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昭小鱼
她将那点莫名的快乐压制在胸口,然后很神奇的,向五脏六腑上流溢出了蜂蜜似的甜。
01
时间回在1998年冬季,岁暮天寒,呵气成冰。
长廊的栏杆间探出几株棕榈树青翠的叶子,上面结满一层厚厚的白霜,打着旋儿悠悠落下。屋内,小泥壶架在炉火边,茶烟袅袅,章佳透过朦胧的雾气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男孩。
利落的板寸,脸部线条干净流畅,鼻尖被寒风冻得微微泛红,朝人看来时,一双浅褐色的瞳仁沉了又沉,眼神如同窗外寒冬般阴冷。
半小时前,章佳的父亲把他接到家中,充满疼惜地为他更换上暖和的棉衣,说:“时越,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
名叫时越的男孩静默坐在沙发旁,眼神陌生而谨慎。母亲紧紧握着他冰冷的手,神情爱怜,转身对女儿嘱咐道:“佳佳,你是姐姐,要多照顾小越一点,知道吗?”
章佳懒洋洋地“哦”了一声,眨巴眨巴眼睛,冲面前的小男孩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
他依旧板着脸毫无表情,即使在烟雾缭绕下,那副硬朗的轮廓也难得柔和。
时家与章家世交情深,父辈是同生共死的老战友。不料时越父母在一场意外中双双去世,只留下他一个小孩子从此沦为遗孤。章佳的父母不忍心看着时越孤苦伶仃,便决定收养并抚养他。
尽管没有血缘关系,但时越在章家的待遇完全是“掌上明珠”的级别。
吃穿用度上父母坚持高标准、高要求,包容体贴和关怀宠溺样样不少。只是时越的性格太孤僻,明明正处于活泼好动的少年时期,他却连个笑容都吝啬给予。
章佳只能绞尽脑汁地寻找话题,每天想办法逗他、惹他,可是都没用,对方始终有一种超凡脱俗的冷漠和淡定。
“小越倒是颇有几分宠辱不惊之态,不像佳佳,性子急躁。”章父经常如是说道。只不过落在章佳眼里,时越的“宠辱不惊”是在他炒个饭差点烧掉厨房时依旧面不改色,哪怕一脸尘灰也要维持着那股子绝不求助的倔强脾气。
她望着这狼狈的情形忍俊不禁:“那个……你不会要把我家厨房给烧了吧?”
时越闻声回过头,纯白的T恤衫上多了几道脏兮兮的黑印,神情却是严肃至极。她实在没忍住,弯着腰哈哈大笑。男孩悄悄红了耳根,气急道:“不准笑。”
最后,章佳关了火,把锅碗瓢盆清洗干净,重新切菜打蛋,然后熟练地挽起袖口开始做饭。很快,就有一阵好闻的饭菜香悠悠地飘散了出来。
她盛上一碗新鲜出锅的蛋炒饭,端到时越手边:“喏,吃吧。”
他还有些不自在,迟迟不肯动筷,可是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叫了好几遍。再三犹豫后,男孩拿起筷子,慢吞吞地扒拉着炒饭。
章佳心满意足,一边撑着下巴一边笑眯眯地看着时越:“我们还要朝夕相处很久,既然吃了我的蛋炒饭,以后就得对我好点咯?”
02
章佳比时越大了一岁。2001年夏,她读高二,天天挣扎在数理化的摧残中痛不欲生,时越则气定神闲。
少年懒散地坐在后院的椅子上,抱着书,一行行数字排队列似的从他笔尖蹦出。天边斜射下几缕单薄的阳光,使得他的五官像是被涂抹上一层透明的釉质。
章佳凑近端详了一番他草纸上的几何公式,确定自己没看错后,轻轻拉出一张,瞪大了眼睛感叹道:“不是吧,你智商多少?诺贝尔没有数学奖的,你知道吗?”
时越表情不悦地抽回她手里的纸,没说话,又把它夹回原来的位置。
章佳闷闷地缩回脖子,也坐下来,像模像样地找了本题刷。可她耐性不够,刚过了半小时就伸着懒腰晃悠到奶茶店里。
她一边喝着柠檬可乐,一边把新买的港式奶茶放在时越桌前:“冷饮和学习才更配哦!”
“我不要。”少年抵触地蹙起眉,把头偏向另一侧,他还没反应过来,桌上就一空,是她将那杯奶茶拿了过去,替他插上吸管直接递到了嘴边:“花钱买的,不喝也太浪费啦。”
他几乎是被迫的,捧着奶茶有些犹疑,但到底是喝了下去。冰镇的,奶香浓郁,丝丝凉意像是一条柔滑的小蛇“吱溜”一下游进了心里,让他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章佳却望着男孩不情不愿的脸,很是颓然。
其实每天和冰山人相处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就好像他们中间被分隔开一条奔腾的江海,章佳拼命地尝试靠近他,但手里只有一支断桨,任凭她再努力也于事无补。
事态的转变发生在周三下午的放学路上。
体育馆仓库旁边那里,近期常有不良学生结着群收保护费,章佳就是一个被不幸选中的倒霉蛋。
她害怕地步步后退,双手紧紧捏着书包肩带,冒了一掌心的冷汗。
眼看着小混混就要对她不客气,罪恶之手探向她口袋的那一刻,一道熟悉而沉静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报了警,你们要是不怕的话就继续待在这里。”
章佳转过头,就看见时越举着手机站在不远处。他年纪不大,气场却强得惊人,顿时让几个小混混不禁犯了怵,只好臭着脸撤退。
章佳快步跑到他身边,内心竟涌现出了一抹莫名的安全感。不料那群小混混临走前,有人不服气地扔了根木棒过来,准头挺足,直逼时越。
“小心!”她想都没想,下意识地挡在他前面,结果被“凶器”狠狠击中了胳膊。
时越愣了愣,立马抓着她往医院走,她却挣脱开他的手:“顶多有淤青,又没骨折,去什么医院呀?”
他垂下眼,掀起她的袖子查看伤势,确定并无大碍后,才皱着眉问:“你为什么不躲开?”
她振振有词:“刚才你救了我,现在我也救你一下,不是正好扯平了吗?”
时越没再说话,沉默地往公交车站台走去。
两人一起搭车,章佳摸遍全身发现一文不名,只能眼巴巴地向他发出求救信号。
他帮她投了币,她先他一步往车厢里处走,乐呵呵地在后排找了座位坐下。
他们肩挨着肩,出现在同一画面,却是不同的风景。她像火热的小太阳,喋喋不休地在他耳边东拉西扯,仿佛有说不完的趣事;他像冰冷的雪山,整张脸写着“生人勿近”,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她讲的话。
车开过几站时,章佳的睡意便席卷而来,于是不受控制地耷拉下脑袋。半路遇到颠簸,她歪向窗户的头受外力影响,直直朝时越的肩膀砸去。
少年顿了一秒,然后坐正身体,不动声色地往过道边移了移,刻意拉开二十厘米的距离。
章佳睡得熟,摇晃着脑袋还在迷迷糊糊地做着梦。时越慢慢塞上耳机,他的世界总算安静了下来。
他偶尔也偏过头看一看她,女孩仰脖靠在椅背上,睫毛如两片羽扇低垂着,嘴巴因姿态的放松而微微张开。
直到望见了一串晶莹的液体从她嘴角缓缓流出,他才不由得皱起眉,暗道这人的睡相果然符合她叽叽喳喳的性格。
章佳的脑袋依旧跟坐过山车似的一摇一晃,少年纠结了半天,终于还是挪了回来,别扭地把肩膀往她身旁凑了凑。
女孩寻获了安稳的“枕头”,舒服地蹭了蹭他的衣裳,他却像是被咒语定住,僵硬得不敢动弹。
时越觉得脖颈处好似爬上了一只毛茸茸的小猫,酥酥痒痒的。他立刻将耳机里的音乐声调大了点,只为平复下左边胸腔内传来的,那阵清晰且不太规则的律动。
03
继“互救”事件后,章佳自我感觉良好地认为她和时越的关系更近了一步,然而后者只是轻描淡写地看她一眼,语调平淡而冷静地说:“一点也没有。”
章佳早已免疫了时越的高冷属性,怀里抱着两只毛绒公仔,风风火火地跑到他跟前:“快看!我今天居然中奖了耶!
“集齐十五次奶茶购买记录就能参加一次抽奖活动呢。”她兴致勃勃地把印着章的小卡片摊开给他看,带着点惊讶的笑容,“真没想到我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就喝了这么多杯,而且我居然抽中了二等奖!
“虽然不是一等奖啦,但是我更喜欢这个娃娃。
“你看它们还是一对欸!粉色和蓝色好搭哦!”
章佳说得开心,脸上还挂着灿烂的笑。她将那只蓝色的公仔端正地摆在时越床头:“你一个我一个,刚刚好。”
时越终于从茫茫书海中抬起头来,淡淡看了一眼这只与自己风格完全不匹配的毛绒玩具,皱眉,又默默移开视线。
章佳歪着头,一副思考状,喃喃道:“给它取个什么名字好呢?十月怎么样?十月芙蓉花满枝的那个十月。”
少年翻动书页的手指微微停顿了一下,有些不自然地别过头去,眼皮都懒得抬,然后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了一句:“你很幼稚。”
末了,他又补充道:“还很吵。”
章佳的笑容凝固了一瞬,随即渐渐收敛起来:“是你太成熟了好吧?”
她无奈地看着眼前冷漠的少年,只觉他像是一块坚硬的石头,就凭她体内那点可怜的温度,远远不足以将其熔化。
章佳有点失望地伸出手,收回了放在床头的公仔,起身准备离开时越的卧室。
“不是说要送给我吗?”就在章佳刚要踏出门时,他终于有了点反应,还保持着手捧书本的姿势,眼神却是毫不避讳地看向她。
章佳“啊”了一声,转过头,对上少年那双漆黑淡漠的眸子,一时发了愣。
“我以为你不喜欢它的。”她很认真地解释。
时越低垂下长长的睫毛,耳根透着似有若无的红晕,章佳看不真切,只听见他清清冷冷的声音传过来:“确实不喜欢,但没说不要。”
他的性格快要拧巴成一根麻花,让章佳实在捉摸不透。她苦恼地叹息一声,在心里暗暗将时越的难搞程度与解答物理题画上了等号。
但冷酷也有冷酷的好处,例如章佳留在教室出黑板报的时候,少年穿着校服从后门进来,默默走到章佳身边,说:“妈妈看你这么晚还没回家,不放心,就让我来找你。”
这个年纪的时越身姿已然消瘦挺拔,眉目出奇的英俊,像是从少女漫画里走出的男孩,加上冷落疏离的气质,立刻吸引住了来往异性的眼球。
有三两成群的女同学围在窗外激动地嘀咕着“他好帅啊”等等类似的话,有胆大的女生已经笑着走了过来,礼貌地询问他能否留下一个联系方式。
时越没什么表情地摇摇头,对所有的示好置若罔闻,眼神只停留在踩着板凳画画的章佳身上,轻声问道:“你还要多久?”
她怔了怔,缓缓回过神来,小声回答着:“马上就好。”
就在时越穿过众人朝她看过来的那一刻,不知怎的,章佳忽然联想到了《流星花园》中一段浪漫的镜头。无论道明寺身边有多少漂亮又心机的追求者,他都视而不见,只站在学校的楼顶,对面前的杉菜坚定而炙热地表白。
她失神地想着,我会不会也能成为偶像剧的女主角呢?又立马将这不切实际的幻觉压制下去,甚至有几分自鄙的羞愧。
但感情本来就是奇怪的东西,莫名有颗种子出现,“啪”地萌发新芽,甚至不用浇灌就能生长出藤蔓,缠绕住十七岁那颗喜欢胡思乱想的心。
直到时越疑惑地问她“你笑什么”,她才抿抿嘴唇,从凳子上跳下来,拍了拍沾满粉笔灰的手说“没笑什么啊”。
人嘛,也不知道为什么开心,反正就是开心。
04
本市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台风登陆时,章佳正抱膝蜷缩在柔软的大床边缘处,用棉被严实地包裹住整个身体,脑袋沉沉地埋进臂弯里。
父母因工作安排需要出差一周,只留下章佳和时越待在家。伴随着爆炸式剧烈的雷鸣,狂风暴雨齐齐撞击着脆弱的玻璃窗,发出恐怖又震撼的咆哮。
她打小最怕打雷,一有动静就惊吓得无法入眠。夜渐渐深了,她不知该如何是好,最后竟鬼使神差地顶着憔悴的面容敲了敲时越的房门。
少年揉着惺忪的睡眼,有些古怪地看着她。章佳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我……有点害怕,睡不着。”
时越思考了片刻,然后侧着身示意她进来。
灯被打开,视野瞬间变得明亮,淡黄的光晕照在身上,让她稍微体会到了点温暖。
他把床让给了她,自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大概是有些困倦了,他的眼眶红红的,却将睡意努力忍了下去,随手翻了本书看。
章佳尴尬舔舔嘴唇:“对不起啊,打扰你睡觉了。”
时越摇摇头,还是淡淡的声音,说:“没事。”
一阵突如其来的响雷劈下,天空像被划开一道狭长的裂痕,章佳吓一跳,不由自主地尖叫了一声,双手立即捂住耳朵。
再抬起头时少年已经放下书坐到了她身侧,他伸出手想要安慰地拍拍她的背,但发现好像有什么不妥,在半空中悬了几秒,又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
她却被接连不断的雷雨声吓破了胆,完全是下意识的,在那道震耳欲聋的闪电霹雳再次响起时,抓过他的胳膊紧紧抱住。
时越一愣,动作僵滞在那,脊背直得像根木棍。他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耳垂开始发热发烫,从那片紧密相贴的皮肤为首端,向四肢百骸蔓延开灼烧般的触觉。
“喂,”他皱着眉,忍不住开口,“我们有……这么熟吗?”声音越来越小,他甚至觉得“这么熟吗”这几个字压根都没说出来。
时越别扭地动了动,犹豫着是否要将手臂抽出,但最后,他还是放松下来任由她去,清凉的目光落在她因恐惧而有些惨白的脸上,默默妥协道:好吧,其实也可以这么熟。
那个晚上,章佳记不清是如何安详地进入了梦乡,醒来后的她还靠在时越的肩膀上,身上被盖着他的外套。少年察觉到动静慢慢低下头来,她撞入那双古井无波的黑眸中,心跳立时快得像在打架。
他双颊也泛了点可疑的红色,只瞥她一眼就立马移开视线,章佳连忙松开手,理了理衣裳。他轻轻咳了一声,说:“去吃早餐吧。”
自此以后的很长一段时光里,章佳每每想起那日的肢体接触,都像是穿梭回忆般,令她深刻感应着当时体表逐渐升高的温度,和心事一样热烈。
这种由一个少年而懵懵懂懂产生的异样情愫,使她再次同他对视时内心有些兵荒马乱,似乎一直有个声音在心底大声地宣告:想什么呢,他是我弟弟。
章佳不确定这样的感觉是否合乎情理,她将那点莫名的快乐压制在胸口,然后很神奇的,向五脏六腑上流溢出了蜂蜜似的甜。
05
高三的那段时间像是被人按下了快进键,好似一抬头一低头的罅隙里,高考倒计时停到最后一天。
书桌上的模考卷堆成了小山,章佳把头埋进无穷无尽的题海里,每次握起笔都仿佛打开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反倒是时越沉着脸坐在她旁边,仔细审阅她写下的每一个字,时不时伸出手指点点说:这里解得不对,应该用另一个公式;这里概念混淆,还得看看教材;这里结果有误,你再重新算一遍;这里……
章佳郁闷地搓着头发,浑身散发着幽怨:“时越同学,你这么厉害,老师都很没面子的啊。”
他不理睬她的哀叹,低着头,动作飞快地给她演算着。她的注意力却不在此,而是伏在课桌上,侧着脑袋端详少年奋笔疾书的侧影。
这一刻的章佳才发现,时越相较于初见时那个十五岁的少年有了极大的变化。她已经能够清晰地看见他微微凸起的喉结和唇边细软的绒毛,以及更加宽厚的肩膀与英挺的轮廓。
“时越。”她轻轻叫他,语气带了些小心翼翼的试探,“你很喜欢数学吗?”
少年笔没停,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见她迟迟不说话,才抬眼看过来,问道:“怎么了?”
章佳静静地托着腮,小声说:“我想考Q大。”
时越想了想,点点头回应她:“好。”
他们挨得好近,几乎能听见彼此微弱的呼吸。她心里忽然有点乱,脑袋里空白得只剩下胸口寂寥的跳动声,过了许久才慢悠悠地说道:“其实Q大的数学系也很有名的。”
他手上的笔终于停住,视线偏了过来。章佳深吸一口气,近乎鼓足了全部的勇气,兔子叫似的怯怯说了一句:“时越,我等等你好不好?”
少年明显愣了一下,眼睛里有细微的波动,手上的钢笔停顿在最后一串数字的末尾,慢慢朝四周晕染开浓浓的墨汁。
那是一阵相当持久的沉默,仿佛有世纪般漫长。
章佳开始后悔。Q大仅仅之于她是不错的选择,而时越是高高在上的天边月,注定要在广阔的苍穹中发光发亮,又怎会甘愿放弃飞往云端的机会,选择一处普通的山崖寄居?
时越始终没有回答,又或者说,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但这份良久的缄默落在章佳心尖已然是不言而喻的拒绝。她的脸烫得很,窘迫地垂着眼,有一下没一下地咬着笔头。
最后她实在忍不住,只能故作轻松地笑着打圆场:“没事没事啦,我就想你是我弟弟嘛,怕你上了大学没人照顾你。”
时越终于叹了口气,看着她通红的脸,苦笑道:“你先照顾好自己吧。”
此事颇有几分“少女心撞南墙,哗啦啦碎一地”的意味。章佳使劲摇摇脑袋,试图将他的存在抽离出她的世界,连同那份不合时宜的好感。
经过紧张的高考后,章佳顺利被Q大录取。父母对此还算满意,升学前订了一桌晚宴庆祝她高中生涯的圆满结束。
饭桌上,母亲一边为章佳笑吟吟地夹菜,一边打趣着说:“佳佳,上了大学也得好好学习的,可别光顾着谈恋爱啊。”
父亲立即摆摆手反驳道:“还小着呢,我可舍不得女儿太早被别人拐跑了。”
暖黄的灯光投在香喷喷的饭菜上,像一豆萤火般打出细碎的光斑。画面定格在笑声盈盈的氛围下,章佳却恨不得找地洞钻进去,难堪得不敢去看时越。
他其实在听见“谈恋爱”这三个字时抬头瞅了一眼章佳,心情乱糟糟的,可不知要如何表达。最终是母亲将话题引到了时越身上,问着:“小越想好考什么大学了吗?”
他正在低头喝汤,闻言默了默,表情融化在白腾腾的热气中,眼神却是坚定不移的。
“考军校吧。”他说,“像我爸妈一样,当军人。”
章佳略带讶异地看着他,少年讲这话时仍然平静而沉稳,眼睛里是笃定且赤诚的决心。章父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沉声道:“小越,我们都尊重你的选择。”
06
章佳晋升大二的那一年,时越收拾好行装步入军营生活。
他在群体里依旧习惯独来独往,不爱说话,但专业技能永远是学得最快最好的那一个。每项演练考核中,时越都能拔得头筹,班长很是欣赏他,送了他一块军用怀表,小小的,古铜色,背面镶嵌着腾云样的花纹。
时越将钱包里的相片取出来,只有一寸大小,上面印着章佳笑容烂漫的脸。她的唇似樱桃的红,两腮粉粉的,五官是典型南方姑娘的小巧玲珑。
犹记得这张照片还是她补办身份证的时候,去照相馆洗了厚厚的一沓当作备用,她顺手掏了一张递给他:“才想起来你都没我照片呢。我这人不爱照相,只能送你张证件照啦。”
她依旧笑嘻嘻的样子,甚至让时越觉得太过耀眼。傍晚丹霞似锦,夕阳的余晖铺洒在她光洁的额角,好似眼前的人就要闪闪发光起来,衬得耳边的蝉鸣都不再那么聒噪。
他胸腔里小鹿乱撞得有些猛烈,唇边的笑意情不自禁地攀附上来,然后无比小心地、仔细地,把女孩的照片轻轻夹在了钱包里。
“我的天,你终于笑了!”章佳不可思议地惊呼出声,兴奋得双眼弯成两道月牙,说罢便伸出手去戳时越的脸蛋,将他微笑的弧度提得更大,“少年!长得好看就应该多笑笑啊!”
他到底是没推开她的手,睫毛轻颤着搭在眼睛上,别扭又沉闷地发出一声:“嗯。”
如今上了大学,各奔东西,他的脑海里仍不可避免地闪烁着有关她的每一个片段。他就像是一台被病毒侵略的机器,无法遏制地使自己被思念的情绪霸占、折磨。
时越把章佳的照片按照怀表的尺寸认真剪裁好,涂上胶水粘了进去,然后合上盖子,佩戴在衣服里面。他顿时感觉到很安心。
而另一边的章佳,也在大学校园里找到了兴趣爱好。她迷恋上了摄影,参加了专门的社团。那里的社长非常照顾她,是大她一届的师哥,叫陆宇,长相不算出众,但人特别温柔。
他会相当耐心地跟章佳讲解如何使用摄像机、怎样打光更完美、构图有哪些基本常识。章佳学得慢,一个重点翻来覆去好几遍还是会搞错,陆宇也丝毫不生气,只是好脾气地笑一笑,说:“先带你去吃饭,填饱肚子我再回来教你。”
章佳不由自主地想起时越,要是他在,肯定会冷着一张脸,用最不屑、最无情的口吻轻飘飘落下一句:“你真的很笨。”
她无奈地扯了下嘴角,腹诽时越的面容老是这样阴魂不散,接着立马整理好思绪,刻意将他遗忘在心底的角落。
陆宇和她走得越来越近,好像失去了一个人也总会有别人填补上空缺,这就是残忍却现实的感情。他每天帮她带饭,陪她上课,在她着凉感冒的时候按时叮嘱她穿衣吃药,会花费一个月的精力策划一场高调又浪漫的表白。
他在后备厢里摆满了五颜六色的玫瑰和蜡烛,音箱应景地奏响优美的钢琴曲,章佳沉溺在飘满粉红色泡泡的世界中,这一刻,她好像实现了曾经那个女主角的白日梦。
她看着陆宇格外明亮的眼睛,听见他清朗的声音在耳边说:“章佳,或许……你愿意和我交往试试看吗?”
寒假回家,父母准备了一大桌子的饭菜喜迎儿女。时越的皮肤黑了很多,高瘦而结实的身子裹在笔挺的绿色军服里,眉眼变得更加深邃。章佳倒还是记忆中的模样,扎着高马尾,白白净净的,总是爱笑。
母亲心疼地望着时越,询问他部队的日子苦不苦、累不累。他还是不苟言笑的性格,问什么答什么,基本上是点头或摇头。
章佳就显得比较躁动了,她滔滔不绝地跟大家分享崭新的生活,同时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结交了年长她一岁的男朋友。
时越手上的筷子忽然停住,目光落在她眉飞色舞的脸上,就这样愣怔了好几秒,心里霎时翻涌起巨浪波涛般的慌乱和气愤。
没吃几口菜,他便撂下筷子,以身体不适为由回房休息。他靠在床上,也不开灯,四周黑漆漆的,他将怀表取出来,紧紧地握在手里。表身已经被摸得温热,他却毫无知觉,望向它的眼神空洞而茫然。
他很想果断地撕掉照片扔进垃圾桶,但手指触摸上的时候,又生生停在了那里,最后咬咬嘴唇,将怀表放进了抽屉里。
07
章佳的爱情来得快,去得也快,为期三个月的交往因陆宇出国留学而草草结束。分手那天她和一群小姐妹喝得烂醉,其实也不是有多伤心,就像一种祭奠青春的仪式感似的。
也正是酒精的催化作用,让她心底埋藏已久的某种情结如蚕破茧般一层层渗透出来,生命中沉寂的东西渐渐变得鲜活。
她几乎是神志不清地拨通了时越的电话,对方接得很快,声音却是许久后才传来一句低沉的:“章佳?”
她闭着眼睛说:“时越,我失恋了。”
那一边是死寂般的沉默。
章佳缓缓睁开眼:“我真失恋了。”
他问:“然后呢?”
“没事了。”
然后挂掉电话。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章佳快要躺在床上晕乎乎地睡着了,时越才打来电话,语气简短,却带着一丝压抑着的沙哑,说道:“章佳,你想见我吗?”
章佳似乎都能脑补出他说这话时的表情,一张永远的冰山脸,无论心理波动再大,眼神也是冷漠而克制的。她忽然开始语塞。
见没有回应,他又问了一遍:“想不想?”
她遵从内心地点了点头:“想。”
他轻轻抿了下嘴角,心情似乎愉悦起来,淡淡地说:“我知道了。”
第二天章佳一觉睡到了中午,被饿醒后,她终于从床上爬起来,套了件羽绒服趿拉着拖鞋下楼买饭。
刚出楼梯口,就看见台阶下站着高高瘦瘦的时越,他穿着厚重的军大衣,皮肤被寒风吹得苍白。见她出现,他冻僵的脸才慢慢变得柔和,却依旧是直立原地,犹如身后挺拔的青松。
她跑过去,震惊到有些发愣地问:“时越,你怎么来了?”
他不紧不慢地解释说:“我们部队要去出任务,我想跟你道个别。”
“什么时候走?”
“现在。”
章佳被他气得哭笑不得:“坐好几个小时的火车就为了来跟我说一声再见?”
他凝视着她不说话,只郑重地点了下头。
“时越,你有病吧!”章佳拿他的固执没有办法,上楼快速换了鞋,又抱了个热水袋塞到他怀里。他连午饭都没来得及吃,就再次匆匆上了火车。
她目送着他登上车厢,在站台上冲他使劲挥手,胸口堵着一万句要说的话都被鸣起的长笛沉沉地掩盖过去。
时越深邃又深情的眼睛朝她望来,好像笑了一下,又好像没有。他的口型一遍又一遍重复,章佳一遍又一遍辨别,终于读懂了他说的是:“等我回来。”
列车渐渐远去,章佳的心跳声渐渐清晰可闻。
她决定这次要勇敢一些,谁让他看起来不太开窍,如果等他主动表白不知还要浪费多少时间。她祈祷他平安、守候他归来,想着、期待着,以至于收到他遗书的那一刻还回不过来神。信件是邮寄给章佳的,薄薄一张纸就落下一行字。
——不求相守,但求勿忘。章佳,请你不要忘记我。
章佳无法想象他写出这段话时是何神情,或许是痛苦的、害怕的,又或许是一如既往的冷酷,这人总喜欢装深沉,丝毫波动也不表现在脸上。
连同信件一起寄来的还有一块怀表,里面躺着她高中时期的证件照。胶水因时间久远而失去黏性,照片轻轻一碰便掉了下来。她略微颤抖着抚摸上去,背面有凹陷的痕迹,她翻过去看,是用红笔描了无数道的红心。
她紧紧攥着怀表不敢动,久久也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神经慢慢地麻木了,眼泪一颗颗地砸下来,滴在手背上,滚烫至极。她还在盯着信,视野已经模糊了,很吃力才能看清时越的字。
天刚蒙蒙亮,城市还笼罩在睡梦中,章佳和父母来到陵园。这里安葬的全是烈士,氛围肃穆而庄严,有一方新建的坟茔立在高一点的土坡上,墓碑上贴着的照片是时越刚入伍时拍摄的。
他穿着板正的制服,冷冰冰的样子,章佳却感觉格外亲切。
她凝视着他,将花束摆在他坟前。母亲哭成了泪人,被父亲安抚着回到车里。章佳还站在原地,周围静悄悄的,只听见她在说:“你怎么只留给我两句话呢?”
“时越,你这写得太模棱两可了吧。”她轻轻地笑起来,眼角噙着泪,却被她努力憋了下去,“你不回答,那我就当你爱着我了啊。”
曙色穿越云层,在视线里留下温暖的痕迹。她好似透过时光,又回到了十六岁时与他的初次相遇。生命也终将会是一个闭合的圆环,根据平行世界论,在这个世界离去的人,会在另一个世界重生。循环往复,总有一天会得以重逢……
更新时间: 2022-07-02 1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