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璃华
01
清晨吵醒明惠的，是厨房里鼓风机发出的声音。这种声音从明惠记事起就一直伴随着她。她从被窝里爬起来，穿好衣服下楼。
楼下是爸妈开的早餐店，店面很小，不足十个平方米，除了锅碗瓢盆外，只放得下两张桌子。因为上了年岁，这里的一切都显得很陈旧，桌子磨得黑亮，白色的墙壁上沾有污渍。
“快吃早饭，要迟到了。”明妈妈穿着旧围裙，她端了一碗豆花，又夹了两根油条放在明惠面前。
“我不吃了，来不及了。”明惠拎着书包转身就走，明爸爸一言不发地塞给她十块钱。
“谢谢爸爸，我去上学了！”明惠逃也似的跑出早餐店。其实时间还早，她只是不想吃豆花和油条罢了。
“明惠，等等我！”身后传来江小海的声音，明惠如临大敌，跑得更快了。
江小海家就在明惠家对面，他们一起上幼儿园、一起上小学，到现在一起念初中。明惠讨厌江小海，因为他和这条老旧的街巷一样，总给人一种脏兮兮的感觉。
“等等我啊，你跑什么？”江小海从后面追上来，一把扯住明惠的书包。
“江小海你好烦啊，不要拽我。”明惠回头瞪了江小海一眼，他脸上有一小块疤痕，是和人打架后留下来的。她甩开他的手，用力推开他，逃也似的跑掉了。
明惠一口气跑到学校门口，恰在此时，一辆漂亮的小汽车停在了校门口。车门开启，一个文静的女生从车上走下来。明惠朝车里看了一眼，开车的是一个穿着职业套装的中年女人。
“早上好，明惠。”那个女生微笑着对明惠说。
“早上好。”明惠连忙回应了一声。
女生名叫陈淑敏，是明惠的同班同学，她学习成绩好，人也长得好看，家里还很有钱，总穿漂亮衣服，永远都是一副干净清爽的样子。
在明惠的眼里，陈淑敏是活在偶像剧里的女主角。她向往陈淑敏那样的人生，有时半夜睡不着觉，她会幻想自己就是陈淑敏，拥有着光鲜亮丽的生活。
越是向往，就越是厌弃，她越来越讨厌自己现在的生活。嗓门大且粗俗不懂打扮的妈妈，沉默寡言只会做豆浆、油条的爸爸，脏兮兮的家，还有那条陈旧的老街，以及住在她家对面，泥腿子似的江小海。这一切的一切，她都讨厌极了。
“如果我是陈淑敏就好了。”看着眼前的陈淑敏，明惠再一次在心中默念了一声。
02
这实在是一家不起眼的杂货铺，以至于明惠在附近住了很久，都没有留意过。
现在是晚上，杂货铺昏黄的灯光透出来，落在地上，仿佛铺了一层毛茸茸的毯子。一只三花猫蹲在那里，正用一双漂亮的眼睛看着她。
明惠是出来买酱油的，但她常去的那家小超市关门了，她只好多走了一段路。
“想买点什么？进来看看吧。”就在明惠犹豫要不要再走一段路，去前面的大型购物超市的时候，一个漂亮女人走到门边。
似乎是受了某种蛊惑，明惠走进了这家杂货铺。那只猫跟着她走进来，老板娘弯腰抱起那只猫，走进了柜台。
“有酱油吗？”明惠问。
老板娘稍稍有些意外，她从玻璃柜台下面拿出一瓶酱油放在柜台上，“美梦酱油啊，已经好久没有人来买这种东西了。”
明惠注意到这个酱油瓶上没有贴商标，所以看不出是什么牌子的，于是她问：“有‘海天酱油’吗？就是做红烧肉的那种。”
“这种酱油不是拿来做菜的。”老板娘淡淡地说，“它是用来烹调人生的。”
“烹调人生？”明惠不解地看着老板娘，觉得她在胡说八道，因为人生怎么可能被烹饪呢？
“是啊，你是不是不喜欢现在的生活，在向往别人的人生？所以这瓶酱油才会出现在柜台里。”老板娘静静地看着她。
明惠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老板娘，她怎么会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不必惊讶，我只是将我看到的说出来而已。”老板娘将酱油朝她推去，“这瓶酱油，可以让你得到你想要的那种生活。”
“真的假的？”明惠的心“怦怦”狂跳，理智告诉她，这个老板娘说的都是天方夜谭，是不可信的。可心中却有另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充满渴望，她在渴望这瓶酱油。
万一老板娘说的是真的呢？那样她就能摆脱老街上的一切，可以生活在光鲜亮丽的世界了。
“真的哦。”老板娘嘴边浮现一丝淡淡的笑意，“只不过这不是用钱能买到的东西，你必须用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来支付，你愿意吗？”
“我愿意！”明惠几乎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不需要再好好想想吗？你否定的，是你拥有的全部。”老板娘意味深长地说。
“我知道，但那些都不重要。”明惠说。
“一旦做出了决定，就要有承担这个决定所带来的后果的觉悟。”
“我已经有这样的觉悟了。”
美梦酱油，能够品尝另一种人生，老板娘告诉她，在酱油用完之前，她有一次后悔的机会。但一旦酱油用完，她就会彻底变成另一个人，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她将再也没有办法找回来。
明惠觉得一次反悔的机会真多余，因为她怎么可能会反悔呢，她简直太讨厌现在的生活了。她向往漂亮的衣服，舒适整洁的房间，有涵养、有地位的爸爸妈妈，这些她都没有，因为没有，所以渴望。
03
清晨，清脆的闹铃声叫醒了明惠。
她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粉白色的天花板，漂亮的水晶灯挂在上面。她猛地坐起来，发现这是一间装修得非常奢华的房间，里面的每样东西都精致无比。
那个老板娘没有骗她！
她雀跃地下了床，拉开窗帘，温暖的阳光透过干净的窗户照进来，非常舒服。她高兴地在房间里跑了好几圈，那油腻腻脏兮兮的、被她厌弃的一切，终于全都消失了！
她换好衣服走出房间，这时楼下传来一个声音，“淑敏，要迟到了，快起来吃早饭。”
她关门的手一僵，淑敏？
“快点，发什么愣啊，我送你去学校之后还得赶去公司，今天忙得不得了。”陈妈妈的身影出现在了楼梯口，明惠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她惊呆了。
她变成了陈淑敏！
不只是名字变成了陈淑敏，包括长相也都是陈淑敏的。可如果她是陈淑敏，那被她取代了的那个真正的陈淑敏又去了哪里？她想自己必须再去一次杂货铺。
吃过早饭后，在陈妈妈的催促之下，明惠被送到了学校门口。可之后她没有进教室，而是旷课去了杂货铺。
“真正的陈淑敏当然是变成了你啊。”老板娘淡淡地说，“你拿走了属于她的人生，她再拿走你的，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可这样不公平啊，用我那么糟糕的人生和陈淑敏交换，这真是等价的吗？”明惠深表怀疑，因为怎么看陈淑敏的人生都比她的人生要昂贵得多。
“人生都是等价的。”老板娘只说了这句话便没有再往下说，“如果你后悔了，在酱油用完之前，随时都可以来这里。”
明惠一言不发地走出杂货铺，她在大街上无意识地走着，等到一阵喧闹的声音传入耳中，她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走回了家！
小小的早餐店里，有不少人正在吃早餐，里面坐不下了，就在外面放着的桌椅上坐着。妈妈笑得很大声，爸爸沉默地炸着油条。
这是她看了十几年的画面，她现在终于摆脱了。
明惠回到学校的时候，早读课已经结束了。她走进教室，在陈淑敏的座位上坐下。她偷偷回头朝陈淑敏看了一眼，陈淑敏正坐在她的座位上啃着面包。
明惠心里有些忐忑，她走到陈淑敏身边，努力挤出一个笑脸，“明惠，能把语文书借我用一下吗？”
陈淑敏很自然地将语文书递给明惠，面带微笑地说：“给你。”
明惠看着陈淑敏的脸，感觉她看上去没有什么异样，看样子她并不知道她的人生被自己换走了。
04
“除了你以外，没有人知道你和陈淑敏互换了人生。”她去找老板娘确认的时候，老板娘对她说了这样的话。
她变成了陈淑敏，品学兼优，好看的长相，优渥的家世，是所有人向往的存在。她每一天都过得很开心，唯独一件事让她觉得如鲠在喉。
那就是每当她看到陈淑敏，就会觉得自己对不起她。于是她总是很关心陈淑敏，下了课总会找陈淑敏一起玩。时间久了，陈淑敏和她竟成了好朋友。
“淑敏，你帮我补课吧，我想考上有你在的高中。”放学的时候，陈淑敏对明惠说。
“好啊，没问题！”明惠很爽快地答应下来，曾经的陈淑敏最擅长的就是英语，可是她变成了明惠之后，英语就变成了她最头疼的学科。
明惠和陈淑敏说好，周末的时候会帮她补课，陈淑敏非常高兴，她看上去快乐极了。
“明惠，回家了。”窗外传来江小海的声音，江小海每天都会喊明惠一起回家。他不知道，并且永远也不会知道，真正的明惠其实已经变成了陈淑敏。
“知道啦！”陈淑敏不耐烦地说了一声，她回头冲明惠笑道：“我回家啦，明天见。”
“嗯，明天见！”明惠冲她摆了摆手，目送陈淑敏和江小海一起离开。明惠随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变成陈淑敏真是太好了，不但摆脱了那种油腻的生活，连同讨人厌的江小海也一并摆脱了。
周末的时候，明惠背着书包去了图书馆，那是她和陈淑敏约好的地方。
她到那里的时候，陈淑敏已经到了，不只是陈淑敏，阴魂不散的江小海竟然也在那里。
“那家伙非要一起来。”陈淑敏无限懊恼地说，“我拦不住他。”
明惠太了解江小海了，他要是打定主意做一件事，肯定没人能拦得住。
“没关系。”明惠笑着说，“那我们就开始吧。”
江小海拿着英文课本凑过来，他手里端着一杯豆浆在喝。明惠认识那杯豆浆，就是她家早餐店卖的那一种。
“你是有多爱喝这个豆浆啊。”明惠忍不住嘀咕了一声。
“有多爱啊？喝一辈子都不会腻的那一种。”江小海露出一个特别灿烂的笑容，他乌黑的眼睛亮极了。
明惠有一刹那的失神，陈淑敏用力拍了拍江小海的脑袋，恶狠狠地说：“江小海你给我闭嘴！”
“闭嘴就闭嘴。”江小海对着陈淑敏做了个鬼脸。
看着打打闹闹的江小海和陈淑敏，明惠的脸上浮现一丝很微妙的情绪。
05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明惠的初中生涯就结束了。考分出来的那一天，陈淑敏给明惠打了一个电话。
那个电话是邀请明惠去他家做客的。因为陈淑敏的英语考得不错，为了感谢明惠帮她补课，她爸妈让陈淑敏邀请明惠去她家做客。
明惠当然是想拒绝的，但陈淑敏十分坚持，后来明妈妈接过电话，亲自邀请明惠。
本来明惠是打定主意不再去那个地方的，可是当明妈妈的声音透过听筒传进耳中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明惠竟鬼使神差地答应了她的邀请。
隔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再次回到这个被她舍弃的家时，明惠的心中五味杂陈。
时光仿佛遗忘了这里，老旧的小巷子，居民楼的外墙是灰色的水泥墙，这让眼前的风景越发显得陈旧暗淡，与她现在所生活的世界截然不同。
“淑敏，这里！”陈淑敏穿着白色的裙子从小小的早餐店里跑出来，就像在一堆废墟里开出的一朵花，那场景让明惠愣住了。
“我还担心你找不到这里呢，你来了真是太好了。”她拽着明惠往前走，明惠下意识地偏过头看着陈淑敏的脸，那是她看了十多年，本该属于自己的脸。
她原本总觉得那张脸太过普通，眼睛不够大，鼻子不够挺，嘴巴也不够小巧，可不知是不是错觉，在这一瞬间，她竟然觉得那张脸十分明媚动人。
跟着陈淑敏走进小小的早餐店，再顺着楼梯走上二楼。明妈妈听到声音后走到楼梯口，见到明惠非常开心。她嗓门大，说起话来像是炸了一串鞭炮。
“快进来坐，阿姨家里简陋，你不要介意啊。”明妈妈侧过身，将明惠让了进去。
很奇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已经和这里没有关系了，明惠竟觉得妈妈的嗓门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甚至因为很久没有听到，反而有一种很亲切的感觉。
“进我的房间坐坐吧。”陈淑敏领着明惠进了房间，房间里的摆设没有变，仍旧是她离开时的样子，“房间比较小，肯定没有你的房间大。”
“没有，挺好的。”心里涌上一股温暖的湿意，她环视一圈，这个从她出生起就住着的房间，十多年了，她就像熟悉自己的身体一样熟悉这个房间。
“你有没有想过要离开这里？”明惠忽然问了一声。
陈淑敏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哈哈，不瞒你说，我以前超级羡慕你的，想着我要是可以变成你就好了。”
明惠有些不自然地偏开头去，原来陈淑敏真的变成了她，从外表到心灵，全变成了明惠。
“那现在呢？”明惠问。
“现在？当然也还是羡慕啊，不过不会再想要成为你了，因为我觉得做自己也挺好的。”
“小惠，带你的朋友出来吃饭了。”正在这个时候，明妈妈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来了！”明惠条件反射地回应了一声。
陈淑敏诧异地看着她，明惠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她懊恼极了，为什么她会下意识地应声呢。
“走吧。”陈淑敏笑笑，拉着明惠的手，“淑敏你刚刚真奇怪。”
“哈哈，我这不是怕阿姨着急嘛。”明惠打了个哈哈，将刚刚的尴尬一笔带过。
06
一桌子的菜，满满当当的，一眼望去，全都是明惠爱吃的。
“不知道你爱吃什么，阿姨就随便做了一点，不要客气啊，随便吃。”明妈妈将筷子塞到明惠手里。
“阿姨做的我都爱吃。”明惠和陈淑敏坐在一起，她右手边坐着明妈妈，她的视线不经意地扫到明妈妈的时候，发现她头上的白发似乎又多了一些。
明惠的心里不知怎的，稍稍有些酸。
“快吃菜啊。”明妈妈笑着催促。
“好。”明惠夹了一块她最爱吃的红烧肉，那熟悉的味道，是妈妈的味道。她的眼睛蓦地一涩，明惠发现她竟有些想哭。
明爸爸夹了一块鸡腿放进陈淑敏的碗里，他默不作声，明惠看向他的时候，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吃，多吃点。”
他还是像过去那样不善言辞，明惠知道，绝大多数时候，他总是沉默着。
一顿饭吃完，明惠心里像是堵了什么东西，她作为客人来到这里，看着曾属于自己的一切，现在全都属于另一个人，这种感觉很奇怪。
陈淑敏将明惠送到门外，这时江小海的声音从对面楼传了出来。
“明惠、陈淑敏。”他趴在窗口，笑着对明惠和陈淑敏挥了挥手，“你们考得怎么样？”
“都不错！”陈淑敏冲江小海喊了一声，“你呢？”
“我还行，和你去同一所高中应该没问题。”江小海嬉皮笑脸，永远一副不正经的样子。
“不跟你说了，我送淑敏回去了。”陈淑敏说完，拉着明惠的手就往前走。
明惠一言不发地走着，才走了几步，江小海的声音就从后面传来。他穿着短裤和拖鞋，都没来得及换衣服，“我和你一起去，不然一会儿你得一个人回家。”
“随便你，阴魂不散的，真是烦死了。”陈淑敏没好气地说。
明惠没有回头看江小海，她轻轻咬了咬自己的下嘴唇，觉得自己有点奇怪。
明明这些都是她舍弃的，可为何她此时竟会生出一种眷恋的感觉呢？
回到家后，明惠趴在床上，这个房间比曾经属于她的那个房间要大了不止一倍。她向往这里，喜欢这里，却始终觉得自己并不属于这里。
她从床上爬起来，穿上拖鞋走下楼，最后走进了厨房。从杂货铺买来的那瓶酱油就放在厨房里，很奇怪，明明每天都在用，但酱油却不见少。她有些怀疑这瓶酱油是不是永远都用不完。
老板娘说过，等酱油用完的那天，她就会成为真正的陈淑敏，她将不会再拥有明惠的记忆，她的身心都会变成陈淑敏。而在酱油用完之前，她有一次反悔的机会。
当时她不明白老板娘为什么要给她这一次机会，但是现在，她似乎有点明白了。
07
当炎热的暑假过去，高中生涯便正式到来了。明惠和陈淑敏不在同一所高中，她去了离家有点远的第一高中，而陈淑敏和江小海去了第二高中。
明惠选择了住校，三年的高中过得非常快。因为她是陈淑敏，她必须很努力地学习，才能维持她的好成绩。通过这些年的相处，明惠发现，陈淑敏的爸爸妈妈几乎很少在家，也几乎从不过问陈淑敏的学习。他们要的，只是陈淑敏的好成绩。
明惠有时会怀念爸爸妈妈的唠叨，偶尔也会想念豆花和油条，不过那也仅仅只是偶尔。她并不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现在不后悔，将来一定也不会。
明惠再一次见到陈淑敏，是在大学开学的那一天。
三年不见，那张明惠最为熟悉的脸，却仿佛蜕变了一样，那是一张充满活力的美丽的脸庞。一双眼睛不算大，却炯炯有神，往那儿一站，便能吸引很多人的目光。
“淑敏！”她看见了明惠，非常激动地跑过来，抓着明惠的手，“三年没见，你还是那么好看！”
“没有，明惠你才是。”明惠有些不知所措。
“明惠，让你站在原地等我一下，你怎么这么快就跑掉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明惠耳边响起，她诧异地抬起头来，只见不远处有个高个男生，带着一脸灿烂的笑意朝这边走来。
她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个男生。
曾经和她差不多高，似乎总是脏兮兮的江小海，隔了三年未见，一下子就变成了阳光开朗的大帅哥。他脸上的那块疤更是给他添了几分帅气，就像《小鱼儿与花无缺》里面的小鱼儿一样。
“咦，陈淑敏。”他看到了明惠，有些意外，“真巧啊，我们又在同一所学校了。”
“是啊，好巧。”明惠的心“怦怦”狂跳。
“走吧明惠，我先送你去你的寝室。陈淑敏，我们先走了，晚点再见。”他很自然地从陈淑敏手里接过行李，然后拉着陈淑敏向前走去。
陈淑敏嘀咕了一句什么，然后回过头来冲明惠摆了摆手。
那两个并肩远去的背影落在明惠的眼里，真是刺眼极了。
她脑海中浮现很多细碎的小事，小时候她和江小海一起玩，他总爱捉弄她，她就特别讨厌他。
有一天，另一个男孩欺负明惠，江小海光着膀子和那个男孩打了一架，最后两个人都打得鼻青脸肿的，还被家长教训了一通。
明惠当时躲在门后偷偷看江小海，他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偷偷冲她做了个鬼脸。
江小海脸上的那个疤就是因为那次打架留下的。
08
明惠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了自己喜欢上江小海这件事。因为毕竟她曾经那么讨厌江小海，现在要将讨厌的情绪变成喜欢，的确是需要一些时间。
然而接受了这一点的明惠却越发烦躁起来，因为傻瓜都看得出来，江小海喜欢明惠。在别人眼中，他们是青梅竹马的一对，就应该在一起。
每次听到别人这么说，明惠的心中就很不是滋味。因为和江小海一起长大的人应该是她才对，可是她却什么也不能做，因为这件事只有她自己知道。
可在别人的眼里，陈淑敏才是明惠。
而明惠她自己，自从进入大学开始，就一直有很多男生喜欢她，甚至全校最帅的那个男生也喜欢她。这是曾经的明惠一直幻想的未来，被很多人喜欢，活得像偶像剧里的女主角。
“我觉得学长很不错啊，你为什么不接受他？”周末，陈淑敏和明惠一起逛街的时候，随口问了一句。
“因为我不喜欢他。”明惠理所当然地说。
“真羡慕淑敏啊。”陈淑敏不禁感叹了一声，“学长超帅的，而且人又很好。不只是学长，还有好多男生都挺好，他们全都喜欢你，我觉得淑敏你真是人生赢家。”
明惠心中微微一紧，在别人的眼中，她是被羡慕的那个人吗？就像她曾经羡慕陈淑敏一样，现在的陈淑敏也羡慕她吗？
“可是我也羡慕你啊。”明惠忍不住说。
陈淑敏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不会吧，我有什么可羡慕的，淑敏你这么说真的很欠揍啊！”
的确啊，她现在什么都有了，她拥有了很多女孩梦寐以求的，却说羡慕远不如她的女孩，的确是让人觉得虚伪吧。
但江小海喜欢她，这就足够让明惠羡慕了。
她想向江小海表白，她怀念曾经的每一天，当初她迫不及待想要舍弃的过去，如今都变成了她最珍贵的回忆。
只是没有等到明惠鼓起勇气，她就从陈淑敏那里听到了江小海对陈淑敏表白的消息。
“那你答应他了吗？”明惠很紧张地问。
陈淑敏脸上虽有嫌弃，眼神却很愉快，“答应了啊，为什么不答应呢？我又不是淑敏你，没有学长那样的男生追我，这辈子，大概也就只有江小海了，就这么凑合着过吧。”
明惠的手轻轻握成拳头，那一腔滚烫的热情全被浇熄在心底。
09
四年的大学生活，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活在所有人羡慕的眼光中的明惠没有接受学长，甚至没有接受任何一个人。她还没毕业就被一家非常好的上市公司录用了，她简直就是人生赢家的范本。
可明惠却一点也不觉得开心，为什么呢？她明明什么都拥有了，可心里的某个地方却仍然空落落的。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或许是因为她想要的永远也得不到吧。
她甚至开始想念还没有变成陈淑敏的她自己，那时候她活在拥挤的老街巷，满是油烟气息的小家，大嗓门的妈妈，沉默寡言却会塞给她零花钱的爸爸，跟屁虫似的江小海，这一切的一切，她曾厌恶到想要全部舍弃。
但那个时候的自己，有梦想，有憧憬。
而现在的自己，明明拥有了所有，但其实根本是一无所有。
大学毕业不到半年，她已升职加薪，公司里好几个精英男士都在追求她，但她全都拒绝了。
接到陈淑敏和江小海的结婚请柬，是在她升职后的第二天。
她急匆匆地赶去了他们所在的城市，陈淑敏见到她非常开心，拉着她要她务必当他们的伴娘。
看着陈淑敏一脸的快乐，明惠心中仿佛压了一块大石头。那原本是属于她的人生，或许很平凡、很不起眼，但那的的确确是属于她的，每一份快乐都是真实的。
不像现在的她，就算拥有再多，她都不会觉得快乐。因为她知道自己并不是陈淑敏，她无法对那些荣耀感同身受。
要到这个时候她才清晰地意识到，她不是陈淑敏，从一开始就不是。
“淑敏，”她握住陈淑敏的手，忽然笑了，“如果有一天，你发现其实你才是陈淑敏，你会开心吗？”
“嗯？”陈淑敏不解地看着她，“你在开什么玩笑，我是明惠啊。”
她深吸一口气，回头看了一眼。那里，她一直嫌弃的爸爸妈妈，全都穿着正装，今天是女儿的婚礼，他们全都换下了油腻的衣衫，清清爽爽地站在了这里。这么多年了，他们老了很多，为了养育她日夜辛劳，可惜那时的她不明白这些。直到她开始工作才明白生活的艰辛，直到她再也无法拥有，才明白妈妈的大嗓门是多么亲切。
“不，我才是明惠。”她用力抱了陈淑敏一下，“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她说完，飞快地松开陈淑敏，然后在所有人不解的目光中，踩着八厘米的高跟鞋跑了出去。她几乎没有停歇地跑回了家，并在厨房里找到了那个酱油瓶。曾经她以为永远也用不完的酱油，现在只剩下最后一点了。或许再过几天，这一点酱油都要干涸了。
10
“淑敏？你急匆匆的跑回来干什么？”陈妈妈正从卧房里出来，见到明惠很是意外。
“回来拿酱油瓶。”她拎着快要空掉的瓶子冲着陈妈妈挥了挥手，“酱油用完了，我去买酱油。”
说完，不等陈妈妈说话，她提着瓶子就跑了出去。
要到现在她才明白，她所嫌弃的过去，早已刻入她的灵魂。若是否定那些，就等于否定了她自己。别人的人生再好、再完美，那也并不属于自己。
“老板娘，”她将酱油瓶放在了柜台上，“我后悔了，你说过我有一次反悔的机会的，对不对？”
“哦？你是要舍弃现在的人生吗？”老板娘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美好的未来，就像是偶像剧一样的人生，这不是你所向往的吗？”
“现在的人生的确很好，一切都很顺利，但这不是我的人生。”她的眼神非常清澈，脸上带着微微笑意，“生活总是不尽如人意，但这样才是生活不是吗？可以为了一点小事生气，为了一点好事开心，虽然很不起眼，可那才是我自己的人生。”
老板娘将酱油瓶接过来，重新放回了柜台里面，“你确定吗？回到你厌恶的那个家，成为别人的机会只有一次，如果放弃就再也无法买到这瓶酱油了。”
“嗯。”她点了点头，就如一开始那样，急切地，一点都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如你所愿。”她伸手指着前面的货架，那里密密麻麻堆放着很多商品，都是一些很常见的商品，“对了，酱油，在那边。”
“酱油？”明惠不解地看着她。
“你不是来买酱油的吗？”老板娘笑得意味深长。
她愣住了，好一会儿也反应不过来。
“海天酱油，做你最喜欢吃的红烧肉，不是吗？”老板娘走到货架前，她从上面拿下一瓶酱油递给仍在发愣的明惠，“六块五。”
明惠接过来，付了六块五给老板娘。
“当你走出这里，你就会忘记这段成为别人的记忆。”老板娘微笑着说。
她看着手里提着的酱油，忍不住笑了。最初是她来这里打酱油，现在想来，她是在别人的人生里打了一壶酱油，现在酱油打完了，她也要回到自己的人生中来了。
或许她仍然会讨厌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但她更明白，对她来说，最重要的那些，全都藏在讨厌里。等到再大一些，她就会明白很多弥足珍贵的道理。
“老板娘，谢谢你。”她站在杂货铺门口，回过头来对着老板娘说了一声，然后抬脚跨了出去。在走出去的一瞬间，时光仿佛在此刻逆转。
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少女拎着酱油瓶站在大街上。
她手里拎着一瓶海天酱油，慢慢地走回了那条小小的、油腻且陈旧的小巷。
“咦，回来了啊，明惠。”对面小楼里，江小海趴在窗口，露出一张讨人嫌的脸冲着她笑。
明惠瞪了他一眼，提着酱油走进家门。
“怎么才回来，买瓶酱油去了这么久！”大嗓门的妈妈抱怨了一句，“快拿来，还吃不吃红烧肉了。”
她不耐烦地将酱油递了过去，然后飞快地跑上楼。
她翻开作业本，盯着作业本上难解的习题唉声叹气，“如果我是陈淑敏就好了。”
年少的我们，总羡慕别人的人生，但其实不必去羡慕。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未来，就像每一朵花都有眷恋她的蝴蝶。
更新时间: 2019-12-28 2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