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邴格格
[1]
同桌隐藏得很深，直到高二才被发现和班主任老赵有亲戚关系——是他什么远房表舅，关系可以拐到山路十八弯的那种。
“我说，你身为‘皇亲国戚’，怎么低调了这么久啊！”我戳着他责问。
同桌苦笑：“我也是上了高中才知道自己还有个大表舅啊——亲戚关系太复杂了，谁知道这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说实在的，也的确没见老赵对他有什么特殊照顾。他一向对所有人的要求都严格得催命，是个脾气很急的倔老头。不过同桌每周末放假的时候都会去老赵的家里暂住，这就引发了同学们蠢蠢欲动的八卦之心。
“哎，老赵在家也这么严厉、这么强硬吗？”
“他？甭提了！”同桌还没开口先干笑三声，“整个儿就一老顽童！人家一进门，家长都问怎么样啊，累不累，饿不饿；我一进门，他问我：‘你看大舅这花开得好不好？’得空就问，谁来都问，我都愁死了！我叹气，他还问我：‘咋了？不高兴啊？给你来根烟顶顶？’”
从此世间再无怕老赵一说。
老赵长得有特点：鹰眼瘪嘴，满脸是坑，方圆十里，自带旋风，他很沉迷于古龙、金庸的小说，上语文课的时候，偶尔也要提一两句，举手投足都充满大侠气概。私下里我们直呼其大名，当着他的面喊老师，赶上他心情好了，也允许我们喊他“老赵头”，笑得像公园里穿白背心晨练的老大爷。
老赵瘦得像头豹子，发起狠来很能虚张声势，所到之地寸草不生。物理老师则跟他相反，圆滚滚的像蟹老板，又像一只会行走的酱缸。因为他圆脸圆眼，慈眉善目，脾气又好，同学亲切地叫他“小可爱”，并不怎么怕他，或者说，根本不用怕他。
他听说了这一外号倒也不生气，拍着自己的肚皮笑道：“哎呀，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拿我开玩笑！论理也不能叫小可爱呀！”
“那要么叫‘老可爱’吧？”不知道谁斗胆上谏，把小可爱乐得挤没了眼睛。
[2]
我最喜欢化学，一部分出于身为化学科代表的责任，一部分出于对化学老师的盲目崇拜。胜哥有四十几岁，算是中年人队伍里面意气风发的；梳着中分的发型，有趣的灵魂铸就了恢谐的外表，还动不动就模仿网上那个大黄脸的“滑稽”表情包。
被选为科代表，是我觉得很传奇的事情。
刚开学半个月，胜哥就三番五次地给老赵递话：“我的化学课是不是不受重视啊，怎么连个科代表也不给我配置？让我一个人单挑全班吗？”幽怨得跟个受气的小媳妇似的。
老赵极有威严地站在讲台上，大手一挥指点江山：“你挑吧，看哪个顺眼——我有入学成绩单，你参考参考？”
“不用了，找个身强体健跑得快的就行——实验室爆炸能逃出来的那种。”
底下一群候选人哈哈大笑。我原本很紧张很严肃很乖巧很文静地屏着呼吸，谁知道没绷住也笑了出来，一下子没顺气打了个突兀而响亮的嗝，成功引起胜哥的注意。
“哎，就你了。”他把头向我點三点，“以后就是我化学门派的门面。”
我受宠若惊，又打了一个嗝。
“那个，她是物理科代表。”老赵善意地提醒。
“换掉，变成我的科代表。”
这么简单粗暴，不知道小可爱听了心里作何感想。后来我才明白，什么化学科代表，其实就是一个兼任实验室清洁工、作业搬运工和器材管理员的苦差，不过看在总是得到胜哥莫名其妙的认可与夸奖的份上，我还是干得乐颠颠的。
只有去办公室取作业时有一点尴尬。理化在同一个大办公室，有时恰好赶上小可爱也在场，胜哥玩心大发，会故意嘚瑟道：“你看我的科代表像我一样颜值爆表。”
我的心情，嗯，怎么形容呢，就像前朝的臣子当着旧主子的面去领新皇帝的圣旨。
还好小可爱对任何事情永远不生气，脸上挂着达康书记式微笑，好性子地配合胜哥的表演：“是是是，那帮孩子都说你是咱们学校脸皮担当……对了，工资条放你桌上了。”
胜哥往自己桌上瞄一眼，又往小可爱桌上瞄一眼，咂着嘴道：“唉，各个月比我多二百块钱。”
小可爱眯缝着眼睛憨笑，一副很懂的样子比划出一根手指头：“一顿啤酒钱嘛！赶明儿我请你们吃饭。”
初来乍到的我还在一边纳闷“你们”究竟指的是谁，后来一点点明白了：胜哥、老赵和小可爱，是铁打不动的一中最牛三人组，桃园结义的那种。有一次在小酒馆跟他们偶遇了，三个加起来一百二十多岁的人在一块儿喝酒聊天，还以为自己是二十几岁，颇有江湖义气。
[3]
之前在网上看过一些各种班主任趴门玻璃的照片，吓得我嗖嗖冒冷汗，想起那个堪称我此生一大污点的下午。
当时是十一月，冷风呼呼地往袖管裤腿里灌，稍微冷一点儿就开始筛糠一样发抖。偏偏当时我们班前门上的小玻璃不知道被哪个小子的球砸掉了，正处在有门无窗的时期，我坐在靠门第一排，天天佝偻着腰像一块冻豆腐。
那节是小可爱的课，我慢悠悠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滋溜滋溜小口嘬着，暖手暖身子，自认为深谙养生之道。
视野突然一下子暗了三个度，我侧眼瞥过去。
“噗！”下一秒，桌前的卷子淋湿一大片。
惊愕之下小可爱的脸煞是好看，一秒一个色儿。他站在离我咫尺之遥的讲台看我喷水，就像看到了某种失传已久的盖世绝学——不用说我也知道了，想必新加坡那喷泉什么样，我就什么样。
但这还没完，尽管我死命掐住自己的虎口，还是抑制不住发出驴叫一般的笑声，惹得全班齐刷刷看着我哄堂大笑。老赵砰一脚踹开了门，指着我厉声道：“笑什么？上课呢知不知道？”
知道啊当然知道啊，我也不想笑啊，可是就是控制不住我自己啊！我就不信你没遇到过这种越笑越想笑根本停不下来的时候，委屈得我想撞墙。
我越急，笑得越扭曲，比哭还难看，把老赵气得直瞪眼睛：“笑什么！”
笑什么吗？还不是因为您老人家刚刚把脑袋从没玻璃的窗口探进门里，一张坎坷不平的脸挂在门上，像伸长脖子探出头的巴西龟……
下课的时候被叫出去谈话了，诚恳地道歉认错，宁死也不肯告诉他自己到底在笑什么。
可是窗户迟迟没有安上，不久同学也发现了这种贞子出镜一般的操作，恐怖中带着滑稽，又惧怕老赵的“淫威”，不得不憋笑憋出内伤。暗地里大家都在奔走相告：要是你在走廊发现门外边半吊着一个老头，伸着脑袋往教室里张望的话，千万别对视，那是上天派老赵来考验你了。
[4]
分过班后，政史地变得越来越无关紧要，两周一节课，敷衍得很，好像只是为了提醒我们还有这么个科目存在，会考的时候不至于手忙脚乱。可是临秋末晚，连这最后的高地也频频失守，政史课往往被数理化“借”走，从不见还回来过。
吉祥三宝也有“撞车”的时候，赶上三个人抢同一节课，比酒桌上抢单还热烈。
当时老赵已经从历史老师（一个比贾母还和蔼的老太太，唯一一个能镇压住三宝的人啊）手中夺下了这四十分钟的主权，两人正在交接：一个不紧不慢收拾书准备走人，一个把教材铺开准备投入战斗。前后门突然几乎同时打开，一胖一瘦二人组分别走进来，小可爱更是刚迈进一只脚就问：“谁的课？”
“我要了。”老赵的声音像是打扑克在叫地主。
“你的课呀，好说，给我吧，我要测验。”
一听测验，前后左右立刻爆发出一片哭天抢地的哀嚎。
老赵义正词严：“不行，我得讲课。”
胜哥笑嘻嘻加入争夺战：“那你分我半节课，我做演示实验。”
小可爱表示很无辜：“我先来的，你抢什么？”
胜哥理直气壮不服：“咱俩不是同时进来的吗？”
小可爱强词夺理一脸得意：“你一个走后门进来的，能算数吗？”
老赵呆呆地看了半天戏，好半天才终于想起维护他的主权：“都别耽误事儿！出去出去出去，我要上课了。”说着就把两人往门外推，无奈他年岁已高，既推不动中气十足的胜哥，又推不动底盘稳定的小可爱，三人就这么僵持着。
“你们再这样讲下去都下课了！”历史老师干脆把书往桌上一拍，不走了，“这节课我谁都不给了。你们要课啊，没得商量！”
于是，为数不多的一节历史课居然得以幸存，历史老师推着老花镜幽幽道：“看到了吧，在强国争战的时候，弱国也是有生存之道的。”
第二天发酵出一个连锁事件，胜哥抢课未遂不肯善罢甘休，发誓要挽回“大国尊严”。物理课刚打铃，只见胜哥一手捧着铁架台一手拎着装器皿的大盒子破门而入，往讲桌上一撂不留任何余地，对小可爱道：“这节课我要上。”
小可爱也不按套路出牌，居然真的三下两下就给胜哥腾出了地方，腆著胖胖的肚子，极其绅士地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不卑不亢坐到暖气片旁边放的一把空椅子上。
“抢我科代表，还抢我课，我旁听一下，你总不能撵我走吧？”
“好，那就让我的科代表帮忙做这个实验。”胜哥把“我”字咬得很重，听得我心惊肉跳，欲哭不得，心说自己怎么这么倒霉，无缘无故被推上风口浪尖了呢？虽然知道两个老男孩都是开玩笑，但我幼小的心灵还是在一瞬间经历了一眼万年的沧桑。
出于某种不可名状的悲壮，我把实验做得一塌糊涂。
“停！”正组装试管呢，突然被胜哥忧心忡忡地叫住了，“女孩子温柔一点儿，试管要压碎掉了……”
坐在一旁的小可爱憨笑：“没事儿，让你们化学老师赔。”
“哎呀！”我尖叫一声，因为一抽手又碰倒了酒精灯，幸好是还没点燃的。底下同学开始瞎起哄，我满怀歉意地直愣愣杵在原地，憋得耳根子发热，眼看胜哥急急忙忙皱着眉拿抹布擦讲桌，口中念念有词：“你这是谋杀，谋杀……你是物理老师派来的间谍吧？”
老臣冤枉啊！可是小可爱已经不容分说抢过了话头，淡淡地吐了一口气：“被你发现了。”
接下来顺利了一点，胜哥再也忍不下去了，把我赶回座位，亲自演示实验。小可爱则在一边前后晃着身子，十分好学。
不一会儿，只见他指着讲台道：“那水缸不是咱们办公室你养王八的那个？”
胜哥一脸黑线，咽了咽唾沫：“这叫水槽。”
再过一会儿，小可爱又发现了新大陆，指着盒里露出来的一只蒸发皿兴致勃勃地问：“那个钵是干什么用的？”
胜哥直接劈倒在讲桌上，端着小可爱口中的钵径直递给他：“给你去化缘用的——我下节课给你，你赶紧走吧……”
下课时正赶上老赵端着个老年人泡茶的水杯走进来，两个人立刻你一言我一语，一个大吐苦水，一个假装无辜，我在一旁听得不亦乐乎。
“行啦，”老赵最终选择站在胜哥一边，对小可爱道，“你一天净知道惯孩子，‘护犊子’，学生都不怕你。”
我傻呵呵地笑，半晌反应过什么来：“哎，老师您说明白，谁是‘犊子’啊？”
[5]
想起来自己的中学生活真是兵荒马乱，这些令人又爱又恨的老师承包了一半的笑点和槽点。
记得当初是谁同情自己来着，说完了完了，落到这群老师手里，这三年可不得好死。到现在时间把生活沥干了，那些被稀释过的索然无味的生活也渐渐显出年少不可多得的喜欢。
写完这篇，我给老赵毕恭毕敬地发了条微信：“老师，想写一篇关于你的文章，你会允许吗？”
谁知老赵这块千年老姜回了一句：“我不允许的事，你干的还少吗？”（完）
更新时间: 2019-09-03 14: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