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林稚踢着脚下瓷砖翘起的一角，听着站在讲台上的班主任告诉大家说他们将迎来一位新同学。
她抬起头漫不经心地走进教室去，微微鞠了个躬，目光落在后墙的周报上，像跟空气打招呼似的说：“大家好，我叫林稚，今后请多多关照。”
“是那个林稚吗？”
“九中的林稚？”
“她怎么来我们学校了？”
教室里的同学窃窃私语，无数好奇和打量的目光悉数落在林稚身上。她不以为意，只是闲闲地站在那里。
“安静。”班主任用黑板擦敲了几下讲台，目光落在第二排的一个女生身上：“向小园，把你身边的位子空一下。”
“老师！”那个叫向小园的女生站起来，面露难色，“我不、不想和林稚同桌。”
林稚看着有点儿胖乎乎的向小园，她一脸局促的神情，垂着头绞着手指。林稚有点儿想笑，那么怕她做什么，她又不会把她怎么样。
“老师……”正当班主任感到为难的时候，又有人站起来，“让她坐在我旁边吧，反正是最后一排，加个位子也没关系。”
班主任看看林稚。
“我不介意的。”她笑笑，已经拎起书包走了过去。
那是林稚第一次见到顾秋辰。他看上去比苏航还要高一点，一头利落的短发，薄薄的嘴唇，不笑时总是垂着，像藏了许多心事。
“谢谢你愿意做我的同桌。”林稚在座位上坐好，悄悄在桌子下面递过去一只手。
顾秋辰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露出有些羞赧的笑，也递过一只手跟林稚轻握了一下，“我叫顾秋辰。”
转学的第三天，林稚就迟到了。
因为一只猫。
猫是在离学校不算远的水星路上捡到的，林稚起初还没看清楚那一团是什么，走近了听到一声细微的呻吟，才反应过来那是一只猫。原本应该是白色的猫，一半的毛都被自己的血染成了紫黑色，一条腿大概是断了，怎么也站不起来。
林稚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猫抱起来，脱下外套在书包里垫出一个舒适的窝，就这么捧着，一直走去学校。
早自习的铃声已经响过了，班长代替老师站在讲台上主持早读。全班同学都被突然出现的林稚吓了一跳，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手臂和衣服上都染着血迹的新同学。
离她近一些的女生有的已经忍不住尖叫起来。
“这是什么东西啊！变态吗？”
“别放在我的桌上啊！讨厌！”
有人甚至想伸手推掉林稚放在桌上的书包。
“只是一只猫。”坐在后排的顾秋辰在装有蜷缩起来的猫的书包被推下去之前伸手阻止了，林稚感激地望着他，一点也没察觉到自己的声音里几乎带着哭腔，“我不知道这附近有没有宠物医院，所以我……”
“我带你去。”顾秋辰打断她的话，一只手牵着她，另一只手抱起她装在书包里的猫。
要是再晚一刻钟，那只猫就没救了，给猫做手术的医生这么对林稚说。林稚一只手挡在嘴上，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谢天谢地。”然后她转过身，“谢谢你，顾秋辰。”
手术费不够，林稚给苏航打了个电话，让他送钱过来。苏航当时正在上国画课，把老师晾在家里就跑出去给林稚送钱。隔着一扇玻璃窗，看到刚刚手术后的猫躺在粉色的小床上时，苏航转过头看着额头几乎抵在玻璃上的林稚，“你什么时候喜欢猫了？你喜欢我可以送你一只啊，干嘛捡只半死不活的？”
“我不想它死。”
“不就是一只野猫吗？连血统也没……”
“苏航！”林稚的目光凌厉起来。
恰好响起的手机铃声打破了他们之间短暂的尴尬，苏航朝林稚扬了扬眉，“老爷子去查我的课了，我先回去了。”
“再见。”林稚垂着眼睛，看着自己的鞋子说。
002
“我不能出去！”林稚趴在窗台上对等在外面的苏航说。
“为什么？”
“我爸他……”
“你什么时候开始听你爸的了？”苏航露出有些戏谑的神情。
林稚拗不过他，套上外套悄悄溜下楼，从酒架上摸出她一直藏在那里的后门钥匙。
苏航的车开得很快，林稚坐在副驾驶座上，手心出汗，“你爸不是不准你开车了吗？”
“他不准我就不开啊。”苏航侧过头看着林稚，脸上照旧是那种什么也不在意的笑。
车子一直开到中环才停下，苏航下了车，用围巾遮住林稚的眼睛，带着她走进一家咖啡馆。
“做什么？”
“嘘！”
等到苏航的脚步停下来，周围掌声和欢呼声雷动，甚至还有钢琴声一并响起。
“十七岁生日快乐！”苏航取下挡在林稚眼前的围巾。
林稚定了定神，这才看清自己站在一家咖啡馆的中厅，四周都是她和苏航的朋友。
“不惊喜吗？”苏航看着发愣的林稚，眉心微蹙。
“苏航……你把那件事全忘了？”
“林稚！”苏航敛正眉目，“那件事早就过去了，解决了，也结束了，你难道就不能忘了它？”
“可是……”林稚说不出话来。
“真扫兴。”苏航从她的身侧走开，穿行到玩闹的朋友们中间。
明明应该是聚会主角的林稚，一个人默默坐在角落里喝着柠檬水。直到订好的蛋糕有人送来，大家才想起林稚这个寿星。蛋糕上插了十七根生日蜡烛，烛光映出林稚有些落寞的神情。
蜡烛还没吹熄，咖啡馆中厅的门却被用力撞出“砰”的一声巨响。
“小姐，这是包场的私人聚会……”服务员大步紧追走进来的女生。
“林稚呢？”
林稚望过去，对上女生有些挑衅的目光。
“苏航在和我谈恋爱，你知道吗？”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等着看眼前的这一场好戏。身为始作俑者的苏航竟也将手臂搭在蛋糕车上，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不是第一次有女生找过来，甚至还曾有女生想对林稚动手。而林稚当时只是伸手挡了一下，被自己的蛮力掼倒的女生就撞翻了餐桌，碎裂的杯盘还把她的手臂刺破了。后来传闻就成了林稚为苏航刺伤了人，所以她才会在高中生圈子里那样声名狼藉。
“今天就做个了断吧，我……”
“让给你了。”林稚摊开手说。
“啊？”
“既然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那你们就在一起吧，挺好的。”说着，她已经转身往门外走去。
完全没料到林稚会是这种反应，看客们有些意兴阑珊。
一口气憋在苏航的胸口，令他感觉愤恨。从什么时候开始，林稚竟然这么不在乎他了？他将手里的酒杯甩到不远处的钢琴上，对着钢琴师发起脾气来，“停下来！”
“你干什么？”林稚停下脚步，“胡乱对无关的人发脾气很有趣吗？”
“有趣。”苏航挑衅般地看着她，又侧目看向钢琴师：“换一首！”
钢琴上落满了细碎的玻璃碴，手指落上去都会刺出血来，可钢琴师神色不改，换了首曲目继续弹下去。
“别弹了。”林稚攥住他的手腕，迎上他的眉目微微怔了一下——是顾秋辰，“跟我走。”
“林稚！”
顾秋辰划破的手指已慢慢渗出血来，林稚坐在石阶上用纱布小心地包好，轻声向他道歉。
“不关你的事。”顾秋辰好脾气地笑笑说。
从咖啡馆出来，林稚才意识到自己没带钱包，而顾秋辰翘了班，也就不能坐咖啡馆到石正路的员工班车回去了。
“我们走路吧，也不是很远。”林稚站起身，拍掉身上的土说。
初夏的夜晚，带着一点凉意，两个人并肩走在宽阔寂静的公路上。林稚不时地抬头看看顾秋辰，他可真安静，安静得像她画在画册里的美少年。
“顾秋辰。”
“嗯。”
“你笑的时候比较好看。”
003
因为那天偷溜出去，林稚被爸爸关了禁闭，只能待在房间里画画，连学校也没去。
傍晚时，负责做饭的阿姨上楼来告诉她有同学来找她。
她想不出有谁会来找她，疑惑地走下楼，认出背对着她凝视着水族箱的背影，是顾秋辰。
“你没来上课，老师让我把模拟考的试卷拿给你。”他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望着她，又问，“你生病了？”
“没有。”林稚摇了摇头，“被我爸关禁闭呢。”
楼上的玻璃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发出不大不小的响声，顿了一下，又是“砰”的一响。顾秋辰跟在林稚身后和她一起上楼去看，原来林稚卧室的玻璃窗破了一个小洞，顺着洞的四周裂出了蛛网形状。
林稚想走近去看时，第三块石头丢来，差点砸到她。顾秋辰手疾眼快，将她整个挡到自己身后。大概是听到玻璃碎裂的声音，再没有石头丢上来，有个声音试探着喊了一声，“林稚？”
“谁在那儿？”
林稚走过去，侧过脸来用目光示意顾秋辰自己没事。
“是我。”街灯下探出一个人影，林稚认出来，是常跟在苏航身边的薛宁，“刚才在正门被你爸爸赶走了，只能这么叫你。苏航哥的腿伤了，你去看一下他吧。”
“我不去。”
“他伤得特别严重。”薛宁口吻哀戚地补充道。
林稚到底狠不下心来，叹了口气，问：“他在哪儿？”
爸爸在家里，要溜出去没那么容易，她只能拜托顾秋辰，让他给自己打掩护，“我就跟爸爸讲你要给我补习功课，最多一个小时我就回来。你只要在这里等着我就行，有你在的话他就不会上来查我……”
“好。”
林稚藏起来的那把后门钥匙被收走了，她只能翻墙出去。顾秋辰站在窗台边，有些讶异地看着她手脚利落地踩着墙边的花树，几下就翻到了墙外。
苏航的腿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擦破了一块皮，划了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并没伤到骨头。林稚赶到的时候，医生已经给他缝好了伤口，他正坐在病床边跷着那条缠好绷带的腿，一只手拿着别人替他削好的苹果啃着。
“你怎么来了？”
“不是你叫人找我来的吗？”林稚有些无奈地看他一眼，“那我走了。”
“站住！”苏航气结，“你既然来了就不问问我是怎么受伤的？”
“怎么受伤的？”
“开快艇摔下来了。”
“你爸爸说过，不准你玩那些东西。”林稚的口吻淡淡的。
“林稚你够了！”苏航的声音不自觉地扬了起来，他有些怨恨地看着林稚，“你走吧！”
“再见。”林稚一转身就走出了病房。
“别再来看我了！浑蛋！”苏航手里的苹果被丢到了病房的墙壁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回家之前，林稚去了一趟离那家私人医院不远的市立医院。在二号楼的观察病房里，她隔着厚厚的玻璃静静地看了一眼躺在里面的病人，搭在被子上插着输液管的那只手仍一动不动。
“也许永远也不会动了。”林稚想起医生当初下定论时一脸波澜不惊的神情。
他们见惯了生死，会有这样的反应理所当然。
“那就多赔他们一些钱好了。”苏航漫不经心，林稚挂着泪痕的一张脸猛地抬起来，凝视站在身旁的人。忽然间，她觉得他是如此遥远。
林稚赶回去时，刚好过了一个小时。她翻墙进去，偷偷溜回自己的房间，看到顾秋辰趴在窗台上已经睡着了。他好像很久都没有好好睡一个觉了，眼下有些发青。林稚没叫醒他，拿过自己的薄毯披在他的肩上，站在那里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再搬过自己的画板，画下了他熟睡的轮廓。
004
上课铃声已经响过十分钟了，林稚趴在桌子上望着教室门口，压低声音问顾秋辰：“美术老师不来了吗？”
“不来了。”顾秋辰正算着物理题目，应道。
“为什么？不是美术课吗？”
“我们都当自习上的。”
“啊……”
果然，有升学压力的普通高中跟她原来读的特长学校完全不同，林稚有些懊恼地想。沉默了一会儿后，她从书桌里拿出绘图本，一个人默默地用铅笔画起来，一边画一边还不时地抬头看顾秋辰。
“你在做什么？”顾秋辰侧过头来打量她手里的绘图本。
“不要动。”她眼睛亮亮地看着他，“你现在是我的模特。”
她的画画得很好，本来就是打算作为特长生升学的，几笔便将顾秋辰的轮廓勾勒出来。画到眼睛时，她的画笔顿了一下，笔尖在纸上滑动时，也带出了顾秋辰眼底的忧伤，那是他不自觉间常常流露出来的。
“顾秋辰，你有什么心事吗？”
顾秋辰愣了一下，摇摇头，“没有。”
他当然是在撒谎，林稚又不傻，但她明白，自己和顾秋辰认识没多久，算不上多么亲密的关系，他没必要向自己袒露心事。
林稚把那张画好的画沿着绘画册的边缘小心地裁下来，大大咧咧地递给顾秋辰，“喏，送给你，作为回礼，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
“毅行的时候，可不可以照顾我一下？”
每学期期中考试前，学校都会组织毅行。全体同学沿着环岛路徒步二十六公里，分班级出发。据说这是四中建校以来保持多年的传统。
走完第一阶段的十公里，林稚坐在路边休息时，揉着自己的腿夸张地对顾秋辰说简直快要断掉了。
“后面还有十六公里呢。”
“可以退出吗？”
“不可以。”
林稚把脸埋在双膝之间，重重地哀叹了一声，站起身拍掉身上的尘土继续赶路。第二阶段才开始不久，她就落在了班级队伍的最后面，顾秋辰散步似的甩着手里刚从路边摘的绒草，隔着一小段距离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不到半个小时，漫长的环岛路上，就只剩下他们两个孤单的身影了。
经过一片海滩时，林稚闻到一股烤鱿鱼的香气，饿着的肚子“咕噜噜”叫开了。
“我们去吃东西吧。”她回头向顾秋辰建议时，口水都快流下来，“吃饱了再走更有力气。”
“不可以耽误太久啊。”顾秋辰提醒她。
烤鱿鱼的摊位很小，周围支着几把遮阳伞，白色的餐桌旁只零星地坐了几个人。林稚要了三人份的巨无霸鱿鱼，坐在餐桌前眼巴巴地等着。那副馋嘴的模样看得顾秋辰有些想笑，不知为何，他的心竟莫名柔软了一下。
对于顾秋辰来说，林稚就像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异类，简单而快乐，仿佛她人生中唯一的烦恼就是毅行无法走完全程。
直到很久以后，顾秋辰才明白，那是一贯养尊处优得出来的全无心机，对这个残酷的世界，她一点也不了解。
吃完烤鱿鱼再走上环岛路时，林稚的肚子开始隐隐有些不舒服。她坚持走了一段，实在走不动了，站在环岛路上默默弯下腰，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滴。
“吃坏肚子了吗？”
“我……”
“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我……”林稚的脸红得无以复加，“只是因为大姨妈……”
顾秋辰明白过来，也跟着林稚一起红了脸。愣了片刻，他背对着林稚弯下腰，“上来，我背你。”
“不用，我休息一下就好。”
“上来吧。”
林稚犹豫了一下，默默地趴了上去，“顾秋辰……”
“嗯。”
“谢谢。”
林稚想起自己对顾秋辰说得最多的，大概就是这两个字了，好像在她每次遭遇困窘的时候，他都正好在她身边。
005
班主任出现在教室门口时，正在讨论考试成绩的同学们瞬间安静了下来。
“顾秋辰，你来一下。”
“是。”
等顾秋辰跟在班主任身后的脚步声渐渐消散，教室里才又恢复了刚才的嘈杂。大家继续讨论着各自的成绩，也有人在八卦顾秋辰被老师叫走的原因。这次考试，他从年级前十名退到了五十几名。
“听说他考物理的时候睡着了。”
“不是吧？”
“交卷时才写到一半！”
林稚趴在桌上，安静地听着周围的同学七嘴八舌的议论。
直到最后一节自习课的铃声响过，大家纷纷收拾好书包离开教室，她旁边桌上的试卷和书本仍旧那么平摊着，顾秋辰还没有回来。
林稚坐在那里，一直等到值日生都打扫完卫生，教室里只剩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她一只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在绘画册上默默地画着简笔画。
“你还没回去？”顾秋辰从办公室回来，看到林稚，愣了一下。
“你考试时睡着了？”林稚没回答他，只是兀自问道。
“是。”
“因为晚上打工太辛苦了？”林稚知道他不仅偶尔兼职去弹钢琴，每周还有四个晚上要去比萨店送外卖。
“还好。”
“顾秋辰。”
“嗯。”
“来做我的家庭教师吧。”林稚有些唐突地建议道。
“我在学校也可以帮你辅导功课，不需要你付钱。”顾秋辰委婉地拒绝了她，动作利落地收拾好自己的书包，“我等会儿还要去比萨店，我先走了。”
可林稚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她跟顾秋辰说过那么多次谢谢，总该为他做一点实际的事情。林稚打电话到顾秋辰工作的比萨店，“要一个海鲜至尊比萨，送到永森路178号。”
顾秋辰骑着比萨店的电动车把保温好的比萨送到林稚家里时，林稚已经换好运动服准备和顾秋辰一起出门。
“你做什么？”
“和你一起送比萨啊。”
顾秋辰哭笑不得，看着一本正经的林稚，她甚至还戴了一顶安全头盔，“我后面还有十个比萨要送。”
“没关系的，我陪你。这样你就可以在路上给我讲物理公式了。”
林稚说到做到，真的骑着她的电动车不紧不慢地跟在顾秋辰身后，陪他一起上下楼送比萨时，还不时地看自己手心里写下的小抄，问他那些复杂公式的含义。
“你可以明天回学校再问我的。”
“但我今天的作业怎么办？”
“你不是从来都不做作业的吗？”
“我现在开始做了。”林稚一脸严肃。
顾秋辰很快就送完最后一个比萨，林稚跟在他身后往比萨店的方向骑回去。穿过喧闹的中心主路时，林稚歪歪扭扭地同另一辆横着驶来的电动车撞到了一起。整个人直接摔到地上，手肘瞬间被刮破，她疼得“嘶”了一声。顾秋辰急忙停下车，跑到她身边把她扶起来，林稚踮着脚一瘸一拐地走到路边。
“不会骑就不要上路了。”跟林稚撞到一起的人只是车子歪了一下，摆正车头后很快就离开了。
“我第一次骑。”林稚撇撇嘴，对顾秋辰说，“今天放学才跟阿姨借的车子……”
“不会骑还要上路……”
“因为你的送餐车不能载人啊。”
顾秋辰的心里像下了一场小雨，雨丝顺着他不设防的边际，慢慢流进浅浅的心窝里。
“疼吗？”
“疼……”林稚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在附近的诊所给刮伤的伤口消毒时，林稚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顾秋辰看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的样子，忽然觉得她就像个很小很小、还没长大的孩子，任性又胡闹，一颗心却无比透明。
他把电动车送回比萨店，骑着林稚那辆小电动车送她回家。林稚坐在后座上，一双手紧紧抓牢他。
“顾秋辰。”
“嗯。”
“谢谢你做我的家庭教师。”
006
林稚估算好时间，骑着爸爸给她新买的车到小区口等着。在她默数到九十三时，顾秋辰骑着自行车的身影在不远的公路上出现了。
“嗨！”林稚用力挥手跟他打招呼。
“你不坐车上学了吗？”
“以后我就可以和你一起上下学了。”林稚说着，露出一个粲然的笑。
她一天里有超过十二个小时跟顾秋辰在一起，不是在学校，就是在她家。她喜欢听顾秋辰给她讲那些复杂的数学题目、物理公式、化学方程式，这些枯燥的东西在顾秋辰的描述中竟然变得有那么一点可爱了。
月度小考时，林稚的排名已经升到了班级中等位置，林爸爸为此甚感意外。他最初要给林稚转学，只是不想让她再跟苏家那个小子混在一起，完全没料到林稚真的会在普通高中里学习文化课的知识。
吃饭时，他很开心地问林稚想要什么奖励，林稚认真地想了想，说：“给我买一辆自行车吧。”
“只是一辆自行车吗？”
“嗯，我想骑车上下学。”
“我的小林稚好像长大了。”林爸爸走过去摸了摸她的头，温柔地笑道。
林稚第一次骑车上学，跟在顾秋辰身后才找得到班级的停车位。
两个人并肩走去教室时，林稚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书包的侧兜里掏出两张话剧票，“我爸爸给的，请我们去看话剧。”
“我没时间看……”
“用给我补课的时间就行。”林稚说着把其中一张票塞到他的手里，小大人一样故作严肃地对他说，“顾秋辰，你要适当放松一下自己。”
“好。”
那天出门前，林稚还有一点紧张，她把衣柜里的衣服全都丢到床上，反复比较到底穿哪一件更好看。她还几乎没穿过除校服以外的衣服见顾秋辰。她几乎把所有的衣服都试了个遍，才终于选出一条鹅黄色花朵裙摆的连衣裙。那条裙子让她看上去格外乖巧。
她喜欢自己在顾秋辰面前像一个乖孩子。
开始检票前的一个小时，林稚就到了话剧院，坐在等候区的长椅上等着顾秋辰。话剧演出前的十五分钟开始检票，周围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林稚在有些拥挤的人群中搜寻着顾秋辰的身影，想看到他挥手招呼她。但直到演出都已经开始半个小时了，等候区只剩下林稚孤零零的一个人，顾秋辰也没有出现。
“林稚！”终于有声音喊出她的名字，却是苏航。她想不到怎么会在这儿遇见他，他若是来看话剧的话，提前半个小时就该入场了。
“你在等谁？”
林稚垂着眼没吭声。
“你在跟那个好学生顾秋辰约会吗？”
“跟你没关系。”
“你喜欢他？”
“你乱讲什么？”虽然极力否认，林稚却心虚得不敢看苏航的眼睛。林家同苏家是世交，他们从小一起长大，苏航不会看不出她的心事。
“那这些算什么？”苏航把一直拎在手里的牛皮纸袋甩到林稚面前，有几张照片滑落到地上。林稚弯腰拾起来，看到上面并排坐在一起的她和顾秋辰。她把牛皮纸袋里的照片都翻了出来，上面有在环岛路上顾秋辰背着她的背影，有她骑自行车追在顾秋辰身后笑闹的模样，还有顾秋辰写卷子的时候，她缩在座位上在绘画册上画出的他的侧脸。
“你找人偷拍我？”
“你是故意接近他的吗？林稚，你究竟是在赎罪还是怎样？你是不是想在他面前扮演一个好人？”
苏航的眉毛都竖了起来，而林稚完全听不懂他究竟在说些什么。
“顾秋辰为什么没有来你知道吗？”
“为什么？”林稚怔怔地问道。
“住在302特殊病房里的那个人今天突发了状况，正在抢救……”苏航的声音冷冷的。
302病房……
林稚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脑袋里轰然炸裂了。
007
抢救应该早就结束了，林稚的后背紧贴在墙壁上，偏过脸打量回廊，已经空无一人。她长舒一口气，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脚步极轻地穿过长长的回廊，停在302病房的外面。隔着玻璃窗，她看到了那个躺在病床上的女人。
她常常挑没人的时间悄悄来探望她，医生跟苏航他们讲过，像病人那种情况，多和她说话或许还能祈祷有奇迹发生，所以林稚便经常去病房里跟她讲话，给她讲那些发生在身边的小事。但她一次也没有遇见过她的亲人，所以她并不知道那人就是顾秋辰的妈妈。
但苏航家明明应该给了他们医疗费，为什么顾秋辰还要在课外那么拼命地打工，以至于累到在物理考试的时候睡着呢？
林稚想不通。她更想不通，为什么非得是顾秋辰呢？
她觉得命运真是太爱跟人开玩笑了。
“我很喜欢他……但是我想，我再也没有资格喜欢他了。”她低声对躺在床上的顾秋辰妈妈说，鼻子一酸，眼泪就滚落下来。有几滴落到了顾秋辰妈妈的手上，林稚如眼花一般，看到那只手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第二天，顾秋辰也没有去学校，林稚去找老师打听，才知道他并没有跟老师请假。她借故翻看花名册时，悄悄记下了顾秋辰家的住址。
那是一片老旧的小区，几年前就说要拆迁，拆到一半却停了工，所以除了还能住人的老楼外，附近都是拆得七七八八的破房子。林稚骑着自行车在狭窄的小路上七拐八拐的，终于找到顾秋辰家住的那幢楼。
门铃早就不响了，她一只手在铁门上拍得“砰砰”响，大声叫着顾秋辰的名字。过了好久，防盗铁门内侧的那扇门才打开一条缝隙，林稚看到里面身子微微有些摇晃的顾秋辰。
“你怎么来了？”
“你没去学校，所以……”林稚进屋时，被脚下的东西绊了一下，差点儿栽到地上。下意识地拉住她的顾秋辰的手好烫！
“顾秋辰你发烧了？”林稚拽住他，把他的身子扳过来，一只手探过去，贴在他的额头上，感觉温度高得吓人，“烧了多久了？”
妈妈的病情忽然恶化，让顾秋辰一直紧绷的神经拉到了极限。当她终于脱离险境时，顾秋辰紧绷的那根弦也终于松垮下来。
林稚让他躺在床上，从冰箱里找到冰块包在毛巾里，给他敷在额头上。冰块很快就化了，林稚又不停地把毛巾在冷水里浸湿，给他擦拭身体。折腾了一夜，顾秋辰的体温才终于降了下来。
天快亮时，林稚伏在顾秋辰的床边睡着了，一只手还抓着已经捂得温热的毛巾。
林稚醒来时，顾秋辰的床已经空了。她听到从厨房传来的声响，循着声音走过去，就看到站在厨房里忙碌着的顾秋辰。
“我做了菠菜面，马上就可以吃了。”顾秋辰的声音里还带着浓重的鼻音。林稚揉着眼睛，乖乖地“嗯”了一声。
和顾秋辰对坐在餐桌旁吃着菠菜面时，林稚脑海中有个赶不走的念头，仿佛她现在所经历的这一切都只是个梦。她必须非常小心，不敢轻举妄动，才能不把自己从这个梦境中吵醒。她心里清楚，一旦顾秋辰知道自己跟那件事有关，他们之间将再不会有这样的好时光了。
“你怎么了？”顾秋辰看着有些局促的林稚问。
“没怎么。”
“对不起那天没去看话剧，你等了很久吗？”
“没有很久。”
“喏，为了补偿你，我们再约一个地方吧。你想去哪儿？”
“游乐场。”林稚下意识地答道，小时候爸妈总答应陪她去，却总是忙工作，等到她长大了，又不想去了。
“好，周末我们就去。”也许是顾妈妈抢救成功脱离了险境，顾秋辰眸底的神色也终于有了一些光彩。
008
星期天的游乐场到处都挤满了笑闹的孩子。
林稚走在顾秋辰身边，仍然感觉有些尴尬，负疚感令她几乎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所以她也没有注意到顾秋辰脸上同样尴尬的神色。
看到有西部牛仔的拍照布景，顾秋辰牵着林稚的手走过去，在摄影师喊下“茄子”的一瞬间，两个人同时露出了微笑。只是林稚的笑看上去是那么忧伤。有个拎着金鱼的小朋友跑过来时撞到了林稚，金鱼也掉了出去，在干涸的沙地上一呼一吸着。
林稚急忙用手把它捧起来，让顾秋辰把水瓶里的水倒在她手里，就那么一直捧着金鱼，把它送到捞金鱼的摊位上。
“我们一起捞金鱼吧。”林稚孩子气地对顾秋辰建议道。
“好。”
他们买了鱼网，蹲在那里，和一群七八岁的小朋友一起捞得不亦乐乎。水珠溅到顾秋辰的脸上，林稚喊着“等一下”，抬起一只手帮他擦掉。那一瞬间，顾秋辰的心仿佛都要碎掉了。
他特别想问林稚，为什么，为什么要那样做？
为什么要转到四中来？
为什么要到他们班？
为什么要救路上那只猫？
……
为什么明明像个善良的傻瓜，却偏偏做出了那样的事？
离开捞金鱼的摊位，两个人又跑去坐摩天轮。林稚告诉顾秋辰，有人说，坐摩天轮到最高点时，能看到幸福的模样。她一直想知道，幸福究竟是什么样子。等他们坐的摩天轮慢慢转到最高点停顿的片刻，忍了许久的顾秋辰再也忍不住了，他声音很轻地问林稚：“为什么？这样左右别人的人生是不是很有趣？”
林稚整个人都愣住了。
她知道，自己小心坚守的梦境终于该醒过来了。
“你们这样的人，做什么都是看自己的心情，觉得有趣就去做，觉得没趣就不做，接近我是不是很有趣？”
“不是那样的！”林稚想为自己辩解，喉咙却哽咽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摩天轮在她的沉默和顾秋辰的控诉中缓慢运行着，她看着这个城市的风景在自己眼前慢慢展开又落幕，就像他们之间还没开始却不得不结束的感情。
是苏航跑去找了顾秋辰，给他看了他手机里存放的两段视频。一段是他在学校里玩滑板，从体育馆的看台上玩高空动作完美落地到篮球场上，周围都是欢呼声和尖叫声。他对着看台中间的林稚喊，林稚，我喜欢你。
他像个旁白似的对顾秋辰说：“看，我们就是从那天开始在一起的。虽然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但那才是真正的开始。”
他放给顾秋辰看的另一段视频，是他开着快车在公路上行进。视频的画面一直在抖，坐在车后座的两个人不停地笑闹，而他身边那个有点儿紧张地说他的速度太快了的声音，是林稚的。
“我们还可以再快一点儿。”
“嗯，讨厌！苏航！”林稚的声音里分明带着笑意。
然后只听见“砰”的一声，晃动的视频终止了。
顾秋辰知道，终止的原因，是他们的车子撞到了人。而那个人，就是他的妈妈。
苏航家理应承担顾秋辰妈妈的费用，但他们的律师在监控视频里看出了破绽。顾秋辰的妈妈走到马路中央时，人行道的红绿灯正好变为红灯，苏航飙车超速固然有错，但若是打官司的话，顾家也未必能赢，所以苏航的爸爸理直气壮地没有支付他们赔偿，只象征性地给了一些钱。所以顾秋辰才要那样辛苦地打工赚钱。
“这样，我们来做笔交易吧。”苏航揽着顾秋辰的肩膀说。
“什么交易？”
“我们会负责你妈妈后续手术的所有费用，但你要保证，离开林稚。”
“好。”
顾秋辰定定地看着苏航，他的眼睛如同星夜一般，沉寂而忧伤。
009
事情发生那天，苏航刚满十八岁。生日宴会后，朋友们起哄让拿到驾照的他带他们出去兜风。
“好啊。”苏航站起身来，拿起爸爸送他的那辆车的车钥匙走出门去。林稚不放心他，也追了出去。
他们四个人在中环路上把车开得飞快，林稚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慢一点！苏航！”她一直在提醒他。
听得不耐烦的苏航伸出一只手揽住林稚的肩，用一个吻堵住她的嘴。“嗯！”挣脱开的林稚的脸红得发烫，“讨厌！苏航！”
然后只听见“砰”的一声，他们的车子撞到人了。
有好多次林稚都想，如果自己当时不在车上，如果她从一开始就阻止苏航开车出去，如果苏航没有倾身吻她，那场车祸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也是从那一天的那一刻开始，她和苏航的人生开始慢慢走向不同的方向。然后她遇见了顾秋辰，完全不同的顾秋辰。
他大方、乐观、坚强。他不笑的时候嘴角下垂，像是藏着许多心事。可笑起来时，却像五月的星夜般璀璨。
他让林稚看到了完全不一样的世界，一个没有喧嚣、一个人也可以独登舞台的世界。
后来，林稚常常会梦到那天在游乐场跟她见最后一面的顾秋辰。
摩天轮缓缓下降，最后停下来时，林稚终于忍不住哭了。
她从不曾那样哭过，像一个失去心爱的玩具的孩子。
“顾秋辰。”她哭得抽抽搭搭地叫他的名字。
“嗯。”
“顾秋辰。”
“嗯。”
“我喜欢你。”
“我知道。”
“顾秋辰。”
“再见，林稚。”
他们在摩天轮下分了手，顾秋辰径自向游乐场外走去，背影挺拔坚定。
他没回一次头。
010
顾秋辰的妈妈在第二年春天醒了过来。她对顾秋辰说，在她模糊的意识里，记得有一个女孩，常常坐在她的病床旁，跟她讲了许多许多的话。她还记得最后一次，那个女孩在她的床边哭了，眼泪掉落在她的手上。
“大概就是从那一刻起，我开始想醒过来了。”她笑着跟顾秋辰分享这段梦境般的经历。
而顾秋辰知道，那个女孩，一定是林稚。
许多年以后，顾秋辰已经到了一个可以被称之为青年才俊的年纪。他在陪客户参观一场画展时，看到了一张素描的铅笔画。是一个少年趴在窗台上熟睡的模样，肩上搭着一条织满彩虹和花朵的薄毯。
那幅画的名字，叫《星夜的恋人》。
顾秋辰想起他十七岁那年遇见的林稚，那个在课桌下悄悄递给她一只手的林稚，抱着受伤的猫慌慌张张地冲进教室的林稚，毅行时被烤鱿鱼馋到要流口水的林稚，坚持要他做她的家教只是为了改善他的生活的林稚，在他生病时彻夜守在他身边的林稚。
然而，再也没有那样一个林稚了。
那个最后在摩天轮上哭着喊他的名字的林稚。
“顾秋辰。”
“嗯。”
“我喜欢你。”
“我知道。”
“顾秋辰。”
“再见，林稚。”
——我也喜欢你。
这句话被顾秋辰藏在心底最深处，却永远也不会说出口了。
就像他同样不会告诉林稚，一个男生离开的时候，如果头也不回，那可能是因为——
他哭了。
更新时间: 2019-12-10 2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