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喜月光盈盈

发布时间: 2020-08-21 20:08

分类:青春爱情 / 睡前故事

尤喜月光盈盈

文/乔绥

【一】

尤喜喜欢下雨天,一年四季里,她最爱的是梅雨绵绵的那段日子。

南方的小城交通闭塞,人口也不多,一下雨,外面的人就更少了。尤喜在校外的大排档兼职,得益于那看起来总也拂不走的乌云,她打了半个月的闲工,白领薪水。

云开的那天,尤喜不太开心。她在大排档低头擦桌子,心情仿佛被毫不掩饰的阳光烤成了焦土。而生活向来又是热衷雪上加霜的——她被老板命令去点烧烤炉,被炭烟熏得灰头土脸的时候,又一次看见了段炽。

他穿着纯白的T恤,背着一个单肩包,挺拔的脊背让他远远看去更像一棵白杨。

“吃什么?”她拿着菜单,漫不经心地问,脖子上挂得那条小碎花围裙已经污得看不出颜色。

“快期末考试了,你怎么还在这儿?”段炽眉头微皱。

“糖醋里脊、醋溜白菜、凉拌木耳?”尤喜没理他,自顾自地报出了菜名。

“尤喜……”段炽的声音有些空旷,“好吧。”

尤喜用胳膊肘夹着菜单,端着两盘菜在露天的大圆桌之间穿梭时,有风从不远处的花坛里掠过,夹带着一丝茉莉的清香,和着初夏晚风稀疏的凉意,温柔地刮过了段炽的脊背。

有人放不下,也跨不过,往事如微小星光,时不时就在脑海里闪烁。他只能一声不吭地守候,守候着一颗破碎的真心,和一个已经都不会哭泣的女孩。

【二】

尤喜的老家在乡下,她十岁以前,从来没进过城。命运的转折点发生在2003年,尤喜的爸爸买了一张彩票,在路边的公共电话亭打电话回家时,激动得声音都发抖了。

他用那笔意外之财承包了一座山用于种茶,他是有些头脑和野心的,所以茶叶生意越做越大,最后还成立了一家贸易公司。

尤喜刚搬到芙蓉街的时候,段炽已经有了青梅竹马。程小松长得漂亮,性格也温婉,讨人喜欢的功力十分了得。那会儿他俩是整条街的大人都喜欢逗弄的一对儿。尤喜叼着棒棒糖站在阳台上看着,段炽眉眼极深,面对程小松的害羞和隔壁多事大妈的调侃,他只是礼貌地笑了笑,说了一句,“小松是我妹妹。”

同龄的孩子很少有人喜欢尤喜,大约是因为她身上那股子近乎鲁莽的坦诚,易让人发怵。

第一次见面时,明明是程小松先朝她伸出手,她却直奔段炽而去。她喜欢段炽,当然,一开始仅仅是因为他长得像是从漫画书里跑出来的人一样。

“你好,我叫尤喜。不过不是电视里那个有喜哈,是尤其的尤,喜欢的喜。”她兴奋地自我介绍。而段炽显然没有做好准备,被她的热情吓了一跳。

“段炽。”他开口说话,声音里有橙子的清香气味。

想起来也该是模糊的记忆了,尤喜却记得十分清楚。雨水刚停,地面潮湿,整座城市都浸泡在一种潮湿的温暖中。段炽和程小松并排站着,仿佛是被玻璃一起罩起来的易碎物品。

尤喜住在段炽和程小松两家对面,她家是一幢独栋小别墅,左侧的墙面被爬山虎覆满,只漏出一半的阳台,供尤喜时时窥探敌情。

段炽出来倒垃圾了,她拖鞋都没穿就“噔噔”跑出去了。

“嗨,好巧啊。”她的笑容着实有些夸张了。

“门对门,怎么会不巧?”段炽反问,显然早就看出了她的意图。

大约是因为知识分子的清高,段炽的爸爸很不喜欢尤喜一家。在他看来,商人都唯利是图的,像程小松那样父母双教师的家庭,才会教育出得体大方的孩子。

就像段炽过生日那次,程小松穿上漂亮的小礼服裙去给段炽庆生,而尤喜并没有收到邀请,却爬上了一棵老槐树,矫健地翻到了段家的围墙上。

爬上爬下这些事对于在乡下长大的尤喜来说小事一桩,她蓄好力量往下跳的时候却跳进了一丛月季中。

听见一声惨叫,段炽跑出来看,只看到女孩流着血的小腿。

“你怎么爬上去的?”段炽生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尤喜这样的女孩子。

“爬上去的呀。”

在门口那块布满青苔的石条上,段炽有些紧张地帮尤喜清洗伤口。这对他来说本不算什么难事,只是对面的这个姑娘一直不老实,不但自己拆了声称要送给他的生日礼物,还因为拼不好那堆乐高恼怒不已。

“段炽,生日快乐。”尤喜后知后觉地说。

段炽看着那堆礼物轻呼了一口气,帮她贴好了创可贴。

“以后不要这样了。”他冷着脸,“没有其他哪个女孩动不动就爬树翻墙。”

尤喜时常疑惑,段炽为什么会对自己那么绝情。自她从围墙上一跃而下后,段家的院子里就出现了一条狗。

狗不大,却凶得很。黑黑的毛发里藏着一双黑黑的眼,一见到她就张牙舞爪。

尤喜怀疑那只狗是程小松派来的卧底,她不止一次看到段炽和她并肩遛狗的场景。归鸟扑棱着翅膀擦过晚霞,给尤喜的心头覆上一层阴影。

尤喜不喜欢程小松,不仅仅是因为段炽,她天生就不喜欢这样过分内敛怯懦的女孩子。

程小松也住在芙蓉街,在那条独栋别墅和单位大院交错坐落的街上,程家就挨着段家的两层洋楼。

如果说尤喜是暴发户家审美低级的大小姐,那么程小松就是众人心中不食人间烟火的灰姑娘了。

班里有很多人喜欢她。程小松性格随和,乖巧温柔,又生了一双讨喜的杏眼,在荷尔蒙涌动的年纪,轻轻松松就俘获了一大片爱慕之心。

那时尤喜却没什么朋友。有一次她穿了爸爸从香港给她带回来的公主裙,一层又一层青色的纱裹着身体,旁人在背地里笑她像一颗大白菜。

尤喜完全不会为此感到难过。

她作为班里成绩倒数的学生,被老师照顾,同好学生坐在一起。那个姑娘叫许橙,尤喜之所以对她印象深刻,是因为她也不喜欢程小松。

期末考试出成绩那天,程小松从稳稳占据了一个学期的第二名滑到了第五名。她趴在椅子上小声地哭,身边围着一群热心肠的男生轻声安慰。

尤喜看完排名之后开心得尖叫了一声,跑到段炽座位旁边,激动地说:“你看到成绩了吗?”

她的欣喜过于明显,同教室里那道哀戚的哭声形成强烈对比。

段炽手一抖,笔尖划破了纸张。他有些无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你能不能小点声?”

“为什么要小点声,考得好还不让人高兴一下吗?”

段炽嘴巴紧紧抿成一条直线,压着笑看她:“考了三十四名是很值得开心的事吗?”

尤喜瞪大了眼睛:“我可进步了十一名呢!”

段炽看了她一会儿,齐耳的短发托着一双亮若星辰的眼,直直地望过来倒叫人平白生了些羞愧。在家庭氛围的影响下,他向来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不管是生活还是学习,只要在自己能力范围内,总是想要做到最好。这样也并非有什么错处,只是偶尔焦头烂额的时候,会怀疑起虚假繁忙背后的意义。

窗外的风有些喧嚣,他不再说话,继续低下头研究题目。

许橙便是在那个时候进来的。她在教室门口就停顿了一下,秀眉一挺,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哭能解决什么问题?”

于是程小松就像一台衰老的发动机,咕咕噜噜地结束了自己没完没了的表演。

尤喜那个时候便变成了许橙的粉丝。有人说她是嫉妒程小松,尤喜当即就跳出来大吼:“她有什么好让人嫉妒的?”

她说这话时,段炽刚刚骑上自行车。那会儿他刚剪了个新发型,细碎的刘海在眉毛上方,不苟言笑的样子还有些像谢霆锋。他骑着车子经过,在尤喜面前停下。

“你今天没擦黑板就走了。”他看起来有点严肃。

尤喜吐了吐舌头,扬着眉毛说:“我明天来早一点。”

段炽重新蹬起了自行车,轻声说了一句:“我帮你擦过了”。尤喜看着他清瘦挺拔的背影,站在原地笑了。

夕阳的柔光包裹着大地,好像永远都不会松手似的。

【三】

中考过后,段炽和程小松手拉手进了重点班。尤喜在家闹了两天,最后也花钱进了那个班。那些尖子生心高气傲,开学才几天,他们就开始唾弃起尤喜这种走后门的行为。

班主任柳老师排座位时,没有一个人愿意跟她坐一起。

尤喜倒也不介意,没心没肺地在课堂上吆喝:“我想跟段炽同学坐一起。”

原本正在认真看书的段炽头疼地闭上了眼睛,整间教室的人都在起哄。

程小松在第一排回头,水汪汪的大眼睛盛满了我见犹怜的委屈。尤喜装作没看到,顺利地坐到了段炽的身边。

段炽长得好看,学习也好,在高中依然有很多女孩喜欢。有人会趁第二节课后的早操间隙往他的桌洞里塞各种小零食,只是最后那些都会进到尤喜的肚子里。

她一边吃零食,一边跟段炽说了很多她小时候的事情。虽然段炽大多时候不会认真听,但他偶尔也会给一些回应,例如:“尤喜,你能不能咽下去再说话?”

段炽每次叫她名字以后往往会停顿几秒,好像是知道她的头脑不太好使,提前给她反应的时间一样。

“尤喜,你的口水流到试卷上了。”

“尤喜,你的酸奶洒了。”

“尤喜,你别在小松的试卷上乱画了。”

尤喜笑得眼睛弯成了两条缝,然后又连连应声。

她搜集了很多少女漫画和言情小说,每天不厌其烦地问段炽各种各样低能的问题,企图塑造一个天真懵懂的少女形象。可坐在前面的死胖子郭庄,每每都一副看不惯的表情,嫌弃地说:“尤喜,装傻装可爱这招真的不适合你。”

尤喜不跟他一般计较。她知道死胖子喜欢程小松,愿意为她肝脑涂地的那种喜欢。

那年的元旦晚会,程小松准备了小提琴独奏表演。几乎每天放学后她都要拨弄一番,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她秀丽的长发上,叼着棒棒糖的尤喜突然一阵心虚。这样的程小松确实很美。尤喜连忙回头,看到段炽头都没抬一下,提着的心才放下了。

元旦下了小雪,是那年的第一场雪。学校取消了晚自习,同学们躁动难安。尤喜像一匹野马一样冲出了教室,在路边的树叶上小心翼翼地搜集雪花,再揉成团塞进别人的衣领中。外面的人越来越多,雪也越下越大,有人从背后撞了尤喜一下,她一个闪身又扑倒了前面的人。

程小松穿着沾了一大片泥垢的礼服裙在走廊上怔怔地坐着,眼圈儿红得像小兔子,依旧是那副我见犹怜的委屈模样。尤喜不耐烦地站在一旁,皱着眉头听着程小松身边那些苍蝇们指责她冒失。

郭庄第一个跳出来说衣服是租的:“尤喜你得负责赔偿。”

“我凭什么要赔?”

“是你把她撞倒的!”

“是隔壁班那个胖子先撞我的啊,我也是受害者。”尤喜瞪着眼睛反驳。

“他是他,你是你。”死胖子看了看抽抽搭搭的程小松一眼,多管闲事上了瘾,调侃道,“反正你家那么有钱,全校倒数都能送进重点班,一件衣服又算得了什么?”

“我家有钱就该为你的眼瞎买单吗?”

尤喜真的不是很明白,程小松身上究竟有什么魔力,能让一个一百七八十斤的壮汉变成这样一个不讲道理的八婆。

正不知该如何收场的时候,段炽走过来了。他把纱裙最脏的那块成条地撕了下来,干脆利落,仿佛透露了一些情绪。

“衣服我来负责,你先上台吧。”

程小松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下楼之前还叮嘱了一句:“第一排左数第六个座位。”

尤喜翻了一个白眼,由于太过投入产生了一丝眩晕感,刚刚回过神来段炽就站到了自己面前。

他个子高,眉眼又深,居高临下地盯着人看时,少不得给人压力。

“我都说了我不是故……”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段炽拉着她不由分说地走到走廊尽头的洗手池边。他打开了水龙头,握着尤喜的手放到水流下。

外面冰天雪地,即便是被彻骨的寒意侵袭四肢,尤喜也能察觉到手腕处那一抹温热。

“第一排左数第六个座位。”尤喜促狭地看着段炽,“你的心上人叫你去呢。”

段炽从口袋里掏出创可贴,贴在尤喜手心的擦伤处,末了还用力地按了一下,疼得尤喜直抽气。

“我把她当成亲妹妹。”他依然这样说。

尤喜抽回了自己的手,倔强又清冽的眼神装满了赤诚:“你姓段,她姓程,她不是你妹妹。”

段炽看着她执拗的眉眼,突然察觉到一阵没由来的心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尤喜像一根小小的刺,长在了他的心里。

【四】

临近高考的那个冬天,尤家破产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年级。人人都知道重点班那个叫尤喜的姑娘变成穷光蛋了,爸爸还因为非法集资被通缉。

尤喜每天背着书包穿过校园,要翻一万个白眼。她自认为并没有为富不仁,并不明白为什么别人都是一副大快人心的样子。

那是他们家公司倒闭后的第一个月,段炽变得有些小心翼翼,他给尤喜批改试卷,叉都画得小小的。他还给她带早餐,帮她抄作业,连家门口的垃圾都顺手帮她丢了。

尤喜撞见过几次,依旧笑嘻嘻地调侃:“你是不是早就喜欢上我了?”

她装作很有精神的样子,可眼下的青灰揭发了她的虚张声势。纵然她再如何张牙舞爪,也终究不过是十几岁的小姑娘。

段炽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就把自家的狗抱了出来,在尤喜面前表演了捡球。逗得她哈哈大笑以后,他觉得心里的阴霾仿佛散开了一些。

冬至那天,段家包了饺子。段炽用饭盒偷偷装了一碗,然后敲开了尤家的门。

“吃饺子吗?”他的眼亮晶晶,却还要故作冷淡,“你喜欢的韭菜馅儿。”

他们两个并肩坐在路边的石条上,月华似霜,静静地笼罩了大地。尤喜觉得生活还不至于太糟糕,就长舒了一口气,对段炽说:“我找到爸爸了。”

那个时候的她还没有耗尽真心,将段炽比作自己的月亮,还侥幸地以为自己真的触碰到了一刹那的光辉。

直到父亲被举报入狱,如当头一棒,她被自己的爱情推入了深渊。

父亲确实做了违法的事情,但在他试探着同家人联系的那一秒开始,他就做好了自首的打算。如此铤而走险,所求的不过只是同家人团聚上一天罢了。

尤喜带着妈妈去那个破旧的小旅馆找爸爸,却被告知警察已经去过了。

大约只迟了三十分钟,父亲要因此多坐三年的牢。

做了错事要自己承担后果,三岁小孩都知道的道理,尤喜自然也知道。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生活的恶意要降临在自己头上。如果当时,她没有在那么浪漫的晚夜,对段炽多了些不该有的妄想,那么她也不会面临亲手把爸爸送进监狱的穷途末路。

“我知道的,段炽,你不喜欢我。我也知道我爸爸是真的做错了,他该受到惩罚,这些我都知道。可做这件事的为什么是你呢,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尤喜蹲在地上,任凭锋利的小石子划伤脚踝,她捂着脸,泪水依旧从指缝跌落。

而段炽呢?

他彷徨地站在一旁,连道歉的声音听起来都可望不可即。

【五】

尤喜的大学生活十分单调,不是在上课,就是去大排档兼职。那样普通的院校实在也学不到什么,因此到后来,尤喜干脆在校外一家西餐厅全职打工了。

她从来也没什么鸿鹄大志,也清楚自己没有知识改变命运的运气和兴趣。

七月盛暑,顾客带着一身暑气进来,整座城市像是陷入了泥淖之中,有些慌乱甩都甩不掉。

尤喜推着餐车走出来,看到了坐在钢琴前的段炽。她心下震颤,悲伤地抬头,果然发现了不远处头戴生日礼帽,众星拱月的程小松。

尤喜想躲,奈何脖子还没来得及缩回去,老同学郭庄就迎了上来。

“哟,这不是尤喜吗,你也来帮小松庆生?”他的语气有些讥讽。

尤喜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将餐车推至桌前:“我来上班。”

与此同时,身后的钢琴声戛然而止。

郭庄来了兴致,把她拉到了餐桌前,说老同学多年不见,叙叙旧。

尤喜怕不远处的经理看见,便端着笑意站着他们的桌子旁。

“你现在在哪个学校呢,还上学吗?”郭庄坐在椅子上问她。

一旁的程小松拉着他的衣角抖了抖,轻声地说:“尤喜只不过在勤工俭学而已。”

死胖子郭庄这才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他上下打量了尤喜一遍,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揶揄道:“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变化真大。”

这实在不算一句得当的调侃,尤喜体察着其中的恶意,突然笑了:“你倒是一点变化都没有,还是那么胖,并且瞎。”

死胖子还没来得及反驳,程小松却突然起身,还不小心碰倒了一杯水。她看起来很紧张,焦急地说:“尤喜你别生气,郭庄他说的不是那个意思。”

“哦,可我说的确实是字面意思。”

气氛渐渐尴尬起来,经理闻声而来,隔着四五米的距离嘱咐尤喜把桌子擦干净。

窗外车来车往,车灯汇成旖旎的河,似乎是透露了一些记忆。尤喜二话没说就抽出了抹布,正要弯腰去擦,却被一双手拦下了。

“我来。”段炽握着她的手把她拉到身后,抽出几张纸巾随意擦了擦桌子。

“你怎么在这里?”

“我怎么不能在这里?”尤喜反问。

段炽看着她倔强的眼神,话到喉咙又咽了回去。

尤喜不想再待下去,于是头也不回地走了。她躲在后厨的垃圾桶旁,泄愤似的将一块土豆大卸八块。手背上的烫伤还没结痂,手指上又新添了一道伤口。

后来呢,隔着那么多张桌子,尤喜也看清楚了——外面下了小雨,段炽撑着伞把程小松送到自己车子的副驾驶的位置,随后便绝尘而去。

这样的场景熟悉得让人眼热。回忆仿佛一座坍缩的城池,你捂着耳朵向前走,却还是会被扬起的灰尘迷了眼睛。

在很多年以前,她就是被抛下的那一个了。

芙蓉街街道整洁,孩子们都走路上学。段炽是那一片最早拥有山地车的人,他推着那辆线条流畅的车走出家门时,尤喜十分没见过世面地扑了上去。

“哇,有点酷啊,段炽。”她那时候总是这样大惊小怪,仿佛要将一生的精力都放在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上一样。

“还行吧。”段炽向来知道她一惊一乍的个性,自顾自地推着车朝她家旁边的小楼走去。

程小松穿着一双灰色的帆布鞋出现在门口时,尤喜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那辆纯黑的山地车后座上,硬生生地安上了一个坐垫。

尤喜背着爸爸从国外给她带回来的书包,站在原地傻了眼。

【六】

尤喜下班回宿舍要经过一条偏僻的路,两侧的梧桐遮天蔽日,月光只能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落下来,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影子。

那条路不长,却有些骇人。她绝望地推着车往前走,又一次在路口看见段炽。他一个人靠在那盏坏了的路灯下,指尖夹着明明灭灭的火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么晚了还在这儿,不会在等我吧?”

段炽瘦削的身影在昏暗的夜色下看得不甚真切,白晃晃的T恤好似鬼魅。良久没听到回应,尤喜心里有些慌,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正疑心自己是不是认错人的时候,那抹影子开了口:“等你做什么?”

沙哑而清冷的话一出口,尤喜当场就愣在了原地,原本在静谧的月光下显得突兀的喘气声也停了。

尤喜不敢大口呼吸了,这让她有些缺氧。

“等我来泡你啊。”她说。

那一刻月亮好像突然变得明亮起来,高高地悬在两个人的心头,仿佛能轻盈地穿越一切,将他们带回很远很远的曾经。

电影频道经常在傍晚六点半左右播放香港的喜剧片,正是尤喜洗完澡的时间。她顶着湿漉漉的头发站在阳台边,一有风吹草动,她就提着垃圾,穿着一双不合脚的男士拖鞋蹦蹦跳跳地跑出去。

段炽丢完垃圾回头,还没走几步就被堵了。

“这么巧啊,等我吗?”女孩咧着嘴角,欢喜地说。

“等你做什么?”

“等我来泡你啊。”

尤喜说完刚从电影里学来的台词,一双眼睛就笑成了月牙。她紧紧盯着段炽的脸,企图从他的眼神中看出电影女主角那般的慌乱和害羞,可段炽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便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去。

风停住了。

尤喜傻笑一声,后退了一步,看着高得需要自己仰头才能对视的段炽,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程小松呢?”

“回家了。”空气静得像是在酝酿一场暴风雨,“对不起。”

“你哪里对不起我呢?”尤喜歪着脑袋看着他。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坦诚,直白得让人心生畏惧。段炽看着她消瘦的面颊,眼神动了一下,还是没说出口。

对不起她什么呢?她那样勇敢无畏,仿佛不会惧怕这世上的任何伤害。

“我不知道你在那里工作,今天是小松生日。”

“我知道了。”尤喜打断了他。

刚准备转身离开,一直按兵不动的段炽却先一步动作。他将一袋东西塞到了尤喜手中,而后就朝着光亮处离开了。

尤喜和段炽的学校只有一条马路之隔,可这不足五十米的距离,却是三流与一流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

尤喜站在学校寒酸的门卫室旁,握着一支烫伤膏,像一尊惨白的雕像。

那夜晚风很紧,她蹲在路边的石阶上,哭得很伤心。

【七】

尤喜辞去了西餐厅的工作,连半个月的薪水都不要了,落荒而逃。

段炽给的烫伤膏并不好用,尤喜老老实实地涂了好些天,手背上被烫伤的地方反而越来越严重了。她看着溃面上淡黄的脓水,去找了段炽。

“你给我的是毒药吧?”尤喜真诚地问他。

段炽皱紧了眉头,说:“我带你去医院。”

尤喜抬头看了看眼前这个喜欢了好些年的男孩。时间仿佛没有从他身上经过一般,虽然他优柔寡断,自以为是,可他站在那里,依旧是芙蓉街最美好的风景。

“不必了。”尤喜低着头,看着自己手背上的伤,说,“我自己治吧。”

他是心动过的,尤喜知道。

从他高考后放弃了北京的大学,选择本地的大学开始,尤喜就知道了。这么多年,她在什么地方兼职,他就去什么地方吃饭。他不谈恋爱,也不和别的女生走得很近。段炽就像一个忠心耿耿的士兵,不离不弃、沉默寡言地守着尤喜。

尤喜一直在等,等他说一句什么话,就算没有“我爱你”,也至少是“我陪你”“我等你”“有我在”。

她等了那么久,他却一句都没有说。

可又能怎么办呢?她爱上的是这样自负的一个人,自以为可以重新建立新秩序,以为时间能让所有伤痛淡去,以为自己有能力承担一切责任。

“下个月我爸就出狱了。”尤喜说。

“我知道。”顿了顿,他补充道,“我算过了。”

尤喜低着头思虑了许久:“程小松知道吗?”

段炽的表情有些无助,他直直地看着尤喜,眼神里的悲伤仿佛触手可及。

尤喜一早便从警察那里得知,当年打电话报警的是一个小姑娘。

年少时期的恶意通常难以理解,大约是尚未健全的心智无法衡量伤害的程度,总之程小松在出门扔垃圾的时候无意听到了这个秘密,失眠一整晚之后,她拨通了派出所的电话。

那个时候她在想什么,段炽不知道,尤喜却清楚。

程小松曾经偷偷地往许橙的茶杯里倒过粉笔灰,尤喜看见了,鲁莽地冲了出去,疾言厉色地骂了她一顿。或许可以说得再早一点儿,尤喜搬来芙蓉街的第一天,在家门口无视程小松伸出的手,坦诚地扑向段炽的时候。

那个姑娘用她隐秘而绵密的恶意,在尤喜和段炽之间隔出了一条大河。

那之后呢?段炽选择了隐瞒,他以为自己有能力保护所有人,在最坏的情况下寻求最好的解决方案。于是自以为是地担下了所有的责任,说是他自己不小心说漏了嘴。

尤喜心照不宣地沉默了四年,像一只独自咀嚼心事的骆驼,没等来他的坦诚,却等到了自己死心。

ENDING

那个夏天结束以后,尤喜的爸爸出狱了,一家人重新团聚,准备开始新的生活。

临走前,尤喜去了一趟芙蓉街。她不敢往里走,只站在路口远远地看了一眼。原先的老房子被改造成了一间小型超市,而段家和程家依然紧紧地挨在一起。太阳拽着最后一点余晖沉入地平线,尤喜恍然觉得指尖凉意一片。

那个披着湿漉漉的头发躲在阳台上偷听的女孩子,穿越了很长的岁月,终于学得聪明一些了。

手背上的烫伤已经愈合了,尤喜觉得自己突然拥有了大智慧——只要还有机会开始新的生活,趁自己还没有被烧掉每一寸皮肤,就这样离开吧。

尤喜一家搬离了这座城市,像十三岁那年她以为的命中注定一样,火车呼啸着离开这座城市时,她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场大梦。梦里所有的星星都在心爱男孩的眼睛里,汇成一束光亮,温柔而明亮地落入她的命运之中。

可她终究是要做一个沉默但倔强的人,坐上这辆列车离开命运的小镇。

睡前故事

更新时间: 2020-08-21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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