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海岸

发布时间: 2019-11-03 19:11

分类:耽美甜文 / 睡前故事

蝴蝶海岸

文/林稚子

A

锦光百货四楼有间书屋,店的名字叫Butterfly,深深喜欢念成中文的“蝴蝶”,家珍反之。

家珍念英文时带有庄重感,节律分明,说英式发音像餐刀切凝固的黄油,而美式发音是沙拉酱,混沌流淌。

那时两个人都才十三岁,学校报名日在校门口的甜品店买珍珠奶茶时认识的。店里只剩最后一份珍珠,家珍让给了深深。

后来她们就约着休息时一起讨论作业,一起溜出校门去对面的萨利亚吃面,一起听心仪的女歌手的专辑。

不在同一个班级、不住同一个城区且严禁手机的中学校园时代,深深能记住的,也就是家珍用蓝色钢笔抄在她通信簿上的一串电话号码。

家珍有一次抱怨:“傅深深你从来都不打给我哎,”一会儿她又说,“要么把你家的电话号码给我好了,免得我周末都找不到人。”

她生气时的声音也是软的,嘴角微微下撇,换成别人会有做作之嫌,但家珍是老天爷的一件宝物。

深深永远记得初一那年附中举行文艺会演,八班出的节目是话剧《堂吉诃德》,中间有一段家珍跳的Kitri芭蕾独舞。那次深深像才睁开眼睛,发现世上竟有“嫣然百媚”这样的词汇,“美”之所以定义为“美”,是唯其独有且无可替代。

因此深深对于家珍的认识,是对这个世界上一切美好事物的认识。

“我妈不准我用手机。”好学生深深如是说。

“周末啊,又不是在学校用。”

“好了啦。”

深深就只是笑,半边身子伏在家珍身上。女孩齐耳的短发搭在臂弯里,毛茸茸的,是春天新鲜的蒲公英。

家珍就有些不乐意了,她一向讨厌被敷衍。每次问深深什么,都像旋转木马徒劳地跑一圈后回到原点。之前聊到月考排名的事,深深也是打哈哈不痛不痒地搪塞过去,“好了啦”三个字简直是“毒药”的代名词,她一听到就头痛欲裂。

越这样她就越搞不懂,傅深深这么大而化之的人是怎么上的一班。

一、二、三班是择优生,课时一早赶到了下学年;四、五、六班是普罗大众,寒暑假要参加补习;越往后越落寞,落到七、八、九班,老师在讲台上像健保课打太极,可有可无地讲。都是一样穿着附中的校服,但家珍介意自己是靠艺术特长考上来的。

可深深认真的时候也是挺认真的。

学校禁止女生戴首饰。家珍脖子上有一尊桃花碧玺弥勒佛,是她小时候阿嬷特地为她请的护身佛,平时小心翼翼地藏进校服领口里,白衬衫永远扣到最上面一颗纽扣。有一次体育课八百米测试,不知是绳子磨损了还是怎样,家珍回到教室才发现碧玺不见了,哭着去一班找深深帮忙。

那天深深在操场上走了无数圈,连跑道内圈的排水沟缝隙都仔细看过。好在连着一周鹭岛都没有下雨,碧玺卡在了一段干涸的沟渠里。深深找校工帮忙挖了出来,又陪家珍去精品店重新换过编绳。

讲起来都是小事,但择优班的人是每分每秒似镀着金在用,家珍因此大为感动,常常自己买什么也给深深带一份同样的。到后来,她们冬天戴同款羊绒手套,用同样牌子的德国钢笔,八班的人找不见家珍,都会自动到一班来。

最开心的是周六,周六下午两个小女生雷打不动地在锦光百货的四楼碰头。她们先在Butterfly看两个小时的书,然后一人一杯卡布奇诺,喝到四点钟再去楼下逛无印良品,买一堆文具和香氛蜡烛。她们逛到天快黑了才分手,各自搭地铁回家吃晚餐。

B

念初三时两个人已然变了样子。

像无数个夜晚的时间,植株汲饱水分从土壤里默默拔节,深深这棵长成圆嘟嘟的多肉,收获了一堆来自同学的恶作剧封号。而家珍已经够资格被称为蓓蕾,有一米六五的身高、梳得光光的芭蕾舞女演员的发髻,肩骨平直,只看背影,也会让人不小心跌进微笑里。

从那年起傅爸爸被派到内地拓展业务,主管设在江苏无锡的分公司。深深自小就是乖小孩,别人吩咐什么做什么,不需要人太操心。倒是傅爸爸,天生一副潮汕人的挑剔肠胃,在江苏有一顿没一顿地过了几个月,钟点工用不惯,忙到重度胃溃疡复发,傅妈妈不得不隔三岔五地飞过去照料。

没大人在家的时候,傅家就成了两个女孩的天下。她们在沙发上躺着吃大桶八喜冰激凌,周六看电影到半夜,研究奇奇怪怪的甜品式样,使厨房糟糕到像核弹现场,疯够了就凑在客厅里一起写作业。深深有时翻出一套爸爸从江苏寄过来的试题,说起精深程度,一脸无限惊讶的样子。家珍听到也只是淡淡地说:“这有什么,你知道要考鹭岛大学,他们是多少分,我们是多少分吗?”

“怎么会呢?”

“傅深深,这个世界不是水晶雪球做的……”说到这里家珍就闭了嘴,很专心地研究一道英文阅读题。家珍的英文科目是她唯一好到没边的科目。

深深觉得家珍懂得的事情真多,在她们中间,若她算是schoolsmart(校园智慧)那个,家珍就是streetsmart(街头智慧)那个。

有一次两个人去海洋公园,深深临时来“好朋友”弄脏了裤子,急得只会躲去卫生间哭。

公园独自坐落在鹳湾,四面是岛礁,一副什么都没得卖的样子。家珍灵机一动,找管理员广播说要找附中的同学,之后果然来了一个穿附中校服的同学,家珍就问对方借外套。

傅妈妈开车来接的她们,在路上一直夸家珍机智。后座上的傅深深眼圈还是红的,却忍不住揶揄:“看,我都羡慕你了。”

“少来哦。”

家珍说“哦”字时嘴唇微微嘟起,涂过透明滋润膏的唇亮晶晶的,带有无限娇俏之意。

深深看一眼就觉得迷人,什么人可以把透明滋润膏涂成一首诗呢?除了家珍。

于是她说:“你真不知道我妈有多喜欢你。”

这话是掏心窝的,傅妈妈当着女儿的面不止一次夸人家家珍,最痛恨小时候没让深深学舞蹈,到今天“笨手笨脚,没有一点女孩儿样”。

到家没一会儿,家珍就打了电话过来,事无巨细地交代清楚衣服是哪个部、哪个班的同学的,要及时洗净熨烫好。

“最好还衣服的时候在里面放一个水果或是巧克力,这样不会显得太贵重,又不会太失礼。”

C

深深去高一部还人情,搞得像动物园的观光客,经过每间教室都探头探脑地走。人家隔着窗户看她,是觉得这个小女生奇怪;她隔着窗户看人家,满心都是新奇。原来念高中有这么多书,原来高中部教室有六块黑板,怎么高中的教室里都没有盆栽和水族缸……工字大楼兜兜转转一圈她就迷了路,分不清哪儿是哪儿,满脑子只想让家珍救命,早知道就叫家珍一起过来了。

时间紧迫,她只好逮着人就问对方认不认识魏珩学长,被问的人却只是笑。几层楼的人都知道有个初中部小学妹在到处找人。

她只好先回来。

到了下晚自习时,毫无预兆地天降大雨。左等右等打不到车,眼看着人越来越稀少,她干脆闯进雨里。身后有自行车陆陆续续过去,铃声炸耳朵,有一辆不偏不倚地停在她的面前。

深深气鼓鼓地抬头,还没跟人家对峙,骑车的男生就掀开雨披:“听我同学说,你就是那个在高一部到处找我的笨蛋?”

她恍然大悟,继而脸烧得通红,好在是夜晚。

“你凭什么叫别人笨蛋,全世界又不是你最聪明。”

对方笑道:“喂,讲良心至少我不会跑去高一部找高三的学长,还满走廊地叫。”

“好了啦,衣服还你。”

深深默默地将书包里的纸袋掏出来递给对方,没走两步又折返回来,也不看他:“谢谢你!”

深深拼命撇着嘴也已经要哭出来了,扭头冲进夜色之中。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脆弱,也不晓得是哪根筋搭错了。

妈妈已经好久不在家,冰激凌原来也会吃腻,她从来都不敢告诉妈妈她需要开着电视机一整晚才敢入睡。

最重要的是,家珍为什么要骗自己呢?她明明就记得家珍说“要去高一部找魏学长”。她宁愿是自己记错了,捉弄她的人那么多,连妈妈都可以在外人面前毫无顾忌地说“我女儿笨手笨脚”。毕竟如果是别人,她可以满不在乎,但为什么会是家珍呢?

不可以生气,生气会长痘。深深在心里默念。如果难过可以流动,那么心里那个被蜡烛烫的小洞,在天亮之前,可不可以流光就不再回头呢?

D

家珍十五岁放暑假时去了外地,寂寞的深深于是买了好多蓝光影碟在家里放。有一部安哲罗普洛斯的电影叫《雾中风景》,她循环看了好多遍。在冷气机轰鸣的下午,她就着电影喝掉一杯又一杯柠檬茶,吃切块的苹果当饭,体重终于开始降了。

九月份开学升到高一,大家各自进入新的班级。家珍的中考成绩有进步,这次分到了五班。一条大走廊通过来,她们分列最左和最右。

深深跑过来恭喜她,家珍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不知道我有多努力才能和你在同一层楼学习。”

十月时学校请往届毕业生回来分享高考经验,深深和家珍也去听了。那天来了好几个学长,除开红榜里常见的几位,竟然还有魏珩学长。

他是他那一届考生中的黑马,理科一向是他的强项,可偏偏那年理综卷子出得特别难。魏珩学长在分享会上说,考试就是蜗牛一步一步爬的结果。

还是家珍机灵,借着在海洋公园认识的由头,分享会结束后把魏珩学长给约了出来,说一起去看小众电影。

等到《雾中风景》在深深家的客厅里放映,家珍才在私下里问起魏珩学长有没有什么笔记还在家里,可不可以借给她观摩。

学长摸摸头笑着说,其实他都不太记笔记的,高考前一个月,每天晚上睡前还要打一个小时电游。

家珍不信,一脸失望地让魏珩学长不要吝于分享。魏珩学长说自己真的冤枉。两个人吵吵闹闹,像八百年没见的老朋友。深深端着冰柠檬茶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就只是看着他们笑。

她心里满满的温暖,都不记得上一次家里这么热闹是什么时候了。

国庆长假快结束时,魏珩学长又来了深深家一次。他说自己家里没有投影仪,问可不可以在深深这里看完《雾中风景》。

深深将百叶窗拉上,调好仪器,两个人坐在灯光昏暗的客厅里看。

这一次这么静,只有安哲罗普洛斯的雾气渐渐弥漫在时间里。

放到荧幕里两个小孩走在冰天雪地里时,深深赶紧从茶几上抽了一张面巾纸捂在眼睛上,压了好久才从地板上站起来说:“我给你做柠檬茶。”

学长问:“你好像很爱这部片子?”

深深答:“你每天晚上要打一个小时电游,我每天睡前要看这部片子二十分钟。随便从一个地方开始,到任何一个地方结束,二十分钟是我第二天的‘电池’。”

说完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其实这些话她连家珍都没有告诉过。

魏珩学长就说:“你信电游的事?”

“为什么不信?”

“没什么。不过我想告诉你,你还记不记得以前我说你‘笨蛋’来着?不要信,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女生。”

然后他偏过头看她,眼神纯明而坚定,让她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

那一刻,她心里有如春风拂面,像风雨天湖面的潋滟。

俞伯牙和钟子期,闻琴而知音,是一个人一生中最隐秘又原始的见与被见。

E

高二时家珍念文科,深深先是选的理科,但架不住家珍的“拜托拜托”,从理科班跳到文科班,最终和家珍成为同桌。

十三岁时两个人便常聊天到快打上课铃,再不舍地拉手告别,隔着几层楼也像隔了一个世界,到现在真的成为同桌反而变得安静了。

家珍开始找别的女生一起聊天、买饮料、上洗手间。按家珍的说法是,“你在这里我已经很安心了”。

清静的日子里,深深就埋头刷题。她自觉天资并不高,只好靠一步一步蜗牛爬藤。文科和理科对她来说没有太大的区别。

可慢慢地,说她聪明的人多了起来。最早是魏珩学长,然后是妈妈,再然后是家珍。除了这三个人,别人的话她也不太去听。

成长跑道到这一圈,少年们像俄罗斯套娃,又重新加上一层外衣。男女生从小学时打到势不两立,到初中时给对方取难听的绰号,再到高中忽然相敬如宾,就这样一点一点拉开了性别距离。

“相敬如宾”这个词还是家珍想出来的,有种鬼马精灵的贴切感。

在高考的两个月前,深深一早去到学校,坐下来还没有开始早读,就被班主任叫到了年级办公室。

这个地方她来过几次,在工字楼背阴的一面。空气里有潮湿闷热的海风的气息,都四月了最近还赶上一场寒潮。冬天留了一段影子在墙壁里,回南天气温一高就渗水,像锁在水泥砖石里的灵魂在哭泣。

她贴着墙壁,手心里潮腻腻的,是洇化的石灰粉。她两只手贴墙握着大楼的石灰眼泪,低头看校服裙摆的褶角,一根深红色的纱线露出来,摇晃着在风里摆动。

班主任说:“高三这么重要的时刻要特别注意自己,一失足将成千古恨。”

她盯着那根纱线,没来由地想,为什么蝴蝶扇动翅膀可以引起得克萨斯的一场飓风呢?

班主任停了停又继续说:“小小年纪尤其不要感情用事,会影响学习。”

深深听见班主任的声音,一小段一小段地在空气里飘,都是一些她听不懂的词汇。于是她说:“我没有做什么啊!”

“那这是什么?”

办公桌上一个墨绿色的硬皮本子被推过来,淡金的藤蔓描得精致无比,两只小精灵窝在树洞里拥抱着冬眠。这样的本子有两个,贵得不得了,也好看得不得了,是家珍去日本旅游时买回来的伴手礼,她们俩一人一个。

她低着头,仍然说:“我没有。”

“那你这里面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现在是你想这种事的时候吗?你也不看看自己的样子。”

她于是第一次听到自己的日记,眼泪涌上来,有别的老师好奇地扭过头来听——

“美好文字的选段,馊臭了、发霉了,腐烂在四月天的早晨。

“一个人如何可以没有自尊心。

“天光慢慢大亮,明亮的阳光从玻璃窗外透进来,树和花及草坪就都苏醒在淡金色里。做一棵植物是多么幸福!如果被淋湿,就享受雨水;被照耀,就享受照耀。”

班主任说:“这个本子幸好是被我捡到,要是被同学看到会产生什么影响?本子就先放在我这里,高考完了你再拿回去。唉,傅深深,我本来对你的期望还很大的。如果你再执迷不悟,就叫你的家长过来一趟。”

她忘了自己是怎样机械地迈出办公室的。早读已经结束,走廊里人影闪动,她回到教室里竟然意外地发现一个人都没有。

她坐在座位上,想了很多事,想她从来都是放在桌洞最里面的日记本,手摸过去,里面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就像她的心。

就拍毕业照了。

都没有说大学会怎样,过了十八岁又会怎样。小时候觉得十六岁很远,从来没有想过十八岁会来得这么快。快到脸上还没有皱纹,心就已经开始苍老。

时间悄悄地过去,没有一点声音。香樟树下是连绵的蝉声,声嘶力竭,像要把整个夏天给吐出来似的。

事情一件赶着一件,都是无声无息的。无声无息地拍了毕业照,无声无息地参加高考,考完后很久心都是哑的。坐在窗前看书,半小时都翻不过一页去,连书也成了哑巴。

家珍对毕业照一点都不满意,那段时间她长了好几颗痘痘,偷偷在洗手间抹妈妈的粉底液和遮瑕膏。尽管好几个女生都看不出来,可家珍仍然觉得照片上能看到隐隐的红。

却没有人问为什么她们两个人站得隔那么远。

是到考完以后,深深才知道爸爸妈妈早已协议离婚,但一直等她高考完才去民政局正式领证分开。被问到想跟谁一起生活,留在鹭岛还是去无锡,深深只是低着头,一个字一个字小心翼翼地捧出来,却还是碎得厉害。

她说:“是不是十八岁就可以自己选择了?我选我自己。”

大人们很快就有了自己的生活,深深有时坐在旧家里想为什么魏珩学长会说自己最聪明。

她明明什么都做不到,连爸妈之间的裂缝都无法弥补。

他们的船只在水上“失了事”,留下斑驳乌黑的油迹带。她一直以为这艘船会安全抵港,可最终是自己在水下缺氧,慢慢看不到太阳。

F

填志愿时深深选择了北京,从肚子画到心脏,离开鹭岛一张中国版图的距离。

再见不到青苔巷子里坐着的白头发阿公、阿嬷,见不到凤凰树六月里点燃整个岛屿的天空。台风天时女生们打湿的格子裙摆,光洁的小腿上绯红的蚊子包印,伴随了她十八年的事情,就这样随随便便掀开成为过去的一页,成为别的女孩生命里的正在进行时态。

魏珩学长去了德国柏林继续念书,家珍则留在了鹭岛大学。

深深从未问过家珍魏学长的电话号码,他们慢慢就都走失在了风里。

有一次爸爸打电话给深深,说鹭岛的房子空着怪可惜的,现在房价很好,她如果想卖掉,他可以帮她处理。

大人们把房子留给了深深,她第一天搬到这儿时还是十三岁,暑假里她和爸爸、妈妈一起逛家具城,“我要这个、这个,还有这个”,被宠溺得不得了。后来是怎样走到的这一步,爸爸跟她说起家,不再是“你要全世界爸爸都给你”,而是“现在房价很好”。

搬完家的第二天,她去新学校报到,在校门口的奶茶店点单。身边的女孩那么美,那时她想,如果可以认识就好了。

蝴蝶就是从这里飞起来的。

二十二岁她从大学毕了业,开始天南地北地出差,常常回到上海行李还没有摊开,就已经要准备下一次的飞行。

有一次冬天飞香港,半夜她和同事在歌赋街的酒吧里喝酒,天气热到皮肤上都是微微的汗。夜深了,露天桌椅旁的人们陆续散去,有人拧开吧台上的老式收音机,几首老旧的粤语歌后,一个女主播的声音切进来——

“各位市民朋友大家好,近日香港水域变成一片夜光海,主要出现在大埔元洲仔、西贡大浪湾、避风塘和乌溪沙码头。造成这种现象的主要原因是夜光藻,又叫甲藻……亦是一种海洋污染……”

她杯里的冰块早已融化,困到眼皮都往下坠,几个同事却兴奋不已,拉着她连夜打车去西贡。司机惊讶地问了两遍,得知一帮人是去看夜光海的,兴冲冲地告诉她们,这种海潮跟某类蝴蝶翅膀的光一模一样。

“我记得是叫光明女神蝶,产自亚马孙热带雨林,翅膀上有蓝绿色的鳞片,在丛林中飞起来的样子同蓝宝石一样。”

“阿伯你知道很多啊!”一个同事说。

“小时候知道的嘛,人小的时候总会喜欢一些东西,一辈子都忘不掉的。”

车子飞快地开在高高低低的海岸环山线上,及至大浪湾山头附近,远远已经能看见山下臂弯般的海湾里涌动着壮阔的夜光海潮。

几个人冲下车,平日里穿套装的同事一下子变得好像外出郊游的小孩,纷纷脱掉昂贵的鞋,光着脚踩在海滩上,一时间都是笑闹。

“傅深深,你快过来,快点快点——”

她一时间像听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灵魂被这种怪异的美感所召唤。她踩在沙滩上,冰冷的一月份的潮水卷过来,灌进她的脚印,再抚平它们。蓝色的潮水逐渐上涨,包住她的脚趾,直到小腿。大海收养了光明女神蝶的灵魂,她被灵魂双翼的碎片给围绕住。

多么多么绚烂破碎的夜啊!

深深掩着脸,在凌晨的蝴蝶海岸哭到不能自抑。

她在少年时,心里很纯真的地方也住过一只蝴蝶。后来那个地方天崩地裂,所有的过去被一一否定,再灌上熔岩。那时她觉得自己整个都被封印在黑色玄武岩里,硫黄的气味从皮肤上透出来,悲哀烧到骨髓,连眼泪都被高温蒸发到杳无踪迹。

忘记两个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争吵,家珍说:不要以为自己有什么了不起,如果不是成绩好,鬼才会跟你做朋友。

忘记日记本里不填日期,每一篇北纬东经坐标,都标注着魏珩学长的城市。

忘记妈妈说“离婚”的样子,而爸爸说“受够了”的声音。

…………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所有童话故事开始的地方,那里有一片海,盛夏的阳光可以照到水下很深的地方。小美人鱼还在她的宫殿里,快乐王子也穿着宝石的衣裳。所有应当被忘记的事情,还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发生。

然后城堡被藤蔓覆盖,沉睡魔法保佑所有善良的心灵,要记得忘记,人才可以在第二天醒来,完好无损地活下去。

G

回到上海,办公室里还开着暖气。连日的阴雨绵绵,冻手冻脚下整个组的人都萎靡不振。有同事开始想念南海的炎热,说在中环街边喝一杯橙汁伏特加兑三倍冰块,玻璃杯上全是水汽。

上司来她们组分派任务,忍不住笑着骂:“出差出了一星期,怎么你们整个身心都脆弱了?打起士气来啊,小姐们!”

于是一屋子人都笑,傅深深也笑,笑容甜甜的,没有人记得她在那个夜晚快要呕吐的哭泣。

多少人连自己的哭泣都不再记得。

安哲罗普洛斯的雾气,终于消失在时代的浪潮里。蓝光电影盘落了灰,爱蝴蝶的少年卖掉所有标本当了司机,下班要去哪里,新开的咖啡馆,意面要不要试新。

睡前故事

更新时间: 2019-11-03 1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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