋友圈，上面显示的是“非对方朋友只显示最近十条朋友圈”。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想了一阵，也把她删除了。那便是我们最后一次的见面。又过了大概两三年，我梦见过她一次，只梦见那一次。梦里我们坐在一块儿开心地聊天，说起以前发生的矛盾哈哈大笑，互相嘲笑对方矫情。不过我知道，那是一个梦。我知道她一定会生活得很好，就像现在的我一样。就像地铁二号线是一个环线一样，每天反反复复地环绕着那十五个站点，我们也会反反复复遇见新的朋友、新的寄托。只是每次听老狼的《虎口脱险》，我都能想起她来，郁冬的词曲可写得真好啊：
把烟熄灭了吧，对身体会好一点，虽然这样很难度过想你的夜/舍不得我们拥抱的照片却又不想让自己看见，把它藏在相框的后面/把窗户打开吧，对心情会好一点，这样我还能微笑着和你分别/那是我最喜欢的唱片你说那只是一段音乐，却会让我在以后想念/说着付出生命的誓言，回头看看繁华的世界/爱你的每个瞬间，像飞驰而过的地铁/说过不会掉下的泪水，现在沸腾着我的双眼/爱你的虎口，我脱离了危险。
更新时间: 2019-10-25 2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