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惊蛰小白
【壹】
小丫鬟进书房通报,言大门口有位背着荆条的俊美男子。
歪坐案前的女子懒懒吐出二字:“长相?”
“丰神俊朗,有英武之气。”小丫鬟答得认真,“他单穿件中衣,隐约显出身材极好。”
女子提起些兴趣,缓缓起身,月白色长袍掀起道道涟漪:“见一见罢,免得皇上又怪我不经营人际。”
朱门朝两旁打开,白衣墨冠的女子不疾不徐迈出来,眉目顾盼间若寒梅傲然。这便是自幼拜在隐世大家弥岳老人门下,钻研诸家学派治世奇谋,随后出山科考夺魁,任吏部侍郎,掀起全国上下治学、政略新风,年纪轻轻就被破格提拔的——吏部女尚书虞冰。
摘星辰易,博虞冰一笑难。
民间称她,不笑尚书。
裴闻峰痴了一瞬,经旁人提醒才慌忙开口,表明来意。
他自小与亲父戍守边关,此番回京述职听信朝中流言,认定吏部尚书虞冰祸乱朝纲,不仅上奏弹劾她,更扬言要在朝堂上给她难堪。
而后一连七天,虞冰称病不朝,暗中破获宸朝史上牵连最广的贪腐案。此前泼她脏水的众多朝臣,无不是被她抓住把柄之人。裴闻峰自知理亏,便效仿古人负荆请罪。
“原来是——”虞冰目光冷冷地扫过那紧窄有力的腰身,盯上那线条清晰的面庞,“认定本官以色侍君的那位。”
裴闻峰梗着脖子:“恳请虞大人不计前嫌,明日与我一同上朝。”
“本官前段时日查案,没时间上朝。”虞冰走近半步,压低声音,“眼下女子月事,已告假。”
闻言,裴闻峰“腾”地一下弹出丈许。
透过薄薄的中衣看去,他浑身涨红,活脱脱是煮熟的虾子:“你、你要是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这种事,将军想怎么帮本官?”
“不不——不是此事!别,别的都行!”面对斯人,他竟比面对敌军还紧张。
她面不改色:“说起来,是有个小忙要劳烦将军。”
他抬眼,对上那冰凉的眸光:“但但、但凭驱使。”
“将军在这方面大可一展所长。”
“哪、哪方面?”
她气定神闲道:“长相。”
【贰】
宸朝乾佑三年,突厥作乱,回纥配合宸朝军队平叛有功,边关势力遂强。
今岁,回纥遣使进京接受封赏,回纥可汗爱女叶伽公主同行,欲入塞和亲。
宸帝李灏弱冠即位,册立中宫之事一拖再拖,致使诸方势力对后位虎视眈眈。收到叶伽公主入京奏疏之日,李灏密诏虞冰进宫,商讨应对之策。
此当是京城难得的盛事,叶伽公主的随行队伍浩浩荡荡穿过长街,艳丽的回纥服饰令人眼花缭乱,以虞冰为首的接待官员迎叶伽公主于皇家驿站。
驿站花厅。
头戴冠冕,身着朝服的虞冰,慢条斯理地打量眼前的裴闻峰:“脱了。”
“……”穿玄色甲胄的裴闻峰懵了。
“陛下设宴,将军奉旨护送公主入宫,衣着不宜朴素,换上本官准备的戎袍罢。”虞冰朝身边一书生模样的青袍文官——吏部侍郎宋印点点头,离开前提醒了句,“爽朗清举,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方可欢喜。”
裴闻峰以为虞冰在夸他,对着那走远的身影傻乐良久。
虞冰先行进宫面圣,御书房内龙涎香熏她不觉皱眉。
熟悉的脚步声传来:“朕已提前命人把香拿走,未料还是熏着你。”
她后退半步,恭敬行礼。
李灏言语间皆是不可点破的宠信:“你与朕自小相识,老师又早有预言,若你愿将遗诏拿出来,早些坐实后位该多好。前日,连老太傅都上书敦促朕册立中宫。”
虞冰抿嘴,眼底却无笑意:“江山之诺在前,花信之约在后,陛下放心。”
李灏早年尚为太子时,亦拜于弥岳老人门下,与虞冰有同门之谊,又曾朝夕相处,是青梅竹马之交。弥岳老人预言,虞冰有平天下之凤姿,可为治理江山之能臣,若其花信之年国无天灾战祸,便可迎她入主中宫,建不世功业。为此,先皇驾崩前留下一道赐婚遗诏交由弥岳老人密藏,待时机成熟再公之于众。
如今,距虞冰花信之期,不足两岁。
“总这么冷,还嫌旁人参你不近人情的折子少么?”李灏朝她伸手,“这世间能容你护你,予你天地之人,唯有朕。”
她望着那拥有至尊权力的手掌,象征性拿指尖触了触,内心平静无澜。她自幼为天地生民立心立命,师父告诫她切忌动情。李灏待她至诚,她亦并不厌弃这种关系,若能大利苍生,那么答应李灏入主中宫,也是一件好事。
“都安排好了?”李灏问,“朕可听闻那叶伽公主眼光极高。”
“眼光若不高,美人计怎会奏效?”虞冰想起那只“红虾子”,不觉松了松神色。
叶伽公主偏好美男子一事乃回纥王室密辛,宴会之上,叶伽公主对这位“姿色上乘”的小将军格外留心,屡屡朝他举杯致意。裴闻峰则后知后觉,不时瞥向虞冰,仿佛喝酒吃菜都得她首肯。
【叁】
紫金戎袍衬得那腰背越发笔挺有力,气质更是洒脱不羁。傍晚暖风拂过,带出那眼角眉梢的俊朗神采——裴闻峰的高调装扮,引来宫人侍婢频频侧目,直叫他双耳涨红,无所适从。
宴席过半,叶伽公主唤出回纥舞姬献舞,舞蹈所用花球忽散出刺鼻黄烟。只听叶伽公主尖叫一声“有毒”,殿内嚷嚷护驾的、四处逃窜的、掩住口鼻躲在桌底的,皆乱作一团……
虞冰快步朝李灏走去,却被猛地拽住,脚下一个趔趄,扎扎实实撞上一个陌生胸膛,直撞得眼都晕了。她低声冷喝:“放肆!”
那身体僵住,似烧得发烫的硬铁。
御林军冲入殿内,门窗大开,晚风灌入,黄烟四散殆尽,众人丑态毕现。
众臣惊慌未定,惟有那高位上的至尊之人依旧从容,处变不惊。而头一个不顾安危上前护卫叶伽公主的,竟是那文弱书生样的宋印。
李灏勾起唇角,端过酒杯抿了口,笑称此事乃是答应公主开的小玩笑。
场面顿时稳了,虞冰眉头锁得愈深,心下一片清明。
他不希望裴闻峰接近叶伽公主。
她器重提拔的宋印,竟是他的人。
他到底是不信她。
筵席散去,李灏摆驾御书房,虞冰奉旨随行,一路沉默不语。
“气朕未事先告知你?”李灏问。
“微臣不敢。”
“朕并非信不过你的判断,只水清无鱼,云州裴家太干净。”晚风拂乱她鬓角的碎发,不经意乱人心神。他伸手至她耳畔,却终是停住,在那瘦削的肩上拍了拍:“朝廷正值用人之际,等叶伽公主走了,朕就让裴老将军割爱,把儿子留在朕的兵部。”
离开御书房,虞冰迎面遇上身形有些佝偻的老太傅,躬身作揖。
老太傅是两朝元老,皇帝的启蒙恩师,门生遍布天下,虞冰虽与他时有政见不一,但向来是敬重他的。
夕照落在迂回的宫墙,虞冰步子迈得专注而稳当。宫门外有人唤她,朝她大步奔来,在她面前堪堪停住。橙红霞光洒在眉眼间,除了映得那“红虾子”双颊更艳,还平白多了一分赤诚。
“等我?”她眸光轻闪,面色如常。
他点头:“护、护你回去。”
她未应声,径直朝前走,像是默认。
他紧巴巴跟上,嘴咧得能容下个拳头。
裴家手握军权,坐拥云州,虽世代忠良,然终究是外姓人,免不得受帝王猜忌。
裴闻峰一旦留京,便是李灏牵制云州裴家的质子,他那一身抱负怕是要折了。
虞冰见那“红虾子”笑得没心没肺,灿若朝霞的样子,莫名对那笑容起了羡慕之心。
【肆】
端午佳节方过,宋印封侯,帝王为叶伽公主与宋印赐婚,成就邦交之好。
和亲的阵仗远超过那使团进京的排场,宝马香车花满路,尽显天朝气度与神圣威仪。
虞冰代天子送亲,一路行至郊外,分别时宋印心怀歉意,欲言又止。她反过来宽慰:“侯爷,被皇上看重乃臣子之幸。你我共事良久,此去道阻且艰,若到抉择关头,望你能不负当初入仕兼济天下之志。”
宋印深鞠一躬:“圣心似浩海,大人珍重。”
回程时,虞冰独自转道弥岳山祭拜老师。自老师七年前病逝,她便再没回来过。此番她心有疑惑,碑前一立便是白昼成日暮。山林葱郁,暮色苍茫,青衣素衫包裹住她茕茕孑立的孤独背影,仿若这巍巍弥岳山峰发出落寞的一声叹息。
她骤然回首,目光穿过层层掩映的青竹,朝那个不顾体统,连日来一直跟在身后保护她的人望去。
天光落尽之际,掩在暮色里的裴闻峰如猎豹冲刺而来,利剑出鞘寒光乍起,电光火石间已替虞冰挡去三支暗箭。
蒙面杀手将他们围住,轮番的进攻快速消耗着裴闻峰的体力。刀光剑影,带着重重杀气,掠过他的鬓发,在他腮边擦出血痕,她的素衫已染上他的血。
杀手几番猛攻不下,纷纷退至三丈开外,伺机而动。
裴闻峰仗剑单膝跪地,紧握住虞冰的手,眸中杀气似能吞山噬河。
她命令他:“留下我,你可以脱身。”
“你要信我。”
“这是我的劫数。”
他目光坚定,铁水浇铸般说出三个字:“我来挡。”
那一瞬,她浑身坚冰被骤然击碎,心绪翻涌,,不可遏止。她脑中铺天盖地闪过的不是生死存亡,不是天下苍生,是四海之大,竟还有他。
有人是九天的皓日,到底是信不过她。
有人是隐匿的鬼魅,时时要取她性命。
有人是笨拙的棋子,却甘愿为她而死。
虞冰不记得这场博杀是如何结束的,她左肩中箭,倒在他身旁那刻却忽地想到:那“红虾子”脸上有伤,当初府门外看中的这一副刀刻斧凿的好皮囊,此番会不会破了相。
皇帝禁军与裴家护卫赶到时,场面极为惨烈。二十多个杀手皆被斩杀,虞冰浑身血污,昏迷不醒,裴闻峰身中数箭,多处伤口深可见骨,右手虎口撕裂,血肉模糊。众人要将二人分开带走时,发现虞冰的手被裴闻峰死死攥着,两名护卫上前帮忙才掰开。
【伍】
尚书被刺,将军重伤。
龙颜震怒,李灏不顾众臣反对,执意接虞冰入宫养伤。
盛夏时分,虞冰身体无大碍,李灏却依旧将她留在宫中,要她尽快拿出遗诏,答应入主中宫。
虞冰不允,在宫中起居如常。
她落得清闲,煮了茶在小院中一待便是半晌,静得如同一尊白玉雕像。不经意有微风拂过,带起炉底燃烬的纸灰,连着弥岳山的真相,一道被她捻碎在指尖。
宫人嚼舌根,说那裴小将军伤势反复发作,太医一连几日皆连夜赶到裴府急诊。消息传来时,虞冰正在练字,未留神手腕一顿,使得笔锋陡转,坏了字的气象。
翌日朝堂,御史大夫、六部众多官员、国子监贡生联名上书,奏请虞尚书还朝议事。李灏顶不住朝堂压力,被迫准奏。
离宫前,虞冰于御书房面圣,李灏端坐案前迟迟未开口,俨然一场君臣对峙,再不是挚友相交。
“若无遗诏,朕恐保不住你。”
“皇上,微臣问心无愧。”
虞冰不过在宫中多待几日,便能煽动朝堂清流集体对皇帝施压,如此影响一旦显露,无疑是逆龙鳞之举,只会惹来上位者的忌惮。
两相生疑——她与皇帝,终究逃不过这一步。
宴请叶伽公主的宴会上设计,在吏部安插宋印,弥岳山被暴露的行踪……桩桩件件的背后,莫不有着她不愿琢磨的身影。
轻轻一卷遗诏,竟轻易斩断了旧日深厚信任。
试问这天下民心,她在为谁而挣?
月上中天,裴府。
虞冰静立于塌前,拿目光描摹那人被月光染得苍白的面庞。
长睫微颤,他隐约察觉床边来人,睁眼灿然展颜,深以为是梦境,侧身捉住素手握入掌中,呢喃:“你又来啦——”
“常——梦见我?”
“不是日日来的么?”
他再傻笑,像是梦里相见,不会羞赧脸红。
她微怔,缓缓将手抽出:“身子好了,来寻我。”
他总算清醒几分,却只隐约瞧见个熟悉的素色背影。
【陆】
不知是宫中太医妙手回春,还是因着那冰山般的人在梦里留下的淡淡一句,总之裴闻峰不久便能下地行走,不过月余,身体已大好。
很快,裴闻峰上殿请罪,言伤势虽愈,却无法再执剑沙场,愧对陛下厚恩。
老太傅迈步上前,花白鬓角不减其朝堂气度与抱负,他直荐裴闻峰入吏部,补吏部侍郎的缺。
裴闻峰将门出身,若再进兵部,恐难以避嫌,极易被人安个监守自盗的罪名。
皇帝此前安排,摆明要动裴家。要保裴闻峰,最有效的法子就是借老太傅之手,让他进吏部。而兵部的位置,虞冰早前就选调了老太傅的心腹门生。
一场瞒着皇帝的交易,进行得不动声色。
殿前议事之际,李灏面色如常,当场准奏,还叮嘱裴闻峰好好替虞冰分忧。
退朝时,她望一眼高高在上的李灏,眸中尽是数九寒天的霜雪,化不开,融不掉。
自少时便建立起来的信任,骤似大厦之将倾。
君臣间的权力博弈,是横亘眼前的万丈沟壑。
她未曾开口,神色却不过是一句:臣,尽力了。
裴闻峰立在殿外,因伤消瘦的面庞失了神采,反倒愈加深邃。见她迎面走来,那满心满眼的喜悦藏也藏不住。
“笑什么。”虞冰与他擦身而过。
他顺势跟上:“得偿所愿。”
“朝堂不比疆场,水深。”
“无妨,有大人在。”
自裴闻峰入职吏部,朝中党派之争忽然泾渭分明起来。
以虞冰为首的清流一派,掌管吏部、兵部,同时有云州裴家军权傍身。老太傅则把控着户部、工部、刑部,与虞冰相抗。
天方蒙蒙亮,裴闻峰便去虞府等她一道上朝。夜了,不管处理公务到多晚,都要先送她回府,见她安然入府,才转身归去。同僚笑他妄想捂热冰山,他却心无旁骛,不改赤忱。
各地官员底细,朝中大臣动向,冬日军需补给,边关守军赏罚……无一不在虞冰掌控之中。然入冬后,形势不再乐观,皇帝与她嫌隙渐深,不提迎她入宫之事,反而几次三番借老太傅打压她,防她忌她之心昭然若揭。
虞冰调动弥岳老人在各地的关系,雪片似的密报涌入吏部,她定在案前一坐便是三个时辰,裴闻峰一陪便也是三个时辰。
起初她不习惯,日子久了,竟什么事都顺手交待他办,转身不见他,下意识就是一声“他在哪儿”。
时值深夜,她依旧伏案理政,间或抬首跟他确认些消息,间或思虑入神浑然忘了目光仍落在那人身上。
待她回神,不解他为何又成“红虾子”:“脸怎么红了,不舒服?”
“没、没——”他慌乱中弄乱案卷,又错手将砚台打翻。
她看不过眼,起身行至他身侧,三两下将他的桌案恢复条理,又拈起其中一页来读,不自觉地轻倚着他的座椅靠背。
一阵隐隐的女儿家暗香袭入他鼻息,他唐突抬身欲让座,反倒被那素手缓缓按住肩:“这才几日,裴侍郎政见已如此独到。”
他脱口而出:“是大人调教得好。”
虞冰一愣,将目光从纸间移至那“红虾子”脸上,惊觉二人贴得如此之近,近到他潋滟眸光里能清晰照见她不曾外露的心悸。
他知冒犯,急得连眼都涨红。
她后退半步,低声一句:“你,放肆。”
刹那,平白胭脂染了雪。
【柒】
除夕夜,虞冰早早遣了府上众人回家吃团圆饭,独自走上空阔长街。
她自幼无父无母,师父说这天下万家灯火,是她的宿命。她过去不懂,曾埋怨师父强令她隐藏天性天赋,喜不能形于色,哀不可示于人,才情须逊太子三分,谋略不向皇家外露。
如今她才知其中煎熬,只因经世辅国,还是更进一步,皆在一念之间。
前往弥岳山之前,她已发现自己手中遗诏,是两份。
大雪不期而至,若春夜起舞之柳絮。
她看雪看痴了,打个寒战,肩头不觉被带着熟悉温度的玄色皮裘裹住。她被他环着,也不挣开:“又跟了我多久?”
他环着她,未松手:“不到一个时辰。”
她略抬眼,便是淡淡冷霜落入他眼底星河。
“那日弥岳山拿命救我,不值得。”
“天下,不能没有大人。”
“自入世之日,我从未想过保全自己。”
他心头一窒,腾起比沙场作战更甚的孤勇与胆气,猛将那冰山般的人儿按入怀里:“你是我救的,命只能还给我。”
周身的温度与力道在她心中撕开一道风口,有暖流灌了进去:“我是不晓情爱为何之人,所思所行,不过利用你。”
“愿你物尽其用。”
他握住她的手不放,像是要将她一直牵出风雪。
开春后,朝堂局势越发紧张。
老太傅屡向虞冰发难,皇帝李灏几度削弱虞冰的影响力。明明波涛暗涌,然虞冰上朝议政一切如常,叫人捉摸不透。
入了六月,东南水患,河堤塌陷,引发十年一遇的水灾。
户部急拨钱粮赈灾,可赈灾款项遭层层贪墨,到了八月,百姓仍旧苦得连口米汤都喝不上。民怨四起,朝廷恐地方上横生变数,欲派钦差前往地方赈灾,同时彻查贪墨一案。
东南奏报地方流寇为患,众臣噤若寒蝉,唯恐接这烫手山芋。有人提议调动云州裴家军,让裴闻峰领去东南,如生民变,一力镇压。
虞冰一把拦住正欲上前请缨的裴闻峰,快步出列伏地请命,无丝毫犹豫。她余光扫见老太傅,无外乎是深沟皱纹之间透出得逞之色。
虞冰离京那日,皇帝瞒了众臣,微服出宫。
马车之中,贵公子装扮的李灏冷着脸,命令虞冰跟他回宫:“豁了命去东南,就为保一个废人,你是自找死路。”
“若陛下全力支持,臣定当竭尽所能保住东南。”虞冰眉眼如凝重霜,“也必定不惜代价保住裴侍郎。”
“好——你好!”李灏强抑愤懑与不甘,与虞冰相交十数年,未能得着她半分私心偏护,反倒被那半路杀出的区区武夫抢了去,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哄女朋友睡觉的故事
马蹄声踏过城门,车轱辘滚滚向前。
见李灏远去,虞冰紧捂双唇,猛地咳出久淤胸口之血,无奈自语:“是谁要我死,我的存在又威胁了谁?你当真不清楚吗?”
车帘忽被掀开,马前小卒跳上车紧张地将她接在怀里:“是中毒?”
“一时气血上涌,歇一歇便好。”虞冰双眉微蹙,“不是不让你跟着吗,擅自离京乃大罪。”
“能否有命回来领罪还未可知。”裴闻峰顶着小卒的帽子,红着脸梗着脖子,说得格外义正词严。
见她板了脸,他悻悻收了声,任凭她靠着,僵得不敢动弹。
二人呼吸之间,空气竟一点点尴尬地发起热来。她身子微微一颤,他便多一分紧张。
末了,听她轻叹一句,竟不是责怪:“怎就不担心担心自己?”
他道:“除了大人,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放肆……”
此刻她才想起,大半个身子还倚在人家胸膛上,欲推开他却又被捉住手,耳边传来温热:“路还长,有我在,大人放心歇一歇。”
她挣不开,素净清冷的容颜染上几分红晕。
【捌】
此去东南,比想象中更为凶险。
一方面沿路皆是流亡灾民,土匪恶霸横行,一方面针对虞冰的暗杀行刺从未间断,若非裴闻峰时刻守在她身侧,又调来云州裴家军护卫及赈灾钱粮,恐怕她人还未到东南,便已魂归了西天。
尽管虞冰一路竭力安抚百姓,安置灾民,但她最担心的事——民乱,还是发生了。
东南腹地多处官仓被洗劫,衙门被占领,地方官为求自保瞒报此事,甚至弃官潜逃。眼看东南数十万百姓要生乱,虞冰率军强行接管地方衙门,整肃灾区秩序,亲自施粥放粮,与灾民同吃同住,严惩打家劫舍的流氓地痞,又宵衣旰食监工堤坝修建。
一个清瘦的弱女子,竟以铁打铜铸般的意志,摆平了东南乱局,收复了人心。
十月局势初稳,虞冰上书请旨开放邻近各省衙门官仓,向其他未遭灾的地区疏散灾民,降低流民聚众闹事的几率,缓解东南赈灾的压力。
孰料皇帝不理会虞冰所奏之事,听信老太傅之言,下令全面封锁各条省道,将灾民尽数困在东南,防止民乱蔓延。
这李灏哪里还是当初在弥岳山上心怀天下的太子!他为了排除异己,竟置万民于不顾,何谈立千秋之功业!
深秋将至,百姓无粮过冬,虞冰再三上书向邻省借粮,皆被朝廷驳回。唯一的八百里加急的圣旨,竟还是召她还朝,奏明私调军队强行接管地方衙门一事。
虞冰以东南灾情尚不稳定,绮云山剿匪在即为由,推迟回京之期。军队开拔前往绮云山的前夜,她收到密信,信中言李灏不日将昭告天下“虞冰霸占东南图谋造反”!
上弦月高挂枝头,裴闻峰从军队驻地赶回。
书房内烛火不安地闪动,虞冰屏退左右,案前摊着一份请罪的折子,奏请皇帝派人将她押解进京,打算以牺牲自己为平定绮云山匪患争取时间。
裴闻峰朝她递去一杯新茶:“决定了?”
她低头抿着茶,好一会儿才看向他,像是下了决心道:“四岁后,师父为我起名虞冰,再不许我提从前的名字。在这世上我不欠谁什么,独独欠着你一条命。瑾,是我的名字,你记好,若有来世,我去还你。”
裴闻峰俯下身,单膝跪在她旁边,忽明忽暗的烛火里不知是否又红了脸:“天下不能没有你。我,也不能……”
她未听完,便昏昏沉沉倒入他怀中,视线里晃动着那杯茶,耳边依稀听得一声“瑾儿”,有湿润气息落在唇畔,诱她沉沉睡去。
【玖】
飞雪落下来时,裴闻峰的叛军正与朝廷大军于蔚川两岸对峙。裴闻峰率领着由灾民与裴家军组成的叛军,将东南水灾的怒火烧向京城。
那往日只知跟随在吏部尚书身后的“废人”,重又横刀立马杀在阵前,若不是凛冬大雪封路,朝廷的军队怕是挡不住。
绮云山的寨子里,虞冰冷眼看着跪了一地的人,手中密函上写着李灏勾结突厥欲灭裴家边关守军,又打算联手回纥割地借兵。为保皇位,李灏竟自甘堕落到这步田地。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自那夜被裴闻峰下药迷倒,醒来两个月,她头一回开口:“这条路很难,愿意跟着我的便跟,不愿意的便留下好自生活。”
“我等誓死追随主上!”
二十多年前,先帝子嗣凋敝,几位皇子相继早夭,先皇后高龄再孕,却只诞下一皇女。时先帝身体日衰,为稳宸朝大局,暗中将老太傅之子抱入宫中册立为太子,将皇女送入山林交由弥岳老人抚养,并留下遗诏为二人指婚。
先帝担心弥岳老人预言,暗中为皇女留下两支力量以策万全,一支乃藏于绮云山的皇室死士,一支便是云州裴家。
花信之期将至,虞府朱漆大门前的那场负荆请罪,是裴家为接近皇女的精心安排,裴闻峰几番拼死相救,甚至假装武功全废也要守在她身边,其初衷原是职责所在。而东南若未生乱,裴闻峰就不会知道绮云山势力的存在,便不会放心留下她,独自举兵反叛,替她担下罪责与骂名。
天下岂能逃过?
到底还是陷入了战祸。
开春,虞冰密信宋印,劝他为天下百姓谋,若回纥借兵与李灏,不仅宸朝内乱难平,唇亡齿寒,突厥狼子野心又如何会放过这个好时机。
二月,虞冰于绮云山,取出先帝藏于赐婚诏书之中的第二份密诏,以皇嫡女李瑾的身份,号召天下志士举兵平乱。李灏身份大白于天下,老太傅多次派人刺杀皇嫡女之事败露,朝野震惊。
叛军趁机强渡蔚川,直逼京城。失了回纥援军,李灏大败。
三月,叛军攻陷京城,李灏戴帝王冠冕,自刎于紫宸殿。
有逃窜的宫人瞥见李灏手中册封虞冰为后的圣旨被撕作两半,依稀听见经久不绝的笑声自殿内飘荡开去。
殿堂不相见,凤冠空置闲。犹忆青梅香入鼻,寒风岂似故人来。
四月,裴老将军与裴闻峰断绝关系,归附皇嫡女,讨伐叛军。
春深日暖,虞冰兵临城下,围困叛军,归降者众。
那日,京城城门洞开,虞冰下马。金色铠甲裹在身上,沉重的责任直叫她快要窒息。她此去见的人,将天下捧了送到她手上,舍不得她的名声沾一点灰,而她只能配合演完这场天下归心的戏码。
城楼之上,裴闻峰卸甲去剑,着一身素袍,任由浩荡春风吹皱他坦荡胸怀。
“你放肆——”她又只这一句,全然顾不得声音已经哽咽。
他依旧红着脸粲然一笑,仍是这世上最好看的男子,好看得第一眼就扎进她心里。
“其实我有私心。”
“是什么?”
“得你一笑——”
他话音未落,但见她双唇如叶底清荷轻轻开绽,是云销雨霁,是轻云蔽月,是流风回雪,是从未被人窥得的旖旎笑靥,是他梦里百转千回寻过的无限风光。
她仿佛一直在等待这一刻,此时她才明白,人生要充满意外,才会有如此这般难得的开怀。
而他,是她最好的意外。
霎时,她想不顾身后的千军万马、家国天下,去换一颗一世长安的心。
得天地沉浮几轮,只不悔不问不恨。
“在这世上我不欠谁什么,独独欠着你一条命。”
“你将名声送给我,我又欠了你一辈子清誉。”
她手中利刃刺进他满腔深情,他的素净衣袍被殷红浸遍,他们沉默着彼此相拥交换此生……
星眸未改,冰雪消融,此后天下,再无虞冰。
“不管多少世,你应当应分地还。”
“好。”
【拾】
乾佑七年春,女帝瑾登基,改年号为天虞。帝大赦天下,封裴老将军为定国公,赐云州裴氏一族三代公爵俸禄。
此后十年,帝匡扶正统,励精图治,整吏治,修新法,通商路,平突厥,定回纥,稳边关,开清平盛世,使万国来朝。
天虞十三年,帝领宗室幼子,赐名惗,封楚王,亲自教养。
宫中修闻风阁,建成之日,青天层云连绵如画。
帝携楚王登阁观景,楚王稚气,问:
“众人皆言陛下是天下最孤寂之人,那何谓孤寂?”
“青云,艳日,无笑意。”
“儿臣不懂,陛下可否具体?”
“盛世,太平,无欢喜。”
“陛下可否再具体?”
帝远眺,不知对何人语:“无你。”
更新时间: 2021-02-03 17: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