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明尔
如果你会想起，那些日子里我们的过去。
等到哪一天在人群中相遇，一如既往的熟悉。
——《兰玲曲》
【壹】
CHAPTER 01
棠瑜遇上沈离墨的时候，还是清水镇上一个小小的医女。每日帮着时越师傅晒晒草药，打打下手，不过好歹也跟着学了些皮毛。
清水镇偏安一隅，具是些寻常的百姓家。沈离墨站在病人里头就显得出挑的很，云锦织的袍子，领上细细密密绣着云纹，一看就是官宦人家的公子。
这也就罢了，可以棠瑜的医术，都能一眼看出他筋骨好得很，一点都没有生病的样子，他却三天两头来医馆问诊。
棠瑜注意他，倒不是因为他华贵的装扮，她觉得这个人蹙眉表示难受的样子，比其他病人都好看了太多，常叫她一眼望过去，就忘了手里的活。
“恕在下无能，实在看不出公子的脉息有什么问题，公子还是早先的症状吗？”时越大夫问。
“是啊，总觉得乏得很，心神不宁的。”
“可公子的面相也全无虚热之状啊。”时越凝起眉细细思虑了一番，“莫不是公子府上，养了什么属性相冲的花草？”
“这也未可知，”沈离墨道，“不如大夫什么时候得空，到寒舍替在下鉴别鉴别。”
“这……”时越看了看等在后头的病人，有些犹豫。
沈离墨见了立刻拿出锭银子，“这是诊金。”
时越打着哈哈收下了银子，转过身对棠瑜招了招手，“你随这位公子去他府上看看，可有致病的花草。”
棠瑜正偷偷听着他们说话，被指了出来，一下红了脸，“我？”
“你不是最爱研习那些花花草草的吗？”
沈府的庭院极大，碧湖青天，垂柳拂丝，水榭亭台，瓦檐层叠。院中花草甚多，均有花匠打理，分开放置，并无什么症结。
“沈公子没有病，为何要求医呢？”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病呢？”沈离墨问。
“所谓相由心生，若真是不适，即使脉息上诊不出来，面相上也会有疲累不适之感，可沈公子看起来着实开心的很。这也就罢了，”棠瑜侧过身看着沈离墨，“可到了师傅面前，沈公子就故作难受。”
“你早就看出来了？”沈离墨轻轻一笑，“那为何不说？”
“公子愿意平白奉上诊金，我们医馆为何要将公子拒之千里呢？”
“那你现在为什么又要说出来呢？”
“因为我好奇，”棠瑜道，“你们官宦人家规矩多，我原本猜测你是想避过家中什么事端去，才故意装病。可今天到宅子一看，你就是这里唯一的主人，又哪里有央的动你的人。”
“其实呢，我去医馆，是为了看一个人。”
棠瑜抬起头，对上了沈离墨那双清俊的眼。
沈离墨去医馆去得更勤了，时越看出了他的心思，也就不再多问，他想诊脉就替诊，想配药就替他配。遇上棠瑜得空的时候，沈离墨就陪着她逛逛集市，再后来，沈离墨开始教棠瑜作画，为她奏曲，带她游山。
顺理成章地，他们成了清水镇众人艳羡的一对。
可在沈离墨从朝歌探亲回来，带着八大箱礼物去医馆找了次棠瑜之后，棠瑜或是推脱医馆忙碌，或是假称身体不适，竟不愿再见沈离墨。他原以为是棠瑜和时越在闹不开心，偷偷过去瞧了几次，却发现棠瑜对时越依旧是笑脸有加，只是一见到自己就躲闪不及。
沈离墨不知哪里出了错，一时没了法子。后来，也不知是哪个小厮在戏园子里听了《西厢》或是《墙头马上》，说那些个书生追求小姐，都是偷偷翻过墙头去，和小姐私定了终生的，他这样光明正大地带着礼物去医馆找棠瑜，实在是太过招摇了，姑娘家面子薄，怕是脸上挂不住。
沈离墨想想也是，便找了个月黑风高的夜，翻过了医馆的墙头，去见他的意中人。
他还没来得及敲门，就看见屋里头一片红光，朦胧得有些诡异。沈离墨放慢脚步，轻轻推了推虚掩的门，却见到一株明霞般的西府海棠缠绕在少女身上，他看到少女的手已经成了一朵红艳的花蕾，娇艳欲滴，沈离墨一下失去了动作。
这株西府海棠正在渐渐地和他的棠瑜融为一体。
【贰】
CHAPTER 02
三年后。
朝歌的王气并未笼罩至京郊的树林，林间影影幢幢，一片阴森。
“啊！”一声惊呼后，黑衣玄袍的男子被藤蔓狠狠地掐住了脖子，再也吐不出一个字眼。操控着枝蔓的少女把他用力甩到树干上，确定他被砸晕了过去，才收回了手中的长藤。
躲在一边的小妖立刻跑了出来，千恩万谢地道：“多谢棠瑜大人救命之恩，若不是大人三番四次相救，我们都不知死了几回了。”
棠瑜悄悄抚着手心被藤蔓擦伤的皮肤，漫不经心地道：“知道朝歌是除妖师聚集之地，为何偏偏要来寻死呢？”
“朝歌人杰地灵，我们不就想沾点福气嘛。”小妖精陪着笑道。
“我看你啊，是无福消受。”旁边的另一只小妖数落道。
棠瑜听了，勾了勾嘴角，似笑非笑，衣袖一挥，便从林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只剩下几只小妖精感叹着，“要是没有棠瑜大人，我们早就在钦天监的除妖师手中死的灰飞烟灭了呀，也难怪朝歌的众妖，都要尊称她一声大人。”
“可你说棠瑜大人一个女孩子，这心怎么就这么狠啊，杀一个人眼睛眨都不眨。”
“咳咳。”先前被打晕过去的男子由两位同僚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进了钦天监的门，“监正大人。”
“什么人能把你伤成这样？”监正青冥立即上前查看他的伤势，“莫非又是那个妖女？”
男子点点头。
“可看清了她的元身？”
男子似是十分不甘心，先垂下了脑袋，才咕哝出一句，“没有。”
“没有现出元身就能把你伤成这样？”青冥说着，暗自思索了起来。
自一个月前，有除妖师进入城东密林捉妖被伤后，钦天监的众人前往密林猎妖时，都会遇到一个女子的阻挠，若执意与她交手，只能落的个一身伤的结局。如今，连青冥最得意的弟子，也败在了她的手里，甚至还被她手下留情，饶了一命。
青冥拿起了墙上悬着的剑，“我去会会她。”
入了夜，林子里一丝光亮也没有，就连鸟兽也因察觉到了青冥的到来，收敛了声息。青冥却故意将自己的灵力不断扩散，向林子的主人宣告贵客的来临。
黑暗中，只有他手心的纹路隐约浮现着光亮。
青冥踏入了林子深处。他踩着落叶缓步前进，脚下发出细碎的声响。青冥感到自己似乎踩到了一条枝蔓，他正要低头，眼前炸开一道白光，那光里忽然飞舞出无数浅粉色的花瓣。光亮逐步上浮，悬在了青冥的头顶。
这场景从远处看来一定美的很，如月色般柔和的光芒洒在林间，粉白的花瓣从天而降，落在黑衣玄袍的男子身上。
而青冥的剑快速地游动着，打离近身的花瓣。这些看似柔弱的花朵，均是如刀锋般尖锐的暗器，而且它们身上，都汇聚着浓重的妖气。
若是花瓣的主人再加一分力道，青冥就要招架不住了。他终于知晓他的弟子们为何都惨败如此。他们不仅没能见到她的真面目，甚至根本没有机会画出除妖的符咒。在她面前，他们成不了除妖师，只能是普普通通的人类，脆弱得不堪一击。
可她似乎是厌烦了，青冥感到一种丝绸般触感的衣料划过自己的脸，将那团白光收入袖中。眼前似乎隐约立着位长裙逶迤的少女，可青冥根本没有机会细看，一条藤蔓缠住了他的身子，将他狠狠地扔出了林子。
青冥回到钦天监已经是第二天的晌午，他先扔了那件破烂不堪的袍子，去街上重新买了件罩袍，才踏进了钦天监的大门。那群弟子们立刻端茶倒水得迎了上来，除了一个跷着腿躺在软榻上的少年。
青冥瞥了他一眼，“你是不是没遇到过那个妖女？”
“是啊。”少年懒洋洋地回答。
“不想去见识见识吗，”青冥道，“你不是最讨厌那些花花草草了吗？”
【叁】
CHAPTER 03
棠瑜是一株西府海棠，当年生了点小病，本想去医馆偷点草药吃的。结果被好心的时越撞见，看她无家可归、甚是可怜，竟然就收留了她。医馆有吃有喝还有草药，不必再风餐露宿，她也就顺势留了下来。再后来，她便遇上了沈离墨，一见钟情，两情相悦。
可正所谓人妖殊途，棠瑜怕与沈离墨过于亲近，会折了他的阳寿，正犹豫着该如何打算，沈离墨忽然没了音讯。棠瑜跑到沈宅一看，不过几天的工夫，偌大的宅子竟然就被搬空了。棠瑜反复询问了诸多邻里，才得了句不太真切的“沈公子大约回朝歌去了罢”。
棠瑜想，定是自己拒之千里的态度伤了他的心，或是驳了他的面子，叫他一恼就离开了清水镇。她以为沈离墨消了气肯定还会再回来，可是年复一年，他却再无音讯。
也不知是哪一天，一直等着他的棠瑜忽然就死了心。都说人世间的欢爱凉薄，她却总不相信，如今受了教训，便回山里用心修炼起来。既然成不了人，不如彻彻底底做一只法力高强的妖。
她颇有天资，又十分用心，没几年便小有所成。再后来，棠瑜辗转到了朝歌，却怎么也没想到，再见到沈离墨，是在一场打斗中。
他一袭黑衣，罩着见玄色的长袍，兜帽上精细地绣着紫金的纹路。那是除妖师的装扮。沈离墨灵巧地舞着手中的玉笛，将斩杀的妖物炼化成囚禁其中的灵。
几年前，他还用这只玉笛为她吹过曲子，那时候他清朗美好得仿若不是这尘世中的人。可如今，他变得冷峻又漠然，那手中炼化过的玉笛已不知禁锢了多少她同类的性命。
棠瑜的手中隐约现出几片花瓣，她的指尖紧了紧，却终是没有打出去。
她不愿与他如此相见。
而离开了清水镇的沈离墨，一直以为棠瑜是被一株西府海棠吞噬。他原是王公贵族，当年要封侯时他还不乐意，巴巴地逃出了朝歌。好不容易回去了，却径自跑到了钦天监，摆起了侯爷的架子，让监正青冥教他除妖术。
青冥本以为他是起了玩心的贵公子，只是随手扔了几本书给他，没想到沈离墨没几日就把古籍背得滚瓜烂熟，还说他对别的妖异都没兴趣，就是最讨厌那些妖娆的花花草草。青冥这才教起了他作为除妖师的种种，却见沈离墨每次出手的过分恨绝，丝毫不会犹豫、不存善念，青冥怕他出事，教起口诀的时候就渐渐有了保留，可沈离墨每次出去，依旧是不把方圆十里的花妖都收了就誓不罢休的姿态。
棠瑜手下的许多小妖都吃过他的亏，可棠瑜到底是没法鼓起勇气出去救他们。沈离墨每杀一只妖，她的心里就像被剜去了一块似的，那么信任她的小妖精，她没法去救，她那么喜欢的沈离墨，她不敢去见。
可不管棠瑜怎么躲，都逃不过命。
沈离墨一踏进林子，她便感觉到了。可他并不像青冥，一心一意只找她一个，一路逼退了其他碍事的小妖。沈离墨一进林子，便画下咒符，顷刻间就斩杀了那些羸弱的小妖精。看似恨绝，其实只是幼稚。
可棠瑜还是不得不出现，打断了他继续画下符咒的动作。
“你就是那只伤了我兄弟的妖？”沈离墨收起玉笛，冷冷地问。
在他的问句中，棠瑜缓缓地转过身去。她穿着一袭浅粉的纱裙，站在林间似是笼了一层朦胧的云烟。
沈离墨不出所料地愣住了。
棠瑜偷偷跟过他好几回，对他的面目早已不陌生，如今堂而皇之地站在他对面，才发现他真的是瘦了许多，才不见了身上那贵族公子的温润。
可沈离墨并未表现出她以为的惊喜或是愕然。他的脸上只有恨。
“竟然是你？”沈离墨的剑迅疾地刺向棠瑜，“那我今天更要为钦天监讨回公道了。”
“公道？”棠瑜躲过他的剑，“你们杀我妖界这么多生灵，我却只是打伤他们，从未要过他们性命，你还要问我讨公道？”
“那是因为你要不了！”沈离墨的剑气又加了几分力道，“若是你要的了，还不是如七年前取了棠瑜的性命一般无情。”
棠瑜快步退到了一边，什么？他竟然以为是她杀了他的“棠瑜”吗？莫非他看到了自己的元身？
“你看到了？什么时候？”
“不然不就让你逍遥法外了吗？”沈离墨的剑在半空画出了繁复的符咒。
“可我没有。”
“你如今都用着她的脸，还敢狡辩吗？”沈离墨手中的速度又快了一些，“我做除妖师，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替她报仇，好在老天有眼，又让我遇上你这株该死的妖异。”
棠瑜用花瓣打断他的符咒，喘着气问，“你还爱着她？”
回答她的，只是沈离墨的剑。
他有多爱棠瑜，他就有多恨眼前这株西府海棠，他的剑就有多狠。
可我就是棠瑜啊。她不得不变回真身，才躲过沈离墨的剑，隐了地中，逃了开去。
“居然会逃？”沈离墨不可置信地收起了剑，“不是嚣张跋扈的很吗？”他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林子。
棠瑜回到山洞，才恢复人形，便吐出一口血来。
沈离墨的剑法在那些人中尚属下成，却是恨绝无比。棠瑜此前打听时，听说他是长公主的独子，甚受太后欢喜，自小便封了侯，锦衣玉食地长大。后来嫌朝歌闹的很，才搬去清水镇。回来后不知中了什么邪，请旨去钦天监拜师，要做除妖师。
想必是碍于他的身份，青冥也没怎么教他。棠瑜伤了那么多除妖师，见着沈离墨又躲起来，便是存了心思想帮他在钦天监长个面子。这么多年，她终归是没能忘了他。
今日那句“我就是棠瑜”在她喉咙里打了一个圈，还是被咽了下去。说了他也不会信，他若真是信了，反而再无法安心地做一个除妖师了吧。当日没有以实相待的是她，如今又怎么能让沈离墨为她放弃这些年的所得。
棠瑜叹了口气，替自己疗起了伤。
虽是没能杀了棠瑜，也是逼她现出了西府海棠的真身，沈离墨算是立了一功。青冥那日虽是强撑着在钦天监挽回了面子，却听闻回去便病倒了。王便命沈离墨代了监正的位置，全力捕杀西府海棠。
既然知道了她的元身，他们便可对症下药了。
【肆】
CHAPTER 04
“棠瑜大人，”受了伤的小妖跌跌撞撞地跑进了山洞，“您快逃吧，那群除妖师摆了阵法，想要收了您啊。”
“知道了。”棠瑜说着从桌上拿了几味草药，“把这些煮了，你身上的伤就好了。”
“棠瑜大人，这时候您怎么还想着我们呀。”
“行了，快走吧。”
待小妖精走远，棠瑜终是忍不住咳了起来，她尝到口中的血腥味，不由地叹了口气。
屡次帮小妖们脱身，已经折损了她许多法力。那日更是用了幻术，才打退了青冥，她根本没有能力使出那么多花瓣，那其中不过些许是暗器，剩下的只是乱了青冥的眼罢了。她本就已穷途末路，又遇上了无法招架的沈离墨。
可她当年躲过沈离墨一次，铸下了一生的错，这一次，她不会再躲了。
钦天监那特意为西府海棠所制的阵法轻而易举地困住了棠瑜，看沈离墨拿出那支熟悉的玉笛，棠瑜不禁自嘲地笑了起来。
就是没有这阵法，她也无力再与它们一战。她若是听那小妖的话跑了，或许就死在路上了也说不定，可那样便再也遇不到沈离墨了。棠瑜深深地望着他手腕舞动玉笛的动作，就算被他炼化，永世不得超生，若能一直活在他的玉笛之中，也算是实现了当年的心愿，与他一生相伴了吧。
可沈离墨的玉笛只是横在她面前，并未催动灵力。棠瑜的右手忽然一疼，便听右侧的人喊了起来，“离墨小心，花香有毒。”
他不说，棠瑜自己都没发现身上有着一股香气。这并不是妖毒，只是西府海棠独有的气息罢了。一般的海棠花都无香味，只有西府兼具香艳，那孩子怕是不知道。
可这又有什么用，不过是激怒沈离墨，让她死得更快一些罢了。
沈离墨却反而收起了玉笛，“这不是妖毒，”他渐渐靠近了棠瑜，“这个味道，是西府海棠的花香，还有……”他凝着眉看着这张和他梦中一模一样的脸，“药香。”
沈离墨站在棠瑜的面前，他就这么紧紧地盯着她，似乎要看穿她皮肤下的骨架，“你到底是谁？”
那时候他只是觉得棠瑜身上有种不同于药香的味道，直到学会分辨妖气后，他才能准确的知晓那是西府海棠的花香。
在他收起灵力后，就感到了和当年的棠瑜一模一样的气息。
【伍】
CHAPTER 05
西府海棠跑了。沈离墨却没延续他那一贯的“不把妖精折腾得灰飞烟灭誓不罢休”的态度，他没有随着他的师傅去搜寻西府海棠的下落，而是立刻回到了清水镇。
沈离墨走进了医馆，一生黑衣玄袍的模样，比当年更为惹眼。时越看了看他，有些犹豫，“你是……”
“是我呀。”沈离墨对他笑了笑。牵动着嘴角的时候，他忽然有了一瞬的不适应。离开清水镇之后，他似乎就没有笑过了。
“是沈公子吧？”时越恍然大悟，“那老毛病好了吗？”
“没有啊，好像愈发严重了呢。”沈离墨应着。
医馆里依旧是浓重的草药气，却也只是单一的药味，沈离墨前后转了转，问道，“后头这么大的院子，为什么不种点花呢？”
时越道：“药房为了避花粉是从来不种花的。”
沈离墨离开了医馆，又来到沈宅，他没有钥匙，只能翻墙进去。这房子一直无人看管，积满了尘埃。沈离墨催动玉笛，让此地残留的灵气现形。
在玉笛变得通透的一瞬，屋子里扬起一股熟悉的味道，药香加西府海棠的气息。
沈离墨愣了一下，随即转身出门，疾步回到医馆，他要到棠瑜当年住过的屋子里再确认一次。如果是西府海棠吃了棠瑜之后身上有了她的药香也是寻常。可若是当年的棠瑜身上便有着西府海棠的气息，那她就不是被西府海棠所食。
而是……
时越说棠瑜当年和他一样不告而别，他们也不知道她还回不回来，那屋子就一直空着，只偶尔进去打扫打扫。
沈离墨道了声谢，就急匆匆地跑进了后院。
他一推开门，就看见了她。
当时沈离墨手下留情，就有别的除妖师催动阵法想要收她，棠瑜自然不愿死在那些人手里，趁沈离墨与他们对峙时，从阵中逃了出来。
她凭着最后的力气回到清水镇。沈离墨不忍心杀她，也是天意不让她再留在他身边。棠瑜想，那就回到最初的地方死去吧。
可是天意弄人，明明不让他们在一起，却要三番四次地让他们相遇。
沈离墨的眉，皱得更紧了。
他怎么就没认出她呢，除却这张殊无变化的脸，她的眉眼神情都与当年别无二致，那般灵巧又带着些顽劣。
可此时的棠瑜，只能面无苍白地跪坐在塌子上。见沈离墨走过去，她甚至连躲避的力气都没有。
可他并没有要杀她的意思，只是缓缓地坐到了塌边，“你受伤了，为什么不去看大夫呢？”
棠瑜愕然地抬起头，沈离墨看着她，他凝起眉一遍一遍地跟她道歉，“对不起，我竟然没有认出你，棠瑜，原谅我好吗？”
棠瑜不知该作何动作。她是担心过他会知晓她的身份，却不得不承认，她等这一天真的等了很久了。
就是此刻死去，她也无憾了吧。
棠瑜叹了口气，决定坦白一切。“你之前遇到的，是我姐姐。”
她告诉沈离墨，他没有认错，他遇到的那株西府海棠是她的姐姐。他们的父亲是妖而母亲只是人类，所以只有姐姐继承了妖力。几年前，她的姐姐被除妖师所伤，棠瑜为她医治，姐姐却想让棠瑜找出身体里潜藏的妖力，为自己所用。
于是便有了沈离墨看到的那一幕。
那之后棠瑜身体虚弱，怕师傅看出什么端倪，她便离开了医馆。而姐姐则带着她的妖力，去了朝歌，成了统领一方的一株妖异。
“所以她那么厉害，是因为身上有着两个人的力量？”
“也许吧。”棠瑜说，“那时候我病的很厉害，不想让你知道我是半妖，就没有见你。可没想到机缘巧合，姐姐发现钦天监的除妖师就是你后，还是把我也带到了朝歌，想让你因为我而放弃围捕西府海棠。”
“所以，我伤的人还是你。”沈离墨蹙起了眉。
“也不能这么说。”棠瑜道，“姐姐拿走了我的妖力之后，也带走了我的一部分神识，也就是说，有一部分时候，我的意识是和她想通的，甚至可以说是共用一个身体。你伤了的那个人，只有一部分是我，更多的是她。而且，多亏了你的阵法，才把我的神识彻底从她的身上打了出来。”所以，她才可以操纵姐姐的意识，让她不去伤害沈离墨。
沈离墨垂着眼，淡淡地问了句：“那我要是杀了你姐姐，她拿走的力量会不会回到你身上？你的伤是不是就会好了？”
“你不要杀她，她其实是个好人，她从来没有害过别人。”棠瑜急急地说。
“可她害过你啊。”
“那是因为当年如果没有我的妖力，她可能就活不下去了，而我即使失去了那些，也不会伤及性命。”到底是血浓于水，即便事到如今，棠瑜依旧要为她的姐姐说话。
【陆】
CHAPTER 06
可不等沈离墨答应棠瑜的请求，放过她的姐姐，清水镇上便来了客人。这次来的，是恢复了伤势的青冥。
“离墨，你是朝歌最有权有势的侯爷，自你拜入我门下，我便没指望你能学会什么，可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会堕落到去爱上一只妖！”
沈离墨白了他一眼，突然就找回了做侯爷的气势，“既然知道身份有别，就不要想着拦我。”
青冥一下便怒了，“今日若是不杀了这妖孽，我又有何颜面再去见圣上！”
沈离墨紧紧握了握棠瑜的手，“我有办法应付他们，你先走。”然后他便松开了手，将她推了出去。
那之后的很多很多年，沈离墨都不停地在回忆这个场景，他想如果当时他再多说一句，或者回过头看看她眼神里的意味，一切或许都会不一样。
可是他那时偏偏没有，他只是一把推开了他的棠瑜，拔出剑指向了他的师傅。
青冥到底是不敢伤他的，手中多有保留，沈离墨更是反复周旋，拖延时间，在他感受到棠瑜的气息渐行渐远，确定她已经彻底逃离了之后，沈离墨放下了剑。
他这才有机会对青冥说，棠瑜是那株西府海棠的妹妹，虽有妖力却绝不会伤人，他答应青冥回朝歌去杀了那西府海棠，让他放棠瑜一条生路。
那西府海棠曾让他们费尽心机都难以接近，可此次沈离墨出手，竟轻而易举地一箭穿心。他在朝歌一时声名大噪，却在漆黑的夜里，离开了繁华的朝歌，策马赶去了清水镇。
沈离墨再回到医馆，却没见到棠瑜，他又去了沈府，也没有看到她。他把整个清水镇都找了一遍，没有人说见过她。沈离墨回到朝歌，找了她居住的林子，找了山洞，甚至问了林里那些小妖精，有没有见过一个和西府海棠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可那之后再也没有人，也没有妖见过她了。
棠瑜就这样平白无故地从世上消失了。
因为此次剿灭西府海棠的功劳，沈离墨代替隐退的青冥，被任命为钦天监的监正，因着他王族的身份，钦天监终于摆脱了妖邪的名声，成了朝歌不容小觑的力量。
权力的版图正在悄然地转变着，而沈离墨每个月都会回到清水镇的医馆，干起了棠瑜当年干过的活，晒晒草药，打打下手，然后每天让时越替他把一次脉。
“你的身体真的好的很，什么病都没有。”时越把完脉，无奈地道。
“我知道，我就是想让您每天给我把把脉，我就安心了。”
“唉，”时越叹了口气，“你还在等她。”
沈离墨笑着点了点头，他想，她总会回来的。
当年他以为她死了，后来还没能认出她。这一次他绝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了。
况且，那些林子里的小妖精说，棠瑜多半是找回了失去的妖力，寻了个地方开始修炼了。妖修炼起来，面目凶狠得紧，自然不会出来见人。
沈离墨望着医馆熙攘的大门，他相信在某一天，时越替他把完脉之后，会有一个少女再问他一次，“沈公子没有病，为何要求医呢？”
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他都会一眼认出她，然后郑重其事地回答她，“因为我想见你啊。”
可是他再也等不到了。
棠瑜骗了他。
她根本就没有什么姐姐。
即便棠瑜曾经还那么大义凛然地劝着沈离墨放过她的姐姐，可她知道，沈离墨是不会原谅那株西府海棠的，她只不过是在演一出姐妹情深的戏码。
但棠瑜必须这么做，她知道无论自己变成什么样子，无论她是人是妖，沈离墨都会一样地爱她。既然如此，她还是想维护好自己在沈离墨心中最初的样子，和很多年前一样善良又无知的模样，然后伪装成另一个冷血又狠心的人，成为他刀下的亡魂。
她终归是活不久了，而所有人成为除妖师时都立下誓言，若有违背，天诛地灭。
纵然沈离墨发现她消失后会难受，但那只是一时的，那之后，他会得到所有他应该得到的东西，他会成为杀死了西府海棠的英雄，成为钦天监的监正，成为朝歌最为荣耀的除妖师。
所以，他必须去杀了她口中的姐姐，去杀了她自己。
他应该有自己的人生和梦想，而不仅仅是爱她。
更新时间: 2021-04-22 1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