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甜苦辣,若长良川

发布时间: 2019-12-26 21:12

分类:耽美甜文 / 睡前故事

酸甜苦辣,若长良川

文|六泽汀,新浪微博|六泽汀(来自花火

01

六月初的岐阜已经进入旺季,川原町上穿和服的外国人明显增多。到了傍晚,游客们陆续上了船,导游开始用英语给大家讲解,这期间矢野要将客人们的香鱼便当准备好。

他做料理的小木船就挨着客船停靠,左边一个烤盘,右边一口汤锅,一个人埋头有条不紊地摆弄着,从不搭理他人。

“矢野君!”

他似乎听到有人在用中国话叫他,难得抬头一次,眼前是个金发碧眼的姑娘,正好对上他的目光,说了一句他听不懂的法语。

矢野继续埋头将烤鱼翻面。此时天色已黑,河面上远远驶来一排灯火,那是长良川著名的鸬鹚捕鱼队伍,为首的那条船上有矢野的爷爷。

每条船头弯弯挂着一团篝火,掌船的鸬鹚渔师手中各牵几条麻线,麻线的另一头绑着鸬鹚,渔师们边吆喝边敲打船舷,听话的鸬鹚迅速潜入水中。

游客们自然觉得新奇,纷纷起身挤向矢野的方向。矢野有些不自在,微微侧身,始终不转身看一眼捕鱼表演。

“很有趣,你不看看吗?”

又是那个声音,矢野再次抬头,用蹩脚的中国话问:“是水(谁)?”

无人应答,但他听到一声女孩的轻笑。接着这声轻笑很快淹没在人群的惊呼声中。

经验丰富的渔师们力道控制极好,使用巧劲扯手中的麻线,埋于水中的鸬鹚扑棱着翅膀一跃上船,又被渔师们擒住脖子,张开嘴吐出卡在喉间的小鱼。

“原来我们吃的香鱼料理是这样来的。”

“那些鸬鹚真听话呢。”

“可是被人绑住脖子,实在有点可怜。”

游客们渐渐散了,月亮就倒影在小舟旁,矢野望着它,嘴上轻念:“始为清雅终感伤,渔舟漂河上。”

“我知道,这是松尾芭蕉当年游长良川时写下的名句吧?说的是长良川的景色一开始让人感到清雅,但也会因为看到可怜的鸬鹚而感到悲伤。”

这次,矢野终于看到了这个声音的主人。

“好久不见呀,矢野京。”

眼前的这位中国姑娘笑眼弯弯,露出一颗小虎牙。

矢野有点印象了,指着女孩:“八嘎?”

02

因为喜欢中国文化,矢野自学过简单的中文。十八岁那年,他得到一个机会作为交换生去中国的电影学府进修三周。

那几乎是他距离梦想最近的一段时光。那座学府有一个观影室,每周一、三、五都会放映国内外有名的电影,他在那里看过《卧虎藏龙》《花样年华》《霸王别姬》,那种从巨幕中扑面而来的中国元素让他爱不释手。

有一次观影室在放张艺谋的《英雄》,寥寥几人,矢野坐在最后一排。银幕里,人物孤勇的武士道精神以及颇具日式美的服饰,中国文化与日本文化竟融合得如此恰好,他的内心有某种不具名的情愫在涌动。

就在这时,整个画面定格住了,过了好一会儿矢野才反应过来,是卡带了。他距离机房最近,便很自然地起身去看看怎么回事。

推开门的刹那,他的胸口迎面撞上了正要从里面出来的女生。那女生吃痛地扶了扶额头,看了他一眼,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起他往里赶。

“快修修!”她神情焦急。

矢野只在网上看过一些关于摄影仪器的介绍,竟也摸着石头过河摆平了。他刚要松口气,余光瞟见桌上放着一个吃到一半的三明治,日本人骨子里的认真固执瞬间被激发出来:“八嘎(笨蛋)!竟然在机房里吃东西!你作为电影学院的学生,半个电影人,怎么能这么不尊重电影?!”

他用的是日语,女生自然没听懂后面的一长串,但她听懂了开头两个字,于是一副泼妇骂街的架势:“你才八嘎!叫你修个东西跩个屁呀,你全家都八嘎!”

后来矢野知道了这个“八嘎八嘎”的女生叫孙小祺,是戏文系的学生,也知道了她那天只是吃着午餐恰巧经过,替去厕所的同学临时守着机房。

至于两人是如何冰释前嫌的,其实也就是那之后第二天的事。

矢野去食堂吃饭,打饭的大婶看出他是日本人,于是按照日本人的饭量给他盛饭。矢野刚要接过食盘,忽然被人按住手背。

孙小祺指着他对大婶喊:“连五道口拉客的大爷都知道学两句英语,大婶,你这样欺负外国友人是没办法在北京混的。”

矢野当时中文还不算太好,孙小祺和食堂大婶一来一回的语速他跟不上,但最后大婶给他重新添了饭,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矢野觉得,这个女生虽然有些让他吃不消,但也不计隔夜仇,算是不错。

那之后矢野偶尔也会碰到孙小祺,她兴致来了就给他普及很多他不知道的中国野史,他兴致来了则把她拍进他随手拍的小短片里。矢野有时觉得,孙小祺像个宝藏箱,也像哆啦A梦的口袋,总能抖出新奇的东西。

日本人讲究的隐忍客气和距离感,孙小祺身上通通没有,她有的是北京胡同里的大大咧咧。

她是如此鲜明的中国元素,让他不自觉地想靠近。

03

孙小祺就这样在长良川河畔住下,每天泡完温泉,就缠着矢野给她讲日本的文化,也讲讲他的电影梦。

“那么,你的电影筹备得怎么样了?”

矢野略略觉得苦涩。当年结束进修回国之际,孙小祺为他践行,他指着路边公交车站,张艺谋新上映的电影宣传海报,不知天高地厚地夸下海口,势必要成为日本的电影大师。

如今几年过去了,他却离电影这玩意越来越远。

“我是注定要成为鸬鹚渔师的人,拍电影还是下辈子吧。”

孙小祺从语气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信息:“矢野君不想要成为渔师。可我觉得那些鸬鹚很可爱呀。”

“当有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的时候,你或许就不觉得它们可爱了。”

鸬鹚渔师实行的是世袭制,在日本距今已有1300年历史,在古代,当权者赐予过这类人一个响当当的名号叫“鹈匠”,荣誉和地位一度甚高。矢野是三代独子,当他对爷爷说无心继承而要去拍电影时,爷爷直接把他押到先辈们的灵牌前,要他一一向他们磕头道歉。

他一直抗拒着成为正式的鸬鹚渔师,只在一旁烤鱼打下手,其实他又何尝不知道,这不过是蚂蚁撼树的无望挣扎。

一个人的决心要如何对抗一个国家的风俗历史?矢野绝望了。

因而对于孙小祺的到来,矢野既欣喜又羞愧。欣喜于她是这里唯一一个他能与之畅聊电影的人,靠近她就仿佛靠近曾经的自己;羞愧于他无法实现曾经的年少轻狂,而不能泰然面对她。

“有件事情我要向你道歉,”孙小祺突然说,“还记得你曾经给我拍的那些视频吗?我有个学摄影的朋友无意间看到了,他说镜头语言运用得不错,鼓励我投递参赛,我于是重新剪辑一遍发给了一个短片比赛的评委组,你猜如何?竟然过了初选进复赛了。”

她越说越来劲:“我原本还犹豫要怎么办,毕竟那是你的作品,可现在我在这里遇见了你。矢野君,中国有个成语叫‘命中注定’,你认为呢?”

“在日本这个叫‘命运的羁绊’。”

“对,就是命运!矢野君,我们干一票大的吧!”

矢野觉得这次见到的孙小祺有些不同了,少了从前的盛气凌人,多了几分温和的善解人意。

松尾芭蕉曾写过一句话:疲惫不堪借宿时,夕阳返照紫藤花。中国也有句古话叫“久旱逢甘霖”。

他仿佛是沙漠中迷失已久的旅人,孙小祺无疑给他带来了一场及时雨。

命运的羁绊啊。

04

决定干一票大的后,矢野瞒着爷爷从杂物室把尘封已久的摄影仪器翻出来,现在他需要为复赛构思作品的主题和情节。

孙小祺从温泉汤出来,发梢湿答答地搭在浴衣上,她豪爽地饮了半瓶啤酒,双颊微红。矢野闻到她身上沐浴后的清香,不知不觉也跟着脸红了。

“想好拍什么了吗?”

“不如就拍我们长良川的温泉吧,我看你天天泡,我真是没见过谁这么爱泡汤。”

孙小祺撇嘴:“可是日本多的是泡汤的地方,这并不是长良川最特别的。”

“那么,你请说。”

“矢野君,一名优秀的导演要有一双会发现美的眼睛。拍拍你们家那些会表演的鸬鹚如何?你知道吗,鸬鹚在中国又叫鱼鹰,听起来就很勇猛能干,对不对?”

矢野心里并不赞成,在他眼里,那些鸬鹚就只是一群家禽,平时爷爷叫他多跟它们相处,他甚至不愿靠近它们十米以内。

可是这次,他鬼使神差地不想逆孙小祺的意。当他拿着小鱼干试图与鸬鹚交流,那些拥有黢黑羽冠的牲禽一拥而上,眨眼的工夫手上已空,一双双透着神秘的橄榄绿的眼睛还紧盯着他。

矢野有些怔住,他突然联想到了悬在高空中守着腐尸的秃鹫。正在这时,他惊呼一声,屁股被一只个头最大的鸬鹚狠狠啄了一下。

“咯咯咯!”

矢野回头,孙小祺正捧着他的摄影机记录下这一切,人已经笑得花枝乱颤。

“闪……闪了(删了)!”

“好好,我这就走,这就走。”她故意曲解他的意思,于是激得他急得脸红。

鸬鹚们也似乎起了好奇心,扑棱着翅膀将两人围起来,看他们争抢一台小小的摄影机。

“八嘎,你要系住它们的颈,它们才知道认你为主人。”

说话的是矢野的爷爷。老人已经在远处默默观察了一阵,原本欣慰孙子终于肯好好继承家业了,直到看到那台摄影机,他一时间被气得猛咳几声。

两个年轻人也不敢再闹,矢野将摄影机藏在身后,转移话题:“太残忍了,谁会愿意被人掐着脖子。”他也不知道在说鸬鹚还是说自己。

当天晚上,老人来敲孙小祺的房门,态度客气却不失威严地对女孩说:“长良川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但我们矢野家也有必须坚守的东西,无论是谁都不能企图销毁它。”

老人说的是日语,孙小祺听不全意思,但她也不敢将原话拿去问矢野。她已从老人的神情中猜出七八分。

临睡前孙小祺翻出随身带的诗集,三百多年前松尾芭蕉写道:“命也如此,只有斗笠下,稍得些凉意。”

她不禁想,命也如此,是否就该认命?

05

每一个有捕鱼表演的傍晚,矢野照例在小木舟上独自做料理,相熟的人很快发现,他不再像从前那样把自己孤立成一座小岛,他身边的位子时常坐着同一个女孩。他们虽然很少交谈,但举手投足之间形成一种微妙的和谐,就像是相识多年的好友或恋人。

有好事者勾着矢野的肩说:“交女朋友了?”

矢野憋红着脸着急解释,脑子里蹦出两个词:伯牙与子期。对的,这用来形容他和孙小祺再合适不过。可他不知道,这样的急于解释落在旁人眼里更像是欲盖弥彰而不自知。

也有不那么熟识中国典故的人直接跑去问女孩:“伯牙和子期是不是一对断袖?”

孙小祺问:“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矢野君说你和他就像是伯牙和子期。”

孙小祺愣了一下,随即笑到直不起腰。

过了两天,她靠在船沿,举着一张素描画非要矢野看看。矢野一边烤鱼一边点评道:“这是你画的?画功倒是不错。”

“我的自画像哦,像不像?”

矢野瞪大眼珠,那画上分明是一个身披斗笠、蓄着长发、留着胡子,看上去有些颓废的古代男子。

“除了长头发,我没看出哪里像小祺桑。”

“我上网查过了,钟子期就长这样。”孙小祺边说边把手机里查阅的图片翻出来。

矢野随即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实在是太容易较真的一个人,回想起自己最近脸红的缘由似乎都与孙小祺有关。

“那个,他们说的话你别当真。”他生怕因为自己的缘故让这个中国女孩感到不适。

谁知道孙小祺看着矢野这副样子偏偏来了兴致:“你说说,我长得哪里像男的了?”

她说着,把手机举到脸旁,整个人凑到矢野跟前。

矢野被这突然的亲密间距吓到,微微怔住,刚想往后缩,孙小祺的手机屏幕这时弹出一条信息。矢野埋头抢救差点糊掉的烤鱼,抱怨着:“你看看,我的鱼差点被你毁了。”

孙小祺沉默着查阅完信息,直接关了机,继续眯着一双笑眼有一搭没一搭地找矢野的碴。

两人依然有说有笑,只是都有点心不在焉。

矢野认识的中国汉字不多,但刚好那条信息上的字他都认识。

那上面写着:只要你回来,都依你。

06

矢野的短片在瞒着爷爷的情况下偷偷摸摸完成了拍摄,孙小祺替矢野向中国方的评委组提交了作品。那天矢野特地为两人准备了全套的香鱼料理,他们在岸边的石子地上细细品尝,安谧的长良川拍打石子的节奏轻柔明快,鸬鹚们排着队浮在水面嬉戏。

结果会是如何呢?

如今邻国友邦的电影人正迎来他们的黄金时代,无数后起新秀抓住一丁点机会就有可能名声大噪,身在日本的矢野也不禁心潮澎湃。

孙小祺却不以为然。机遇越多的地方,也意味着越容易有浮躁的人心和残酷的竞争。

从戏文系毕业后,她一直在编剧行业当枪手,这是入行新人的必经之路,运气好的人熬过几个年头兴许有署名的机会。一年前,她的导师给她介绍了一个承诺可以给她署名的项目,她原以为终于熬出头了,没想到最后她在电视上没看到自己的名字,倒看到了自己导师的名字。

当一个人对周遭的环境失望透顶时,总是寄希望于远方。对于这一点,两人都从对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小祺桑来日本多久了?”

“自从四个月前跟我那个导师大吵一架后,我一个人背包去了东京,然后是京都、大阪、北海道。”

“那么,喜欢日本吗,就像我喜欢中国一样?”

“谁又会在一个不喜欢的地方停留这么久呢?”

“那么,也喜欢日本的人吗?”

矢野的目光盯着鸬鹚们,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毫不紧张。他很想弄清楚那天给她发信息的是不是她的恋人。

等了几秒钟,他没有听到女生的回答,但又分明感觉到她朝着他的方向看,他于是又在斟酌自己的表述是否不当。

“我没有别的意思,你……”

“站住!小偷!”孙小祺突然起身,朝自己身后的河堤跑去。

矢野还没反应过来,只远远看到河堤上两个黑影,后面一个是孙小祺,前面一个看不清,但手里分明抱着什么东西。

当孙小祺追上那个人,从他手里抢过那个东西,他终于看清那是一只鸬鹚,几乎同时,他听到巨大的落水声。

矢野直接冲到堤岸边,孙小祺正在水中挣扎,他脱了鞋袜刚想冲下水,才想起自己不会游泳。

“孙小祺!孙小祺!”

他心喜的中国女孩,现在正痛苦着,而他,什么都做不了。他一遍遍呼唤着她,近乎绝望。

可恶,可恶!

07

矢野十岁那年,爷爷曾让他学游泳,可他太贪玩,上游泳课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十五岁那年,爷爷再次叫他学游泳,他说长良川的矢野家族不能不会游泳。那时候他已开始对自己的命运心生排斥,说什么也不愿学。

谁能想到这竟成了矢野未来几十年的人生里最为悔恨的事情之一。

那天他焦急地要去找人帮忙,人还没走远,就看见孙小祺竟然自己朝岸边移动了。确切地说她是被拖着往岸边移动。

跌落水中的孙小祺还不忘死死抓住那只鸬鹚,好在那只鸬鹚个头不小,正值壮年,羽翼下的肌肉在长期驯化下强劲有力,就着动物本能的求生欲,它拖着孙小祺拼命浮出水面往岸边游。

鸬鹚救了人。这事当天就传遍了长良川河畔,善用网络的年轻人更是将新闻传到了网上。

孙小祺躺在病床上,一脸的惨白却掩不住惊喜:“它可真是吉祥物啊,矢野君,它竟然救了我。”

矢野却答不上话,他只觉得羞愧至极。

那天夜里,他一个人来到鸬鹚棚,这一次,他前所未有地认真观察着它们。黑暗中,橄榄绿的瞳孔依然给它们带来一种勇猛和威严,但这次矢野不再被震摄住,他极其郑重地对它们说:“从前是我看低你了,我没做到的事,你却做到了。鹈兄,谢谢了。”

一夜之间,少年的内心似乎有了变化,但有变化的也不止他一个。

没过两天,孙小祺下了病床,收拾好了行李,对矢野说:“我该走了。”

矢野语顿,他自然想留住孙小祺,却没脸开口,于是问:“下一站打算去哪儿?”

“回国,回家。”

“也是,是该回家了……”

给孙小祺送行的那天,矢野犹豫了很久,还是对她说了一句“对不起”。孙小祺却笑了:“矢野君,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得有松有驰,照顾好你的鸬鹚,我喜欢它们。”

后来矢野总是回想起那句“有松有驰”。

是否他和她的关系也不能绑得太紧?

当时他没有开口挽留她,可人生往往如此,一次错失良机,一生错失良人。

08

矢野花了两个月学会游泳。这期间迟迟没有作品进决赛的消息,也没有孙小祺的消息,她的朋友圈状态仍停留在归国的那天,他想她对于他那天没有出手相救应该始终心有芥蒂吧。

孙小祺随身带的日本诗集并没有带回去,矢野捧着它,每每读到“但见樱花开,令人思往事”“大竹林里明月光,间闻杜鹃声感伤”,那些零星的字被拆散成混乱的笔画,笔画又相互连成线条,勾勒出一个带着虎牙和笑眼的女孩。他便在想那个中国女孩是否还会回来,哪怕只是为了拿回它?

在这年夏天的尾巴,矢野终于以一名见习渔师的身份登上了捕鱼表演的船列。

虽然表演还很青涩,他的态度到底还是让老人家感到颇为欣慰。某一天,当他如往常一样蹲在鸬鹚棚边读着孙小祺那本诗集,身后传来了爷爷的声音。

“那个女孩确实不错。”

“什么?”

老人笑了笑没说话,自己孙子的心思,他了然于心。

不可否认,一开始他对那个女孩确有成见,但那天当他看到那女孩躺在病床上虚弱的模样,眼里却笑着说她喜欢鸬鹚时,他重新审视了她一遍。

又有一次,他在河畔上训练鸬鹚,女孩一个人坐在河边看着,看得入神了,她问他:“为什么那些鸬鹚这么信任人类?明明我们将绳子拴在它们喉间,让它们那么痛苦,可当它们捕获了猎物,看向人类的眼神里,只有单纯的骄傲和等待褒奖。人类和鸬鹚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这大概是很多人对鸬鹚渔师的误解吧,就连自己的孙子也不例外。

其实不然,人们只看到乖巧的鸬鹚在渔师的手下痛苦地拍打翅膀,却不知道那绳子握在他们手里有松有驰,每一名出色的渔师日复一日地练习,就是为了掌握力道,保护好鸬鹚。

“那条绳子,既是负担,也有慈爱。”

当他这么说起时,女孩的脸上一副豁然开朗的表情。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大概是一件令人心悦的好事吧。

那之后没过两天,女孩走了。

“也许她攻破了什么难题了呢。”爷爷的话让矢野终于弄懂了,原来孙小祺那天所说的“有松有驰的关系”指的并不是他和她,那是不是意味着她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

矢野为这一点点不明确的意味感到欣喜,可这欣喜还没溢出,又听到爷爷说:“希望她攻破难题还不算太晚吧。”

这是什么意思?

“人老了,果然会对生命的旺盛或衰弱感觉更敏锐。你的那位朋友,身体不太好吧?”

三百多年前,旅行诗人松尾芭蕉倒在了旅途中,结束了他悲凉的一生。几个月后,矢野得知他牵挂的这位中国女孩与松尾芭蕉的命运如出一辙,那是他年轻的生命里第一次认真面对生与死这样严肃的人生课题。

09

“长良川的鸬鹚会救人”这件事在几个月后,在中国的网络平台上重新掀起一阵热议,伴随而来的是长良川这个地方声名鹊起,一跃成为网红旅游地。

至于小小的鸬鹚如何引起中国网友的关注的呢?那又关乎于一段拍摄长良川鸬鹚的日常生活的视频曝光在了网上。据说这段视频本是拍摄者参加某个电影比赛的参赛作品,比赛虽说是落选了,但旅游协会的负责人看到了,征用它作为旅游宣传片。

矢野就是为了这件事而再次来到中国,他问起那位负责人是如何看到这部短片的,那位负责人说起缘由颇为津津乐道。

“我与那个电影比赛的负责人正好认识,那天我们在酒店大堂喝咖啡,一个女孩跑过来,还拖着行李箱。她大概不知道从哪儿知道了我那个朋友的行踪,竟然追到酒店来。我的朋友原本有些恼火,但她只是想让我们重新审阅一遍那部短片,看她当时态度真诚,我们也就答应了。

“她说,那不只是记录鸬鹚的短片,长良川的鸬鹚身上更包含了一种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羁绊。她说她自己原本和家人闹别扭,一怒之下跑出国玩,但直到看到那些鸬鹚,她明白了,自己所有的任性放肆,不过是建立在别人的放手纵容之上。她说她是一只鸬鹚,脖子上绑有一根会让她不开心的绳索,可这根绳索上同时也有爱。

“当时我们听了都觉得新奇。我们看完短片,从拍摄技巧上看,我的朋友依然拒绝了让这部短片入围,但我认为它是一部很出色的长良川宣传片。”

矢野又联系了从前认识的中国同学,几经辗转得到了孙小祺的住址,当他看到孙小祺的父母穿着一身黑衣出来应门,心里的那块巨石“嘭”的一声落下,他的心脏也跟着摔入无底深渊。

孙小祺是在回国的那天,在与那位负责人见完面后,被突如其来的疼痛击倒在了回家的路上。好心的路人送她去医院时,医生还责备她为什么不早早住院治疗。

跟自己的导师闹翻的那天,孙小祺也同时被检查出患有隔代遗传病。当她还想为自己努力争夺应得的署名权时,父母都劝她算了,将死之人还有什么好争的呢,还是专心养病吧。

孙小祺在那一刻突然觉得自己的人生成了一个笑话,于是她背起行囊,不顾亲朋好友的劝阻,离开了这个伤心地,一个人跑去日本。

倘若矢野细心一点就能察觉到,孙小祺几乎每天都坚持泡温泉,也许更多是为了养身体。由此他也能够想明白,这次在日本见到的孙小祺,之所以没有了从前的盛气凌人,也许是因为生理上引起的心理上的改变。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孙小祺依然在为他的事奔波,而换来的结果不尽如人意。矢野不禁在想,孙小祺这样地任性妄为,以及他一直以来的无望坚持,本身是否真的有意义?

孙小祺的母亲把女儿的手机交给矢野,在她与他的微信聊天页面,保存着一条孙小祺一直没发出去的草稿。矢野将那条信息发送给自己,用翻译软件翻译,那条信息写着:

“你的爷爷身体跟我一样都不太好,但他从没告诉过你。他不希望你因为同情他而心有不甘地接手他的衣钵,而是希望你在没有任何负担下看清自己的人生选题。而我呢,不听家人的劝诫,放任自己生命的流逝,我以为他们没人能理解我,但其实如果他们真的不理解我,那么我早就被五花大绑押回医院了。我们所谓的追求自我,也许一直都是建立在别人的纵容下的任性,矢野君,我们是时候该醒来了。”

尾声

在那之后的某一个夜里,长良川温暖的夏风拂进矢野房间的窗户,于是他有了个美梦。梦里的他化身成了一只鸬鹚,他的面前还站着另一只鸬鹚,那只鸬鹚用嘴叼起麻线,将他的脖子套牢,欢喜着拍打翅膀。他一面看着那鸬鹚转身离他而去,一面又听到有声音缱绻而来:“说说你的梦吧。”

时至今日,矢野不得不承认,无论是他还是孙小祺,都是被人牵着脖子的鸬鹚。

一名优秀的导演要有一双会发现美的眼睛,他想他终归不具备这样的技能,而他这辈子唯一发现的美,只有她了。

矢野偶尔依然会自己一个人躲起来看些中国电影,只是无论是在刀光剑影的武侠世界里,还是步步为营的宫闱红墙中,他脑海中总会不自觉地浮现出那个中国女孩的身影。渐渐地,他再也不愿徒添伤感,也终于放下了他的电影梦。

故事的最后,一心想要回家的女孩倒在了半途中,怀着导演梦的男孩并没有成为享誉盛名的导演,而是老老实实继承了家业,站成了长良川的一处风景。

每当我与旁人说起,他们总要感叹这样的结局太心酸。

但我想也不尽然。

至少我亲爱的他和她都学会了接受无常的现实,这在我看来并没什么不好。

无论身处何地,做着怎样的梦,尝着怎样的酸甜苦辣,能够欣然接受现实的人,便有无穷的力量撑过无尽的岁月。

就像健壮的鸬鹚,身手敏捷,元气满满,一头扎进这漫长绵延的长良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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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 2019-12-26 2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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