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绒绒
1
马路对面的那间已经空了许久的杂货铺子,在经过一阵嘈杂的装修后,搬来了一个年轻男人。这条两旁老商铺林立的街道并不宽,隔街望过去,阿梁可以清楚地看见,男人穿了一件浅色牛仔衬衫,可能是刚刚洗过头发,柔顺的短发被吹立,走起路来在风中摇摆出好看的弧度。
几位热情的老街坊已经立到男人的店里大声地与他交谈起来。阿梁不用去细听,一定是些“往后邻里间多些关照”一类的客套话。自己半年前刚刚搬来的时候,这样的话也听了许多。
还有一些街坊,一边忙着自己的买卖,一边得空往男人店里看两眼,目光迫切而热辣。的确,这条日渐寂寞的街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样值得一看的年轻男人了。
和您一别有一段日子了,
这段日子您过得舒心吗?
阿梁抬头望了一眼天,有些阴,远方的黑云滚滚而来,好像马上就要下雨了。她把窗前的两盆雏菊搬回屋里。里面还有两桌客人,一桌是一对母女,母亲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杂志,女孩盯着习题本上的一道题,眉头紧锁,脸都被憋红了。另一桌是一个男孩,他的桌前摆放着一大杯牛奶,还有一个深棕色的牛皮纸信封。
男孩每周都会来。
第一次来的时候,大概是半年前。阿梁刚刚搬来这条街,他给她送来了第一封信,是一封字体遒劲的男人的来信。第二封信距离第一封有半个月的时间,随后的每个周末阿梁都会在男孩的手中收到一封相同字迹的信。算上今天这一封,已经是第二十四封了。
她还记得第一封信的内容:
展信平安
和您一别有一段日子了,这段日子您过得舒心吗?
我一定烧糊涂了,像您这样善良的人,会在所有人的祝福和庇佑下生活得很幸福。最近我都在生病,咳得厉害的时候全身都会颤抖。
曾经我最讨厌疾病缠身,我觉得它像恶魔一样侵蚀我的健康和灵魂。
可是现在,我忽然有些喜欢生病。因为在我病得严重的时候,我总是能清晰地看到您的脸,就好像当初那样恬静美好。您曾经对我说过,让我一定振作起来,我会听您的话。
期待重逢的那一天。
信的最后,没有落款,也没有来信地址。阿梁读至“您曾经对我说过”的时候,她收到信时的疑惑甚至小小的兴奋像一条终于被吹起的丝带。色彩绚丽的丝带尽情地舞着……忽而一下风停了,丝带飘落下来。她终于知道,这一封来自陌生男人的信,显然是属于另外一个人的。可她仍旧十分认真地把信读了一回又一回。她想从这样一封简短的信中捕捉一丝信息,她想这封饱含深情的信应该由本该读到它的人来读。
她始终也没有问小信差,这封信是由哪来往哪去的。她说不出话,3岁的时候一场大病过后她就完全失声了。她把每一封信读了又读,认真地叠起来,平整地放在屉子的最下面。
那个稚嫩的小信差,坐在她的店里喝了一大杯温热的牛奶,喝完的时候鼻子上、嘴巴上,整张脸上好像都沾满了牛奶。
如果说阿梁的世界是悄无声息的,那一定是错的。她能听见别人的笑声与哭声,能深深地触摸到别人的欢愉和痛苦。但是她无法尽情表达她的迷茫和惶恐、软弱和无助,她所有的情绪,都化作白纸上的一个墨点,化作夜深人静时湖面一处虫鸟惊起的涟漪。
2
男孩喝完牛奶就离开了。
没过多久,大雨倾盆而降。屋内的母亲合上杂志,到窗口望了望天,小声埋怨起来。桌前的女孩依然为那道解不出的题憋得面红耳赤。
阿梁看了一眼被她救回来的两盆雏菊,有些庆幸。
街道对面,刚搬来的年轻男人对大雨颇感兴趣。他敞开着门,双手插着口袋立在门口,脚下的帆布鞋被急促的雨水打湿。他嘴里叼着一根烟,试图用打火机点着,雨很大,他点了几下,没有点着。
阿梁在对面静静地看着,她在心里默念:一、二、三、四……一共四下。她笑了,立在一旁的女孩的母亲看见阿梁嘴角轻轻向上扬了一下。
捕捉到这个安静笑容的,还有对面的男人。这个笑容令他收起烟和打火机,双手挡在头上快速穿过街道冲进阿梁的店里。
一、二、三、四……
一共四下。
门口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音,女孩轻轻拍了一下桌子,眼角眉梢流露出遮掩不住的愉悦,她一定是解出了那道足足折磨她一个钟头的难题。
阿梁在男人跑过来的几秒钟之内就隐藏好了自己的惊讶,她轻轻朝男人点点头。男人也向她点点头,拨弄掉浮在身上、头上的雨水,迅速向墙上看了一眼,说:给我一杯温牛奶。
阿梁转身在墙上拿下来一条毛巾递给他,在空中做了一个擦头发的动作。男人先是一愣,随后把毛巾搭在头上擦拭起来。
阿梁故意把牛奶加热了一些。
男人在接牛奶的时候自我介绍说:我是对面刚搬来的。犹豫了一秒钟后,他向外指了指街对面看不出经营什么业务的店铺,它有着咖啡色调的装饰和复古的风格。
我叫苏建生,他又说。这一回他向四周张望了一下,从桌上拿起一张纸和一支笔,工工整整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苏建生。
阿梁冲着他微笑,在苏建生的名字下面写了一排小字:
苏建生,欢迎你。这杯牛奶我请客——阿梁。
苏建生,欢迎你。
这杯牛奶我请客——阿梁。
雨一直下。中途雨势变小的时候,屋内的母亲把伞整个罩到了女孩的头上冲出店门。阿梁担心地看着她们,母亲一手撑伞,一手把女孩的书包紧抱在胸前,迅速从视野中消失。
这条老街是由一块一块青砖铺成的,年岁太久的缘故,每场大雨都会多敲出一块松动的砖石,人踩在上面,溅出一摊水。刚刚苏建生跑过来的时候,阿梁看着他浅色的裤脚被浑浊的泥水染成了灰黑色。
整个下午,阿梁门口的铃铛声没有再响起。30平方米见方的小店铺里,她能听见苏建生均匀的呼吸声,牛奶顺着他的喉咙轻轻滑进胃里。他随意翻阅饮品单的声音,还有窗外的雨点狠狠砸击青砖的声音,一切声音都能让阿梁有一种真实的安全感。
阿梁有些感谢苏建生的到来,安静的人也许是最怕静的。
过了一会儿,苏建生慢慢合上饮品目录,转头对阿梁说:下次能请我喝温牛奶吗?这杯有点热。
3
小信差第二次光顾的时候,阿梁收到了第二封信。
深棕色的信封里,装着一张米黄色的信纸。这一回信上只有短短的几行字:
展信平安
我反复思考过,那句“您曾经对我说过”实在不应该出现在如此严肃的信中。我无意伤害您,请原谅我的冒失与幼稚。
信中字迹有些潦草,最后几个字笔触轻轻划到纸上,歪歪扭扭,像是一个十分疲惫的人在临睡前书写出来的。同样没有落款与地址。
阿梁轻轻张开了嘴巴,这至少是一个了解她的人,才会知道在说完那几个字之后,小心翼翼地表达歉意。
这一封更为简短的来信让阿梁陷入了深思。她悄悄地潜回记忆中,仔细搜索着曾经相识的面孔。但是阿梁的尝试很快以失败告终——这些跳进她回忆的面孔,实在太多了。
在搬来老街前,阿梁做了八年护工。
她自己也数不清曾经陪护过的人,也许几十,也许上百。有刚刚遭遇车祸的中年男人,有暮年寂寞、丧失了独立生活能力的老妇,也有因为意外同她一样再也发不出声音的青年人。
大雨过后,天空放了晴。
第二天一早人们慵懒地打着呵欠,从各自的房间里走出来。脖子上挂着毛巾、性格热情的中年男人大发,年纪很小却已经在这里卖了十年榴梿酥的小满,还有每日不停地责怪客人太刁钻、待客人一走就拼命数钱的董懂。
阿梁推开窗子,一大片白云像她的街坊们一样悠闲地沿着一条狭窄的湛蓝色天空缓缓前行。前天的一场秋雨过后,天气越发凉快了,阿梁在棉布衬衫上加了一层薄薄的针织外套。
阿梁把小雏菊摆放到门口,一旁的董懂好像又要无休止地念叨起来。
一年前,老街的对面竖起了一座新的大厦。前几日大厦正式开业,长相漂亮的男男女女都被吸引了去,原本热闹的老街一下子变得寂寥许多。
董懂用脚狠狠地在青石砖上踩了一脚,几摊污水气急败坏地钻出来,蹦得老远。
小满急忙躲开身,埋怨着他:如果有一天这里没人了,就在那栋大楼里开一间卖榴梿酥的铺子。
董懂呛声说:你卖一年的榴梿酥还不够人家一个月的房租。
小满还要争辩,大发用一把扫帚清理着街道上的积水:我在这里住了大半辈子,你们谁爱走谁走,反正我不走!
阿梁没有参与这每日都会上演的闹剧。她抬起头,日上三竿风露消,客人们的脚步声渐渐紧些的时候,这争吵就会变成一片忙碌中略带欢愉的嘈杂。董懂满脸堆笑,冲着每位客人把腰弯成四十五度角;小满因为烤箱里的榴梿酥供不上客人,快要急哭了;大发抽空擦着汗水在街边喊:会好的,老街会好的。
会好的,
老街会好的。
日头渐渐西落,人群也渐渐稀疏,有人从铺子里先钻出一个头,然后是一条腿,随之整个身子都跳出来,老街又变回原来的样子。
不管这条街上的天空有多狭窄,午后的阳光是不是浓密,大家都要出来闲谈几句。总有人提拉着眼角,声音很尖,说她看见一个女人在面馆里吃了三大碗牛肉面。她真怕肥肉从她的脸上、身上倾泻下来。整个谈话被这种埋怨声所渲染,人们互相插科打诨,斥责声夹杂着笑声,顺着窄街一路扶摇直上,蹿到天上去。
白云也不愿意离开,安静地停在老街上头,堂而皇之地偷听着人们的喜怒与悲欢。
几天以后,苏建生的咖啡色店铺最终挂上了“不发声音像店”的牌子。人们眯着眼向上看,发出有些疑虑的声音:是个卖碟片的铺子呢!
往后的日子里,每当人们轻揉着惺忪的睡眼,踏着不成形的步子迈出各自的店铺,准备开始一天的营生时,都会听见从“不发声”店铺里传出悠扬而舒缓的乐曲来。
阿梁在这样的声音里,捧出她的两盆小雏菊,不经意地望见对面一身浅色牛仔衣的苏建生,他在街对面的铺子口,一脸十分得意的表情。他抬起胳臂向铺子里指了指,阿梁立刻领会了这个动作的意味。
她点点头,在心里默念:好听。
4
盛夏的时候,阿梁收到了来自陌生男人的第七封信:
展信平安
时间过得真快,这已经是我与您第七次通信了。人们常常抱怨时光的飞逝,您曾经告诉我,我应该为有这样的感觉而庆幸,因为只有感觉不幸的人,才觉得一分一秒都是煎熬。
我怀着既庆幸又煎熬的心情思念着您。时间在我们之间悄然溜走,它走得很快,我想抓住它不放;它又走得很慢,不知道下一次见面又相隔多少个夏天?
阿梁抚平信纸,瞬间在过往八年的时空中捕捉到一张青春的、总是显得有些焦虑的脸。她终于猜到了这位来信的陌生男人。他甚至不能被称作男人。
三年前阿梁与他初次见面的时候,他只是个十五岁的小男孩,人们都叫他小井。小井因为一场车祸在医院躺了整整一年。从病床上下来以后,小井被宣告后半生都会和轮椅以及一根插在身体里的管子为伴。
阿梁是小井家人请来的第四任护工,之前的三任都被小井赶走了。他发疯一样地辱骂、打闹,甚至剪掉身上的管子,肮脏的液体从管子里喷出来,溅到小井的腿上和地板上,令人作呕的气味逼疯了身边的每一个人。
阿梁是第一个没有疯的人。
阿梁安静地倾听着周遭的每一种声响。小井的焦躁、小井的疯狂、小井的暴戾和绝望,在这种包容中渐渐趋于平和。阿梁照顾了小井一年,小井的家人带他去国外治病,他们便断了联系。
离别前一天,小井躲在轮椅里,整个身子蜷缩成一团。他对阿梁说:时间真快,一年像是一个月、一天、一分、一秒。
阿梁发不出声音,她在小井漂洋过海的背包里塞了一封信:人们常常抱怨时光的飞逝,但是我们应该为有这样的感觉而庆幸,因为只有感觉不幸的人,才觉得一分一秒都是煎熬。
到了十月,外面的秋风更加清冽起来。阿梁趴在窗子上往外看,她看到头顶的天空好像更狭窄了一些。在那一条窄窄的天空里,云朵好像静止住,同午后屋檐上正睡懒觉的猫一样,久久地待在上头不动,如同一幅画。
时间真快,
一年像是一个月、一天、一分、一秒。
下午三点的时候,门口的铃铛发出清脆而笃定的撞击声,苏建生带着一身萧瑟的秋意从街对面跑过来。他每天这个时候都会来点一杯温热的牛奶。
不是冷的,也不是热的,是一杯温度恰好的牛奶。
他低头翻一本过期的杂志,或者摆弄着手机,时而泛出亮光的屏幕会逗得他阵阵发笑。偶尔,他抬起头与阿梁四目相对,他突然发问:阿梁,“思念”怎么表达?
阿梁一愣,好半天过后,用右手食指由近及远在耳边比出一连串的圆圈。苏建生也学着阿梁做同样的动作。
从老街中零星穿过几个人,多半是脖子上挂着笨重相机的游客。他们有人会停下脚步走进阿梁的店里喝一杯牛奶,或是驻足在小满的店铺前买一只榴梿酥。偶尔,也会有人被“不发声音像店”里传出的曲子吸引住,钻进店铺里戴上耳机静静地听上几分钟,而有人则听得更久。
阿梁喜欢“不发声”的每一曲,她常常听得出神,有时不记得在奶茶里加了一勺牛奶还是两勺,有时把找给客人的钱再次装回抽屉。
在声与影的交错里,那间声音浑厚而真实的咖啡色的铺子,已经不知不觉走进阿梁心里,它渐渐与房檐上的猫,与天空中的云融汇到一起,渲染出一幅生动的画。
一幅生动而完整的画。
5
自从苏建生搬进老街,每次来都讨杯温牛奶的小信差就再也没出现过。阿梁回想起小信差的瘦小面庞,喝牛奶的时候整张脸都被杯子罩住。前几次,他喝完牛奶总是拔腿就跑,像是生怕阿梁会收他的牛奶钱。后来一次他试探性地、缓缓走出店铺,在玻璃门的光影上,他隐隐看见阿梁在凝视他的背影发笑,那温暖而平静的笑容最终打动了他,或者说是挽留住了他。他害羞地挠起头皮,立在他头顶上的短发像小草一样被压倒一片,紧接着又重新站立起来。
再后来,他们达成了某种默契。她把信留下,认真地默念每一个字,他端坐在桌前,认真地品尝每一滴牛奶。
阿梁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他可能再也不会来了。想到这里,心中竟然有些悲伤。
到了深秋,落叶飘零,铺满青石砖的街道被枯黄的叶子点缀成一张泛黄的旧照片。老街的生意没有因为如此美妙的景象而变得更热闹。
书里说,时光带给你一些,也会带走一些。该来的人多远都会赶来,不该来的人永远也不会出现。
终于有一天,老街里来了一些身穿制服的不速之客,人们为此乌泱乌泱地聚集在一起。阿梁分不清这些人到底是店主还是游客,有人大声地争吵,有人小声议论,最后整个人群开始躁动,连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格外不安分。
人们吵得很凶。
阿梁第一次觉得老街的人发起脾气来蛮可怕的。曾经斗嘴打诨的人们迅速组成一支颇具战斗力的队伍,每一个人都涨红了脸,目露凶光。
但是她很快发现自己的判断是错的。人们从队伍中一个一个走出来,低着头、哈着腰,先是小满哭着出来,接着是董懂,连大发也出来了。最后,整支队伍败北了。与人群相反的方向,苏建生一个人坐在铺子里,皱着眉头,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穿制服的人告诉老街的人,也许这条老街要拆了。
看,它终将变成那样的高楼大厦,在城市中发着耀眼的光。穿制服的人说这些话的时候,神色中满是期待与兴奋。好像它马上就要变成大楼了,把整片土地踩在脚下。
只是老街的人都懂,不论男女,不论老少,大家都明白同一个道理,旧的东西也许不够好,可一旦失去,就永远都找不回来了。
旧的东西也许不够好,
可一旦失去,就永远都找不回来了。
夕阳黄昏,属于老街的天空还是只有狭窄一条,或许更窄了。在人们忧伤而低沉的哀叹声中,飘出来一首舒缓柔软的乐曲。它从那间看似古老的咖啡色的铺子里舞动着流出来,流到空气里,钻到人们略带疲惫的心头,慢慢浸入专属于老街的这一刻。
阿梁从店铺里走出来,屋子里还煮着一锅牛奶。洁白的奶泡在锅里不断翻滚,发出“嘟嘟”的声音。她从门口捧起一盆雏菊,放到“不发声”的门口。阿梁轻轻扣了一下玻璃门,迅速转身跑回自己的店铺,那里还有一锅心潮澎湃的牛奶。
苏建生从咖啡色的屋子里走出来,把花盆捧到手里,伸出另外一只手,四指握拳,拇指轻轻向前点了几下。
6
在阿梁的屉子的最底部,安安静静地躺着来自小井的二十四封信,阿梁可以轻易地回想起每一封信的内容。
第一封信,她以为是错的。寄信人与收信人,以及喝光牛奶就逃跑的小男孩,这样的组合一定是错的。
第三封信,这封来自一个陌生男人的信,让她开始期待。
第七封信,她猜到了小井的身份。
第十封信,小井的笔迹松散,有几片字模糊起来,像是被液体打湿过,不知道是不是哭了。
第十八封信,小井的信中只有歪歪扭扭的一行字:好想摸摸你的脸。
第二十封信,小井把信换成了打印出来的字。
阿梁时常会打开抽屉抚摸那些信,有几次她差点就铺开信纸回写一封给小井,把她曾经的疑惑、不解、兴奋与牵挂全部告诉他,但是她又怕小井失望,对于他的爱,她无法给出任何回应。
老街的人们开始聚在一起商量对策。
大发喝多了酒,不知道是酒话还是真心话,他说他愿意为守护老街洒尽他的鲜血。人们被吓了一跳,随后立刻被大发的热情所感染,男人撸起袖子,女人涨红脸,信誓旦旦地互相鼓吹着各自的防线。
于是在有些吵闹的温湿的夜晚,老街的上空被星星划出一道光明。那其实是一道星河,星星汇聚的地方,自然比别处更亮一些。
后来,人们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
老街被当地保留了下来,下了大雨会漏水的屋檐,以及会踩出一片污水的青砖石,都被当成一种城市的印记。这座城市将来会建成钢筋森林,城市的灯火把夜晚照得和白天一样明亮,但是总应有一处柔软的地方,它古朴而醇厚,黑得让人睁不开眼,却也让你贪恋得直搓心窝。
得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天,老街很早打了烊,门口挂着一把铁锁的“不发声音像店”里依稀有声音飘出来。
人们围坐在阿梁的铺子里,滚烫的牛奶被晾成恰到好处的温度。阿梁和大家一样,捧着牛奶贪婪地吮吸着这份真实的安全感。
有人嘲讽大发,终究是没见到他血流成河的一幕。大发把腿踢得老高,板凳摩擦着地板,发出刺耳的声音。小满捂着耳朵跑出去拿回一盘刚刚出炉的榴梿酥。人们的嬉笑声穿过墙壁,穿过黑夜,飘飘荡荡飞向高处,惊扰了已经熟睡的夜。
阿梁的铺子从来没有如此喧闹过。她抬头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夜里十点,每天的这个时候,她已经关了店门,把围裙上的带子反复缠绕在腰间两圈,就连扫地的时候也尽量用力地扬起扫把,用抹布把牛奶杯擦了一遍又一遍。
所有的一切活动停止了,夜和生命一同静下来。
过了没多久,在这一天,信差消失的一个月后,阿梁收到了第二十五封信。
所有的一切活动停止,
夜和生命一同静下来。
信是苏建生送来的:
展信平安
当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与您通信的半年,是我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光
请不要怀念我,请忘记我
您一定要幸福
落款是,小井。
7
阿梁记得她在为一个年长的老妇人做护工的时候,她告诉过自己:活在活着的人的心里,就是没有死去。
当然,也许这不是老妇人说的,也许是她从电影里或者书中看到,觉得十分有道理,就时常拿出来洗涤自己与别人的灵魂。
后来老妇人走了,走得很安详。每天都会陪在她身边的孩子们没有哭,他们说:她一直活在我们的心里。
苏建生带阿梁去小井的墓前祭拜。
阿梁带去了小井写给她的二十五封信。
苏建生带去了阿梁给小井回的二十四封信——苏建生代替阿梁回复小井的二十四封信。
一年前,小井从国外就医回来后,病情并没有明显好转。
苏建生成了小井的护工。
后来小井鼓足勇气给他一直惦念的阿梁写下了第一封信,但是他没有勇气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上面。在随后半个月的沉寂中,小井开始焦躁,每天都在不安中期许。
苏建生模仿着阿梁留在小井背包中字条的笔迹,给他回了一封。
这一回,便是半年。
半年的时间,苏建生有的时候是阿梁,有的时候是小井。他在给小井写回信的时候是阿梁,他在不知不觉中对阿梁有所眷恋的时候,他终于变成了小井。
后来小井病重,住进了医院,苏建生带着他和小井的情感,搬进了老街,他们想要把人世间最好听的声音带去给他们深深爱慕的那一个女孩。
墓碑上的小井,笑得很安详。阿梁没有哭,活在活着的人的心里,就是没有死去。
阿梁记得第十八封信,小井在信中说:好想摸摸你的脸。她转过身,轻轻拉起苏建生的手放到自己的脸上。
初冬的季节,墓地里竟然刮起了暖风。
雪花不知道在哪一刻起,迎风飞舞着、旋转着,迈着欢愉的舞步悠然而下。它们成片成朵落到脸上,化成水,浸到人心里。
有一点清冷,有一点温暖。
活在活着的人的心里,
就是没有死去。
更新时间: 2021-07-19 15: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