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苏茜
楔子
2012年冬天,世界末日传说甚嚣尘上时我收到了艾野寄给我的最后一张明信片,正面印的是壮美的海边悬崖,背面只有一行英文,是艾野的笔迹——
“Don’t let them say I killed myself for love.Had my infatuations,but we both know in our hearts,Who is the sole love of my short,bright life.”(不要让他们说我是为情自尽。我的确曾有过荒唐的时候,但天地你我皆知,在我昙花一现的生命中你是我唯一的挚爱。)
自此我再也找寻不到艾野的任何踪迹。
后来我才知道,明信片上的海崖是当地著名的自杀圣地,从那里掉下去的东西会被洋流卷入深海,消失无踪。
从确认艾野失踪到2016年5月27日,一千四百多个日夜,我每天都会想起这句话,不愿承认她死了,却又找不到证据证明这不是她的遗言。
这是非常矛盾的一句话,她说她不是为情而死,却又说我是她此生唯爱之人——这么说或许会显得自大又无情,但我想除我之外没有什么人和事能让艾野选择与这个世界诀别。
虽然这命运待她很坏,她一直在黑暗中穿行,却从未放任手中的火炬熄灭。
而在我之前,艾野的火炬是那只熊。
1
2002年的清明节,我十八岁,在丘城的烈士陵园里遇到了艾野和她的熊。
我从学校组织的缅怀烈士活动现场逃走,在茂密的树篱后的铁笼里见到了那头左前掌断掉的黑熊。笼子旁边有一架极高的秋千,十六岁的艾野坐在上面前倾后仰,风扯乱她枯黄的头发,也将她的裙裾掀起,露出过于纤细的小腿,整个人像是要飞出去。
黑熊看到我,撑着铁栏杆站起来低吼了一声,艾野跟着转过头来。她愣了一下,而后用脚底蹭地使秋千停下,跳下来走向我,伸出左手并摊开手掌:“看熊一块钱。”
艾野的手同样瘦得过分,手腕上青色的静脉鼓起,掌心的硬茧和疤痕模糊了掌纹,不会看手相也能知道她命运不济。
她有一张美丽的脸,哪怕脸颊上有零星的晒斑,眼仁的颜色甚浅,会让人联想到某种凶狠的野兽。
“我不是来看熊的。”我说。
“你已经看到它了。”艾野的手又往前伸了一些。
我翻了翻裤兜,给了她一块钱。硬币落到艾野的掌心里,她一把拽住,仰头对着我笑:“要不要坐秋千,一毛钱一分钟,我可以推你。”
这是我第一次遇到要收费的秋千,这就跟烈士陵园里有熊一样没道理。可她握住那块硬币就像得到一切那种心满意足的笑让我抛开疑问,点头答应。艾野那样瘦,力气却大得惊人,双手推在我的肩胛上甚至会让我感到痛。可她用尽力气秋千也没有悠到刚才她独自荡时的高度——是怎样的孤独让她磨炼到能把秋千荡得那么高?
“十分钟了,还要玩吗?”艾野大声喊。
我已头晕,可见艾野眼里满是期盼后咬咬牙说还要。她笑得狡黠:“那你自己玩吧,我已经推不动啦。”
她丢下我,从草丛里扒拉出几根玉米去喂熊了。没有她的助力,秋千很快便停滞下来,我看着她将整根玉米投入笼中,黑熊啃得卖力,她转过头来:“你坐在上面不荡也是要计时的。”
她语带警告,像个市侩的生意人。
我看着她,仿佛还看到命运的离奇、无情和诡诈。
这不是我和艾野第一次见面,九年前我们就见过。那个夏末的傍晚,我的父亲穆辛牵着臂缠孝布的艾野回家,对我妈兰雅说要收养她。那天是我第一次见到父母吵架,粗鄙的脏话从我那娴雅的母亲口中倾泻而出,我一贯温和的父亲同样怒火熊熊。
我爸是丘城消防队队长,一向乐于助人。丘城是座古城,兰家是城中大户,到这一辈大部分已经移民国外。我妈却念了中文系,回到丘城图书馆工作。她对我爸有一种浪漫热忱的爱,他坚持的事情她从来都是支持的,比如捐出三个月工资给家里遭了火灾的孤寡老人一类的。可这次她却态度坚决,让我爸把艾野送去福利院,永远不要再有牵连。
我正惶然无措,却被艾野抓住衣袖:“我饿了。”
那时她粉雕玉琢就像个小洋娃娃,睁着圆圆的眼睛望着我,瞬间将我的心思从父母的战场上引走了。我家住一套三进三出的四合院,我妈却将内部装修成了北欧风格。我们穿堂过巷,在冰箱里找到了我妈做的冰激凌蛋糕。
她将这个十二寸的蛋糕吃到只剩下四分之一,喝完我给她热的牛奶,抬头对我说:“谢谢你——穆哥哥。”
她一直用的是左手,和我一样都是左撇子。我问她:“你是谁?”
她歪了歪头:“我是艾野,我妈妈死了。穆叔叔说以后我就是我的女儿,你就是我的哥哥。”
后来我终究没能成为她的哥哥,因为我爸向我妈妥协了,将她送走了。
我再没见过她,直到前年我爸因公殉职被葬到烈士陵园。在葬礼上,我看到了重重墓碑后孑然而立的艾野。
那时的她还不像现在这样落魄,浓黑的直发披散着,穿一条黑色纱裙,似乎有被好好照顾。她在哭,我也是,并且同样静默无声。
我再也没来过这里,直到这次学校清明节悼念先烈活动一定要我来做关于我爸的演讲。我临阵脱逃了,却在陵园的一处角落里,为世界所遗忘之处再见到艾野——养着一头残疾黑熊,看管着秋千,被艰难的生活刻下烙印的艾野。
命运的离奇让我们遇见,它的无情让我们陷入同一场悲伤,最后万分诡诈地让我们重逢。
我假装没有认出她——与她叙旧必将涉及我爸,我做不到。
可艾野握着一根玉米走到我的面前,低头看着我:“穆怀秋,你为什么不来看穆叔叔?”她的眼睛微微眯着,眼神很难说是好奇还是责备。
我想,这可真是个坏问题。
2
我爸去世后,不少人问过我各种关于他的问题。有些是善意的,有些却饱含恶意,哪怕提问者自己并不觉得。
但这其中不包括我的母亲兰雅。她从不提我爸,生活一切如常,似乎他的死对她没有任何影响。
可我知道她的内心已经完全崩溃——整整一抽屉助眠抗抑郁的药,每天早上出现在厨房垃圾桶里的空酒瓶可以作证。她还将我看得很严,不许我参加任何有风险的运动,给我定下严苛的时间表,让我的生活几乎只限于学校和家两点一线之间。
每天早晨,她的眼神又空洞又疯狂,微笑着问我想吃什么早餐,让我既心痛又恐惧。我说妈妈,你需要去看心理医生。
她听了我的话,经过心理治疗后成功地戒了酒,却也仅此而已。
我爸是我们之间的禁忌词,我为失去父亲而伤痛,却没有做过任何形式的悼念,当然也包括来扫墓。
我可以像敷衍别人那样说烈士陵园的墓地有专人维护不需要亲自去扫墓,也可以趁机掉书袋“不要在我的墓前哭泣我不在那里”,可看着艾野棕色的瞳孔中映着的可悲的倒影,我决定实话实说:“我很害怕。”
怕被我妈知道,怕见到那一方冰冷的石碑后情绪崩溃,哭得像丧家之犬。
艾野却只是望着我,一种难以描述的虚弱感渐渐蔓延到我的全身,直到喉咙干涩,鼻腔深处像被塞了洋葱,几乎马上要哭出来时,她才放我走开。她磨磨蹭蹭喂饱熊后回到我的面前,似乎一点也没察觉我眼睛浮肿,一副无声痛哭过的样子,只摊开手:“一小时啦,打个折收你五块钱吧。”
我一愣,摸出十块钱给她,她夸张地皱起眉头:“怎么办,我没有零钱找你。”
我顺水推舟说不用了,声音嘶哑得不像话。风从东边吹过来,撩乱了艾野的耳发,白色的蝴蝶从我们视线间穿过——电光石火的瞬间,我们在对方眼中窥到了另一个孑然而立,宛如水中倒影般的孤单灵魂。
后来艾野常常提起这一刻,她说我你知道吗,很多人一辈子都不会有这种与另一个人心意相通,让自己感到不再孤独的一刻。
我想要反驳,却做不到。
这就像她的“遗言”里说的,这一刻也属于“天地你我皆知”,我可以骗自己说艾野是错的,但连我自己都不相信,就更不要妄想能驳倒艾野了。而艾野作为忠实的命运论簇拥者,当然会把这当成她和我注定是天生一对的佐证。
“穆怀秋,相信我,命运是逃不掉的。”艾野总这么说,就像说到她和那只熊的相遇一样。
丘城四面环山,这头黑熊踩中保护区里的陷阱付出了断肢的代价而被护林员救下,送到动物园被拒的理由是它已没有参观价值,被护林员寄放在熟人看管的烈士陵园的角落里。而看管陵园的熟人正是艾野的监护人——我爸收养艾野未遂后并没有把她送去福利院,而是将她托付给了自己曾捐过三个月工资的老夫妇那里。他为这对老夫妇找了一份看守陵园的活儿,按月送来绰绰有余的生活费,所以那几年她过得很不错。
后来他因公殉职,她失去依凭,生活自然一落千丈。她性格孤僻,成了名符其实的拖油瓶后当然也不再讨喜。又因为住在陵园,在学校有“僵尸”的绰号没人愿意与她亲近,乍然见到这头黑熊,很快就将感情都寄托在熊身上,悉心地照顾起来。
填饱这头熊的肚子成了她生活中的头等大事,除去对误入此处的人收参观费和计时秋千以外,艾野会在学校收集空饮料瓶换钱,甚至还去讨要烂菜叶、烂水果回来经过处理后喂熊。
“它叫什么名字?”
“它没有名字,它就是熊啊。”艾野皱眉。
它就是熊,而除去它之外的所有熊类在艾野眼中都不过是其他熊。那时的我没能察觉到艾野的逻辑是如此狭隘又不讲道理,所以后来她对我说“你就是你,除你之外的人都不过是其他人,我并不在乎”时,我才惊觉自己陷入了怎样的境地。
我成了艾野的火炬,艾野的寄托,甚至是艾野的神——她的死神。
3
在那年清明节的重逢后,我便常与艾野见面。
我念的是丘城最好的学校,艾野则在最差的职高,两所学校却在同一条街上。街边栽着纤细挺拔的朴树,细密的树叶投下散碎的斑驳的影子。艾野总在树荫下等我,以至于我在回望那段时光时的记忆也是散碎的。
我们都做了些什么,我又是如何将艾野一步步带入绝境的呢?
刚开始我只是用自行车载着艾野走一段路,聊一些学校里的琐事,艾野会在某个街角跳下车,然后我们便分开。后来艾野搭车的距离越来越长,甚至到了与她居住的陵园南辕北辙的地步,而我也开始漠视我妈定下的回家时限,帮她收集饮料瓶或去为那头熊讨烂菜叶、烂水果。
有时我会以补课为借口和艾野到陵园去看熊,艾野依然会收我看熊的钱并且百般引诱我去玩收费秋千。她还跟我坦白说秋千是我爸给她做的,用的是消防队淘汰的训练专用铁架。而且我爸常会来看她,给她买漂亮的裙子和各式玩具,对她好得不得了。
我并不觉得嫉妒,因为他对我也是很好的。他经常性的晚归这下有了解释,只是不知我妈是否察觉到,毕竟她当初坚决反对收养艾野,肯定会不开心。
艾野会带我细读陵园里一块块寂寞的墓碑,我们在寥寥碑文中读到了许多人生。有些人有响亮的名声,有些甚至连名字也没有留下。有活到九十岁的功臣,也有未成年的小小英烈。而就在某个救出落水者却力竭溺亡的青年的墓前,艾野向我表白了。
那是冬天,艾野穿着带帽子的旧棉服,帽边上劣质的人造皮毛支棱着,将她发红的脸衬得更像西垂的太阳。我被她的光和热感染,面红耳赤,不知所措。
“我知道你也喜欢我,不然我不会主动说的。”虽然不免羞涩,但艾野说出的话却冷静而笃定。
她的确没有说错。
艾野告白并且被我接受后,我们的生活其实并没什么不同,也像大多数乏善可陈的青春故事一样,在一年后的某个傍晚被我妈撞见了。当时艾野在我的自行车后座上规规矩矩地坐着,我猛地支腿刹车,叫了一声“妈”后半天说不出话来。我妈冷冷地看着我,直到艾野从我身后的阴影里走出来,她的脸色瞬间变了。她的表情从震惊到厌恶,浑身颤抖,眼中皆是被背叛的疯狂。
“艾野,你、你——”她话没说完就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艾野和我一起将她送去了医院,在她醒来前,艾野就离开了。
我妈醒后我主动认了错——不该无视门禁,并保证我和艾野的关系不会影响我的学业。
她静静地听着,在久久的沉默过后说:“我会很快办好移民手续的,你不用去上学了,出国后再给你找学校。”
我呆住了。国外的亲眷之前曾多次试图说服我们移民出去,是因为我爸妈不愿意才没人再提。后来我爸死了,邀约卷土重来,却都被她拒绝了。
那时我想,她一定是舍不得离开我爸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她太爱他了,甚至在他死后都不能释怀,不愿放手。现在她突然决定要走,必然和这次遇到艾野有关。
我在熊笼外找到艾野并告诉她这件怪事,艾野和我一样吃惊,却很快镇定下来:“没事,要么你别走,要么以后我出去找你,总会有办法的。”
我也想过不走,我已经成年,脱离我妈也可以贷款上大学打工自食其力,可她却不能没有我。她在精神上是个极端的控制狂,并且长期抑郁,稍一刺激便会恐慌发作,对我的责任和牵挂是支撑着她的最后一根柱子。
想到这里,我有些为难起来:“我会尽力劝她放弃这个决定的。”
我又问艾野我爸为什么没把她送到孤儿院去。
“我妈是在孤儿院长大的,曾经有一些不好的经历,她要穆叔叔保证不把我送那儿去。”艾野说。
我在劝说我妈不成时提起了这件事,我的本意是想说,不管大人之间有什么承诺牵扯,艾野当时还那么小,自然是无辜的。
不料却意外地激怒了她,她有些歇斯底里:“你居然相信艾美娜的女儿!她有没有跟你说过你爸一直在照顾她!不只是在艾美娜死后!你知不知道她很可能是你的妹妹!”
我看着自己的母亲,怀疑她是不是疯了。
4
那天我妈还说了许多“疯话”,我仔细分析,终于理清了这段感情公案。
其实我爸不是不会像我妈爱他那样爱人,而是将那样的爱给了别人。他与孤女艾美娜互许真心,在他去当兵后提干的关口,艾美娜失踪了。得知消息后,他放弃一切开始寻找她,三年后,终于在西北的群山中找到了被拐卖的她。
解救她的过程无比凶险,她却不愿跟他走——因为她已有了孩子,觉得自己配不上他了。
他万念俱灰,消沉很久才进了丘城消防队,在图书馆火灾中救下我妈和她珍视的古书籍。我妈对他一见钟情,苦追了很久才追到,后来两人结婚生子,我爸对她和我都很好。
我妈很满足,直到某天推着我出去晒太阳,遇到我爸搀着一个孕妇在散步。
她曾见过我爸藏起来的艾美娜的照片,虽然这个孕妇饱经风霜青春不再,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当时她呆住了,眼睁睁看着他们走远,直到被我的哭声惊醒。
她知道艾美娜对我爸来说意味着什么,因为太害怕失去,她没有质问他。她知道我爸给艾美娜租了房子,艾美娜生下一个女儿,也清楚他一半的加班时间都在那边。可他每天都会回家,或许是内疚所致,甚至比过去更关心她。
她饮鸩止渴,活在谎言里,直到艾美娜病故,我爸将艾野带回家。这击溃了她,她揭穿了他的面具,咒骂他,把积压多年的委屈和怨恨倾泻而出。我爸反驳她的指控,说自己并没有对不起她,并且坚持要收养艾野。
那是他们唯一一次争吵,以我爸的妥协告终。她猜到他将艾野寄养在了别处,可他加倍地对她好,她已经不在乎了。
我爸死后,她的日子过得浑浑噩噩,几乎忘了世上还有艾野的存在。而后如同诅咒降临,长得和艾美娜年轻时极为相似的艾野坐在我的自行车后座上,看我的目光如同她当年看我爸一样。
“你爸说艾美娜是怀着孩子回到丘城投靠他的,她当年不跟他走就是因为放不下孩子,这说不通,我也不信他。”
我心里乱极了。
最后我决定跟她走——我不能在唯一的亲人需要我时逃开。
陈年旧事只是让我明白,我和艾野终究无缘。关于艾野是我妹妹的说法其实我并不相信,却还是在我心上留下了怀疑的种子:我和艾野都是左撇子,性格孤僻,从第一次见面时就有种莫名的亲近感。
我和艾野告别,我让她不用等我,也不要再来找我,我们就到此为止。
艾野却直直地望着我:“穆怀秋,相信我,命运是逃不掉的。”
她指责我在逃避命运,却不知违拗命运的人是她自己。我无法说服她,打算让自己从艾野的生命中消失,并给她留下一笔钱——我爸抚恤金的一部分。
“你说艾野是我爸的私生女,那抚恤金也该有她的一份。”我是这么说服我妈的。可艾野不肯收,于是我把钱给了艾野的监护人。
在等待移民手续办妥的日子里,艾野来找过我许多次。我不见她,她就爬墙进了我家。她的手脚都蹭破了皮,也刺激到本来就精神脆弱的我妈,搞得一团乱。我安抚好我妈后给艾野处理了伤口:“你不要再来了。”
艾野泫然欲泣:“你是怪我不告诉你穆叔叔在我妈死前常来看我的事?我不说,是因为穆叔叔带我来你家之前让我不要说。你能不能不要走?至少不要让我找不到你。”
这是我第一次察觉到艾野的无助——哪怕非我所愿,她强大的灵魂终于被我撕了一条裂缝。
最后这条裂缝演变成狰狞的巨壑,吞没了她,也埋葬了我的余生。
5
我妈变卖祖业带着我移民到多伦多,后来我考上了多大的地球科学专业,在大二那年收到了艾野的来信。
她说她念完职高后在幼儿园工作,每天早上和校车一起去接孩子时都会路过那条种着朴树的街。熊老了,掉了两颗牙,再也啃不动老玉米。她没提是怎么找到我的,更没质问我为何如此绝情,只在信的末尾问一句:你过得好吗?
我自认为自己过得真不错,或许是因为换了环境并且后顾无忧的缘故,我妈的状况有了好转,积极接受心理治疗,和亲友聚会,甚至还开始写一本书。她对我的控制放松了,我有了朋友,假期可以到处去玩。要说这近乎完美的生活有什么不足的地方,那就是我太担心艾野过得不好却又不能真正去关心她,这让我活得很焦虑。
我没有给艾野回信,希望能让她死心,可她的信还在不断地漂洋过海而来——
接连大雨,她住的屋子漏水,一晚上能滴满一大盆。
她在恶补英文。
她换了工作,做售楼小姐,业绩还不错。
我爸的墓前长出一棵小樱桃树,她给拔掉了。
秋千架被锈蚀,突然倒掉,差点砸到熊的笼子。
她成了销售冠军,升职了。
熊病了,兽医无能为力。
熊死了。
穆怀秋,我要来找你了。
——我念硕士的第一年,艾野在信中这么说。
我马上打电话到丘城烈士陵园找她。艾野已经不在那里,监护人满是抱怨:“这个女孩没什么良心的,翅膀硬了,给我们一点钱后就走了。”然后给了我她的手机号码。
我打过去,电话通了,那边人声鼎沸,能听到广播在催促乘客登机。艾野心情愉悦:“穆怀秋,你现在跑还来得及。”
那语气,似乎笃定了我跑不掉。
再见她的恐惧和渴望交替折磨着我,我无计可施,便说出了那个秘密——我和她可能是兄妹。艾野似乎被吓到,电话突然断了。解脱的轻松不过片刻,再也见不到艾野的绝望很快将我笼罩。我在租住的小公寓里喝得烂醉,在梦中号啕,直到被震天的敲门声吵醒。
已经是下午,我从猫眼望去,敲门的是艾野——与我记忆中落魄的模样不同,她化了淡妆,穿着合体的裙装,漂亮得让人挪不开眼。我感到胃在扭曲,嘴里苦味弥漫,手脚都软了。我犹豫着打开门,艾野一把抓住我的手。
“穆怀秋,我们绝对不是兄妹,但为了让你放心,我们去做DNA鉴定。我查到一家离这里不远的鉴定机构。你如果早告诉我,也就不用纠结这五年时间了。”
我到这一刻才明白,以前我认为我和她很相像是多么愚蠢。我不愿面对亲人离世的事实,还安慰自己说这都是为了配合我妈,在怀疑我和艾野有血缘关系后我选择了逃走,说服自己这都是命运——而明明我是不信命运的。
可一无所有的艾野在自身温饱难继的情况下遇到一头熊,她选择去喂养它。在我伤害她、放弃她、远避他方后,她锲而不舍地找寻我,得知我的疑虑后不远万里赶来要带我去直面真相——她选了最难走的一条路,却说这都是命运。
“命运”对我来说是逃避的借口,于她却是直面挑战的利刃——而最终我的懦弱会害了我,她的坚持也会将她推入绝境。
因为我不值得她为我这么做。
在与艾野分离的五年时间里,我慢慢看清了自己:我是个懦夫,也会是最差劲的爱人。从十七岁开始,我先是假装不认识她,无视对她的感情等着她主动表白,最后抛下她逃走,担心她却不敢去打探她的消息,在她给我写信后心中窃喜,却从不回应。
在我的父母身上,我已经亲眼见识不对等的爱将怎样彻底毁灭一个人,我不能让她陷得更深。
三天后,艾野拿着证明我们绝无血缘关系的DNA报告单笑得狡黠:“穆怀秋,我看你还有什么理由推开我。”
我说:“好可惜,那我们之间就再无牵绊了。”
“你又打算骗自己——穆怀秋,那天你打开门,被我抓住时快哭出来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你,你心里还是有我的。”
我深吸一口气:“是啊,我心里还有你,是因为我以为你是我妹妹,我很担心你。现在既然你什么都不是了,我不回你信是因为我没那么在乎你,而且在这几年时间里我一直都有女朋友。”天高皇帝远,她不可能知道我现在的生活细节。
艾野的表情一下子变了,我知道我刺痛了她——在每一封石沉大海的信背后,她一定失望、失落、绝望过。她强撑着,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你骗人。”
为了证明自己的谎言,我找要我帮她分担实验任务的同学假扮我的“女朋友”。
她终于受伤了,却还是每天等在我的公寓门前,跟踪我到学校,在雨夜为我送一把伞。看着艾野做这些,我恨得咬牙切齿——仇恨的对象是我自己。而我妈也发现了艾野来找我,她以为我马上就要和艾野重归于好了,旧病复发,以死相威胁。
这也暴露了她说我和艾野有血缘关系只是个谎言,我向她保证我和艾野绝无可能,但这么做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艾野。
我继续漠视艾野,直到她的旅游签证停留时限到期,她将我堵在了电梯里。
“穆怀秋,我输了。可是你能不能行行好,把我当成你的朋友,或者你的妹妹,在我给你写信或者打电话的时候勉强听听我说的?熊已经死了,再没了你,我不知道该怎么过。”电梯里好亮,四壁像镜子,映着她昂着头不愿泪水落下的模样。我心里有刺猬在打滚,想要拉住她,却咬牙握紧拳头。
“你还有抚养你的人,他们是关心你的。只要你放下执念往前看,也一定会遇到比我更好的人。”
艾野看着我,眼神伤心至极,却笑了:“穆怀秋,你还是不明白啊——你就是你,世上除了你以外的都是其他人而已,我并不在乎。”
她说她知道我留了一笔钱给她的监护人让他们转交给她,但他们并没有这么做,她也就没有提起。他们为还我爸的人情和富余的寄养费抚养她,在我爸离世后对她很差,她不恨,却也谈不上有感情。工作后她按月给他们钱,最后还留下一笔钱,她已问心无愧。
“穆怀秋,别把我赶出你的世界。”艾野颤声说。
我答应了她。
为我其实很怕再听不到她的消息,也为我听出了她的画外音,她其实是在说:“Help me.(救我。)”
然而直到终了,我也没能救下她。
6
后来艾野去了北京,找了一份高薪的工作。
她在酒醉的深夜给我打电话,告诉我她升职了,瞧不起她只有职高学历的同事编造了很多不堪的谎言中伤她。她说:“我不是圣人,我睚眦必报。”
我关掉电脑屏幕上写到一半的毕业论文,搜肠刮肚用新颖的说法开导她,她听了却“哈哈”大笑:“穆怀秋,你也太小看我了。我是从怎样的地狱里来的,这点职场风雨伤不了我。”
艾野就像个传奇,她披坚执锐什么都不怕,似乎没什么能再伤到她,在感情上也是一样。
她交了个男友,后来对方劈腿,她就把收集来的对方父亲的某些证据上交给了有关领导,辞工去大理住了半年。在那里,她遭遇一个酒吧驻唱歌手对她穷追不舍,她烦得不行,对我说:“穆怀秋,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会不要我了——被人疯狂地喜欢原来这么恶心,我都快要吐了。”
我想说不恶心,却强忍了下来。
后来她又换了城市,认真工作,荒唐生活。她将所有的悲伤和失落当笑话讲给我听,我渐渐觉得自己错了。
我以为放手是对她好,其实是把她丢到野蛮洪荒,任她摸爬滚打,求生不得。我买了机票决定去找她,她却在下一通电话里告诉我她找到真爱了。
她是在路跑俱乐部遇到的,一个长得像张震的男生,是个律师。他们一起绕着游乐园跑够十公里,他总会调整步伐配合她,把自己的耳机给她听,居然大部分都是她喜欢的歌。
“很少有人在跑步时听悲情歌的。”她说。
我笑笑,嘴里说“是吗”,那剪刀剪碎了机票。我想我成功了,她去到了属于自己的海洋,那我也该去寻我的路了。
我在北纬78度55分的新奥尔松找到一份气候研究员的工作,这里地处北极圈,有许多科考站,以及漫长极夜和绚烂极光。镇子很小,我在邮局买明信片寄给艾野,她三个月后来电话说收到了。
“不好意思,我们在准备半程马拉松,没空拆邮件,今天才发现。”她说。
这是她三个月来第一次给我打电话,我说没关系,心中却在悲鸣。我咒骂自己,恨自己的矫情和不果断,以酒精送服,咽下这苦果,而后决定让自己从这场近二十年的幻梦中解脱出来。
极夜快要结束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高挑的立陶宛姑娘,她在镇外的另一个研究所工作,会说日语,告诉我立陶宛的雨比北海道的樱花还要浪漫。我们一起观测极光,去冰川徒步,我和她分享自己种植的极地稀有生菜叶,她炖了一锅立陶宛特色土豆肉丸我却吃出红烧狮子头的味道。夏天有大雁在她们宿舍的院子里筑窝,她百般呵护,然而小雁却被狐狸叼走一只,她抱着我伤心地哭,我犹豫了一下,也回抱住她。
我恋爱了。
我常想起艾野,她的感情生活是不是也像我,像芸芸众生,有时甜蜜,有时争吵。炙热的青春像岩浆凝结,我们殊途同归,走上了相似的路。
这样没什么不好的。
直到2012的春天,港口刚刚解冻,艾野突然来找我,在这之前我们已经半年没联系。
因为常运动的缘故,她看起来非常有活力,大笑着从甲板上冲下来紧紧抱住我:“穆怀秋,穆怀秋……”
她一遍遍叫着我的名字,语调不断下降,到最后甚至带着哭腔。后来她放开我,告诉我说她的“张震”向她求婚了,她吓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就跑来找我了。
“你怎么样?”她眼眶发红,笑着问我。
我带她去了我工作和生活的地方,也见了我的立陶宛姑娘。那时是在酒吧里,艾野举着我给她买的极地鸡尾酒,很努力想笑,表情却比哭还难看。我的立陶宛姑娘给我使了个眼色,善解人意地先行离开了。
艾野喝得大醉,我扶她,被她吐了满身。她在北极的春风里对着我歇斯底里地喊:“穆怀秋!我要怎么忘了你!”
“我发誓,我试过了,我控制住不想你、不找你!他什么都比你好!他甚至像我一样,也被你这样无情的人狠狠地伤过,但他走出来了,我是真的喜欢他!可为什么一想到要在不是你的人身边过一辈子我就怕得不得了,甚至都不想活了!”
“穆怀秋!你能不能救救我?!”她抓紧我,又猛推我,自己却站立不稳摔倒了。
我既痛又愧,想将她扶起,却只能跪在她身边在心里一遍遍地说:我当然会救你。
哪怕这会辜负了别人。
我将艾野带回宿舍,照顾了她一夜,留下早餐后就去上班了。午休时回去,却早已人去屋空。
艾野留了一张字条给我。
“我是不是发酒疯了?对不起。其实我当时就答应他的求婚了,我得了婚前恐惧症,所以才会跑来找你发疯。我要回去结婚了,再见,穆怀秋……我喜欢你的立陶宛姑娘。”
我追了出去,轮船却早已离港,越过天与海的交界,寻不到了。
那便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艾野。
后来她偶尔还会给我打电话或者寄明信片来,她说这是婚前最后的自由行。她问我和立陶宛姑娘怎么样了,我说很好,其实是骗她的。
“她好爱你,你也喜欢她,可你不愿意和她在一起——我不能和你这样的人在一起。”这便是立陶宛姑娘留给我的话。
虽然分了手,但我们还是朋友,会一起搭伙吃饭。她总问我为什么不去找艾野,我说艾野已经有了更好的选择,她便会夸张地耸肩,露出无比蔑视的表情。而我收到艾野最后那张明信片时她也在场,甚至还帮六神无主的我在通话记录里查到了以前艾野用她未婚夫拨给我时留下的电话号码。
我打过去,对方感到很茫然。
“在她从新奥尔松回来后我们就分手了,她不愿意嫁给我。她辞了工作,然后我就再也没有她的消息。你有吗?我希望她没事。”
我开始反复做一个梦,梦到艾野变成了一只鸟,落到海里就要窒息。她向我求救,而梦中的我像现实中一样,无动于衷,任她溺毙。
7
我常常想起艾野的熊,想起四月熹微的阳光落在她眼珠上反射出的光,想起她是怎样轰轰烈烈地活过又是怎么落到这一步的。
我在她的人生中扮演了卑鄙的角色:闯入者,破坏者,终结者。她以为我是照亮黑暗的火炬,其实我却是焚尽她生命的地狱烈火。曾经她肯定我爱她,到最后她迷惑了,我也一样——我当然爱她,但我的爱里杂质太多,像不健康的水,我不愿给她喝,最后她却渴死了。
离开新奥尔松后,我踏着她最后的足迹到处去找,每到一处我都会唾弃自己的愚蠢——她去的都是有自杀圣地之称的地方。从跳桥者众多的旧金山金门大桥到日本自杀森林木原树海,再到尼亚加拉瀑布英国的比奇角,她到处勘察,最后选了明信片上的海崖。
当我站到那里的时候,我想起了遥远的青葱年岁,我和她细读那些墓碑时的场景。
她说:“人生真痛苦啊,我有点害怕。”而当时的我说什么来着:“不用怕,我陪你一起吧。”
然后她仰头看着我,眼中有星光闪烁。
对不起,我食言了。
我在海崖上痛哭,一只海鸥落在我旁边,又无动于衷地飞走。就好像它也明白,我的悲伤是廉价的,不值得同情的。
后来的我过得不太好。
我妈病重了,她不满意自己的书稿而烧了大半间房子,我不得已将她送进了精神病医院。她咒骂我,说我活该永失所爱,而艾野早该去死。
我又回到学校,拿到了博士学位,做着另一份不错的工作。我没抑郁或者发疯,也不曾沾染酗酒一类的恶习,但也是仅此而已。
我失去了对美好的向往,失去了对余生的展望,并且我并不在乎,反而觉得这样正好。
我活着,同时我也死了。
直到2016年5月27日,立陶宛姑娘突然联系了我。
她给发我了一张照片,照片上那个骑在歪脖子椰树上对着树下的长发男人笑的姑娘,分明就是艾野。她说这是她在一个英国网红推特上看到的,网红去斐济参加朋友的婚礼,给朋友和准新娘拍了这张照片。
她给了我网红推特定位的地址,告诉我斐济可以落地签证。
在飞跃太平洋的飞机上,我的心时而狂跳时而几近停顿,我一遍遍祈祷,祈祷照片上的人就是艾野。我愿意放弃一切,只求她还活在这个世上——哪怕她假死骗我,哪怕她要嫁给别人。
当我在斐济北岛外海的小岛上见到艾野时,她正穿着轻便的白色纱裙由着化妆师化妆。她在镜中陡然见到我,猛地一回头,眉笔横扫过去,在她额头上留下滑稽的痕迹,也描显出化妆师精心掩盖的狰狞的疤痕。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嘴角上扬:“穆怀秋。”
梳妆台上的音响在播一首悲伤的歌,艾野请化妆师暂时回避一下。
“你还活着,真好。”我发自肺腑。
艾野大笑起来——她已经三十岁了,神态却宛如小女孩:“你怎么会以为我死了?”
我提起那张明信片上的话,以及她从此杳无音信这个事实。
“那是电影《云图》的台词,我当时刚看了电影,随手写的。我消失……是因为想给自己一个机会。”她看着我,表情十分诚恳。
我并不相信她,但我没有提出怀疑,也没有追问她额头上连遮瑕膏也盖不住的狰狞疤痕是从何而来。
我不再惧怕面对真相,但我不能兀自去揭开她的伤疤,然后假惺惺地问她疼不疼。
因为那是我带给她的伤。
有哀伤的女声在浅吟低唱:“Goodbye my almost lover,Goodbye my hopeless dream.I'm trying not to think about you.Can't you just let me be. (再见了,我无缘的爱人。再见了,我无望的梦想。我试着不再想你。请让我独自离去。)”
“以前我很喜欢这首歌,总在跑步的时候听,有时候会难过得跑不动,有时又悲愤得狂奔几公里。曾经你之于我是生存必需品,是沙漠里的一汪清泉,是攀登珠峰要窒息时的氧气瓶。我那么爱你,太过炙热甚至灼伤了我自己……那真的,很痛……好在我走了出来,穆怀秋,我真的很庆幸。”艾野的笑容里有阴影闪逝。
她邀请我留下来参加她的婚礼。
“你对我来说依然是最特别的人,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知道我从何而来,我又为什么是我。”
是啊,这世上只有我知道,她走过多崎岖的路,受过多致命的伤才成了如今的她——那条路大部分由我铸就,那些伤也多半拜我所赐。
当婚礼开始,我看着在夕阳中提起裙摆光脚大步跑向她的新郎的快乐背影,不免为自己感到悲伤而叹息。
这对于她来说也许是最好的结局,对我却不是。
我曾有机会站上她此刻的终点线——千千万万次,因为她太爱我反复给我的机会。
可我没有抓住,所以我错失了我的爱,我的太阳……
我的余生。
更新时间: 2020-01-14 2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