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爱笛生
1
五岁那年，在一片黄花菜田里，我第一次见到马小栗。她问我是不是迷路了回不了家，我摇摇头，不说话。她凶恶地朝着我喊：“想偷菜是不？”
因为她那一吼，我的裤子就湿了。后来爸妈及时赶到，把马小栗推到我面前说：“小烁，叫姐姐。”
电视剧里描述的姐姐都是长头发、大眼睛、小虎牙的温柔姑娘，马小栗和她们完全扯不上边。她短短的头发上扎着两根红绳，皮肤在太阳下黑得发亮，咧开嘴冲着我笑。
后来我才知道，计划生育体制之下，爸妈想要个儿子，所以马小栗从八个月大的时候就被送到乡下的奶奶家养，这一养，就是九年。
那天晚上，马小栗下厨炒了两道菜来招待我们。爸妈热泪盈眶。晚上，我躺在她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没有空调，没有风扇，整个房间都散发出一阵沉闷的潮湿气味。我指着床说：“你的被子怎么那么潮？”
马小栗倚在门边，两手一摊，懒洋洋地答：“你们城里人不都讲究潮吗？我这乡下人就不能潮一把？”
我说不过她，哇的一声就哭了。谁料，她一把提起我从后门走了出去。等到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已经把我扔到了地上，指着旁边的一口老井说：“你再哭，再哭我就把你扔下去。”
恐惧使我放弃了男孩的自尊，我小声地哀求：“姐姐，不要。”
这是我第一次喊她“姐姐”，她也有点愣，但很快就恢复了冷漠。她蹲下来，直视我的眼睛：“那我们就来谈谈条件。待会儿爸妈要是想把我带走，你就拼命反对。哭得越大声越好，还不行你就撒泼滚地，晓得不？”我有些不解，但觉得这是对我有利的事情，于是重重地点了头。
可是那天，没轮得上我撒泼打滚，我们看到的是这么一幕：
奶奶和妈妈抱头痛哭，妈妈哭着喊着：“是我们对不起小栗，让你受苦了，妈，我们带你和小栗回城里，我们给你养老。”奶奶却猛摇头：“不了，我住惯了这里，你们带小栗走，让她好好读书，以后当状元，光耀门楣。我，我还要在这里等阿荣呢。”
她口中的“阿荣”，是我和马小栗的叔叔，被抓进戒毒所里去了，只留下婶婶和一个刚满一周岁的小儿子。
奶奶比同龄的老人显得苍老，背也更驼，还患上了风湿病。马小栗可能也是那时候开始转变了心意，她留在乡下，只会让奶奶和婶婶为她操心。
所以那一天，当爸妈提出要将她带回城里的时候，她很干脆地点了头。我见到她把自己枕头底下藏着的钱全部塞到了奶奶的衣柜里。她从奶奶家带走的，只有几件衣物，和一大把的黄花菜。
2
我和马小栗的关系一直都不好。我讨厌她土里土气的装扮，无法忘记她要把我扔进井里的可恶行径，更为她的言而无信而感到羞耻。而她，无法理解我为什么每星期都要去KFC吃快餐，她觉得家里的大白菜味道比那个好上百倍。她也无法接受我每天早上醒来对着镜子打理头发将近半小时，她永远觉得大平头的男生才是好学生……
那一年我13岁，读初一；她17岁，读高一。她白了很多，沉静文雅，成绩优秀，成为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她是父母的骄傲，我不是。
一次体育课上，马小栗扭伤了脚，走不了路，可她坚持要上学，于是，护送她上学的任务落到了我的头上。
“你说你逞什么能，少学半个月会死啊，又不是高三，急什么？”我在前面絮絮叨叨。
“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放我下来就行。”马小栗说话的语气比我第一次见她时温和了很多，嗓门也小了点，可是脾气，这么多年来，还是一样的倔。
就这么坚持了好几天，突然有个高年级的男生找到我，问我可不可以由他来接送马小栗，保证能把她安全地送回家。我虽然才初一，却也隐约懂得，这个男生，应该是在追求马小栗。男生怕我不答应，还送了我一个新的篮球，于是我就应允了。
在我拍着篮球准备离开的时候，他拉住我：“你姐在同学录上写最喜欢的植物是萱草，我百度了一下，萱草就是黄花菜，黄花菜对她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我的眼前，立刻浮现起马小栗在一片黄花菜地里弯腰摘菜的情景，还有那一天，我们回家的路上，她捧着一把黄花菜一直哭……可是我还是摇摇头：“可能是因为她最喜欢喝黄花菜汤了吧。”(流年伴夏 liunianbanxia.com)
那一天，当我回到家时，马小栗竟还没有到家。天已经慢慢暗下来，父母焦急催促我出去找她，我也慌了起来，那个男生，不会伤害马小栗吧？
我刚跑出小区，就看到了马小栗，她一瘸一拐地移动着步子，脸上全是泪珠。我跑过去问她：“是不是那男生欺负你了？”
她用泪眼盯了我一会儿，咬出两个字：“浑蛋。”
我看向她后面，跟着那个男生，我二话不说向他挥了一拳。
马小栗在后面喊：“马小烁，你是发疯了吗？”
那男生也有点愣，他说：“你姐她不肯坐我的车，非要等你，后来实在等不到了，她就自己回来了，我让她坐车的，她不肯。”
3
马小栗高考完那天，我在学校门口等她。她心情很好，自顾自地说：“发挥得不错，题目也不难，走，去吃好吃的。”
我却沉痛地开口：“奶奶去世了。”
马小栗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样，泪水汹涌而出，我慌了神：“你别哭，因为你在考试，所以……”
奶奶下葬的那一天，马小栗捧着骨灰盒走在队伍的前面，我跟在她身后，我们经过一大片的黄花菜地，她忽然开口：“知道我为什么会喜欢黄花菜吗？因为，那是奶奶的味道。”
高考成绩出来的那一天，马小栗成了名副其实的“状元”。马小栗总是问我：“我终于当了状元，你说奶奶会看得到吗？”我总是笃定地答：“当然。”
三年后，我只考上了一所三本院校，因为太多人拿我和马小栗作对比了，所以我总是尽可能地不向家里拿钱。
大一的时候，我瞒着家里找了份兼职，在饭店里当服务员，每天兼着送外卖。
一天中午，我骑车准备去送外卖，却在学校门口见到了马小栗。她看着我手里的饭盒，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你在做什么？”她很生气，把我从车上拽下来，“马上去给我辞工。”我说：“我做得好好的，不影响学习。”
她却不肯：“可你让我看见了，我就是不让你做。”她像小孩子一样哭，我只得答应：“不做了，再也不做了。
她这才止住哭，拿出几袋东西：“碰巧到这附近谈业务，就来看看你。买了你最喜欢的寿司。”
那天，我并没有吃完马小栗带来的寿司，因为吃到一半的时候我就因为营养不良晕过去了。
我醒来的时候她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我。
“我是不是患了什么绝症？”看着她异于寻常的表情，我心里一慌。
她拍我的头，笑着骂道：“这会儿怎么蔫儿了？你以前不是挺牛的吗，13岁的时候还能和高年级的大男生打架呢。”
我却看到她眼里微微闪烁的泪花。这个马小栗，越来越容易掉眼泪了。
4
六年后，我结婚。
婚礼上，主持人问我：“新郎，你最爱的女人是？”
我大声地答：“我老婆，还有我姐！”
妻子嗔怪着笑我，马小栗坐在下面，眼里含着泪花，她的小女儿坐在她的腿上朝我扮着鬼脸，马小栗的脸上，是感动，也是幸福。
马小栗和马小烁，未来也要，同手同脚地走下去。（完）
更新时间: 2015-11-09 2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