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番薯糖水
01
街边的熟食档里不停地飘来香气时,我和方嘉宝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三件事。
第一,我们饿了;第二,我们很饿;以及第三,我们非常饿。
住江景豪宅的大小姐一脸愁苦地说:“我好想家里的茯苓老鸭汤,还有清蒸东星斑。”
我也一脸愁苦地说:“嗯,你想想就好了。”
向北是在这时候朝我们走来的。周褚辰跟在他的身后不发一言,和我们一样看着他手里端着两份钵钵鸡,然后又听见他说:“饿了吧?快尝尝这个。”
来成都的第一天,我和方嘉宝就清楚地意识到这些滚滚热辣的美食、一勺又一勺泼下的红油、大把大把撒下的各色椒,都将会与我们绝缘。
我摇摇头,说:“我们吃不了辣。”
“我听说广东菜都很清淡。”向北递给我一份钵钵鸡,说,“放心,这个只是微辣而已。”
方嘉宝饿得几近两眼发昏,于是麻利接过了另一份说:“微辣而已,那肯定不怎么辣。”
我想想也有道理,便收下了。然而,只不过刚吃了两口,我和她都停住了动作。
向北在我眼前晃着手问:“杨老师,你怎么了?”
我艰难地把那口鸡肉咽下,不多时,就觉得喉咙如被火烧。方嘉宝也比我好不了多少,至少,她已经像箭一样冲进便利店了。
我问:“向老师,这真的只是微辣?”
向北摇着头说:“其实我觉得偏甜了。”
“……”
我一边喷火一边小跑到便利店里,却在饮料专柜边被那两个人分散了注意力。
周褚辰扶了扶鼻梁上的黑框眼镜,说:“牛奶中的蛋白质能包裹辣椒素,有助于稀释辣感,且能在胃部形成……”
他像个机器人一样有理有据地分析着。方嘉宝一脸蒙然地问:“所以呢?”
“所以,”他把她手中的冰冻可乐抽走,递给她一盒鲜奶,说,“你应该喝鲜奶解辣。”
方嘉宝恍然大悟,道了声谢后,转而挑起零食,巧克力饼干很快堆满了小推车。末了,她满意地把小车推到我面前说:“好了,买单。”
我认命地准备推车去付账,周褚辰却阻挡住了我的去路,说:“等等。”
他把推车里的零食一袋一袋地放回原位,小山很快被清空,只剩下两盒脱脂鲜奶:“吃零食会导致消化液分泌减少、肠胃功能失调,还有……简单来说,就是会对身体有害。”
方嘉宝目瞪口呆地问:“那我今晚吃什么?”
周褚辰倒是给出了好建议:“夏令营基地有厨房,你们不嫌弃的话,我可以露两手。”
回去的路上,我跟在向北的身后悄声赞叹:“你的学霸学生还挺热心的。”
向北不置可否地说:“我教了他一年,他就数今天最多话。”
他絮絮叨叨又不无骄傲地介绍起了这位学霸。即将升高二的周褚辰是理科班的尖子生,将奥数比赛金牌尽收囊中,甚至已经自学了一半大学的课程。但人无完人,他的身上也有缺点,比如和很多学霸一样,独来独往,木讷呆板,不善于交际。
所以,身为班主任的向北希望他能合群一些,便费尽口舌说服他参加了这一次为期十天的广州、成都两城的高中生夏令营交流团。
“我本来一直担心他会融不进来,但现在看来效果还不错。”向北看着周褚辰的背影,眉目舒展开来。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目光不由得多停留了几秒。
街上游人纷纷,灯笼连成一条绵延的星河,盈盈的光映在红灰色的砖墙上,雕花碧瓦间,一切都似乎静止了。
时光静止在锦里古街的这个夜晚,穿着鲜色大蓬裙的少女举着竹质风车,与她并肩的少年跟在一旁,微风轻轻地吹起他的白恤衫,还有他柔软的发丝。
那是他们最好的年华,叫作十七岁。
02
很快,成都之旅接近尾声,两边的学生相处得都很融洽,周褚辰担起半个领头的重责,每到一处景点都不厌其烦地介绍着特色风情。
方嘉宝尤为兴奋,跟在周褚辰后面把从古到今的正史、野史都问了个遍。奇怪的是,周褚辰竟然十分配合,甚至还自告奋勇地当起了她的御用摄影师。
“这里这里,我回眸一笑的时候你就抓拍……”
“这张我闭眼了,重拍重拍……”
“快快快,我要和熊猫合影……”
烈日当空,我累得只能坐在树荫底下乘凉,一边摇着蒲扇,一边看着他们晒得满脸通红地到处拍照。
等到他们终于舍得休息了,我好奇地探过头去看周褚辰拍下的杰作。一张、两张……每一张,镜头的焦点都是那个笑得一脸灿烂的女生。
“周褚辰,有我出镜的照片是不是很好看?”
少年的嘴角带着一抹淡淡的笑,如阳光,如清晨。他说:“嗯,很好看。”
我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个蜜糖色的笑容,而他在看着她。
回程的前一天,我趴在桌子上写暑期实习报告,而方嘉宝正专心地绘着旅行手账,忽然,她抬起头问我:“表姐,你有什么梦想吗?”
梦想?
我愣了愣,这个问题天真又严肃,起码我已经很久都没有想过了。
“带完这次夏令营,放完假就大四了,然后毕业找工作……”我试图数出一个宏图大志,却仍是败下阵来,“算了,我没有。”
她托着腮说:“周褚辰同我说,他的梦想是要成为数学家。他很喜欢数字,很喜欢解题,所以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朝这个目标努力。”
良久,她望着外面那片白月光,说:“我很羡慕那些早早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像我这样成绩不好,也没有特别才艺的人,连想做什么都不知道。”
“起码你英语成绩好。”我安慰她,“起码你家里……”
方嘉宝打断我的话:“家里有钱?可我还是一无是处,不是吗?”
那个晚上,我无法反驳一个“除了钱什么都没有”的少女,直到后来,我才明白这个问题到底应该如何去回答。
“不是的,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发光体。你有发光的地方,也正因为此,你才能长长久久地住进他的心底。”
03
夏令营结束后,很快就到了九月开学季。
我的实习仍在继续,于方嘉宝所在的文科班教地理。忙于奔波生意的姨丈和小姨建议我暂住在方宅,顺便帮忙照顾一下方嘉宝的学习和生活。
宁静的夏夜里蝉鸣不停,沿江一片星火闪烁,波光粼粼。方嘉宝坐在阳台的藤秋千上晃荡,抱着冰西瓜一勺勺地挖着吃。我恨铁不成钢地把手中的试卷卷成纸筒敲了敲她的脑门,说:“方嘉宝,给我起来。”
她眉梢带着委屈,问:“干吗?”
“你看看你这次地理小测考了多少分?三十七分!”我摊开试卷气愤地道,“你连经纬线都不分……”
方嘉宝眼疾手快地把剩下的半个西瓜塞到我手里说:“姐,吃西瓜,消暑解渴。”
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一溜烟地跑回了房间,还有板有眼地对着手中的中国地图册认着气候分布。
无奈,我只好回到我的房里继续改卷。
万万没想到的是,过了两天,周褚辰给方嘉宝打来了电话。
她正忙着整理书桌,索性打开了免提。我装作不经意地帮她一起整理,实则屏息凝神,听着那头在说些什么。
“喂?周褚辰?”
话筒那头的男生呼吸清浅:“我听说你这次地理小测只考了三十七分。”
“你怎么知……”方嘉宝反应过来,狠狠地剐了我一眼,然后不情不愿地回答他,“嗯。”
“你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
“理科生不是不用学政史地吗?”
他沉默了半晌说:“你觉得,这些能难得倒我吗?”
方嘉宝被他的气势震到了。紧接着,他指使她拿出那张小测卷子,让她把错题拍下来发给他,再耐心地一题题给她讲解。
一次不懂,就说两次,两次再不懂,他就换另一种方式,轻车熟路得连我都自叹不如。
她咬着笔杆冥思苦想:“等等,刚刚那道选择题你说慢点……”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周褚辰似乎轻轻地笑了笑,声音柔软得就如捞起的夏风:“好,我说慢点。”
只可惜彼时的少女并没有这般细腻的心思,她正皱着眉,与眼前满是红叉的卷子作斗争。
如此一来二往,周褚辰每晚十点钟为方嘉宝来电在线辅导功课变成了固定节目。
我偷听过两三次电话,发现他们之间没有越轨的行为之后就安心了,但我仍对向北表达了不满:“我之前只不过在微信上随口对你吐槽了一下,现在你的男学生每天晚上都给我的女学生打电话,是不是不太好?”
向北却问道:“嘉宝的地理成绩有没有提高?”
我想了想,至少在地形剖面图和认清经纬线这两方面,她是长进了。我问出心中疑惑:“周褚辰怎么那么有时间和精力?”
向北意味深长地回复:“他啊……”
直到很多年后我才得知,原来这个孤傲的少年在十七岁的时候,曾挑灯熬过数个通宵啃下地理课本,把所有的考点都精心地做了笔记解析,只为了在每晚时间并不长的补习中,让她能更容易理解。
而这一切,他云淡风轻,从未向她提及半分。
04
冬天来临时,方嘉宝的地理成绩奇迹般地起死回生了。
期末考成绩公布后,我揉了揉眼睛,再揉了揉,发现那张地理卷子上是真的用红笔写着一个硕大的“71”。
我把卷子翻来覆去,仍是不敢相信:“是不是整个世界倒过来了?”
方嘉宝哼了一声,拉低了毛线帽盖住耳朵,说:“我闭着眼都能考到十七分好吗?”
她没有再理我,转而打电话给周楮辰报喜,声音欢快:“周褚辰,我这次地理期末考得还不错,谢谢啊。”
“这样谢谢是不是不够诚意?”
“啊?”
几天后,当我正焦头烂额地忙着毕业论文,方嘉宝也在对着镜子一遍又一遍地背诵着明日的英语演讲比赛文稿时,我突然接到了向北的来电。
他那头的声音很嘈杂:“妙妙,我们已经到了广州南站了。”
我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和周褚辰来广州找你们玩,恳请你们尽东道主之谊。”他爽朗地大笑着说,“开不开心?惊不惊喜?”
我在心里暗暗骂了他一百遍后,立刻带着方嘉宝赶了过去。
“杨老师好,”周褚辰见我们来了,嘴角带着笑容说,“嘉宝,好久不见。”
他穿着厚厚的黑色羽绒服,清爽干净,带着似初遇时的柠檬味。他把鼓鼓囊囊的背包打开,将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还说:“这是向老师给杨老师带的蒲江绿茶叶,可以提神;这是……”
我朝向北说:“你的学生还真是任劳任怨,帮你背那么多东西。”
向北笑而不语,抬了抬眉角,示意我继续看下去。我顺着他的目光一看,才发现原来重头戏藏在后面。
周褚辰手里的是一个精致的蜀绣福袋,他小心翼翼地将它递给方嘉宝,说:“送给你的,这是我们老家的手工艺品。”
福袋表面用红线歪歪扭扭地绣了一个“宝”字。方嘉宝愣了半晌,才接过:“谢、谢谢。”
那一刻,大抵只有我才敏锐察觉到,她脸颊边垂下来的几缕发丝,堪堪遮住了耳垂染上的淡淡粉色。
第二天的演讲比赛如期而至,我早早地拿了前排的三个位子,在方嘉宝上场的时候,凝神期待。
显然,她很紧张,一直用手揪着校服外套下摆,可待她看到我们这个方向,又深呼吸了一口气后,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就像无数次对着镜子练习那样,她流利地做了一次英文演讲。
她演讲完毕后,我听见身边有人鼓掌鼓得很大声,偏头一看,只见周褚辰眼神专注地看着台上的人,目光一刻也不愿远离。
他的眼里仿似有揉碎的星辰,闪闪发光,只因他的心里也住着一个发着光的女生。
比赛结果公布出来,方嘉宝拿了第二名。我去后台给她献花,她抱着怀里的满天星,兴奋得像只振翅的蝴蝶:“怎样怎样?我刚刚紧张得差点忘词了,有一个地方……”
周褚辰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说:“你刚刚表现很好。”
她正想说些什么,突然,我们却听见身边有闲言碎语隐隐传来。
“她竟然能拿第二名?平时成绩不是很差吗?”
“肯定是她那有钱的老爸老妈买的名次……”
“我看八九不离十。没办法啊,有钱能使鬼推磨……”
我正欲走上前同那群穿校服的是非精理论,方嘉宝却拦住我,摇摇头,然后把手中的花束递给我,说:“我先去一趟洗手间。”
她的表情很平静,可愈是平静,我知道愈是不妥。
只有我知道,她为这一次的英语演讲比赛付出了多少努力。这段时间,我起床睁开眼看见她在背稿,临睡熄灯前也听见她在念诵,她嘴里甚至还长了燎泡。她向来自卑自己没有一技之长,唯一有的只是英语比较好,所以她鼓起勇气报了名,为的就是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成为自己所羡慕的那类人。
眨眼间的工夫,周褚辰先我一步冲了出去。我和向北跟在他的背后,几分钟后在二楼的楼梯角落里发现了方嘉宝。她蹲下身子,把头埋进双膝间,像只可怜巴巴的小鹿。
我想上前安慰她,向北却拉住了我:“我们先别去。”
我正疑惑,却看到一个盖世英雄早已踩着七彩祥云朝方嘉宝走去。方嘉宝听见有脚步声在面前停下,于是抬起头擦了擦眼泪,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周褚辰,我是不是很没用?”
周褚辰听了她的话,没说什么,只是弯腰蹲在她的身边说:“不是。”
“很多人只愿意相信他们所认为的对的事,但这些都不是真相全部。”他说,“堵住他们嘴巴最好的方式,就是让自己变得强大。受了恶意一分,就要用十倍勤奋去反驳,直到自己成为一百分的人。”
他顿了顿,把她被眼泪沾湿的碎发别到耳后,柔声道:“所以嘉宝,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到一百分。”
良久,她吸了吸鼻子,郑重地道了声“好”。
温暖冬日里,外面蜜糖色的阳光铺天盖地洒下,像极了青春的色彩。
05
返程的那天,向北张开手试图给我一个大大的怀抱,被我偏身躲开后,他扼腕叹息:“你学学人家。”
人家?
彼时的周褚辰正和方嘉宝面对面站着,他眉眼清朗,说:“几个月后就是高三了,要加油啊。”
她仰起头看他,斟酌片刻后回答:“我会努力得一百分。”
他莞尔道:“好,我等你。”
我站在不远处数落向北:“你身为人民教师,应该懂得未成年学生……”
向北哀号连连地避开我的训斥,提起行李就朝检票口跑去,还说:“你好啰嗦,以后娶你的人有福了。”
我白他一眼,然后走到方嘉宝身边。她微微握拳,像是下定了决心:“表姐。”
“嗯?”
“我一定,要努力做一个闪闪发亮的人。”
她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检票队伍里那个黑色羽绒服的身影,再次强调:“一定。”
自那天之后,方嘉宝把所有闲书锁进了抽屉,书桌上取而代之的是厚厚的资料。周褚辰依旧为她在电话里补习。她每天花在学习上的时间越来越长,我劝她注意休息,她却从书堆里探出头,认真地答道:“我不想再有上台的机会时,还会像之前那样手无缚鸡之力去反抗。”
我叹了口气,放下一杯温牛奶,便轻轻地关上了她的房门。
岁月如梭,第二年的盛夏如约拉开序幕,倒计时牌上的数字变化得越来越快,直到那个写着“1”的那一页也被翻过去。
结束的钟声终于敲响,考完试的方嘉宝却萎靡不振地宅在家里,我试图带她出门透透气,也仍徒劳。她敷衍地道:“再等等吧。”
直到一个星期后的傍晚时分,她的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她开了免提,周褚辰的声音传来:“我听杨老师说,你考完试之后都很不开心。”
她撒谎:“她胡说。”
他没说话,不多时,免提里清晰地传出了地铁报站时的机械女声:“下一站,珠江新城……”
他说:“我希望我能让你变得开心起来。”
纵使对感情再怎么迟钝的人,也能察觉这句话的含义。方嘉宝下意识绞着衣角,眼神里有期待,有欣喜,却也有一样我不理解的情绪——无措。
我和方嘉宝到广州塔的时候,夜幕已降临。雨后的夏夜,空气难得清新。我吹着舒服的风,对向北感慨:“忠实观音兵又来了。”
向北忽地拽住我说:“妙妙,我有点口渴,你能不能陪我去买水?”
“你自己不会……”
他捂住嘴用力咳嗽,我这才明白他的良苦用心,于是不情不愿地跟着他离开,把空间让出来给那对少年郎。
远处的音乐喷泉绽出水柱,大朵水花落到地面。我坐在长凳上问:“你说周褚辰会不会趁机表白?”
向北笑了笑,说:“你别小看学霸。”
我们等了又等,却等到了方嘉宝失神地向我们跑来。她说:“我有点不舒服,我先回去了。”
她走得很急。我回过神来,看见一脸失落的周褚辰站在一旁,他欲言又止:“我……”
“表白了?”
他把头埋低了:“也失败了。”
“以前我成天只会和学习打交道,世界里只有数学题上黑白色的线条和代数。”他顿了顿,接着说,“可是遇见她之后,我才明白,原来我还可以见到那么多色彩。”
第一次见面,她穿着鲜色的大蓬裙闯入了他的视线,往后他越陷越深,直到脑里、心里都飞着那只活泼的蝴蝶。
他默默地、笨拙地,又耐心地等风等雨,等一朵花开。
他黯然道:“像我这么无趣的人,她肯定觉得很闷。”
我把这些日子来发现的线索串起来:在周褚辰固定的电话补习时间之前会做好准备的方嘉宝,把他送的福袋小心地放在书桌前的方嘉宝,以及会在他清华面试前录加油语音的方嘉宝……她似乎,并不觉得很闷。
看不清,不过是只缘身在此山中。
他垂下眸,侧脸落寞又孤寂。
我回到家后,果不其然,刚推开门,方嘉宝立马从沙发起身迎接我:“回来了?”
我直接问:“我早就看出来你也喜欢周褚辰,为什么他表白了,你反而退缩了?”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这个问题没有答案时,才听见她开口:“你还记得夏令营的那晚我和你说过什么吗?像周褚辰这么优秀的人,与他并肩的,应该是一个和他一样光芒万丈的人。”
“我不是不喜欢他。”她低下头说,“只是我还不够优秀,我还没有成为一个一百分的人,我还配不上他的喜欢。”
年少时浅尝情窦,虽有初生牛犊的一腔孤勇,可无论是身上披着光芒的人,还是平平无奇的人,都会害怕,害怕自己成不了对方的最佳匹配。
他们在喜欢的人面前,所有身份都暗淡了,只剩下了唯独一个——自卑的、怯懦的,又忍不住想多靠近对方一点的暗恋者。
我把和他的那一番对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末了,她错愕地抬头说:“你说,他也会自卑?”
“其实很多时候,喜欢就是喜欢,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有一颗真心就足够了。”我说,“嘉宝,遇见是一件很幸运的事。”
她没有再应话,只是望向了窗外稀疏的星星。
第二天中午,向北打来电话:“妙妙,我和褚辰要回成都了。”
我很惊讶:“这么突然?”
“这是一场赌博,”向北压低了声音,“就是在这种时候,才能真正看出心意。”
我明白了他的用意,挂掉电话后思虑一会儿,对方嘉宝说:“他们临时改签,现在在高铁站,两三个小时后就要回成都了。”
她怵在原地,问:“那我该怎么办?”
“你说呢?”
方嘉宝很快做了决定。她拉着我在去的路上买了双皮奶和蛋挞,匆匆地赶到车站后,又一边催促我打电话询问他们在哪里,一边焦急地在候车大厅里寻找着熟悉的身影。
忽然,她的目光停住了,几秒后她拔腿就往那处跑去。她气喘吁吁地跑到周褚辰的面前,说:“周,周褚辰。”
他猛地抬头,眼里明显有喜色闪过:“嘉宝?”
方嘉宝平复了呼吸,把手中的东西递给他:“这是双皮奶和蛋挞,高铁到站之前你们可以先吃点填填肚子。”
“这么甜?”周褚辰条件反射地开始分析,“摄入糖分过多,会促使动脉硬化,会……”
她打断他:“那你想不想更甜一点?”
“嗯?”
“我分不清平、翘舌音,你说不准前、后鼻音,我们天生一对,不在一起太可惜了。”她踮起脚,轻轻地在他的右脸颊印下一个吻,然后一字一顿地道,“周褚辰,我好中意你啊。”
他愣了愣,问:“你说什么?”
方嘉宝的脸红了红,她转过身就要走:“听不懂就算了。”
“我听懂了。”他一把拉她入怀,声音像羽毛一样轻柔,“我也好中意你。”
向北啧啧赞叹:“你看现在的小年轻,越来越会撩了。”
我冷哼一声道:“哪像有些老年人,追人时只会说八个字:‘多喝热水,早点休息。’”
“那如果我说——”他凑近我说,“妙妙,我好钟意你呢?”
我轻咳一声,别过脸道:“没创意。”
一班接一班的列车疾驰而过,在这个地方,每天都在上演不同的悲欢离合。来来往往就似一个圆圈,有人欢喜,有人愁。
所幸的是,这日的阳光依旧是蜜糖色,深浅跳跃,甜蜜入心扉。
06
同年金秋,周褚辰进了清华数学系,而方嘉宝也考上了广州一所不错的高校,念了自己喜欢的翻译专业。
入学前一天,我帮她收拾行李,问她:“你做好异地恋的准备了吗?大部分时候,你们都很难见到彼此一面,只能在电话里……”
方嘉宝轻轻地笑了:“我知道啊。”
“我不去想‘只能’,只去想‘只要’。只要我们有真心,只要我们在一起。我要成为一个一百分的人,不止是为他,也是为了我自己。”她把福袋妥帖地收好,说,“我要成为最好的我,才能永远有勇气陪他一同踏上万里前程。”
她终于一步一步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
我和向北感慨:“真希望他们能一路顺遂地走下去。”
“我看未必,”他像个未卜先知的吉普赛人,说,“情路总得有些坎坷和颠簸,才能让彼此更加珍惜眼前人。”
没想到,这只是无心的一句话,却一语成谶。
这两年,方嘉宝开始努力做兼职翻译赚钱,铁盒子里的机票和高铁票越叠越高,直到将近堆满盒子的一半的时候,她步入了大三下学期。
寻常的一个黄昏,我整理完教案后,心情忐忑地等她从广交会展馆实习归来。从前的少女换上了正装,化着淡妆,踏着高跟鞋。她见我频频看她,不由得好奇地问:“姐,你怎么了?”
我试图从她的表情中寻找破绽:“你心情不好的话,不要憋着。”
她一脸困惑地说:“我为什么会心情不好?”
“周褚辰不是要去美国做几年交换生吗?”我担忧地道,“没事,你想哭就哭吧。”
方嘉宝没哭,她倒是咧嘴笑了,说:“就这个是吧?”
我以为她在强颜欢笑,她却认真地看着我,说:“我知道他一定会回来,所以我也会等他。”
岁月荏苒,他成了她的软肋,也成了她的铠甲,她在风雨间慢慢长大,学会了坚强。这两只情路中的飞蛾,成双成对,也比翼齐飞,更似鸳鸯,不必痛苦扑火。
后来,我在微信中看到周褚辰发出了人生中第一条朋友圈消息,他只配了一张图,是十七岁那年的方嘉宝在锦里古街时举着竹质风车,朝着他笑得如春花灿烂的那张照片。
他写了四个字:“等我回来。”
她在他心中是一百零一分的女孩,多出来的一分,是分外钟情。
我心爱的,等我回来。
相思始觉海非深,朝朝暮暮,都只盼你。
07
我和向北结婚那天,是三年后的夏至。
方嘉宝无论如何都不愿答应做我的伴娘,她极力反抗:“不去不去,我怕抢了你的风头。”
我知道这不过是她的借口,她不肯答应我的原因,只是因为伴郎并不是周褚辰。她不能同他一起出现在摄像师的镜头下,不能捧着鲜花走红地毯,亦不能在香槟祝酒下与他默契地听着来宾起哄而红脸。
她想把有关未来最好的记忆都留给他,哪怕只是一场婚礼的提前演习,她都希望,站在她身边的那个人是他。
她在等春秋更迭,等候鸟归巢,等远去的少年承诺的地老天荒。
婚礼当晚在酒店摆宴席时,我和向北站在台上喝完交杯酒后,向北却突然夺过主持人的话筒说:“现在插播一个特别节目。”
我一头雾水:“什么特别节目?”
向北一脸神秘地打了个响指,忽然,舞台上方打下一束流光,照着从后台走出来的周褚辰。他比以前成熟了许多,摘掉了木讷的黑框眼镜,穿着西服,完成了从男生到男人的转变。
我下意识看了眼方嘉宝,她把手搭在桌子上,微微地颤抖着,眼里有太多不可道明的情绪,早已风起云涌千遍。
“这是我的一个旧学生,很多年前,我曾带队参加了一次暑期夏令营,从那时起有一个她住进了我的心里,幸运的是,也有另一个她,长长久久地被他铭记。”向北把另一支话筒给了周褚辰,继续说道,“这个临时准备的环节,是源于今早他突然打电话给我,说为了我和妙妙的婚礼特地把归程提前了,也想请我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向心爱的女孩准备一场盛大的惊喜,并唱一首代表自己心意的歌送给她。”
我压低了声音问:“你怎么没有告诉我?”
“都说了是惊喜嘛。”他笑意吟吟地说,“没事,一首歌很快的。”
于是,我和向北眼睁睁地看着周褚辰唱完了整首《情歌王》。
他深情款款地唱着歌,目光一如既往只专注地看向台下的方嘉宝。当最后一句歌词唱完,他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
他说:“我回来了。”
他说:“从今以后,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为你唱尽天下所有的情歌,一辈子循环。”
他还说:“嘉宝,我好中意你啊。”
整个宴会厅鸦雀无声,四周都成了静默的影片,只有他和她的心跳声在起伏。
我捅了捅向北的手肘,不满地道,“你这优秀学生,去了国外一趟,把西方人会说甜言蜜语的坏风气都学到了。”
可向北没听见我的话。他和其他宾客一样,注意力都放在台下那对紧紧相拥的恋人身上。
他们在彼此最好的年华相遇,在分别后幸得重逢,往后无论困苦也好,圆满也罢,所有的岁月,都有两个人一同去面对。
方嘉宝搂着周褚辰的脖子,哽咽着对他喃喃地说一句话,而那一刻,他竟也笑得眼眶发红。
向北挠挠头,问我有没有听到她说的到底是什么。
我想,她大概说的是——
“周褚辰,我也好中意你啊。”
更新时间: 2020-09-08 2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