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州笑
【喜鹊】
一、孰粗孰鄙
吴越国，巍巍宫殿，天光折射过琉璃瓦，扑入室内的珠帘帷幔富丽华贵，被分割成细碎摇曳的影。少年儒将一身青衫，未着甲胄，清贵又谦逊，跪坐在下首，眉目淡然。
“左将军，宫中送你二十个美妙侍妾，你竟全都没看上？”吴越老国主琢磨了半晌，威压伴着笑意盖了下来。
“是臣粗鄙，配不上天仙般的姐姐们。”少年恭顺地答，“倒是粗鄙人有粗鄙的眼光，臣在宫中茅厕边正巧遇见洒扫的佳人，那乌黑的垂发像是上好的缎子，若王执意要送我侍妾，不若将她赠予我。”他低眉行礼，不卑不亢，说话从不拐弯。
老国主干笑一声挥手，准了。
我躲在雕花窗外狠狠一抖，手中的笤帚差点没飞出去。
我就是那扫茅厕的粗鄙人——我好不容易猫着腰躲着人一路扫到了议事的书房，结果透过雕花的窗棂和闪烁的珠帘，只看见东方谡那白玉般的脸庞仿佛会发光。他向老国主要我，说得波澜不惊，就好像吃饭喝茶一样稀松平常。
我真恨不得一笤帚甩死他。
然而宫中不是能乱来的地方，我除了忍别无选择，于是这一忍便忍到了东方谡的左将军府。
我从软轿上跳下来，宫人戴在我鬓边的首饰又沉又晃得人头晕。我边走边把那钗环一件件拆下来，攥了一手，刚拆到一半，抬眼却对上一双清冽的眸。
“喜鹊。”他蹙眉，似在轻声叹息。
我迈出去的脚步停在原地，进退不得，扭捏了半晌才蹦出一句：“将军大人万安。”
他上前扶住我的肩臂，将我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他在看我，我也在看他，他下朝回来，身上带着与朝堂争斗格格不入的薄荷味，官袍并未换下，却在极力掩饰眉目中的疲倦。
他的嘴角轻抿：“喜鹊，到我身旁，就不要再去捅娄子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
我说：“喂，东方谡，在朝五年，你不仅管得越来越宽，怎么还越来越喜欢瞎猜度人心了？”话还未完，我的呼吸一滞。
他把我缓缓搂在怀里，高大的身影笼罩着我，清瘦的一副傲骨，偏偏是扛起半壁吴越江山的脊梁。
“你还是披散着长发时最美。”他凑近我的耳畔认真端详，答非所问。
二、乍暖还寒时候
吴越国地处雄州东南，向来偏僻安稳，只是近年诸侯争锋，大国扩张，国内逐渐不太平，人心渐乱，奸臣乱党开始作祟。南蛮屡犯边境之际，是东方谡临危受命而出。
少年儒将，像一柄写意的长刃，挥芒过处，敌众屈服。这么个风华绝代的少年，如何让闺中女儿们不动心？
然而这拒了国主送的二十个美人的东方谡，竟纳了一个粗鄙丫头——满城传得沸沸扬扬，无数芳心碎成片，佳丽们都记住了这俗得讨喜的名字：喜鹊。
“喜鹊。”东方谡拿书卷轻敲我的额头，“不要多想，我可不要你老死在深宫的茅厕里。”
真别多想……东方谡向来一本正经，耿直得从不知道做人要拐弯：朝堂上他和谏臣直来直去，群臣都看惯了。遇棘手政事时一针见血的是他，多部门协作各种拖沓时直接解决问题的也是他，干脆利落的行动派，耿直寡言又高风亮节……
我低垂下眼睑。五年前水江的岸边，小小的姑娘追着远帆一路哭喊，鞋都跑掉了一只。她哭着质问乘舟远去的东方哥哥为何坚持自己的家国功业、荣华富贵，那远去的孤舟却不会为她停留。他向来执着，执着到一意孤行，永不更改。
“那倒真是枉费将军的同情心了。”我大言不惭，就着茶水吃点心，“照顾一下旧友的情面，还是把我退回宫呗，麻烦遣返理由参考国主送你的那二十位美人。”
“喜鹊，不要任性。”他的脾性倒也一如既往温润。
我埋头不说话。
千辛万苦潜进宫，笨头笨脑半年做了个扫茅厕的，我却没打算去和东方谡相认。偏偏去年寒秋南蛮又犯边境，东方谡领兵出战，老国主在城阙下给他践行时，他回头漫不经心地一瞥，便瞥见了那想法设法混在人群中睡眼惺忪的我。
那时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我脸也没洗妆也没化，直奔城楼下——我五年来既没长高也没吃圆，模样好辨得很，他的眼却淡淡扫过去，饮了金樽玉爵中的誓师酒，辞了君王，挥兵南下。
谁会想到他其实早已认出我。他得胜班师，负伤回朝，庆功酒宴上国主赐下二十美人，他之后尽数委婉退回，人前人后都不得罪。却在与国主长谈时，点名要了我。现在回想，我真觉得那日城阙下他的目光意味深长，眸中写清了“秋后算账”四个字，比萧瑟的秋风还让我内心拔凉。
东方谡叫我不要任性，那我定是任性不起来的。
早春的天气乍暖还寒，我就住在左将军府上照顾负伤的东方谡，彻底断了再潜回宫去的念头——我可不想和一根筋的人在矛盾分歧上死磕。
左将军府东苑有茂密的树林，曲径通幽，东方谡常到树林后的沙土地上练剑。他的伤在左肩，是出征南蛮近战时被敌方的一个大力士抡铁蒺藜砸的。
那一场战役艰险，冰冻的天气里双方在低洼的山地里混战，东方谡体恤将士，为救手下人却难保自身，生生受了一锤，皮开肉绽，当即吐血不止。如今他吊着左臂，穿着轻软的衣衫，却更加勤劳地练起武来。衣袂翩飞像凌风鼓翼的鹰，脊梁笔直好似树林池塘边直插云天的大毛竹，仿佛时刻准备保家卫国，不敢有丝毫怠慢。
我每天去厨房提了调理的药汤装在食盒里，再来树林边看他。
他练武的招式真丑，倒是空浪费这唇红齿白的好皮囊与傲雪寒梅般的风骨。他说武者只需讲究进与退，杀与护，能稳妥达到目的就好，管什么美丑，花拳绣腿……我“啧啧”摇头：“还好没让那些崇拜你的姑娘家看到你练武，不然真担心你以后娶不到貌美如花的妻子了。”
他手中的剑正疾速挥着，堪堪划开了弧光。他猛地一个收势，向我阔步走来。我悻悻地摸着鼻子往后跳了一步：“别这么杀气腾腾的，我呸呸呸，我不乌鸦嘴行了吧？”
我被笼罩在他的阴影里，不得不仰头看他。他的眉眼低垂下来，长发拂过我的耳鬓。
气氛有些微妙，我突然指着身后池塘游移出的小阴影大惊小怪：“看！两只野鸭！”
一对交颈的鸟儿浮在碧绿的水面，划着掌缓缓游来。
他无奈地敲敲我的额头：“那是鸳鸯。”
三、请缨
我喜欢东方谡，喜欢得骄傲而卑怯：他是天边举世瞩目的纯白月光，我的喜欢若能得到回应，那是我能上天还是天边的月亮会掉下来？
都不现实啊——所以我拒绝听到他关于未来妻子的任何评价，借此自我催眠。
太平日子没过几天，仲春微雨，铅墨色的乌云覆盖了吴越之西。南楚叛军兵犯西境，大军又需再次调度。左右将军都主动请缨出战，只是老国主顾念左将军病伤未愈，派遣了右将军前去。
我懒洋洋地蹲坐在窗前的石阶下，数着刚冒出松软土壤的薄荷丛。不用抬眼我也知道，端坐窗后的东方谡正仔细翻阅前线的捷报。看了一下午，茶水只去了半盏——前段时间东方谡通宵琢磨文件，已病倒数次。他的身体本就不好，也不知当个文武双全的将军有什么好嘚瑟的，一碗药汤凉了又热，他也只顾得上喝半碗。
一片叶，两片叶，我郁闷地拔秃了几十茎薄荷叶，故作漫不经心：“我说东方谡，你就算是把那文件看出花来，那功劳也是右将军的。”
半晌他才说话，声音沙哑：“不是这样的，喜鹊。这前线的战事太过顺利，有古怪。”
我撇撇嘴，懒得和他理论，心里却开始思绪难平。
孰料暮春之时，噩耗传来：前线局势陡转，南楚叛军突然出现在吴越境内，长驱直入，攻下数十座城池！
闻知此事，东方谡竟失手捏裂了竹木茶杯：“我写的那几封回信，他们果然都没在意。敌手是南楚慕容氏，他们太掉以轻心了！”他旋即拿起外袍要走，我冲上去拦住他：“你去哪儿？”
“宫中。我当请缨而战。”
东方谡竟就这样又上了战场，旧伤还未愈合，他披一身戎装，清晨的曙光挂在他的剑刃上，映着他的眉眼。
我背着包袱抹了把鼻涕跟他在府门口告别：“你又不肯带我上疆场，没有你的将军府太孤寂了，我自行回宫去住一段时间。”
他瞧了我半晌，虽然曾强调过不下十遍不准我回宫，但考虑到安全性，终是道了声“保重”，扬鞭策马，领军而去。
我当然不是真的回宫中。
声东击西，避重就轻。我最想做的，是寸步不离地守候在他身旁，生不离，死不弃。
我在他的军队出城后不久，便换了衣裳涂脏了脸颊，扮做普通的贫苦流民，一路悄悄尾随大军，直入边城。我看起来大大咧咧从来没在意过感情，可我比谁都珍视这柔软脆弱的情分。
混迹于乡野，我听闻百姓谈论左将军的高尚德行，他的情操与赫赫战功一样为人敬仰。朝廷要增加赋税时他为民请命上书阻止，带兵路过浙南的村庄时正逢暴雨，山体垮塌他第一时间去救人，击退了南蛮后还不忘安抚流离失所的百姓。如今我风雨兼程赶赴西南战线，沿途的百姓高兴地说：“不用担心，听说失地已经在不断收回了……还会有东方将军扭转不了的局势吗？他是我们吴越的神祇啊！”百姓们在这个乱世朝政里生活得水深火热，却视他为唯一的光明和希望。
众望所归——我的心喜悦不已又悲伤地颤抖着。
我是在他们的一支精编小军扎营时被发现的。日暮的山脚荒无人烟，前后十里都不会有村庄。我被当成探子押至中军帐前，乖乖跪在石砾地上不敢吭声，直到快步走来的东方谡轻声叹息。他半跪在我的身侧亲手替我松绑，我才敢缓缓仰头对上他的眉目。
年轻的将军眉目如远山峻岭，冰冷的甲衣上有独属于他的温柔气味。我知道他生气了，但我赌他不会拒绝我——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扑入他的怀中，死死抱住他号啕大哭，一手掩住他的唇不让他先说，一手把泪水抹在他的胸膛上：“东方谡，我知道你会赶我走，就让我陪你一晚，就一晚，我明早就自个儿回去好不好，好不好……”
“胡闹！”语毕，他猛地顿住，显然也意识到周遭并没有能直接送我回城的车马，而天边的最后一丝暮光也沉入了大地。
万籁俱寂，虫鸣蛰伏在黑暗的夜影里，他僵硬地向周围亲兵解释我的身份，然后在众人暧昧而表示理解的笑意里，把我带入唯一能安置我的他的营帐里。
四、你须死在我怀里
夜浓时月色暗淡，他把枕头规规矩矩码在我的枕边，让我睡里面。挑灭灯火后，他笔直地穿着外衣盖了薄被躺在我身侧，手脚平放，仰面闭眼，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我翻了个身，再翻了个身，身畔的东方谡简直躺成了一具笔挺的干尸。我侧身轻手轻脚地坐起来，撑着半边身子端详他的脸：“东方谡，你的脸……红得简直像煮熟的龙虾。”
“有那么明显？”他果然没睡着，疑惑地摸脸，猛地意识到自己被耍了。
帐外篝火的火光朦胧，朦胧到足以让人分辨不清帐内的颜色。我“嘿嘿”一笑，靠近他躺下，把半条手臂挂他的脖颈上，他的肌肉果然又紧绷了几分。
“不逗你了。”我懒洋洋地翻身收手，往里睡去，“没想到咱大吴越身经百战的将军，被万千少女供在心里想念了无数遍的东方谡，睡觉竟如此坦诚可爱。”
他没有回答我，始终没有。我背对着他，惆怅地猜测他的脸红会不会有哪怕一点点与我相关，可回应我的却是身后均匀的呼吸声：他不知何时昏昏沉沉睡去了，容颜静好，眉目温柔。
但我知道，我们都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平静简单。
夜像静谧低伏的兽，守夜兵士举着火把游走，突然仿佛眼花一般，有黑影掠过枝梢。
“啊——抓刺客——”
军帐中传来我如同惊弓之鸟般的嘶吼。
一队士兵旋即追击，另一队亲兵冲进了我的帐中，火把上跳跃的橘红色的火苗映亮了周遭，他们个个瞪圆了眼，一刹那竟无法接受现实——东方谡无力地耷拉在我的怀中，嘴角溢出浓稠的血液，胸口处插着短匕，利刃上闪着淬毒的寒光。我满脸是泪双目充血，撕心裂肺地喊着他的名字：“东方谡，不要死！”
为首的副将颤颤巍巍地探向他的鼻前，随后触电般地收手：“没有鼻息！”
晴天霹雳！
东方谡遇刺身亡……我哭得已经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恐慌在众人眼中蔓延，几个高级将领慌乱过后镇定下来，一边派人迅速彻查此事，一边全面封锁消息。
他们向我询问了很久，都没获得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最后我哭哭啼啼地向他们哀求，让我陪东方谡的尸体最后一晚：“他生时我是他唯一的女人，他死时我的人生已失去了光明。”
他们知道我就是传说中衔走将军心头花的那只喜鹊，并没有为难我。调查了大半夜后，他们尽数去帐外把守，全军戒严，黎明前夜一颗星子也无，稠云遮蔽了苍穹。
帐内，只剩我和东方谡的帐内，我拉着他再也不能活动的手十指相扣，他的眼睫像静立的蝴蝶翅羽，肌肤苍白似寒冰。曾经温暖的高大清瘦的身体，如今只似嶙峋无生气的山石。我紧紧贴在他的身上，伏在他的耳边轻声耳语：“东方谡，我自作主张送你的大礼，你还满意吗？”
他不会回应我，他已没有了呼吸——我无声地笑了起来，仓惶又自得。
黎明破晓，东方渐翻鱼肚白时，我终于俯首下去，细细亲吻他渐凉的唇。
我很忧伤地端详他的眉目，嘴角抿起惨淡的笑：“东方谡，你就是死，也必须死在我的身边。”
【东方谡】
一、她是藏在薄荷叶后的清凉
我是东方谡，入朝五年来常常梦起从前隐居水江的岁月。
梦里是矮矮斜斜的青石墙，墙边是潮湿的水井，墙那头便是疯长的野薄荷。在那摇曳的清凉里，藏着一双更加狡黠清凉的眼睛。
“喜鹊，来见东方公子。”隔壁的爷爷乐呵呵地来访，送来一些自家种的新鲜蔬果。
十二岁的喜鹊穿着青衣布裙，忽地就从墙头翻了过来，倒是一点也不客气，斜眼给我一个下马威：“你就是那个大名鼎鼎、无所不能的东方谡？”
她任性得很，才不理会爷爷的劝阻。我笑了笑：“并非，譬如你方才翻墙一气呵成，我不如你。”
她愣了一下，摸着头“呵呵”笑起来：“我在墙头望见你练剑了，那最后收剑的招式，好像在手中开出一朵花来。”
“你喜欢？我以后教你。”何必偷师……那双好奇又刻意掩藏在薄荷丛后的眼睛，让我每次舞剑都精神恍惚，抑制不住想去细看那眉目。
她咽了口唾沫，任由我将他们邀进屋里共餐。她跑过我身边时，还仔细戳了戳我的剑。爷爷笑着教训她：“没规没矩的丫头……”我们三人的朗笑声飘散在水江镇小小的庭院里。
我师承离灵谷兵家，十七岁出师，恰逢雄州烽烟初起。我欲静观时局，遂隐居在吴越边境偏安一隅的水江镇。隔壁的喜鹊和爷爷相依为命，爷爷和善，常来看我。
喜鹊真跟我学剑法，捡一根野树枝，挥舞得没头没脑的。她脑袋瓜机灵，耐性却实在不行，一边练，一边嫌丑。她当我不明白，她每日练不过一个时辰就喊累，偏偏一个月三十天从不间断跑来找我；她明明骂着这剑法丑，只有收剑才漂亮，偏偏又躲在我身后歇坐，看我提剑时眼里仿佛盛满了东方黎明的光——那份欢喜我不肯点破，她也舍不得说。
岁月静好，水江酒香飘了十里，我住了整整三年。
喜鹊在盛夏的凌晨敲我的房门，拉着我跑去桥边并排坐着。天空还是夜的墨黑色，残星淡月，凉风拍水，迎面拂来。喜鹊挨着水面脱了鞋袜撸起裙摆，小小的脚丫打着水花。我坐在她身旁，她摘了一挂水薄荷，编成花环挂在我的头顶。我听着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故事，可以看见黎明一点点从东方渲染上升的颜色。
我想，她还只是个孩子，可我却不知为何，熹光里她嘴角那恬淡的微笑刻进我的梦里，一丝一毫都美好得惊心动魄。
三年后，我终于去了吴越朝廷。曾经并肩说着悄悄话的桥头，成了喜鹊伤心落泪的渡口。我练兵，用兵，出征，凯旋，官拜左将军，风光大盛，时光如洪流，却湮没了水江镇的讯息。
直到真正感受到失去喜鹊，水江的岁月才越发在梦里清晰。后来我每每从夏日的雷暴中惊醒，掌中的汗潮湿了密报的纸页——那年水江洪水暴发，整片村庄被淹。
二十余日后江水退去，我再也找不到喜鹊。
可我没料到她还活着。
她挟着私怨与恩仇，一声不吭地活在不让我看见的角落里。
二、背道而驰
喜鹊杀我。
我质疑过很多次街头茶馆的话本，“英雄难过情关”的主角应该都不配称为英雄。可报应在我身上，我虽觉自己也不配为英雄，但真真是关心则乱。
喜鹊在我睡前喝水的水袋口抹了药，我喝时已中招。她躺在我身旁三番笑我，那些刻意调戏的话，却是在试探我的行动能力。
我四肢沉重，心跳减缓，没了痛觉。我看见血液从胸口流出，看见喜鹊颤抖着手摁下匕首，她又惶惶地抱着我哭，翕动着嘴唇：“东方谡，不会痛的，你睡一觉就好了，睡一觉吧……”我真想问她“为什么”，可是我连睁开眼皮的力气也没有。
我没料到自己还能醒来。
曚昽的日光从茅草屋顶漏下，细微的浮尘在空中起舞。喜鹊就坐在床沿，那双狡黠的大眼睛仔细又担忧地望着我。她见我醒了，欢快地喂我喝水，又像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我仿佛失聪般看着她娇嫩的双唇开合，只听她最后期许地道：“东方谡，我们自此远走高飞，找一处僻静的水乡过日子，好不好？”
我声音沙哑：“喜鹊……我的剑呢？”
“扔了，你的战袍、甲胄、兵符、弓箭，所有和军队和朝廷相关的，都扔啦。”
“扔……扔哪儿了？”
“乱军之中，我哪里知道！”
我看着眼前的罪魁祸首，只觉满腔沸腾气血堵在喉头，“哇”地便吐出一口污血来。她慌张地给我拍背顺气，我艰难地开口：“喜鹊，你让我缓缓……等缓过劲来，你再把前因后果复述一遍。”
因为伤太重失血过多，我又陷入昏睡中。喜鹊只在小心翼翼地喂我米汤时会摇醒我，用愧疚的眼神和问心无愧的语调说着从前的经过。数日醒醒睡睡，她替我细心换药包扎伤口，和采药的土郎中讨价还价——这是一处偏僻的山村，交通不便，山关阻塞，她用仅剩的银两租了这间破草房。
可喜鹊做的糟糕事真是让我又气又恨。
原来，五年前的水江镇，洪水退去后我没有找到喜鹊，是因为她已经被南楚慕容氏军中的小将所救，向西带回了南楚。她受恩于南楚，又一心想报恩出力，最终奉命潜入吴越宫中，本为接近吴越国主刺探情报，傻头傻脑在宫里的茅厕折腾了半年，却被我带回了将军府。
我要她远离斗争，哪怕绑在将军府一辈子也好，谁知她竟一直背着我与南楚勾连。她乔装跟随我来到战场，故作无意在荒野暮色中暴露行踪，正好被带到我面前，她利用我的心软从而留宿一晚……南楚安排好的刺客做了疑兵，她才是真正的刺客。他们计划周全，连退身之路也已秘密交接计划好。左将军死在她的手中，南楚叛军长驱直入，吴越西侧防线尽数崩溃！好算盘，敌手当真打得一手好算盘！
可偏偏喜鹊又救了我……
她又傻又天真，以为吴越再无东方谡，那层层重担不用我扛，我便能彻底脱开这政事，去乡野做一只闲云野鹤——我想起在水江时，十五岁的喜鹊拍打玩着水花，侧头问我“为何总是苦笑着蹙眉”。我答，是这民间苦难太过，总需人铁肩担扛。
我又想起在左将军府的日子，我为国事劳累过度曾晕倒数次，二十岁的喜鹊倚在藤花架下，拔着薄荷叶问我何时才肯“放下这消耗我精血与生命的重担”退隐。我说自己肩上扛着吴越的河山，万不敢轻易放下。
我不放下，她便迫使我放下。她下了狠心，既报南楚恩又为她自己——她的药使我假死，隐了鼻息，血流减慢，浑身冰凉，再以刺杀的假象迷惑众人，第二日早已准备好的南楚叛军吹响号角，吴越败退，她带着我金蝉脱壳，瞒过了吴越和南楚的所有人。
“世上不会再有东方谡了。”她笃定地凝视我的眼，坐在我的榻边，告诉我山外的消息。这一缓，战场瞬息万变，南楚杀入吴越境内，而吴越已没有真正能把持战局的战将：左将军已死，右将军早在开春请缨领兵之时便已投敌——也难怪我当初会觉得古怪。
吴越已丧失大半御敌的战斗力！
我将榻上的稻草往身后捋，支撑着在床沿坐起：“不行，我要回去。”
喜鹊嗫嚅着唇，手中端着准备喂我的陶碗还未放下。她退后一步，浑身战栗手足无措，一双大眼睛里充满了绝望。
我声音沙哑而坚定地说：“我不能辜负我要庇佑的人民啊。”
她悲愤的泪水忽地就流淌了下来。
三、江河皆浊
我打算快马加鞭赶回吴越都城钱塘。这一程，喜鹊再也不会跟随。
她和我大吵了一架：“我为何身为吴越人，心却绝不向着吴越？你可知五年前水江发生了什么！洪水淹没了整座镇，是天灾吗？是人祸啊！上游本该修筑堤坝的款项收入了谁家的私囊？它被人挪了，去南蛮买了上好的檀木，献给吴越国主来建筑新殿啊！没错，就是你拼死战斗过的南蛮！建设家国的钱流给敌手，十里长堤，敌不过大殿里几根芳香绕梁的木头！
“好，我不急，我等着谁来给黎民百姓解释！可是官官相护，捅到国主面前也不过是一场谈笑的事！这样的事例细查一大把，其中的苦，只有无辜的百姓知道！我对这个粉饰太平的国家失望透了，只有你这个傻瓜还在坚持！
“我被南楚军救过，他们出身贫寒的民间，军纪严明，讲道理辨是非，我愿意帮他们一次——而这吴越，有这昏君，有这一众庸臣！吴越不亡在南楚，也早晚亡在他国的手里！”
喜鹊那一夜跟在我的身后边哭边骂，我只收拾包袱不抬头，但我低垂的长发下，牙齿都咬得颤抖。我不知喜鹊受的难，可我还对吴越有幻想。
直到我来到国主的面前，璀璨光华从琉璃殿瓦上折射而下，我仔细嗅着开阔大殿里的檀木芬芳，额头在地上磕出了血，认真的恳求被看成是愚弄讽刺，侍卫的锁链铐住了我的双手双脚——
“臣请求王上再给一次机会！臣定将那南楚……”
“秘密关押！在牢里好生审问！”
国主不信我！是啊，我的“通敌叛国”罪，根本不知如何洗清！
阴暗的监牢霉味与血腥味混杂，被用过刑的我的手脚皆被束缚，浑身都在滴血，可我说不出他们想要的答案。
“你道王上为何要无端赏赐你二十美妾？他是要监视你啊！”我忽地想起之前喜鹊说过的话，她说得对，君心根本不可测。如今右将军已叛变，左将军被南楚劫走如今还能活着回来，说东方谡不是南楚的人，谁信啊？
他们把事情变得复杂无比，而我把事情看得太简单。
我只会对敌手思虑缜密，却忽略了身后的人与家国都能给予我致命的重击……一次是，两次也是。
随着时日推移，南楚叛军在楚国和官军斗得天翻地覆时，吴越不再频繁审我。我的伤口愈合又被撕裂，可我永远只会说“我绝未背叛吴越”。审我的官员冷笑着告诉我外面的情况：“南楚首领慕容氏上个月被人用计逼死了，南楚叛军群龙无首，斗不了多久，楚国官兵会把他们收拾干净的。吴越乐得坐山观虎斗，你还是尽早招了吧。”
我浑浑噩噩地被绑在木架上：“请千万向国主转告，要做好万全之策，提防大楚官兵。”
官员哈哈大笑，显然也不信我。
是啊，唯一清醒的人，成了他们眼中疯癫的罪人。
四、拿着它，成就你的信仰
料峭寒春，雪还未融，楚国大兵压至吴越境内，这次不是南楚民间叛军的小打小闹，这是一支皇朝最精锐的部队，所过之处，金戈齐整，白骨成灰。
我在牢里喊破了喉咙：“放我出去，吴越危在旦夕，请国主信我！”
刘牢头和李牢头在外边对视一眼后搓搓手：“里面那个可怜人关久了，得失心疯大概也是正常的。”然后继续酌点小酒，漠不关心。
我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掏空了。
我却没料到此生还能再见到喜鹊，在我最狼狈，被拴得像条狗的时候——我哪里还是以前那个衣冠楚楚手握吴越军权的少年，从前喜鹊口中那个卓然发光的东方谡，绝不是现在沧桑疲惫的我。
乔装的喜鹊却只是小心翼翼地抱住我，附在我耳边为我解开锁链：“没关系，你的光芒，纵是披发跣足，纵是埋在灰里，纵是美衣衫和好皮囊都被划烂……我都识得。”
“你不是发誓再也不会回吴越了吗？”
“你要回来找死，我又怎会放任一个傻瓜耿直地找死呢？”她轻声笑着，带我奔逃出狱，沿路的守卫皆已被放倒。
“我不能走，我走了，叛国的罪名就真落实了。”我突然站住。
冰凉的东西被她塞入我的掌中：“东方谡，我以前说兵符扔了、弓箭扔了，都是骗你的。你的忠心旧部就在狱外接应，你曾经的副将就带军驻扎在对抗楚军的前线，所有人都在等着你安全归来！拿稳你从前的权利，去征战、去杀伐吧，实现你毕生的愿望。”她眼里有闪动的光，我低头，掌中是再熟悉不过的兵符。
我愣愣地站着，在我被关入大牢的这段时间，喜鹊为我做了多少事情，我几乎不敢想象。她虽不一定认同我的坚持，可最终仍选择了支持我，相信我。
狱里远处的火把忽地亮了起来，有守卫队从远处跑来：“抓人啊——有人劫狱了——”
喜鹊推着我奔向狱门：“走！傻瓜！快走！”外面已有一小股接应军队和守卫拼杀的刀剑声。
我跑向门外，不住地回首，目眦尽裂！
喜鹊长啸一声，翻身抄起长剑，迎着走道里追来的守卫们扑了上去。
我心说：喜鹊，我承认了，教你的这套剑法真丑啊，只有最后挽的剑花好看，求求你收剑挽花跟我走吧……
可是她却没有，喜鹊把剑招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浑身都是血窟窿。她直至倒下的那一刻，都没有挽出那个漂亮的剑花……
被接应军带到安全地带时，我眼神空洞地望着黑沉沉的夜色，很久很久，才爆发出微弱的嘶吼。
“喜鹊，不——”
山林訇然摇曳，林涛巨响，仿佛永远也不会天亮。
我记得喜鹊，水江的喜鹊，任性调皮还叽叽喳喳，说着一口很好听的吴侬软语；
我记得喜鹊，城楼下的喜鹊，她睡眼惺忪地揉眼，站在人群里是那么可爱。我饮尽樽中酒辞别君王，心中的喜悦简直快要抑制不住；
我记得凯旋回朝后的某天，阳光正好，喜鹊乌黑的长发松松地绾在脑后，像一匹绝世的锦缎，我压抑着失而复得的喜悦去向国主求取她……
我失去了喜鹊。
我坚守着吴越的土壤，却不再臣服于吴越国主。我带军与楚军抗战，直至敌我兵力差距悬殊浑身浴血，直至我倒下再也不能爬起。我不知道身后的史书会怎么写，可我已尽我所能，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雨水顺着额头滑落，鲜血模糊了我的视线。身后有将士唱着悲歌：“战死非为吴越，而为血脉疆土！”濒死时的朦胧逆光里，十二岁的喜鹊穿青衣布裙飘浮在半空，笑着把水薄荷花环戴在我的头上，亲昵地抱着我的肩臂说：“喜鹊送你一枝薄荷。”
我笑着回身抱住她，永远闭上了眼：“好，喜鹊送我一枝薄荷。”
【后记】
《六州本纪·楚史》：“吴越昏冥，大楚替天制之。兵至会稽山阴，见吴越之左将军东方谡者，死而复生，神兵天降，沐雨血，操剑戟……终吴越兵寡，战死不降，东方谡死亦含笑；楚军伤亡亦重，惊惧畏之。当年春暮，楚军下钱塘，吴越灭。”
谁也不能遏止乱世的狂澜。
可有些人，天生带着光芒，苦苦支撑着最后一线黎明，至死方休。
更新时间: 2020-07-04 2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