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西洲
“姜维,你喜欢海,喜欢山,喜欢风,连楼下咖啡店的那只流浪猫你都能小心爱护,你是我见过的这世上最温柔善良的男生。你喜欢世间属于你的一切,却独独不喜欢我这个姜太太。”
一
陈安安再次见到姜维,是在维多利亚港的豪华游轮上。彼时,游轮上灯光璀璨,将海港水面衬得像是嵌了钻。
他仍是老样子,坐在最靠海的位置,穿着最新款的黑色商务西装,领口系一只漂亮的温莎结,一双桃花眼熠熠生辉,手里环着温软的美人腰,悠闲惬意。她已习惯了他这副模样,全身皆披着精甲,浑身上下仿佛无一处软肋。
她同他本是连招呼都不用再打的,偏生她只是个陪同翻译,上头还有个拿主意的外国主顾—一个蓝眼高鼻的法国佬。法国佬很看好姜维,姜维是投行的风向标,又登过《时代》杂志封面,是法国佬刻意结交的对象。
法国佬神采奕奕地走在前面,陈安安硬着头皮,踩着一双银色高跟鞋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此刻,她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希望奇迹发生,如果地板忽然裂开,出现一个窟窿,她陷进去,就再好不过了。不过地板没有裂开,她能做的只有同姜维面对面。
瞧见陈安安的时候,姜维眼里的鄙夷叫她尽收眼底。她瞄了一眼,一颗心沉了下去。
“你好,姜先生。这是林乐集团的港区总监保罗先生。他久闻您大名,特别想同您交个朋友。”她努力镇定,清了清嗓子,以最婉转的方式告知姜维保罗的诉求。她特意在头衔上加了重音,姜维白手起家,见着钱就像猫见着鱼。
话音落,姜维撇嘴一笑,转身冲她比画了个“嘘”的手势,而法国佬一脸不解地望着陈安安。
“姜先生?”陈安安着急,往前凑了两步。
姜维的女伴拉住了她,恼怒地瞪了一眼陈安安,嗲声嗲气地说:“你不要说话啦,姜先生的鱼快上钩啦。”
鱼,在维多利亚港里要是能钓起一只鱼,她陈安安就立时跳进去裸泳。她鄙夷地瞪了一眼这个女人,却觉得这个女人十分面熟,便有些惊讶。
锥子脸,杏眼,薄唇,仔细想想,陈安安才知她正是最近热播电视剧里的女星甲。人人都说女星甲歇工去瑞士度假了,原来混在姜维这里,胸前那串祖母绿熠熠生辉,倒是实打实的尖货。
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
陈安安吃了瘪,同保罗一起老老实实地闭了嘴,站在姜维身后。足足十五分钟后,姜维才回了头,朗声对着保罗笑道:“你好,保罗先生。”
他说着流利的法语,同保罗相谈甚欢,全程目不斜视,完全将陈安安当空气。舞会的曲子响起来,男男女女去了舞池,陈安安此刻如蒙大赦,借口去卫生间,便逃之夭夭。
转了电车,她便到了清水湾。
门钥匙插进去,转两下,她便感觉一双手自身后环了过来。陈安安反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世风日下,她竟不知清水湾的色狼都这样嚣张了。她转身,瞧见耳刮子狠狠地甩在了姜维的脸上。楼道里灯光昏暗,但她仍可看见姜维俊俏的侧脸上那五道清晰的指印。
“要不是今天在酒会上看见你,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我连我自己妻子几时回的香港都不知道,你说可笑不可笑?”他抚了抚脸颊,不退反进,几步就将陈安安抵在门上。他低下头在她耳旁呵气,薄唇已不老实地沿着她的耳朵呵气亲吻,扑鼻的酒气迎面喷了过来,连他嘴角的笑容都带着嘲讽:“陈安安,三年没回来,你是不是都忘了自己还是姜太太?”
“姜维,你疯了?”
“如你所愿,陈安安。”他将陈安安紧紧地揽在怀里,再不肯放手。他拿胡茬扎她,又像旧时那样拿一句句的情话来堵她,叫她浑身软绵绵地跌在他身上。他一只手环着她,用另一只手开了门,径直抱着她滚进卧室。
清水湾的月光,如维多利亚港的月亮一般美丽。他那平展的眉,高挺的鼻,狭长的眼,在月光里,像诗,像画,也像一只跳跃的兽,叫陈安安没有一点招架之力。
瞧见她双眼紧闭,红晕浮上脸颊,他轻轻笑一笑,埋在她耳边,又小声地说了一句:“逢场作戏,不要当真。”
这话一出,几乎将陈安安那一颗复苏的心,碾作八瓣。
二
旧情若能顷刻复燃,陈安安也不会像现在一样诚惶诚恐。
夜里多梦,梦里尽是旧日里的缠绵情事,梦境的最后一幅画面定格在姜维愤怒的脸上。
她自梦中醒来时,姜维也是一副怒发冲冠的模样。他正对着穿衣镜伸手,扯那只领结。他手指修长有力,却仍像旧时一样笨拙,一只领结被他扯得七扭八歪。
陈安安瞧着,捂着被子在他身后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商场上叱咤风云的姜维,此刻面红耳赤,败给了一只领结,谁见了这场面能忍住不笑?
“你还是和十八岁时一样笨。”陈安安做神点评。
姜维听见后,愣了半晌,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白了镜子里的陈安安一眼,但手上没有停下动作:“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古灵精怪,跟成了精的猴子一样。”
“你是怪十八岁的那只领结,还是怪我偷走了你的初吻?”陈安安问完,随即朗笑出声。
那声音空灵却刺耳,震得姜维耳膜痛。他不喜欢大大咧咧的姑娘,尤其这大大咧咧的姑娘是陈安安,这几乎又成了她身上一桩了不得的罪过。但那魔性的笑容,到底将他带到了那个炙热难耐的十八岁。
十八岁的成人礼,那样惊心动魄的一个吻,她以为他会忘?
姜维要作为学生代表发言,校方规定要穿西装,系领结。姜爷爷与女佣都出去避暑,他只得自己系那只领结。他那时就如同现在这般不得要领,好好的衬衣领,被他揪出一大截。他对着镜子,使尽各种办法也打不出一只漂亮的领结。
亏得陈安安出手。
不过那时的陈安安还是一只菜鸟,打不出什么像样的领结,只能歪七扭八地绕出个比较规整的结。领结打得紧,姜维三千字的演讲,因为频繁扯衣领,结巴了好几回,下来时,校长的脸都绿了。
姜维讲完下来,在后台暗黑的小包间里,他便同她发脾气,鼓着一张脸:“我以后再也不让你系领结,早知道,我就找……”
他想说隔壁班暗恋他的校花,却看到她的脸同他越靠越近,一双眼在暗处闪着狡黠的光。她忽然凑了上来,将一个吻蜻蜓点水般地印在他的唇上。她的嘴唇温热,而他的眼里写满惊恐:“陈安安,你……”
“以后你的领结只能我来系。”
她大大咧咧地宣誓主权。
他讨厌这样子的她,事事都抢在他前面。想到这儿,他的脸拉得同他系的领结一样难看,转身命令陈安安:“下来帮我系。”
人年纪越大,便越爱回忆往昔。昨夜他瞧见保罗同陈安安在一处,恨极了她,心里极其不痛快。在看见她出门后,那法国佬尾随在她身后时,他便也悄悄跟上。可清醒时,瞧见身旁的她,他恨不得甩手给自己两记耳光。
陈安安忍着笑,自床上下来,踮起脚,扯着他的领带,就势将高她半个头的他扯得低下了头。她的手指灵活绕了几绕,打出一只规矩的四手结。
“好了。”陈安安舒了一口气,将姜维落在沙发上的西装拿起递给他,“不送。”
姜维接过西装,瞪了她一眼,指指窗外清水湾的牌子,低下头轻声说道:“陈安安,这里是香港,你要跑的话,可不像上次那么容易。乖乖地待在这儿,哪儿都不要去。公司要上市,媒体要在我身上做文章,我不愿被他们挑出毛病,特别是不愿在你身上出现纰漏。”
陈安安甩了甩头发,莞尔一笑,定定地看着姜维:“姜维,你这是胡搅蛮缠。我住哪儿,是我自己的事,你管不着。”
“那你为什么要回来?一个地球,非洲,欧洲,南美洲,你待哪里不好,偏偏要回香港。”姜维听到这句,猛地抬了头来驳她,声音里携着一股强悍的气势,“既然回来了,便没有再走的道理,无论如何,先熬过这三个月再说。三个月后,公司上市,见完你的那些世伯们,做足了这场戏,晚宴结束后,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到时候,我保证再也不拦着你。”
十天前,陈安安自巴黎飞回香港,缘由简单明了,姜维给她发了一封奇怪的邮件,央求她尽快返港。她哪里肯听,可潇洒不过两日,就发现身上所有能用的银行卡都被停了。
现在她才知道,他逼她回港,原来是为了这个。她回了香港,不肯同他妥协,在清水湾租了一个宅子,做同声翻译来养活自己。
陈安安不为所动。
姜维便又补了一句:“姜太太,是你先来招惹我的,你本来就欠我的。”
这句话一说,陈安安便败下阵来。
三
若论及源头,他将那千般错都推给了她,只怪她先招惹了他。
她同姜维可不是八点档里的霸道总裁同灰姑娘。时间跳回十年前,他们是真正的门当户对。
孩提时期,她便认识姜维。那是,姜维还是小小的一个人,脾气倔,又爱生气,没有一点儿讨人喜欢的,衣服只穿黑色,黑毛衣,黑皮鞋,黑头发……艳阳天里,他浑身都是黑漆漆的,见不到一丁点儿其他颜色。
五六个孩子聚在一处玩闹,他总不肯来。
那时她最调皮,却最得姜爷爷喜欢。
大人们开玩笑,说陈安安和姜维是一对,陈安安是姜爷爷口中的孙媳妇。大人们起哄,问姜维,愿不愿意。
半晌后,姜维从书里抬起头,一本正经地打量陈安安,极不情愿地点点头,换来大人们的哄堂大笑。
陈安安听着,心道,他心里哪里愿意?她仰起头,撇着嘴说道:“姜爷爷,姜维太闷了,我可不能做你孙媳妇。”
“我还没嫌你黑。”姜维慢悠悠地冲着陈安安补了一句。
他那时就是现今最流行的毒舌男,牢牢记住稳、准、狠的道理,句句话都能戳在陈安安的心坎上。
陈安安平生最讨厌别人说她黑,撇着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时她心里想的是,别说这辈子了,下辈子,她也不可能同姜维那样的人在一起。
不过,没挨到下辈子,这辈子,她便做了那个说话不算话的人。
虽然她同姜维在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班,但他们的关系像照不到艳阳的冰山。姜维像竹节似的,噌噌往上蹿,脸庞倒越来越耐看,能弹琴,能打球,不知不觉就成了学校里行走的荷尔蒙。
对于这些,只有陈安安一个人后知后觉。
她那时迷上了二次元,觉得漫画里拯救世界的王子才是真爱。被拉去看本班的球赛时,她手里仍拿着一本未看完的漫画书,她可没时间看姜维臭屁。听到周围的女生尖叫时,她才抬头,可那篮球像长了眼一样,不偏不倚地朝她砸了过来。她被砸蒙,整张脸肿得像面包,半晌回不过神,相熟的同学便送她去医务室。
阳光透过医护室的玻璃窗照进来,洒满一室,床头的绿萝嫩得都要滴下水来,而陈安安顽强地用肿成一条线的眼睛仔细搜寻漫画的结尾。
姜维来时,同她一样挂了彩,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医生给他包扎完,他挡在了陈安安面前,自怀里掏出两瓶冻成冰的水:“拿着,敷在脸上。书给我。”
“不给。”
“你不给,我就告诉老师。”
于是,陈安安乖乖地将书交给了姜维。
姜维靠着窗沿,一双长腿晃悠着,翻着陈安安的漫画书,一本正经地为陈安安读漫画。微风吹过,他额头饱满,一双眼睛明亮清澈,比外面的光还要亮。
漫画被翻到最后一页,姜维将书扔给陈安安,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陈安安,这里面的人哪里有我好看?”
“嘁,你懂什么!王子不但有美貌,还有博大的心胸,他要保护的是全世界。”陈安安一脸鄙夷地看向姜维。
“我只想保护你一个人。”
春风拂面,那一刻,陈安安脑中能想到的只有四个字—在劫难逃。他随随便便一句情话,便将她的一颗心掳了去。
自那天后,她天天写规整的十四行情诗,拣阳光明媚的春日递给姜维。
一月后,姜维勉强点头答应。
他总说是她先招惹了他,但在她看来,明明是他先招惹了她。
四
回忆是颗裹了糖霜的蜜饯,携着旧日里的和风细雨,压得陈安安喘不过气来。保罗的电话算是一根救命稻草,他需要陈安安再做一天的陪同翻译,报酬丰厚,地点在九龙的高档办公楼。
她去时,带着涂了遮瑕膏都掩不掉的黑眼圈。
保罗看见,远远地就同她打招呼,引着她过去时,座位上坐着的是一对白发苍苍的夫妇。巧的是,那对夫妇是陈安安的旧相识。他们见了陈安安比见了保罗还要亲切,那老妇颤巍巍地站起身,给了陈安安一个拥抱:“安安,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你一去就是三年,一点消息都没有。”
“姑姑,保罗是要同您谈生意?”她诧异地望了姑姑一眼。
“股权转让,安安。姜维要收我手里那百分之十的股份,我同你姑父年龄大了,哪有精力顾这些。”
“所以委托了我来谈,姜先生真是个不错的人。安安,你可能不知道,姜先生要开拓海外生场,报酬丰厚,我现在已是姜先生公司的部门经理。”保罗笑嘻嘻地说道。
合同数月前已拟好,保罗读一条,陈安安翻译一条。姜维是个生意人,谈钱时立即化身为葛朗台先生,价钱在陈安安看来,低得令人发指。她气愤地道:“姑姑,这合同你可以不签,他现在给你的价,还不及你当时投进去的五分之一。”
她知道姜维恨她,却不想他会先拿姑姑来开刀。
她气不过,抛下保罗,同姑姑径直去了姜维办公室。
姜维的办公室在尖沙咀一座大厦的最高层,临着窗子,俯身往下看一眼,整个繁华的香港尽收眼底。陈安安气势汹汹地冲进办公楼,是他意料之中的事。她同旧时一样,脾气暴躁,不懂得为人妻就该温柔本分的道理,急时总爱扇人巴掌。
“姜维,你干脆去抢好了。”
“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姜太太,文琳仍在医院里躺着,你在这里和我谈高尚?”姜维吃了一巴掌,却没像旧时一样暴跳如雷。
他一针见血,驳得陈安安无话可说。
“不过,我早说过了,你还有得选。再做三个月的姜太太,撑到公司上市。你姑姑该拿的钱,我会一分不少还给她。”
“姜维,成交。”
“你早该这样的,陈安安。我那时就告诉过你,强扭的瓜不甜。”
五
强扭的瓜不甜,陈安安比谁都清楚,可既然这瓜都强扭下来了,谁还在乎它甜不甜。少年时,她同姜维是一对遭人嫉妒的神仙眷侣。她以为他们会一直如此,直到白发苍苍,皱纹爬满额头。
他们之间出现裂痕时,是在姜维去英国留学的那一年。
姜维去英国一年,陈安安留在国内,忙着应付毕业论文。
他就是在那时遇上的文琳。文琳是姜维的同班同学,长发披肩,柔声细语,最致命的是骨子里透出来的温柔。他们俩是班里仅有的亚裔,被分在一起做论文。两人相处的时间长了,姜维觉得,温柔的文琳更适合自己。
陈安安脾气臭,姜维心里的那架天平便渐渐地斜向了文琳。
回国时,他将文琳带回家,跟家里摊牌。姜爷爷不同意,陈安安自然也不肯同意。他们本就商量好了,陈安安和姜维毕业后就结婚。姜爷爷见这情形,索性将婚期往前提了一截。
使了计策,支走文琳,陈安安做了名正言顺的姜太太。
可她同姜维结婚的那一天,文琳从酒店的八楼跳了下去,没死,侥幸捡回一条命,人却再也没有醒过来,像恶俗的八点档电视剧。
姜维将所有的罪责都归在陈安安身上,不肯多听她一句解释。她在他心中成了恶毒骄横的代名词,再无改变的机会。也是自那一日开始,他们之间的裂痕越来越深,深到再也无法弥补。
最后,陈安安索性去了巴黎游学。
要不是姜维惦念着陈家那点儿微薄的势力,同他的好先生人设,她大约这一生都不会再回香港。
她不回香港,就永远是名正言顺的姜太太。
奇怪的是,即使恨他入骨,她也舍不得将这姜太太的头衔拱手送给别人。
六
将脸皮加厚两寸,将心胸放宽两尺,再名正言顺地做姜太太,于她而言,倒是件两全其美的事。
陈安安第二天就搬进了姜维的公寓。
自搬进来的那一天起,她就铆足了劲不让姜维好过。姜维有洁癖,家具只选白色。从前,陈安安耐着性子迁就他,而今,她可没这样的耐性。
要住三个月,她头一件事就是把这些不合她心意的家具全换掉。
她将家具店里地中海风格的家具全部搬回了家,换了姜维最讨厌的蓝色,将姜维给的两张银行卡都刷爆了。
姜维进家门时,愣了半晌,鞋子提在手里,愣是没敢下脚,探出头去,看一眼门牌号,确定没进错门,才换了拖鞋进来。
“陈安安。”他加班到深夜,没想到,刚进了家门就得了这么大的一个“惊喜”。他知道她是存心恶心他,清了清嗓子,朝客厅里做瑜伽的陈安安说道:“家具我早想换了,嗯,眼光不错。”家具是一水深深浅浅的蓝,不知道的,大约以为他要变成一只美人鱼。
陈安安听完,差点从瑜伽球上掉下来。她怎么不知道,姜维脾气变得这么好了?
“唉,陈安安,我没有吃饭。”姜维换了睡衣,立在陈安安面前。
“所以呢?”
“我想吃蛋炒饭。”姜维挑眉,“陈安安,你去巴黎这么久,可能连中国饭都忘了怎么做吧。”
姜维也没想让陈安安好过。他知道陈安安厨艺惊人,做一顿饭便能将整个厨房毁去一半,最不擅长的便是蛋炒饭。他故意找碴,激一激她,存心想看她出丑。
“好啊。”没想到陈安安听完,立刻就答应了。
不出半个小时,陈安安便扬扬得意地端着蛋炒饭出来了。
姜维接过来,白一眼陈安安,将一盘子蛋炒饭全扣进了厨房的垃圾桶里:“陈安安,我忽然不想吃了。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是文琳的生日,是她在医院里度过的第四个生日。”
姜维做完这些,看见陈安安一张脸白里泛着青,才心满意足地回了卧室。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平时他对别人再讨厌,也留着三分礼貌,只有对着她时,连最起码的礼貌都没有。
陈安安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才知道,原来他在这处等着反唇相讥。
她拿了一双筷子,将一粒粒的蛋炒饭重新捡回碗里,捡一颗,便说一遍对不起。
躺在病床上的文琳是一根刺,狠狠地扎在姜维同她的心里。她初时想弥补,现在却只想道歉。
七
离公司上市不到一月,姜维越来越忙。
陈安安也越来越闹腾,出门逛商场,看中的衣服一定要将所有的尺码都抱走。中午,姜维公司的员工人手一份盒饭,唯独姜维没有。每逢周五,每个女员工还可收到一枝从保加利亚空运来的彩色玫瑰。
自然,结账的都是姜维留给陈安安的那张卡。通常,姜维开会时,手机便嘀嘀嗒嗒地传一堆付款的信息过来,场面极度壮观。
陈安安在香港的这几个月,几乎得姜维公司每一个员工的喜欢。
圣诞时,香港难得下了一场小雪。她趴在窗台上,支着胳膊肘,瞅着窗外的雪花发呆,无意间,瞄到了楼下的姜维。他穿了一件黑色毛呢大衣,手插在口袋里,正等着过斑马线。不知怎么的,一只橘猫忽然窜到了他脚边,蹭着他的裤管,不肯走。
红灯变成绿灯,姜维没有走,他弯腰将那只橘猫抱离了马路,又将它小心地放在马路边的青石板上。他眼里的温柔,让陈安安对一只橘猫都生出了嫉妒。
人不如猫,他对待猫都比对待她温柔。
雪花飘飞,飞向陈安安的手心,凉飕飕的。她打了个寒战,那雪像是一并下进了她的心里。
陈安安忽然想起童话故事来。
陈安安吸着鼻子,决定不再闹了。
她要好好做几天姜太太。
八
陈安安以为她同姜维的芥蒂只有文琳那一桩。
但其实,在姜维的心里,扎着的还有另一根刺。
陈安安走后,姜维曾去过一趟巴黎。
他出差,坐在机场里时,忽然改变了心意,由去伦敦改成去巴黎。早在陈安安走时,他就托私家侦探打探好了她的一切。他当时神情鄙夷,只说是怕她蠢笨,被别人生吞活剥了都不知道。他作为姜先生,从道理上讲,应该知道关乎她的一切。
但其实,他心里清楚地知道,他是想念陈安安的。
自陈安安走后,他的心便开始空落落的。他每月去看一回文琳,时间久了,才意识到,他对文琳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了解。倒是陈安安,他开始越来越想念她。
他转道去巴黎,给出一百个借口,也只是为了掩饰内心里最直接的那个念头—去看陈安安。
他是真的想去看陈安安。
他出戴高乐机场时,巴黎已是黄昏。
他在索邦大学的图书馆里,远远地看见了陈安安。
深咖色的长木桌,暖黄色的圆顶台灯,她捧着一本厚厚的哲学书,看得津津有味。她瘦了一些,头发长了些,他差一点就要上前去打扰。她忽然抬了头,他看见她耳朵上挂了一只耳塞,另一只耳塞属于她对座的一个高鼻蓝眸法国佬。
那法国佬抬头,眼里是满满的深情。
他千里迢迢地来见她,眼前的这一幕却叫他嫉妒得发疯。
他以为她同他一样,非彼此莫属,却不知道,她转了身也能同别人喜笑颜开。他没有亲口求证的勇气,文琳的事便成了一块挡箭牌。他反复无常,如同孩童般,只为再证实她是否仍爱着他。
九
陈安安忽然消停了几天。
公司上市成功的晚宴上,她挽着他的手臂,难得一副端庄大方的模样。一场酒宴下来,她替他赢得许多赞美。
晚宴举办得成功,姜维又借着上市的势头,在酒宴上谈下两桩生意。这一夜平安度过,他睡得安稳踏实。
第二日,姜维是被电话惊醒的。
“姜先生,您好。请问陈安安小姐是不是您的太太?”
“是。”姜维尚陷在昨日的宿醉里,勉强点着头应付。陈安安不是省油的灯,这几日数不尽的麻烦找上门,他以为这又是其中一桩。
“今早七点四十分,陈安安小姐乘坐的AT-J20航班由于燃油事故在空中自燃,陈小姐在这场事故中不幸罹难。姜先生,请您节哀。”
“她的飞机是后天。”姜维模模糊糊地应着,他以为这是一通诈骗电话。
“陈小姐后来又改签到今早七点四十的航班,姜先生,我们十分抱歉。陈小姐的身份证号是……”电话那头报出一串数字,恰是陈安安的身份证号码,“您如果还不相信,我还可以查看陈小姐的护照编号。”
陈安安死了?
姜维忽然清醒过来,虽然他裹着羽绒被,但仍觉得浑身冰冷。
每一百万个航班,遇到空难事故的概率是0.23次。他不相信陈安安能赶上这0.23。
他颤颤巍巍地拨出陈安安的电话号码,每一次得到的都是客服冰冷的回应:
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
直到姜维手中的那部手机最后一格电耗尽,他跳下床,将家中的每一个角落都检查一遍,才发现属于陈安安的每一件东西都不见了。
他开了电视,想要找一找新闻里播放的事故画面,不料里面有段视频先播放,陈安安披头散发地盘腿坐在地面上,身边搁着几只行李箱。她仍同往日一样笑嘻嘻:“姜维,你看看这是什么!”画面停顿三秒,接着姜维看见那张他气冲冲递给她的离婚协议书。
“姜维,有没有觉得很惊喜?这份离婚协议书,我已经签了字了,就放在你床头的柜子里,你拉开抽屉就能看见。我改变心意了,姜维,你不喜欢我……我也没办法。”屏幕里,她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从今往后,你要同文琳结婚也好,同那女明星结婚也好,或者同你那个漂亮的女秘书结婚也好,都不关我的事了。姜太太的名分,我不要了。”
“唉,我不同你说了。姜维,我快赶不上飞机了。”她匆匆忙忙地起来,拉着行李,却忘了关录像机。掩门时,她最后一句话恰好录在录像机里:“姜维,你喜欢海,喜欢山,喜欢风,连楼下咖啡店的那只流浪猫你都能小心爱护,你是我见过的这世上最温柔善良的男孩子。你喜欢世间的一切,却唯独不喜欢我这个姜太太。”
听完最后一句,姜维收了录像机。
他拉开床头的那个抽屉,抽屉里除了那张离婚协议书,还有满满一抽屉的领结。她将他所有的领结都打好了,温莎结、四手结、亚伯特王子结……每一只领结都打得十分漂亮。
这是陈安安离开时,做的最后一件事。
姜维的眼泪落下来时,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翻出那张离婚协议书,把它撕得粉碎。
他本已做好了准备,同她死磕到底,同她磕磕绊绊地度过一生。
维多利亚港的月亮圆了又缺,缺了又圆,见证着一场场的团圆和离别。
三日后,在陈安安的葬礼上,姜维亲手在墓碑上凿字,横竖撇捺,每一笔、每一画,刻在墓碑上,也刻在他的心头。
爱妻陈安安—姜维。
她终于如愿做了姜太太。
更新时间: 2020-09-13 2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