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颜茹玉
一
毛毛虫是小灰从工地上捡回来的一只狗。
灰色的,脸上花花的一片,像刚在泥浆里滚了一圈,却意外的很好看。
那年小灰刚上高二,每天放学的时候都会看见这条有些脏脏的狗。和所有流浪狗一样,它对人类保持着极高的戒备心。有时候中午打着盹,一感到有人靠近,就会飞速矫健地跑开。后来小灰路过了太多次,流浪狗有时候蓦地惊醒,抬起眼皮看到是她,就蹭蹭身子继续躺下。小灰把在学校门口买来吃剩的油炸小串儿扔到它面前,它也就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三两口就吃完了,它抬头看着小灰,小灰也看着它,这对视太过于戏剧化,以至于小灰都以为它要开口说话了。
那是小灰第一次看见它示好。和同学家那些为了食物会作揖,会耍宝,尾巴摇啊摇到天上的宠物犬不同。
后来几乎每天放学小灰都是第一个冲到炸鸡店,“老板,两个鸡排,一个不放盐!”
直到高三学校统一加了晚自习,小灰回家要经过一条深巷子,到晚上就黑漆漆的一片。那个时候下课已经没有鸡排了,但那只流浪狗却几乎每天都在巷子口等着,陪她一路走回家。到单元门口它就坐在那里不动了,看着小灰进入电梯。有几次小灰到家里想到《忠犬八公》的电影,就从阳台探头往下看,而它早就不在那里了。
之后连续有好几天小灰都没有再见到它,小灰每天都失魂落魄的,以为再也见不到它了。结果半个月之后的一天,小灰回家的时候它居然回来了,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趴在工地的石板上睡着了,爪子上似乎凝着血结的痂。小灰没有过去叫它,径直跑回家,冲到还在厨房的妈妈身边,喘着粗气说:“妈妈,我想养一条狗。”
小灰和妈妈把它接了回来,洗澡的时候小花狗湿漉漉地趴在地上,笔挺的身体埋在沐浴露的泡泡里,估计是地砖上滑滑的触感,它小心翼翼地扭着屁股,像在跳着伦巴。
小灰被它滑稽的样子逗笑了,“以后你就叫毛毛虫吧。”
有了这个名字,故事就有了开始。
活在这个世界里,我们原本都只是流水线上的产物,胖的人,可爱的人,坏脾气的人,是遇到了爱着我们的人,把我们从大的形容词里找出来,变成一个小小的名字。
二
毛毛虫和别的狗都不一样。它从不叫,不在家里上厕所,不对着客人龇牙咧嘴。它躺在阳台上,静静地看着家里的每个人。只有在小灰放学回家的时候,听到钥匙转动的声音才猛地冲到门口,然后在门边趴下,假装只是碰巧待在了门口。明明在家里一天的任务就是等她回来,却总是装作刚路过的样子。而小灰呢,上学一天最开心的就是放学赶回家的那一刻钟,带毛毛虫下楼去玩。它从来不用绳子,自由是它来的地方,流浪狗的忠诚不需要系在脖子上。
它从来不主动挑衅别的小狗,也很少扑来扑去地玩耍。小灰见过它抓老鼠,轻轻地靠拢,像只猫一样,然后猛地下口咬死,身上有野兽的天性。有段时间毛毛虫闹肚子,每次下楼都有些无精打采的,一只哈士奇一直闹着咬它的尾巴,它也无心恋战。四五次之后毛掉了一地,小灰看不下去了,拍拍手说:毛毛虫,咬它。刹那间,毛毛虫“嗖”地一下就扑倒了哈士奇,一口咬在它的脖子上。小灰也被这阵势怔住了,连忙拉开了毛毛虫。尽管没有什么大碍,但这个故事在遛弯儿界很快就传开了,没人再敢让狗狗和毛毛虫一起玩,哪怕它从来不会主动攻击任何伙伴。
正好,落得清闲。反正毛毛虫最好的朋友从来都不是别人。
小灰胆子很小,洗澡的时候毛毛虫就会守在门口,睡觉就趴在她脚边的地上。毛毛虫总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也从来不害怕,小灰想它一定是在外面看到过太多的世界。陈升有一首老歌,他在里面唱“Don’t talk to a dog at raining days”。说是行人在路上看到一只小黄狗,湿淋淋地走在大雨中,突然有股冲动想问它要不要一起撑伞。却见它脚步止住,仿佛回过头说:“我淋我的雨,和你有什么关系。”所以下雨天不要去跟狗打招呼。我们别总觉得自己很丰富,别人很贫瘠,没必要,所有人都走在同一片大雨中。
又过一年小灰就出国了,去了美国。去机场的时候毛毛虫去送了,小灰没敢回头看。
在国外念书的时候,小灰几乎每天都打越洋电话回家,问毛毛虫的情况。妈妈每天都如实汇报,一开始不吃饭。后来小灰给妈妈发视频,毛毛虫听到Pad里小灰的声音,疯了一样从阳台跑进来,爪子扒在屏幕上划拉着,呜呜咽咽地叫着。妈妈也不忍心拦住它,任由它把屏幕划伤了好几条痕。小灰看到毛毛虫就哭了,那是她第一次听到毛毛虫的叫声。
四年的大学课程,小灰赶在三年修完了,然后急急忙忙地赶回国。一进家门,平时并不太爱小狗的爸爸也忍不住喜悦地冲阳台喊:“毛毛虫毛毛虫!你看看是谁回来了呀?”
毛毛虫从午睡中懒洋洋地抬起头,小灰就站在大门口。毛毛虫一个激灵从地上爬起,脚滑了几次才站稳,近乎疯狂地冲过来,却重重地撞在没开的玻璃门上。看到总是冷酷模样的毛毛虫这样出糗,家里笑成一团。被撞得弹开的毛毛虫,又不顾一切地掉头绕到隔壁房间门跑了出来。
小灰回忆说,虽然长胖了很多,但跟第一次见到毛毛虫时身手没什么区别,我第一次在回家路上无意靠近它的时候,它也是像这样跳起来飞一般跑开。她顿了顿说:“但这一次不一样,它在跑向我。”
三
毛毛虫走丢的那一年,小灰二十三岁。
有一天加班,来家里过年的爷爷带它下楼去遛弯,爷爷听到前方传来一声很大的炮仗声,赶过去的时候毛毛虫已经不在了。接到电话的小灰从公司飞奔回家,一整个通宵,在片区里挨家挨户地问啊找啊。只有零零碎碎的线索,“有一只土狗好像路过”,“身上穿个红背心”,“我还纳闷呢,谁给杂毛狗穿衣服了”,“好像被抓狗队带走了”,“花狗是吧,往那边跑了!”
从它走丢的那一刻,它又变回了一只没有名字的土狗。像午夜十二点钟声响起,魔法退去,一切又变回最笨拙的样子。
但小灰没有放弃。
小灰请了一个月的假,满大街地找狗。她拿出存款悬赏所有提供消息的人,承诺每个看到它来提供线索的人都给一万元酬谢。找毛毛虫的消息登上了晚报的头条,毛毛虫巨大的照片印在每天发行量25万份的报纸上,静静地散布在每一个大街小巷。她注册了专门用来寻狗的微博,像走投无路的病人,发求助消息至厦门所有的官方账号。
她眼看着希望越来越渺茫,辞掉了工作,印了几千张传单,每天夜里出去贴传单。一个区一个区地找,一条街一条街地找。小灰说只能在半夜找,街上的人散去了,流浪狗才出来找食物。
其实这才是真正的童话吧。在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响起后,有人用强大的爱持续着整个魔法。
我问她:“那你恨爷爷吗?”
小灰鼻子一下就红了:“不恨,怎么会怪他。”她的声音变得异常温柔,“我没有资格怪任何人,从我把毛毛虫捡回来那一刻起,这个世界上就只有我对毛毛虫是有责任的。它生病,它吃得不好,它现在不能好好地睡在家里,都是我的责任。”
四
整整一年,毛毛虫杳无音信。公安局不让调出街道的录像,说因为丢失的不是人口。
小灰没有半点办法,咬咬牙继续去贴传单。
接下来只有漫长的等待,这样的碌碌终日中,朋友为了缓解她的难过,拉她一起开了一家公司,跟她说努力赚钱就可以建一个机构专门去收养全厦门的流浪狗,听到这个想法,小灰才强打起精神投入到工作里。但不论几点,只要接到电话那边的人说某条狗像毛毛虫,小灰都二话不说地赶过去。可它们都不是。小灰去了太多太多角角落落的地方,她把街上看起来像是走丢的狗随手拍下来,传到网上,希望能帮助同样焦虑的人们。一个又一个主人在她的帮助下找回了自己的狗,而毛毛虫却一直没有回来。
现在是第二年了,小灰的生活也好像回到了正轨,只是每次和她走在街上,遇到小狗闪过,她的眼神就会不自觉地追上去看。我们都知道她一刻也没有忘记过。
有时候我们会做很多无用功,比如爱一个不回来的人,比如等一只走丢的狗,心中那么执拗地盼望,你生命里的每一天我都想参与其中,无论悲伤喜悦,无论是沮丧成功,每一刻我都应该出现在你身边,为你付出一切。如果把这个称作愚蠢的话,那大概就是爱人的专利吧。
如果你在街上看到一只小花狗,请转告它,小灰还住在那儿。(完)
更新时间: 2015-01-04 12: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