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温良
1
苏玥大学毕业那一年，陆程的乐队来她的城市开演唱会。
她犹豫着，眼睁睁看到购票界面刷新后，陡然出现“库存紧张”四个字，手速超越理智，她飞快地付了款，抢到了前排的一张票。
演唱会那天，一路上她看着出租车窗外一闪而过的景象，在心里催眠自己不过是去看看当年那个打鼓像凿墙、拉琴像磨锯的人是怎么火的而已，绝对没抱有其他的意思。可当她下车准备入场，入口处拉了两个巨大的易拉宝，上面用硕大的字印着的巡演名字猝不及防地撞入她眼里。
那行字暧昧又隐秘，她只看了一眼就匆匆别过头去。
苏玥深吸了口气，按捺住惶惶心神。进场的那一刻她突然感觉后悔，观众席的前排到舞台的距离比她想象中还要近，之后两个小时她都在绞尽脑汁地思考，怎么才能把自己的脸遮得严实一点不被他发现，他唱的情歌，她一句也没听进去。
可上天偏不遂她的意，巡演结束的签售环节里，受舍友之托要签名的她借了帽子、口罩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自以为连亲妈都不认识，还走到他面前捏着嗓子做作地问了句：“能画个心吗？”
一直低头签名的陆程却在那一瞬间抬头看了她一眼，很突然地冲她弯唇笑了一下。
金色的马克笔在明信片上流畅地画出一个名字，结尾处的爱心旁边还被他自作主张地加了个月亮。
他主动把明信片递给她，语气是真实的暧昧又隐秘。
“晚安，小月亮。”
2
苏玥觉得，她上辈子怕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错事儿，这辈子才能遇上陆程这魔头。
两家父母是好朋友并且一直住隔壁就算了，偏偏她和陆程还奇迹般地从小同班到大，导致每每有人听说他们两个人这些年的渊源，都忍不住感慨一句：“真是有缘的青梅竹马呢。”
听到这句的青梅竹马当事人会瞬间偏头翻个白眼，回绝得无比默契：“扯淡！”
最开始是陆程对她永远板着脸一本正经的样子感到好奇，苏玥只是看不惯他的小痞子做派，每次见了他都退避三舍，活像是见了什么鬼怪。小时候他们住在大院里，他明知道她不喜欢，愣是没皮没脸地缠着她，她捧着书在树下背《古诗十九首》，刚念了一句“行行重行行”，“咣”的一声巨响，企图到树上去摘青桃的陆程就在她旁边表演了个自由落体。
几次三番下来，小少女被他烦得要命，刚从椅子上站起来想说教两句，就看到陆程龇着牙像猴子一样地蹿到树上去了。她重新坐下，书还没再翻上一页，“噼里啪啦”的青桃又砸了下来，险些把她砸得眼冒金星。
这人还能不能消停点了？
恶作剧得逞的小少年在树上咧开嘴笑得肆意，坐在树下的苏玥冷笑了一声，把书合上，从口袋里拿出个白色封皮的小本，一笔一画地写：“5月17日，陆程故意往苏玥身上砸了十一个青桃。”
陆程站得高，和苏玥隔了好一段儿距离，看不清她脸上咬牙切齿的表情，只隐约看到她好像在笑。他心里得意极了，想着偷偷看过爱情电视剧的好哥们儿果然没骗他，“男孩不坏，女孩不爱”，你看苏玥笑得多开心啊。
完全不知道他心里这些小九九的苏玥晚上一回家，就故意把耳朵贴在卧室墙上，没过多久果真听到隔壁传来陆程杀猪一样的号叫：“不是！我今儿个又做错什么了呀！”
然后是陆家妈妈恨铁不成钢的声音：“你自己反思去！”
陆程委屈得要命：“我没去游戏厅，没不写作业，没破坏公物……我做错什么了呀我！”
可你往我身上砸了十一个青桃。苏玥听得心满意足，翻着白眼替他回答一句，然后抿着嘴角躺回自己的小床上。
那个白色封皮的小本子是苏玥的秘密，上面完完整整地记录着陆程的一举一动，从他早上吃了四个包子、喝了两杯加了双倍糖的豆浆，记录到他晚上放学不顾班主任的约谈警告和一帮男生直直地冲进了游戏厅……简直是事无巨细。
记录本的归属自然是陆家妈妈，并且本子每日一交，上面记录的动态实时更新，确保陆程前脚刚从游戏厅回来踏进家门，后脚就能被陆家妈妈按在沙发上揍到屁股开花。
起初陆程每次事后还都揉着屁股疑惑事情是怎么暴露的，直到他亲眼撞破了苏玥和自己妈妈的“罪恶交易”现场。看了不少武侠小说的小少年刚把“仗义”两个字当作人生信条，冷不防就遇见了这样的事，出卖他的对象还是他一直以来挖空心思去拉近距离，甚至不惜攒钱买草莓牛奶糖讨好的小青梅苏玥。
陆程顿时觉得世界崩塌，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个晚上之后，他下定决心和苏玥从此“势不两立”。
还什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呀？
那叫水火不容、相看两厌。
3
少年暗戳戳的报复行为就是这么开始的。
午休时，趁苏玥不在，在她本子上名字的后面画了千奇百怪的猪头；故意往她的水杯里放从早餐铺子里偷来的辣椒油；算准了苏玥值日的日子撕碎草稿纸，放学时表演一场“天女散花”……苏玥板着小脸一件一件地把被他搞砸的事情重新做好，对扒着下眼皮向她挑衅的陆程理都不理。
小半个月下来，陆程简直挫败极了。苏玥这小姑娘就像尊岿然不动的大佛，任凭他在旁边猴子一样上蹿下跳地惹出各种事故，她看都不看他一眼。
就这么别别扭扭着，时间倒也哗啦啦地过了好些年，这些年里苏玥越是把他当成空气，陆程就越是来劲儿。两个人的关系非但没有疏离，倒是更加紧密起来，一直到了高中开学。
第一天上学，在公告栏分班的红色大榜前面挤满了人。苏玥不喜热闹，一个人躲在角落踢着石子等人群慢慢散去，人群没等散成什么样儿，倒是有张熟悉的脸从人群里钻出来，见了她，嘴角没咧到天上去，尽是含义不明的笑意。
陆程“哎呀”了一声：“我们又分到了同一个班级呢！你说巧不巧？”
他满嘴跑火车惯了，说的话都不知道是真是假。苏玥懒得理他，到底是等人少了些才凑近去看，大红的分班表上，两个人的名字就这么好巧不巧地凑到了一起。她愣了几秒才算消化了一下这个事实，险些两眼一黑。
从幼儿园到高中，两个人就像捆绑销售一样永远在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班级，这是什么孽缘啊。
她皱起眉头，拎包打算回家。只怪她听力太好，路过校门口奶茶店时，女孩子们叽叽喳喳的讨论声就那么一字不落地传到了她的耳朵里面。
苏玥本来没有偷听其他人谈话的习惯，可是她们讨论的对象是陆程。
为首的女生大概是陆程的资深迷妹，滔滔不绝地说着他好看的脸和过人的篮球球技。苏玥和他认识的时间久了，对他的印象还一直停留在那一年的夏天，他逗狗却反被狗追着咬得吱哇乱叫的狼狈样子，如今听别人这么说，倒也觉得新奇。
苏玥停住了脚步，讲故事的女生看见了，挽过她的胳膊，仿佛下一秒就要拉她进入实验一中陆程全校后援会，无比热情地说：“你也喜欢陆程啊？你是哪个班的啊？”
“喜欢”那两个字一被她说出口，苏玥像是过电一般全身战栗了一下，丢下一句磕磕巴巴的“没、没，你误会了”就飞速离开。
那天晚上恰好两家聚在一起吃开学饭，思考着“陆程为什么会那么受欢迎”这个问题的苏玥托着下巴，直勾勾地看了他一个晚上，连苏家父母都注意到了，拍拍她肩膀疑惑地问她：“你老是看着人家陆程干什么啊？”
陆程忙着挑扇贝柱下面的粉丝，头也不抬地回答：“我好看呗，她喜欢看就让她看个够。”
半天之内连受了两次“喜欢”惊吓，苏玥一口橙汁呛住，弯下腰来咳得惊天动地。
“你这人还有没有一点廉耻心！”
陆程从小到大被她骂习惯了，这话轻飘飘的没有丝毫的威慑力。他无比自然地把完整的扇贝柱夹到她面前的盘子里：“明天正式开学，我们还做同桌吧。”
这人在家长面前永远装得人模狗样，和她相亲相爱，和睦得如同亲兄妹。苏玥偏头看了一眼说话的陆程，餐厅正上方的水晶灯把暖黄光线毫不吝啬地倾洒下来，让他的侧脸有一种柔软的英俊。
如果能少说两句的话，这人还是好看的。苏玥勉为其难地承认。
4
上了高中的日子和从前也没什么两样，陆程依旧会玩一些幼稚的小男孩把戏，又在老师快检查作业的时候，嬉皮笑脸地求着她给他“借鉴借鉴”。苏玥毫无疑问又是班长，大大小小的考试从来不会掉下第一把交椅，甚至连年级第一也一并包揽。
只是……除了体育。
九科全能的学霸少女苏玥唯一的软肋就是体育。跳远发不好力导致达不到及格线，仰卧起坐拼了命才能勉勉强强看得过去，至于八百米……她十几年来从未完整跑下来过。
从前因为成绩好到全校闻名，每次体育测验时，体育老师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她蒙混过关，可是那一年教育局为了提高中学生的身体素质，突然严格了规定，不仅要求每个学生的成绩都必须真实，体育成绩不合格甚至还会影响高考资格。
老师宣布完消息之后，苏玥看了一眼旁边睡得正熟、完全没有受到半点影响的陆程，人生第一次对他产生了羡慕的情绪。
那天她买空了学校杂货铺的罐装可乐，在他桌子上堆出了一座小山，难得软了口气：“陆教练，教我跳远和跑步吧！”
少年把校服披在身上，伸了个懒腰，语气都是懒洋洋的：“你诚意这么足，我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你吧。”
陆教练当天就迅速上岗，制定了一系列看着就没什么用的训练计划，还说是自己潜心研制的能提高体育成绩的独家秘籍。
苏玥看了一眼“独家秘籍”的第一条，上面写着“先在操场上跑十二圈，进行五公里耐力训练”，顿时觉得它更不靠谱了。偏偏陆程活动着脚腕，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开始吧！”
她被迫站在白色起跑线前，犹豫着踏出了第一步，眼看着第一圈被她以龟速跑完，第二圈刚跑了一半，路过的篮球场上就有只失控的篮球直直地冲她砸了过来。目视前方的苏玥没注意到那只球，倒是陆程眼明手快地把她向旁边一推。
英雄救美的剧本设计得非常好，除了陆程情急之下把苏玥推错了方向，虽然让她躲过了那只球，却好巧不巧地撞到了篮球架上。
来不及反应的苏玥自然也没办法减速，重重地一撞，直接把自己撞进了医院骨科，陆教练上任的第一天，便因为学员右小腿骨裂而当场下岗。
第二天苏玥没有上学，得知她情况的同学们纷纷过来探望，鲜花果篮摆了一地，等到大家走得差不多了，陆程才空着手、甩着袖子，吊儿郎当地走进来。苏玥看他一眼就来气：“探望病人的话难道不应该带点儿什么来吗？尤其这个病人的伤还是你造成的。”
陆程振振有词：“你这一骨裂，本学年的体育测试直接免考了，我这难道不算是功过相抵？”
苏玥：“……”
他的鬼话说得那么有道理，她倒是一点反驳的话都想不出了。
陆程到底是带了东西来，他从口袋里面掏出一小沓卷了边儿的纸张递给她，每一张上面都是少年字迹潦草的“兑换券”三个字，苏玥摸不着头脑：“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愿望兑换券啊，”陆程眨了眨眼睛，笑得神秘，“可以满足你十个愿望的那种。”
他以为小姑娘听了一定会被他感动，没想到苏玥脸上半点高兴雀跃的表情都没有，倒是面无表情地抽出一张给他：“现在的愿望，去一中门口买一杯双倍椰果的烧仙草给我，五分甜，谢谢。”
陆程上扬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苏玥，你厉害！”
5
和陆程预料的完全不同，他给苏玥那几张兑换券没一张用在了正道儿上。
他以为小姑娘怎么也要许一些浪漫的愿望，再不济也会是“要一本什么书”之类的文艺愿望，怎么想也不会是当下在他向她借数学练习册，却被拒绝一整个早自习之后，收到的这个“让他闭嘴”的愿望。
除此之外，他收到的另外五张上的愿望，都是类似于让他远离她视线十米、让他帮她打水一类鸡毛蒜皮的小事。眼看着十张兑换券都要被用光了，陆程终于忍不住旁敲侧击地问她：“小月亮，你就没有什么……庞大一点的愿望？”
他一有什么事求她，就会叫她“小月亮”，苏玥本能性地警惕了下，在草稿纸上流畅地求了个导，回答他：“有啊，考B大。”
那会儿他们临近高二，班主任为了让他们早早树立人生目标，给每个人都发了一张便利贴，让大家写下自己高考想去的大学，然后贴在教室最后面的小黑板上。苏玥毫不犹豫地写了B大，然后眼睁睁地看着旁边的陆程笔尖也写出一个B。
她刚想拍拍手说他好有志气，就眼睁睁地看着他在写了B大之后加了一行小字。
“陆程：想去B大附近的随便哪所学校。”
她匪夷所思地问他：“你这是什么目标？什么叫B大附近的随便哪所学校？”
“离你近点就好了啊，延续一下我们始终在一起学习的优良传统。”
当时的苏玥冲他翻了个白眼，一副很嫌弃的样子，却在重新低下头时偷偷笑了。
回忆至此，她刚想继续和他讨论庞大愿望的话题，班主任就突然走到了班级里面，后面还跟着一个女孩。
“这位是普通班的周菀同学，因为这一年以来成绩上的优异表现，被破格调入了我们重点班，大家欢迎一下！”
稀稀拉拉的掌声里，苏玥抬起头，正对上一张熟悉的脸。
正是开学第一天，在奶茶店疯狂“安利”陆程的那个女孩。
以成绩论英雄的高中时代，平白无故杀出这么个强劲对手，周菀的出现让整个班级都惶惶不安。苏玥本来没当回事，甚至在接收到她主动的靠近和示好时，完全没有拒绝，但是她转来之后，高二的第一次月度测试，周菀的名字就以0.5分之差压在了她的头上。
苏玥太久、太久没有体验到被人超越的感觉了，接到成绩单的时候，她愣了好久才肯打开。旁边的陆程自然看出了她的不对劲儿，拽了拽她的衣袖安慰她，让她不要担心。
他理解错了她坏情绪的来源，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没考第一对于她而言意味着什么。
尽管两家的父母是十几年的好朋友，可他们根本不一样，她的爸爸妈妈表现出来的开明和对她的纵容，全部建立在她保持第一的基础之上。在陆程摆弄着航母模型、上蹿下跳地爬墙上树的时候，她都在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第一”而努力学习着。
苏玥从来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第一名的光环不属于自己了，她会面对什么。
那一天放学后，她独自一个人在教室里磨蹭了近一个小时。因为第二天是国庆假期，全校的同学都离开得无比迅速，一间一间教室的灯依次熄灭，她还是不想回家。
待她被来锁门的保卫大爷发现并且赶出学校的时候，她低着头转过一个街角，就看到了扶着自行车靠在墙角的陆程。
他听见了她走路的声音，冲她露出她熟悉的懒洋洋的笑，像变魔术一样从口袋里抓出一把糖放在她手上：“自己待了这么久，开心了一点没有？”
那一刻苏玥像是想到了什么，飞速打开书包，从文件袋里拿出被她压得平平整整的最后一张兑换券：“陆程，你陪我出去走走好不好？走远一点的那种。”
少年收起了懒洋洋的笑意，回答得毫不犹豫：“好。”
6
从小的乖乖女、三好学生苏玥这辈子没干过这么大胆的事情。
给两家父母发了简单的消息后，就坐上了连夜去往B市的大巴。她把手指小心翼翼地放在有些冰凉的玻璃上，好像触碰的是完全陌生的另外一个空间。
陆程这少爷早就打了个哈欠，裹着外套睡着了，两腮随着呼吸无意识地一鼓一鼓，像某种可爱的鱼。
去B市的决定做得鲁莽又迅速，所幸身上的零花钱还算够用，陆程用自行车载着她穿越了大半个城市，赶上停止发车前最后一班去B市的大巴。
他以为她去B市是想看看B大，切身实地感受一下人生目标，然后鼓足力气继续努力一类的正能量理由，可当两个人迎着B市的晨雾下车时，苏玥却突然说了句：“我们去后海吧。”
陆程愣了一下：“你说去哪儿？”
“后海。”苏玥一字一句，认真地重复了一次。
那时太早，两个人在B市漫无目的地逛到薄暮才走到后海，明明提出要去的人是她，可几步走下来，陆程眼睛里面的光藏也藏不住。
后来苏玥偶然回忆起这一段和陆程不算说走就走的短暂旅行，突然意识到，这是她和陆程之间所有相处的片段里，令她最不后悔又最后悔的一次。
陆程迷上玩乐队，就是在从B市回来的第二天。
蛰伏了十几年的音乐细胞一朝觉醒，再也无法遏制。原本分明半点和乐器有关的东西都没接触过的人，吉他、架子鼓一样一样地往家里面搬，还以光速和几个男生组建了一支杂牌乐队出来，窝在他贴满隔音砖的卧室里没日没夜地排练起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偏偏没有在与她卧室相连的那一面墙上贴上隔音砖，美其名曰“资金不够”，让她学习累了听听音乐舒缓心情。
苏玥懒得信他的鬼话，数着日子看他什么时候把燃烧的热情消耗殆尽，但是陆程倒是越练越起劲，甚至频繁出现在学校各种艺术晚会上，还动了艺考的心思。尤其是进入高三之后，她忙着文化课的复习，陆程则终日待在外面的音乐教室里，原本干什么都会待在一起的两个人，因为兴趣爱好的不同，见面的次数倒也越来越少了。
苏玥性子慢，就连因和陆程疏离产生的不适应感，都是在他已经逐渐淡出她生活好久之后才猛然意识到的。没有人再死皮赖脸地求她讲题，没人在她学累了的时候讲那些尴尬的笑话逗她开心，偶尔看向旁边，陆程的位子上不过只是一套空空的桌椅。
只有晚上隔壁嘈杂的声音在提醒她，他还在。
在苏玥按部就班的人生里面，第一次因为和一个人从亲密变得疏离的关系而感觉到不适，甚至是有好一阵儿，她连学习都没办法专心，面对安排密集的模拟考试时，也难得地出现了力不从心的感觉。她没把这状态放在心上，只当是被迫戒掉了一种持续多年的习惯，摇摇头就继续沉入学习里面。
第一名还是她的，周菀只是偶尔超越了她一次，这么多年对知识的牢固掌握让她对“考试”两个字都没什么感觉，并且……听班级里有的同学传言，周菀似乎也不想走普通高考的路，想在高中多留一年准备艺考，为此还和家里大吵了一架。
她听到了之后，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陆程。
周菀是在她整个高中时代第二个让他产生羡慕情绪的人，从奶茶店那次初见起，她就羡慕周菀的勇气，羡慕周菀直截了当的热烈情绪，这些都是她没有的。
回顾她十八年的人生，过得规规矩矩、一板一眼。说不上是幸运还是不幸，她回想起来为数不多的鲜活时刻，竟然全部和陆程有关。
她和他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了高考的夏天，两家的人像是开学第一天一样，聚在一起吃了一顿毕业饭。因为那天晚上恰好和班级组织的散伙饭时间撞在一起，苏玥和陆程像是赶场子一样吃完一场去下一场。北方城市夏夜的风清爽又温柔，好像不用说话只是慢悠悠地在马路上走着，都是顶美好的一件事。
到了聚餐的地方，苏玥刚要进去，却被陆程拉住。
“小月亮，”吊儿郎当的少年难得那么正经，“你猜我想对你说些什么？”
她疑惑地回头看他，少年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在后海时看见弹吉他的民谣歌手一样，她突然明白他想要说什么。他在等她的一个答案。可那时的苏玥垂下眼睛，愣是回避了他的问题。
“高考结束的那天晚上，周菀找你聊天，我听见了。”
少女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
7
“所以这就是你们不联系的理由？因为你这句堪称渣女语录的回答？”
舍友拿着苏玥千辛万苦给她带来的陆程签名明信片，盘问上面月亮图案的渊源，却盘问出这么一个隐秘的故事之后，不可置信地摇着她的肩膀问。
苏玥皱起眉头，对她的评价非常不满意：“我怎么就渣女语录了啊。”
她听见周菀要做他的键盘手是真的，听见周菀和他告白是真的，听见周菀问陆程她有什么好的也是真的。
“所以你都没给我们陆陆一个解释的机会吗？你这个狠心的女人！”
“……”苏玥没法和她这种戴了厚重粉丝滤镜的女人讲道理，默默反驳了一句，“其实我没那么在乎周菀喜不喜欢陆程，所以拒绝也不是因为这些。”
是因为那时的她没那么喜欢陆程，也不相信陆程会有多么喜欢自己。
“因为少年时候他的所有都是短暂的，小时候他喜好搜集航模，宝贝得别人碰都不让碰一下，搬家时却说丢就丢掉了；他性格开朗，所以朋友交了很多，可是勾肩搭背的好哥们儿换了一批又一批，也没见和谁长久过。在人生的不同阶段里，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人和事物勾起他的兴趣，可那些都是短暂的。”
“我害怕的是，他对我说的喜欢，是不是也如同航模、朋友，或者是和他感兴趣的那些一样短暂。”
“我不想打赌，我赌不起。”
从小听惯了父母争吵、看着他们为琐事争论到面红耳赤，却还要凑合着继续生活下去的苏玥，其实比谁都渴望长久持续的感情。那个时候即使她和陆程说清楚了自己的原因，也得到了少年拍着胸脯的一句“那我们看着吧，时间会替我证明的”，她也只是把他的承诺当成了少年意气。
那时的她觉得陆程给不了她想要的安全感，她也不敢尝试。
包括后来他们其实也没有断了联系，他们交换过QQ，加了微信，手机号码更是一直都没有变。只是他们两个在距离彼此太远的不同领域里面，这样的时间过久了，即使是有时想要聊聊天，都不知道话题的开头应该从哪儿说起。
一年里面偶尔的几次见面，不是在同学聚会就是在家庭聚会上。少男少女的模样没多大变化，可他们都再也回不到许多年前那个他为了引起她的注意力，不惜爬上树往她身上丢十一个青桃的夏天了。
再再后来，陆程的乐队因为偶然参加一档原创音乐的真人秀节目而突然有了名气，接下来就是越来越火，他们之间连一年仅有的那几次见面都不一定能维系了。
直到那个时候，她已经逐渐明白她对陆程那种“习惯”的感觉。原来对于特定的人而言，她的习惯本就是“喜欢”的代名词。
这期间陆程倒是一直没交过女朋友，究竟是不是因为当年那个“时间会证明”的承诺，她看着名气越来越大的他，从来没勇气问过。她这个人慢热、愚钝又懦弱，真不知道他喜欢她什么。
倒是有好多好多次，苏玥都设想过，如果那一年她没有执着地提出去后海，而是老老实实地逛逛B大，或者是高考结束之后她回答他的问题，而不是提起周菀。他们的人生会有什么样翻天覆地的变化，现在渐行渐远的两条轨迹是不是能纠缠在一起。
舍友不再听她别扭的少女心思，冷漠地指了指她震动着的手机：“陆程的电话。”
她愣了一下，就听到舍友更加冷漠的声音：“你今天敢不接，我第一个代表陆陆全体粉丝灭了你。”
苏玥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拿起了手机。只是之前铺垫的时间太长，等她拿起手机的时候，亮起的屏幕也恰好灰暗了下去。
8
苏玥默默地把手机放下，舍友看见她低落的表情，也没再说些什么，留她一个人在椅子上一张一张滑过手机相册里的图片，看陆程模糊或清晰的脸。那一刻她突然相信缘分，原来连命运都认为他们不适合重新相遇。
翻过几张照片，是一段小小的视频，视频里面的陆程在唱那首叫《晚安，小月亮》的歌，她刚想再听一次，手机就疯狂震动起来。
是陆程的微信，他说他在学校南门等她。
鬼使神差，她随手抓了件外套就冲下楼去，根本没管自己还穿着拖鞋，一路冲到学校南门。路灯下，果然有熟悉的身影。陆程冲她弯起眼睛，路灯灯光洒在他的肩膀上，让他比一小时前在舞台上还要耀眼动人。
她一步一步向他靠近，距离近到她能闻见他身上浅淡的薄荷香气，那一刻她突然失去了语言能力，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匆匆低下了头。
最后还是陆程先开了口，问她：“今天的歌，都好听吗？”
她点了点头，真情实感地夸他：“真没想到你把乐队做得这么好，我以为你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呢。”
“小月亮不愧是小月亮，”她听见他笑着感慨，“这么多年下来，我正儿八经坚持下来的也就两件事，乐队就是其中一件了。”
苏玥在心里问，那另一件呢？
他似乎听到了她心里的疑惑，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今晚月色真美。”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可这晚的天别说是月亮，分明连一颗星星都没有。她疑惑地看向他，却见他笑容更深。
她那么聪明，骤然间听懂了他话里的深意，表面上却还卖傻充愣：“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他们认识这些年，她脸上微妙的表情变化根本逃不过他的眼睛。陆程知道她听懂了，自顾自地继续说着：“你觉得四年时间长不长，够不够证明我当初说的那一句话了？”
从少年到青年，从嬉皮赖脸的小痞子到有点名气的乐队主唱。四年里他遇见过形形色色的女孩，可没有一个比得过他的小月亮。一同成长的那些年里，他记得的瞬间太多，古树下少女认真背诗的模样；他写不出题时，被她用笔敲头骂“笨蛋”；老街上因为他递过去的一只甜筒，她骤然绽开的笑……他早已无法辨别自己究竟是在哪一刻悄悄动的心。
苏玥愣了愣，原来他一直记得那个被她认为是“少年意气”的承诺。
陆程见她沉默，倒是不依不饶起来：“四年够吗？不够的话，我继续努力？”
这人的痞劲儿还真是一点没变。苏玥撇了撇嘴，继而轻轻说了句：“够的。”
她看到了他的真心，也掩藏不了自己想靠近他的真心。
“这就是第二件事了，”陆程冲她眨眨眼，故意拖长了声调，“第二件事就是——追逐美丽的小月亮，直到她同意为止。”
更新时间: 2020-06-27 16: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