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妩墨
一
傅离离被接到雷大帅的府邸时只有十二岁。十二岁的小丫头,该是无忧无虑、疯玩惹祸的年纪,可她却异常安静乖巧。就连一向严厉的雷先生见了她,都不由得和颜悦色几分,生怕吓到她。
其实她不是生来就这样的,堂堂傅家小姐,也曾被捧在手心。可惜好日子太短,烽火战乱的年月,一个意外就能让一生改变。
母亲临死前拼尽心血筹谋,让雷先生收留了她,吃穿用度上从不亏待一丝一毫,与她从前在傅家并无两样。但到底是寄人篱下,再不似从前了。
雷家有三个孩子,上头两个是姐姐,雷诺是老幺,比傅离离大了四岁,她叫他三哥。
十六岁的雷诺又高又瘦,轮廓分明,五官极为精致,但眉眼间却藏着锋芒,一副不好惹的样子。她有点怕他,远远地见了他都会绕道走。
但谁知他竟会主动来找她。那段时间不知他犯了什么错,雷先生一气之下将他禁足了。
她下了课,从外面回来,两人在走廊里迎面撞上,她低着头,轻轻喊了声“三哥”。
他臭着一张脸,眉头紧紧皱着,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可往前走了几步后,似突然想起什么,他猛地回头冲她喊:“离离!”
她吓了一跳,愣了几秒才转过身去,抬头愣怔地望着他。
下午四点钟,天边红彤彤一片,她的脸被照得异常明亮,乌黑的一双眼像林间小鹿似的,忐忑中还透着一点戒备。
雷诺被逗乐了,歪着嘴笑起来,他朝她招手,示意她过去。
傅离离眨巴着眼看他,犹豫了片刻才抬脚朝他走去:“三哥。”
“怕三哥?”他有意逗她。
她抿了抿嘴,然后摇头,可那双小手却早已紧握在一起。雷诺不动声色地看在眼底,低下头,温和地道:“离离,帮三哥一个忙,三哥带你出去玩。”
他低下头,附在她耳边轻声说着什么。这是两人第一次这么接近,他身上有好闻的薄荷味,清清凉凉,铺天盖地朝她袭来。
他说完,直起身子,双手插在口袋里,嘴角噙一抹笑,懒洋洋地看着她,一张脸在阳光的氤氲下温柔得不像话。
她硬着头皮,在他的注视下敲响了雷先生的书房的门。
“雷伯伯,我想去外面看看。大姐说,这个季节,港外的枫叶很美。”她按雷诺教的说。
雷先生答应得很爽快:“好,我让人带你去。”
“雷伯伯,”她心跳得厉害,紧张得不得了,“能让三哥带我去吗?”
雷诺诧异地看她一眼,随即气笑了:“这小子!”
在雷家两年,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找雷先生。雷先生看着她紧张不安的样子,心不由得一软,这孩子,原本也该是被宠得无法无天的。
“让许副官跟着。”他说。
任务完成,傅离离松了一口气。
二
十月,风光甚好,晚霞似锦,红枫遍布。
雷诺原本因许副官跟着有点不高兴,但见她趴着车窗,眼睛发光,看什么都一脸新奇的样子,忍不住笑了,抬头吩咐:“停车。”
车在路边停下,他带着她沿着长街溜达。到底还是小女孩心性,看见什么都喜欢。虽然嘴里不说,但一双眼睛却定定地瞧着,满脸惊奇喜欢。
雷诺拉着她停在吹糖人的老头面前,让老头给她吹一只小猴子。她守在跟前,眼睛瞪得大大的,长长的睫毛就像振翅欲飞的蝴蝶。
他站在一旁看着她,渐渐出了神。
她拿着糖人,含在嘴里一点点化开,舍不得吃完。雷诺见不得她这样,他是天之骄子,生来就要风得风,未曾受过半分委屈。对着她,他莫名就生出了一股保护欲,想要把一切好的捧在手里送给她。
他拉着她一路跑,去茶馆看变戏法,去排队买刚出炉的包子,去洋行买新出的巧克力。她两只手都拿满了,跑得满头汗,心里快活极了,自从家变后就从没那么快活过。
“怎样?”雷诺转头看她,“跟着三哥开心吗?”
她笑着点头,眼睛里像藏着星星般明亮。他见她这样,心里有种奇异的骄傲和自豪,情不自禁逗她:“开心就喊声三哥!”
他的脸离她那样近,狭长的凤眼眼角轻挑,好看得不像话。她的心漏跳了一拍,轻声喊道:“三哥。”
雷诺听了,眉眼一扬,快活地大笑。
那天,她记不清他究竟带自己去了多少地方,看了多少新奇的事物,他甚至还带自己去了戏院。
天色已晚,华灯初上,她心里有点怕,担心雷先生会生气。雷诺却不以为意,伸手点了点她的眉心:“心事重重的像个老太太,真丑。”
她抬眼看他,仍是蹙着眉,他被她气笑了:“有什么事三哥担着,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彼时,他站在川流不息的街头,霓虹闪烁,人声鼎沸,整个世界一片热闹,而她眼底却只有他那张嚣张又温柔的脸。
两人就这样真正亲近起来。
那两年里,她跟着他去很多地方玩过。有几次,他甚至还带着她混进游行的学生队伍中,假装是进步青年去参加会议和诗社。那些学生慷慨激昂,痛骂军阀,痛骂雷先生,她在下面听得心惊胆战,生怕人家识破他们的身份,把他们给打一顿再轰出去。
雷诺却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凤眼微阖,姿态散漫,偶尔发两句言。其实他一点也不像进步青年,他身上有一种吊儿郎当,天塌了也不当回事的气势,那是谁也没有的。
从诗社出来,他扶起墙角的破自行车,骑着车载她穿过深秋的街头。地上的落叶积了一层,车轮轧上去“哗哗”作响。
微风阵阵,漫天落叶打着旋儿飞下来,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她拽着他的衣服喊:“三哥,再骑快点!”
他回头看她,嘴角噙一抹坏笑:“再快点?”
她还没来得及点头,只见他突然松开了手,两只手张开,任由车子从高坡上飞速往下冲。她瞪大眼睛,“啊”的一声大叫起来,忙伸手紧紧抱住他的腰。
他嘴角扬起一抹笑,故意将车骑得七扭八扭,傅离离抱着他一刻也不敢撒手,他在前头大声问:“还要不要更快点?”
“三哥!”
头顶的阳光铺天盖地照下来,明晃晃地落在人的脸上,让人睁不开眼。就像那些年的岁月,耀眼得如同金子,是一生中最初的绚烂。
三
傅离离与雷诺在一起的那两年,人变得开朗起来,对他也比对旁人更亲近。雷夫人不动声色地看在眼底,偶尔会取笑她:“诺大的府邸,人人都不敢惹那浑小子,只有你不怕他。”
她没听出雷夫人的试探之意,抿唇一笑答:“三哥人很好。”
雷夫人听了,转身伸手拍拍她的脸,笑得十分温柔。
不久后,她从外面回来,刚踏进客厅,便听见屏风后的雷夫人说:“我瞧着离离那孩子似乎很喜欢老三,老三向来胡闹惯了,他那性子我还真瞧不出什么,要不你问问?”
她的心狠狠一跳,连耳根都跟着一阵发烫。少女的隐秘心思被人一语道破,既狼狈又尴尬,一时间进退不得,只能呆立在原地。
“你啊,就会瞎操心,那孩子才多大?等等看吧。这段时间外头局势不稳,晚上你让老三……”雷先生说。
走廊里,有皮鞋“咚咚咚”的声音响起,像是许副官的脚步声。
傅离离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膛,她不敢再听下去,转身朝另一边走去。
回到自己的房间,她背靠着门,心跳剧烈久久不能平复,满脑海都是雷夫人的话。她不明白雷夫人是什么意思,只觉心乱如麻,慌得厉害。
整个晚上她都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好不容易睡着了,竟梦到了自己的母亲。
梦里,她母亲还是年轻时的样子,穿一身碧色旗袍,戴珍珠耳环,眉梢眼角含一点笑。她是真正的倾国倾城,原本可以有更好的人生,却因为父亲甘心屈居人下,以为这样就可以守得住“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梦。
父亲在时,她们母女俩被父亲护着,无人敢来欺负。父亲遇难后,上至傅老太太,下至管家婆子,人人都来辱骂她们。偌大的傅府竟容不下她们这一对母女。
“姆妈。”傅离离伸出手在空中乱抓,接着,一个激灵醒来。
房间里一片昏暗,只有窗外的一点月光倾斜进来,柔柔地照在床头,像是梦里她母亲温柔的目光。她把脸埋进被子里放声大哭。
之后的几天,她总是找借口不去前厅,怕碰见雷诺,也怕看见雷夫人。大概是因为忧思过度再加上夜里受了寒,她突然间就病了。
那段时间,外头乱得很,报上天天登南北之间要开战的消息,街上游行的学生抓了一群又一群。雷先生公务繁忙,雷诺也跟着去了双桥开会。
她不想这个时候给人家添麻烦,便撑着谁也没告诉。起初只是发烧打冷战,到后来身上竟起了红疹,从脖子往下,成片成片地长。
雷诺从双桥开完会回来,在街上看见刚炒出炉的板栗便想到了她,特地让车停下去买了一包,拿回家时还是温热的。
他连前厅都没去就直接去了她的房间,推门一看,整个人吓了一跳。
她穿着单衣躺在床上,一脸痛苦地拧着眉,脸上是不自然的潮红,露在外面的皮肤上有点点红斑。
“离离!”他一个箭步冲到床前。
傅离离心里早已软得不成样子,见他到了跟前,立即就红了眼睛,撇嘴喊:“三哥。”
她从来是腼腆的,带着一点怯生生的疏离,即使最高兴的时候都藏着几分,又何曾这样娇憨软弱过。她这一声“三哥”,让他的心不可自抑地陷下去。
“怎么回事?请医生了吗?”他坐在床边,伸手一摸,眼睛瞪大,“这么烫!”
傅离离摇摇头,伸手往肩上挠去。
“胡闹!”他皱眉,忙伸手按住她的手。
他这一吼,倒把她的眼泪给吼出来了。那一汪清泉似的眼里溢满了水,越发显得明亮,睫毛根根分明,像被雨水打湿的蝴蝶翅膀,有种说不出的可怜和可爱。他不由得放低声音哄起来:“离离乖,三哥不是骂你,只是你也太胡闹了,病成这样不请医生怎么行。”
她垂下双眸不说话,他来了,她的心就奇异般地安定了,像是有了底气,知道有人会管她了。
雷诺打电话叫来医生,雷夫人这才知道她生了病,看着医生为她诊断后开了药离开,雷夫人这才发了脾气,责怪下面的人照顾不周。
末了,她话锋一转,回到傅离离身上:“这孩子也是,都病成这样了还不说,非得等着有人发现,就算是客人也没这么见外的。”
雷诺转过头,朝她所在的方向深深地看了一眼。
四
那几日,雷诺日日去她的房间看她。他是被人伺候惯了的大少爷,从没伺候过别人,傅离离破天荒算是第一个。
傅离离病得凶猛,反反复复烧了几天,多半时间都是昏睡着的,偶尔醒来总能看见雷诺。有时他坐在床边,跷着二郎腿,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有时他在房间来回踱步,眉头蹙着,似乎不耐烦;有时他靠在椅子上打盹,阳光洒在他脸上,温柔得不像话。
她躺在床上静静地看他,心里有无限的满足与欢喜,甚至觉得这病生得值得。
有一回,他拿着毛巾给她擦脸时她醒了,睁开眼看见他的脸就在眼前,她能看清他的每一根睫毛,两人静静对望,都愣住了。
光影浮动,空气里的温度徒然升高,她一颗心在胸膛里跳得越来越快。她薄薄的唇抿成一片,像清晨还沾着露水的玫瑰花瓣。他心里一紧,几乎就要吻下去了。
“三哥。”是她先开的口,大病初愈,嗓子还有点哑。
这一声叫拉回了他的理智,他“嗯”了一声,然后抬起身子:“饿不饿?”
她点点头。
厨房里常备着汤粥和小菜,雷诺吩咐一声,很快用人就端了上来。
他捧着碗亲自喂她,毛手毛脚的大少爷哪里做过这样细致又耐心的活,滚烫的粥,他放在嘴边吹两口就给她喂去。她一口吃下,烫得嘴都麻了。下一刻,还没等她缓口气,他又一勺喂来。
雷诺见她拧着眉,一脸痛苦的模样,疑惑道:“很难吃?”
说着,他自己就舀起一勺吃下去。一口吞下,他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差点把碗给摔了。
傅离离见他这狼狈样,忍不住笑起来。
“发烧烧傻了你!”他缓过劲就骂她,“这么烫不知道说啊?”
一抬眼,看见她弯弯的眼睛和嘴边浅浅的梨涡,她瘦了许多,那双眼睛却越发亮了,眉目间像攒着光,侧脸弧线秀美而温柔。
他的心像被一阵春风刮过,说不出的柔软悸动,他伸手点了点她的鼻子:“故意憋着坏是吧。”
“是三哥自己笨手笨脚。”她掀起长长的睫毛。
“嗬!不得了了!”他斜睨她,“学会顶嘴了你。”
那日雷夫人来看望傅离离,走到门口,见雷诺正坐在床上,跷着二郎腿在削梨,手边还有一堆小零嘴。
连她这个母亲也没想到,他堂堂雷三公子,倒真肯屈尊照顾起人来。她愣怔良久,转头走了。
路上,她忍不住问许副官:“你说说,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关于傅离离的事,许副官是再清楚不过了,但个中曲折又怎么好说呢?他想了想答:“夫人不是一直有这方面的意思吗?”
雷夫人叹了口气:“是。傅家的密匙不能落入旁人手里。可我看雷诺这样,又着实担心哪。”
算起来,傅离离生病那段时间,真是一段难得的安稳日子。很快,外头就乱了起来,报纸上日日刊登日益紧张的局势。这是一个军阀混战的年月,各方势力都蠢蠢欲动,欲夺政权。
傅离离病好后,雷诺便去了军中,就连雷先生也回了天津府邸,只她与雷夫人留在了眉山府邸。
雷诺带回来的那包板栗她一直没舍得吃,她从小颠沛流离,后来寄人篱下,像水中浮萍,从没有一点安全感。雷诺在她心里生了根,她只有抓着这根,心里才觉得安稳,有归属感。现在雷诺不在,她就固执地要抓住他留给自己的东西。
后来那板栗发霉长了毛,打扫房间的用人见了便给丢了,那是她第一次对人发脾气。用人们私下说了好几天,说是傅小姐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
雷夫人听了后,长叹一口气。翌日吃饭时与她闲聊,拐着弯地提醒她,凡事要想得明白,看得通透,勿太痴。
强极必辱,情深不寿。
五
傅离离十九岁那年,雷诺从军中回来。
那天,她与雷家长姐逛街回来,见一人穿着戎装站在客厅里,身材挺拔修长,傅离离一眼就认出他来。
雷诺回过头,两人视线对上。两年不见,她长得更好看了,穿一身珠灰色水渍纹缎裙子,梳着高高的发髻,头上没有多余的首饰,只别着一朵小小的茉莉,清新极了。看见他,脸上仍是小女孩神气,眼睛睁得大大的,有点呆的样子。
“怎么?不认识三哥了?”他取笑她。
听见他的声音,她鼻尖一酸,一阵热气蹿上眼眶。怕人看穿,她又忙垂下眼,轻轻喊了声:“三哥。”
她这一声三哥,喊得他的心又软又有点疼。
长姐意味深长地看了他几眼,家里谁都知道,傅离离是将要嫁给他的。这个秘密,只有傅离离一个人被瞒着。
晚上府邸宴客,她不爱热闹又有些拘谨,寻了个空就跑了出去。雷诺出来时,她正坐在院子里的樱花树下。早春时节,夜里寒气逼人,她抱着腿坐在台阶上,仰头望着月亮出神,粉色的樱花纷纷落下。
她回过头看他:“三哥。”
他走到她身边坐下:“不冷吗?”
她摇摇头,乌黑的眼珠望着他:“三哥喝酒了?”
他长腿一伸,顺势靠在树上,樱花落了他一头一脸。他眯着眼睛静静地看她:“在雷家这些年,你开心吗?”
傅离离不知他用意何在,心漏跳一拍,有他在的雷家,她自然是开心的:“嗯。”
他笑了笑:“当真?”
她疑惑地看着他,只觉得他今晚有些反常:“三哥怎么了?”
“三哥希望你能永远开心。”他眼神迷离,确实喝多了。
可一颗心却越发清楚起来,正因为太清楚了,才不可能不疼。这个傻姑娘,他该拿她怎么办呢?
那晚之后,傅离离能感觉到她与雷诺之间似乎在渐渐疏远。原本他们之间就是雷诺主动的,一旦雷诺不再找她,她就没了见他的机会。
雷夫人说他公务繁忙,大部分时间都在双桥办公。听雷夫人这样一解释,傅离离反而先乱了手脚。她又想起几年前雷夫人对雷先生说的话,一时间尴尬不已。
雷夫人像是了然于心,拍了拍她的手道:“老三这孩子这么大也该成家了。离离,你在我们雷家这些年,我们早把你当自己的孩子看了。你与老三的事,如果你不反对的话,就交由我和你雷伯伯做主,可好?”
她睁大眼睛看着雷夫人,对方神色认真,并无玩笑之意。
她心里又惊又乱又喜,一双手都握疼了。许久后,她才缓缓说:“那三哥呢?三哥怎么说?”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你同意,我便去办。”
六
几天后,雷诺从双桥回来了,先是去了雷先生的书房,谈的便是关于他与离离的婚事。他问父亲:“可是她亲口同意的,有没有勉强?”
雷先生抬眼看他,眼神犀利:“有什么区别?嫁给你,是她唯一的选择。”
父亲说的没错,可他总觉得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他希望傅离离嫁给自己是快乐的,可这快乐不过是迟早会破的泡沫。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竟会这样在乎一个人,在乎到想到她就会心痛。
“傅氏占据南方,孙氏意欲北上,慕容家更是虎视眈眈。”雷先生看着自己这个独子,“我们现在是四面楚歌,你心里要明白。”
小仗拼人,大仗拼财,傅离离手里的密匙他们是势必要拿到的,这仗也一定要打。烽火连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其余的事,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从父亲的书房出来,他从楼梯上下来。她正背对着他修花,窗外的光落在她肩上,照出她柔美的轮廓,他就站在那儿静静地看着她。
许久后,她似察觉到他的注视,回过头看他。看见他正凝视着自己,不禁心里一动,脸颊也跟着红了起来:“三哥。”
他走下来,看了看她插的花:“很快就要超过母亲了。”
她抿着嘴笑:“三哥不要笑话我。”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没事多和大姐出去逛逛,买几身衣裳。”
她仰头,乌黑的眼珠望着他,心想,他应该是知道了。他心里是高兴的吗?她张嘴想要问一问,却听见脚步声响起。
“哟,这两人躲着说悄悄话呢。”说话的人是雷家长姐。
雷夫人跟在一旁,看着他们笑了笑,转头对女儿说:“做大姐的不许取笑弟妹。”
“瞧,这还没过门呢,母亲就这样偏心。”
傅离离站在一旁,头低得恨不得要埋进脖子里。雷诺转头看她,眉目间一片温柔。
订婚的日子选在了立夏。报纸上刊登着她与他的照片,他们头挨着头,面对镜头微笑。照片下写着“缔结百年之好”这样的话,她特意给剪了下来夹在书中,日日都要看一遍,怎么都看不够似的,心里快活极了。
府邸里宴客,他陪在她身边,一只手紧紧握着她的,十指相扣,说不出的亲密无间。她抬头看他,他半边脸沐浴在光晕中,嘴边噙一抹笑,眼梢微挑,低头看她时,目光仍如少年时带着点儿温柔的逗弄。
那时她想,命运待自己也算是公正了,因为他,自己可以释怀往日种种伤害。
然而彩云易散琉璃脆,但凡美梦总是很快就会醒来。
十一月,夜晚已有寒意了。雷夫人受了凉,人有点不舒服,晚饭也没吃。傅离离有些不放心,入睡前便又特意绕过来想看一看。还没走近便看见雷诺与几个穿着戎装的人从台阶上走下来,她往树后站了站,意欲等他们离开后再过去。
车从后面开过来,站在最前面的人转身与雷诺握手。傅离离站在侧面,那人的脸便清清楚楚印在她眼底。
怎么会是他?当年假借谈合之名暗杀了他父亲的人。
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整个人都愣住了,一双手紧紧握住面前的树枝,像是下一秒就要冲出去。
车开走了,雷诺长嘘一口气,转过身时忽然听见一声脆响。他往前走了几步,这才看见站在树后的她。她手中还握着一根被掰断的树枝,五指紧握,骨节泛出清白的颜色。
他心底一震,但面上却不露声色,径直伸手去拉她:“手怎么这么凉?”他说着,另一只手也伸出来,两手紧紧握住她的手。
她抬头盯着他,所有话不必问出口,都写在那双眼睛里,她从来没有用这样隐含责问的悲痛的目光注视过他。
“离离。”他声音低沉,“现在外头不大好,我们也不能独善其身。”
她身子瑟瑟发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为什么是他?”
这些年,他们早已与傅家成死敌,孙氏北上已成定局,若是傅、孙两家联手,他们便处境堪忧。唯有与慕氏达成一致,一举击败孙、傅两家。此后,他们与慕氏便进水不犯河水,休养生息,也能让百姓过一段太平安稳的日子。
可这些要怎么一一和她说清呢?
她抖得越发厉害了,他蹙了蹙眉,伸手揽她:“这里是风口,走,我进去慢慢和你说。”
她一动不动,乌黑的眸子定定地望着他,眼底有水汽漫上来。她极力忍着,一字一字说:“十二岁那年,我亲眼看他杀了我的父亲。”
她永远忘不了当年她是如何被母亲死死地护在怀里,永远也忘不了倒在血泊中的父亲是如何费力地想转过头看一看母亲和她。
七
没人料到一向柔弱的傅离离竟还有这样强硬的一面,无论是雷夫人,还是大姐、二姐去劝,她一概不言不语。
外头早已乱了起来,雷先生拿着她的密匙打开了傅氏银行,放出大量金条。江浙三省的实业都受到了影响,孙氏已经举兵,孙氏后面是俄国的支持,街上日日有演讲游行的进步青年和激进分子,就连戏院都贴上了封条。
雷诺从外面赶回来时,她已经三天不吃不喝,整个人瘦了一圈。她坐在床上,背仍挺得笔直,从侧面看,薄薄的如一片剪影。他看着她,喉咙里阵阵发紧。
用人端来清粥和小菜,他亲自喂她,勺子递到她嘴边,可她倔强地不肯开口。
“我刚试过,”他说,“这次不烫。”
话一落音,她的眼泪就纷纷落下。那年她生大病,他喂她吃粥的情景一一再现。当时,她怀揣着喜欢他的秘密,为他的一举一动欢喜着。而今,她将是他的妻子,可怎么就成了这样呢?
“他杀了我的父亲,我还没为我的父亲报仇。”她捂着胸口,泪流满面,“雷诺,我求求你。”
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雷诺心如刀割,疼得几乎窒息。许久后,他放下碗,拉起她的手:“走,我带你去外面看看。”
他亲自开车载她出去,街上穿戴整齐的官兵严正以待。
他们坐在车里,从午后阳光正好到黄昏逼近。她看着他的侧脸,十六岁骑自行车载她,嘴角噙一抹坏笑的少年,此时脸上似已有了风霜的痕迹。他蹙着眉,神色复杂难辨。
他有他的雄心壮志,家国天下,她有她的杀父之仇。他们中间隔着这不可逆转的烽烟乱世,儿女情长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
“昨晚,我梦见我父亲了。”她哽咽道,“他背对着我,我怎么叫他都不理我。我跑过去拉他,他说,我没有你这个女儿。”
她双手捂脸,痛哭到不可抑制。雷诺紧握住拳头,心里充满无力感和挫败感。他转过身将她拥进怀里,紧紧地抱住她,恨不得将她嵌进身体里。那一刻,他甚至希望世界就此毁灭,她和他就这样抱着死在一起,干干净净,就只有他们俩。
他们两人就这样成了僵局,傅离离不肯再见他,也不肯见雷家任何一个人。她整日待在自己的房间里,雷诺每次去,她都将他关在外面。
有一次,他在外面喝多酒了,直接将门撞开。更深露重的,他裹着一股冷气冲进来,傅离离拥着被子从床上惊坐起来。
他盯着她,眼里布满红血丝。突然,他俯下身,冰凉的唇印在她的唇上。
傅离离的心一震,剧烈的悸动涌遍全身。他却趁机撬开她的嘴巴,灵巧的舌探进去,她整个人都僵住了,如被电击,反应过来后忙伸手去推。
黑暗中,她无声地抵抗着他。两人的动作越来越激烈,她整个人几乎都被他压住,两只手也被他举过头顶。她恨极了,张嘴一口咬下去。
雷诺吃疼,不得不停下。他低头望着她,她咬着唇,一双眼里泛着莹莹泪光,亮得惊人。
他的心像被谁狠狠掐了一把,又酸又疼。他把脸埋在她的脖颈处,许久后默默起身,然后离开。
尾声
那半年里,外头发生了许多事。傅氏的银行接连倒闭,南方各省实业均受到影响,徐州发生了重大战役,慕氏与雷氏结为盟友达成协议,意欲把控铁路攻入南方。
这所有的事都是瞒着傅离离的,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傅氏进城的消息,她却是第一个知道的。
那信是被裹在一只风筝上放进来的,不偏不倚,刚巧落到她的脚下。
看完信后,她在房间里静静地坐了一个下午。窗外的阳光洒进来,一室的温暖明媚。她想起了几年前自己生病的那段日子。
岁月未老,时光静好。她与他最美好的一段日子原来早已过去。
黄昏将至,天色渐晚,傅离离吩咐司机开车载自己出去。车离开官邸时,她回头深深地望了一眼,人生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傅氏长子,也就是她的堂哥此时正在酒店等她。他们之间原本早已无情意可谈,她肯来,不过是因为他说,可以带她去为父亲报仇。
有一句话他说得对,不管傅家如何对不起她们母女俩,但她的父亲却是世界上最好的父亲。
傅津早已为她准备好衣服,凭着雷家少奶奶的身份,她轻而易举就能进入慕氏举办的晚宴。她换好衣服从房间里走出来,傅津将一把手枪递给她:“灯灭就行动,我的人会趁乱冲进去。”
她看他一眼,然后接过枪放进手包里。
彼时雷诺正在双桥开会,等散会时,已是月上梢头。
临走前,秘书想起什么,对他说:“少奶奶打过电话来。”
雷诺愣了愣,旋即转身冲过去:“什么时候?怎么不早通报?”
秘书被他吓蒙了,结结巴巴道:“少奶奶听说你在开会后就把电话挂了。”
雷诺蹙眉,一把推开秘书,转身就往外走。上了车,他立即吩咐司机:“眉山府邸。”
到了府邸,车还没停稳,他就冲了下去,直奔傅离离的房间。
“离离。”他推开虚掩的房门。
房间里空无一人,书桌上的花瓶里插着新鲜的百合,清香扑鼻。他转头望去,看见花瓶旁放着的风筝。
从眉山府邸到慕公馆,这是雷诺一生走过的最长的路。车子一路飞驰,好几次险些撞到人他也不管。他满脑子都是她,从她第一次叫他三哥,从她第一次对他笑,这些往事历历在目,逼得他喘不过气来,生平第一次感到如此恐惧与害怕。
然而,他到底还是迟了一步。
他到时,慕公馆早已乱成一团,灯火辉煌的大厅此时已被官兵围住。雷诺冲了进去,一眼就看见躺在客厅中间的傅离离。她穿着珍珠白的旗袍,长发披散着,胸口一片血,脸色苍白至极。看见他来,她费力地笑了笑。
雷诺跪在地上抱起她:“离离!”
“三哥,”她眨眨眼,“你来了。”
他把脸埋在她的脖颈间,心里如烈焰焚烧,五脏六腑都痛得搅成一团:“你怎么能这样?离离,你怎么能这样?”
她脖颈间冰凉潮湿一片,傅离离想起傅津在信里对自己说:雷家与雷诺娶你不过是为了你手中傅家的密匙,你当他是真心待你?
他从怀中抬起头,看向前方坐在椅子上的慕容端。他眼睛血红,神色骇人如来自地狱的阿修罗。
“三哥。”她轻声喊他。
她有一句话一直想问他,她想说:三哥,娶我做妻子,你开心吗?
从前没来得及问,以后也没有机会了。
但这一刻,她似乎懂了,问不问已经不重要了。世事一场大梦,她感激他曾与自己梦一场。
三哥,喜欢你的这些年,我很开心。
更新时间: 2022-08-14 2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