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是俊
“愿化作黑夜拥抱你。”
阿台的工作在CBD。十字路口往北,左手边第一条胡同拐进去,第九家门面,单位名字是“成都小吃”。
阿台的手每天要洗三百只盘子。一天十小时,浸在油里。餐馆每天要接待来自CBD的高级白领数百名,卖得最好的菜是宫保鸡丁盖饭和西红柿鸡蛋盖饭。阿台喜欢洗西红柿鸡蛋盖饭的盘子,那盘子油少,健康。
下午不那么忙的时候他会洗干净手,先用肥皂把油腻和饭菜味洗净,再用洗手液反复揉搓。阿台的手骨节分明,细长而筋络微微突起,那是一双曾被人称赞过的手,此刻已经破皮生茧再破皮。阿台满意地闻了闻洗干净的皮肤,然后拿出他今年新买的MP4,看一支MV或听几首Doris的歌。
现在是2009年的夏天傍晚,在遥远南方的遥远小城镇,初显风华的少年郎正暗下决心,要来这城市逛一逛,闯一闯,打出自己的天下,成为姑娘的王。这是阿台来北京的第三年,换过四五份工作,最后在小吃店的后厨安定下来。洗盘子的时候他轻轻哼着歌,跟这里大多数同龄打工者不一样,他很少聊天,聊天时也避免夹带脏话。阿台身上有一种不属于这环境的满足。三年里,北京的人越来越多,车越来越慢,楼慢慢地盖,天突然就高了。
天还没亮
道别又着什么急
你走之前
我顺手帮你摘颗星星
这是Doris的歌里,阿台最喜欢的一句歌词。
在Q县的露天电影院,十七岁的阿台试图搂住秒秒的腰。那手悬在半空好几次,靠近了又抽回来,像是相斥的磁极被弹开。那天放的电影是《庐山恋》,湖光山色里,耿桦偷亲了周筠的脸。那脸红扑扑,那心咚咚咚。秒秒看得目不转睛,嘴唇微张着,像是要跳到那幕布里面去。阿台每次靠近秒秒,也是那样红扑扑的脸,也是那样咚咚咚的心。
“啪!”“啪啪啪!”昏黄的灯光里,阿台认真地拍着蚊子。他想秒秒人好看,血一定也甜,蚊子老围着她转。“看!这只还带血!”阿台得意地把手伸给秒秒看,掌心一只血糊糊的蚊尸。秒秒微微笑,也不转头,只说:“你手真好看。”
几个哥们来找阿台,他们叫他“台哥”。他们说:“台哥,二中那小子把咱们的人揍了。”
台哥说:“走。”
台哥走出几步又返回来,对还沉浸在电影里的秒秒说:“我去打架,你要不要来看?”
秒秒皱起眉。
秒秒一皱眉,阿台心里就没了主意。他希望秒秒跟他去,看他威风凛凛把人揍趴下,被兄弟簇拥成王的样子。他希望秒秒崇拜他。可秒秒只是看着电影。
阿台:“行,那我等会儿来找你。”
阿台被几个人簇拥着,推开观影人群,浩浩荡荡杀去二中。
那天路上有萤火,在去往二中的小路上,草丛间,阿台的脚步飞快,拨开飞舞的光点。从远处看,那一行人好似一路火花带闪电,自带进行曲的背景音乐,那是此后阿台再也无缘相见的瞬间。
那是阿台在Q县最后一次打架。那个被打到肋骨骨折的二中小子叫王志鹏,而当时K市的教育局局长叫王学庆。Q县是附属于K市的一个县,王学庆是王志鹏他二大爷。
阿台被带去四中教导处接受处分的时候,王局在电话那头抽雪茄。王局吧嗒嘴,是一下吞吐。吧嗒吧嗒吧嗒,三吞三吐之后王局开口说:“你好好处理这个事。”电话这头是头顶半秃的四中校长,校长的左手边是王志鹏哭泣的母亲,王母的正对面是皱着眉头的教导主任,主任的正前方是蹲在地上嘬烟头的阿台。
主任说:“你道个歉。先道歉咱们再说处理的事。”
阿台扭过头。
主任叹了口气:“屡教不改。”
阿台撇着嘴。
出门前,阿台结结实实挨了王母一巴掌,女人哭着念着自己孩子的好,愿阿台没来过这世上。阿台的左边脸肿成了粉红色,他咬牙低吼道:“你儿子还没死呢!”
停了学,赔了医药费,阿台的父亲抄起扫帚和锅铲,把阿台打出家门。阿台站在院子里,傻愣了一会儿,竟不知身在何地。他看见家门沉沉地关上,自己没有钥匙,没有钱,穿了好几天的衣服还没有换。他朝着窗户喊了些声音,窗户里没有回应。灯一灭,月光浇在他的脊背,凉如水。
许久,蝉鸣消停。阿台几乎是自言自语地问了一句:“你不要我了啊?”他自己也不太明白是在问谁。
可是阿台不会怂,他告诉自己不能认输。他往院子里啐了口唾沫:“走就走!”十七岁的阿台在家门前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昂首挺胸,脸上却挂满亮晶晶的不高兴。
巨大的不高兴里,阿台想起秒秒来。他想起秒秒甜甜的笑,秒秒纤细的腰肢,秒秒呼吸时微微颤动的胸脯。他想念秒秒,在被学校开除、无家可归、打架挂伤的额头隐隐作痛的时候,他想起昨天赶回露天电影院时,秒秒已经不在了。想到这里,阿台突然有点伤心。
想秒秒呀,想得心窝疼。他想起在学校里,秒秒坐在他前桌,上课她写字,钢笔一划,后脑勺的马尾辫一晃悠。晃悠了好多次,阿台实在没忍住,一把攥住,挨了老师一颗粉笔头。
他想起课间十分钟,有男生来找秒秒问功课,那眼睛一直盯着秒秒的耳朵,右手搭上了秒秒的肩。搭了三秒钟,阿台实在没忍住,把男生揍了,此后再也没人找秒秒问功课。
他想起那些迟到的日子,他在走廊外站的一节又一节的课,他记得走廊墙漆的每一道划痕,知道操场哪棵树上栖着什么鸟。回教室后他会告诉秒秒今天鸟儿唠了什么嗑,秒秒边听边给他剥一个早餐留下来的水煮蛋。
他想起这些年他为秒秒拍死的蚊子,秒秒微微笑,说他的手真好看。
路面上突然闪出一点亮光,萤火已经飞尽,那光芒格外耀眼。阿台快步上前,只踩上一摊水洼,那是十米外一颗星星的倒影。阿台从没见过这么亮的星星,他挪了挪位置,蹲下来,低头看了会儿月亮。
他决定去找秒秒。夜还不算深,他不知道秒秒睡没睡。不知道今天别人有没有跟她说起自己的光荣。不知道秒秒是否也像他这样,想念过一个人。
他朝秒秒的窗户扔了两颗石子,等了一会儿又扔了一颗。他唤秒秒的名字,一声一声,像春夜里连绵的猫叫。秒秒的窗户打开,没亮灯。月光爬上她半边脸,皎如玉。
秒秒说:“你别闹,会吵醒他们的。”
阿台只是傻笑。他环顾四周,俯身掬一捧水,他说:“秒秒你看,我偷了个星星。”
秒秒没有笑。她如玉的脸庞冰凉凉。她说:“你以后怎么办?”
阿台捧着水,水从指缝间簌簌落下,星星流走了。阿台突然有些哽咽,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声音有些哑,他说:“秒秒,你跟我走吧?”
秒秒没点头也没摇头,她问:“去哪儿?”
阿台说:“去大地方,吃好吃的,玩好玩的,过好日子啊!”
秒秒说:“大地方有多远,我们怎么去?走路去?”
阿台说:“我爸有辆送货的摩托,加满油能跑半个镇,我去开过来。”
秒秒说:“大地方人生地不熟,吃什么?玩什么?哪有钱呢?”
阿台说:“我妈抽屉里一个存折,密码我知道,里面一万七,我去拿过来。”
阿台说:“我还会工作,还能当你保镖。我养你,不让人欺负你。”
阿台说到这一句的时候,又在心里默默问了一遍自己,是不是真的愿意。心里的阿台说:是真的,现在的确是真的。
秒秒说:“算了,你走吧。”
秒秒说:“以后别来找我了。”
阿台这辈子从没这么不高兴。他有些分不清愤怒和悲伤。初显风华的少年郎,在不知道什么是在乎的时候,失去了一些东西;在不清楚什么是爱情的时候,毁灭了一些东西;在不太认识自己的时候,开始讨厌自己。那些没有去路的眼泪啊,会在心里酿成酒。酒劲上头,总有人要受伤的。
愤怒的阿台双眼通红,他咬着牙说:“我现在特别想揍你你知不知道,但是我有原则,我不打女人。”
阿台说:“你别后悔。”
秒秒的窗户合上了,很轻缓,像是怕吵醒这夜里的什么生灵。这小县城夜色如墨,浩瀚天幕里繁星闪烁。西北偏北,有一颗最亮最闪最迷人。阿台坐在秒秒家外的树底下,呆呆地看,像要把自己看进这黑夜里去。
他不知道,大地方的景色其实肤浅得很。那里的空气吃饱了灰尘,那里的星星黯然消殒。人们在那里盖起高楼追天,最后连蓝色也失去了。
天亮的时候,阿台骑着他爸的摩托,揣着他妈的存折,拆了缠住额头的绷带,朝家门相反的方向开出去。开出百来米,他又返回来,把那扇被他砸坏的窗户虚掩上。
好了,这样家就完整了。
好了,这次是真的走了。
Q县的少年没那么爱干架了。台哥的小团体推举了一个新老大,他们叫他“亮哥”。他们说“亮哥,咱们兄弟被揍了”的时候,亮哥就会眯起眼叼起烟,慢悠悠地说:“这就是背叛我的下场。”不损一兵一将,亮哥树立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威信。他的团体越来越大,他们攻占了Q县的台球城和KTV,他们敞开衬衣的所有扣子,三五成群走进洗剪吹,免费变换着酷炫造型。跟着亮哥,兄弟们过上了好日子,没有人再怀念台哥的英勇,没有人再称赞那个要和老师干架的问题少年。
而最后握住秒秒腰肢的,是王志鹏的手。
在陌生城市的网吧里,阿台一遍一遍刷新着秒秒的QQ空间。他把每一条说说掰碎念了几百遍,从每一个笔画里寻找那个叫作“思念”的东西。他想读懂秒秒的喜悲,她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人保护,有没有被欺负。他不想离她太远。在和王志鹏吵架,被王志鹏一巴掌抽得眼冒金星的时候,秒秒想念阿台。她想起阿台对她说:我是有原则的,我不打女人。
大部分时间王志鹏都对秒秒很好。给她买时髦的衣服,给她买有牌子的化妆品。Q县盖起第一座室内电影院的时候,王志鹏偷偷开着他爸的别克车,带秒秒去看电影。这间电影院有空调,这间电影院没有蚊子。没有蚊子的电影院,涌进年轻的少男少女,偶尔台词寂静,竟也隐约能听见“啪啪啪”的声音。
秒秒的眼角流下泪。她想念那只悬在她后背,迟迟不敢碰她的手。她记得阿台打架的样子,精瘦的身躯高耸,眼珠里血管突起。在四中的操场,阿台把还没有成为“亮哥”的亮哥踢得抱头求饶。睡前故事
那一天,秒秒和阿台说她想看电影,她从杂志上读到看电影也是学英文的好方法,她跟阿台说想看外文电影。阿台急匆匆冲去音像店,遇到正在那里挑盘的亮哥。他问亮哥哪个好,要外文的,亮哥随手递给他一个碟片。
“外文的,”亮哥笑眯眯地说,“好看到哭,包你喜欢。”
在秒秒家的客厅里,阿台把那碟片小心翼翼放进崭新的DVD。秒秒满怀期待地望着电视,光盘卡了几次,然后出现了英文字幕。一个女人在镜头前喝酒。她喝醉了,脱了衣服。一个男人走过来。又一个男人走过来。
“啊啊啊啊啊,”秒秒哇的一下哭了,她说,“汪中台你是不是耍流氓!你不要脸!”阿台急得脸红脖子粗,眼眶哗一下充满血。他甩开门头也不回地往外冲,留下惊魂未定的秒秒在那里摸索关机键。
台哥拽着亮哥的衣领,他说:“别让老子看见你,见一次揍一次。”
台哥说:“秒秒你别哭,我给你租别的光盘,你自己挑,我把音像店包了,你别哭。”
阿台想为秒秒擦眼泪,可是他不敢。他畏手畏脚的样子看起来没用极了。他恨自己在秒秒面前这么丢脸,他现在只想打败他能打败的一切事物,打破天地,打出电闪雷鸣,让秒秒忘记他的不好。
秒秒说:“我不哭了。你别打了。”
阿台说:“那你还跟我玩不?”
秒秒点点头。
而此刻,秒秒只想把她大腿上王志鹏的手拿开。如果阿台还在……秒秒猛吸了一口气。如果阿台还在,他会碾碎这只手,和那些盛夏死在他手中的蚊子一起,碾入泥土,生作来年春风。
他用他能想到的所有方式,拼尽全力地爱着她。小心翼翼地,为她拨开世间的残酷和肮脏。在Q县是这样,在哪里都是这样。他的爱融化进她身边一尺方圆的空气,那空气纯得透明而轻,卑微而静,品尝着他心爱的少女,笑容里绽放的光芒。光暗下去的时候,秒秒终于忘记了阿台。
她的最后一条说说写道:“你再多问一次,我便跟你走。”
阿台在网吧哭得像个姑娘。那个头像再也没有亮起。
三年后,阿台还是来到了他说过的“大地方”。这里车水马龙,朝九晚五的人海在地面和地下奔涌。而他只是专心地洗盘子,偶尔哼起歌。他的工作服已经洗不出白色,他抽烟时把烟屁股留得越来越长。
阿台戒了烟。下午生意淡下来那会儿,他会去店后面的泔水桶旁边,找其他的打工仔蹭一根。摩托卖了,钱寄回老家。发工资了,钱寄回老家。逢年过节,也记得给家里去一个电话,却始终不敢问起秒秒。省下三个月的烟钱,阿台买了这只MP4。屏幕上的Doris跳着舞,浓妆艳抹,节奏是迪厅里DJ打碟的节奏。
一旁抽烟的男人也凑过来看,看了会儿便眯起眼,吞云吐雾地说:“这妞还行。”阿台吼:“滚!”拳头紧握。
秒秒参加了市里的歌唱比赛,她说:“王志鹏,我要拿第一名。”
秒秒得了第一名。她被一家三流的艺人经纪签下,包装成网络歌手。她终于离开家乡,来到了大地方,甚至获得了一个出演电影女六号的机会。
她的艺名叫Doris。她太不红了,可她也终于有机会,能唱唱自己写的歌:
你问我最怀念什么风景
我说多年前
黑夜曾躲进你的眼睛
东五环,靠近大学的一个公交站,站牌广告是一部烂喜剧的海报。上映日期是上个月,迟迟还未换下来。
晚上十点,阿台从停靠的公交车下来,杵在站台好一会儿,等人群散去。他细细看着那张海报,Doris的身体被印成一指高的小人,躲在主演身后,五官模糊不清。阿台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人看他。这里的夜晚是霓虹色的噪音,从未有过安静,也从未让人感到安全。
他伸出手,手背冲着秒秒,小心地搂住她的腰。
一秒。
他屏住呼吸,生怕别人偷走属于他的这一秒。
他的手指划过秒秒的脸蛋,他说:“明天见。”
阿台微微笑,他把手收回裤兜里,也许是今天天气好,无意间抬头,天上竟还有星光。他往西北偏北的方向看了一会儿,吹着口哨走向对面的公交车站。
“秒秒你看,我偷了一颗星星。”
更新时间: 2021-03-20 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