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素水流颜
明明是他那么喜欢的姑娘，为何他能狠下心来？
壹
潮湿的地牢里散发着浓浓的恶臭，橘黄的火光照着铁笼里衣衫褴褛的男人，他的身上已经找不到一块完整的皮肤，整个人如同从血水中浸泡出来的一样。
菁华提着剑拾级而上，目光清冷。
蓦地，一口混着血的唾沫飞溅在她素白的衣摆上，男人双目血红，嘶哑地咒骂着：“沈菁华，你这个叛徒，我变成鬼也要日日夜夜纠缠你，让你无法安眠！”
菁华的神色依然镇定，她微微抬眼望向天窗，锣鼓喧天的奏乐声遥遥传来，与这地牢的惨景形成鲜明的对比。她叹了一口气，淡淡地开口：“今日便是云寒的继任大典，以后庄里的事全由他一手打理，师父你不用操心了。”
男人放声大笑，锁着琵琶骨的铁链被扯动着响个不停，并伴随着他咬牙切齿的嘶吼声：“薛云寒狼子野心，欺师灭祖，终有一日要遭报应，不得好死！”
他的话音刚落，菁华“唰”的一声抽出了长剑，锋利的剑尖直指男人的面门。她冷声道：“人是我杀的，报应也是我的，而师父……你也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男人闻言脸色一变，猛地看向眼前的菁华，声音都在颤抖：“他……他果然是……”忽然间，男人想到了什么，嘲讽般大笑起来，“菁华，你不惜为他背叛为师多年的养育之恩，为他背上杀人的罪名，但是迟早有一日，你也会成为他的心腹大患，今天我的下场就是来日你的结局！”
菁华一直保持的冷静轰然崩塌，她的眼底浮现痛苦，但不再犹豫，长剑迅速穿过栏杆，寒光乍现后开出血色的花，一路蔓延至她素白的绣花鞋下。
她不敢去看师父惨死的面容，逃也似的快步走出地牢，然而师父那些恶毒的话语就像挥之不去的梦魇一直追着她，从四面八方涌进她的脑海。她跑到气喘吁吁才渐渐停了下来，无力地靠着冰冷的石壁坐下，原本紧握的剑也脱手掉落。
清冷的月辉映在剑身上，衬得那束鲜红的剑穗格外显眼——那是云寒送给她的剑穗。
这个名字涌上心头的瞬间，菁华耳边咆哮的咒骂声忽然消失了，她回想起许久以前的往事。
当年，薛云寒也是师父收留的孤儿，比菁华晚一年来到庄里，因此哪怕年长于她，他也不得不恭恭敬敬地称她一声师姐。她还记得，每一次喊起师姐时，薛云寒都会皱着眉头，满脸的不情愿，不过这丝毫没有影响他们俩的交情。薛云寒性子活泼，总是带着她满山乱跑，上午捣这棵树上的大蜂窝子找蜂蜜，下午便追赶着庄里养的大母鸡。
于是，上午薛云寒被蜜蜂蜇了满身的包，下午追着母鸡反而自己滚下了山坡，摔破了膝盖。师父气得眉毛一竖，罚他去后山思过，饿上两日，收收他的调皮性子。当时菁华就站在师父身边，心里不是滋味，两眼红红的，望着仍然嬉笑的他。
夜里，她偷偷去给薛云寒送吃的，看薛云寒跪在石壁前，不禁又红了双眼，倒是薛云寒揉揉她的头，取笑她：“师姐怎么像一只兔子一样，整日红着眼睛？”
菁华鼻子一酸，瓮声瓮气地道：“都怨我。”
如果不是她说想吃蜂蜜烧鸡，薛云寒怎么会弄得这么狼狈？他还那么够义气，自始至终没有出卖她，否则师父也不会罚得这么重。
看菁华一脸愧疚的表情，薛云寒站起身来，跛着腿四处乱跳，一副扬扬得意的模样：“小师姐你看，我这样还能练金鸡独立呢！”话音刚落，他摔了个四脚朝天，揉着屁股直呼疼。
菁华“扑哧”笑出声来，愁绪尽散。
贰
一想起小时候的美好回忆，菁华的心里顿时平静下来，她将剑穗拾起，仔细拍打干净后，才收剑入鞘。
初春的月高高挂起，夜风还带着丝丝寒意，菁华走过转角，一眼看见了等在房门外的薛云寒。
他的双手拢在袖中，微合双眼靠着柱子，好像很疲惫似的紧锁着眉头。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看见了菁华，便开心地笑起来：“小师姐，你可回来了。”
菁华的心里一暖：“嗯，让你久等了。”走近一看，她才发觉薛云寒的脸色极度苍白，不由紧张道，“你是不是旧疾发作了？”
薛云寒忍着痛，反握住她的手笑道：“不碍事，只要小师姐给我按一会儿头就好了。”
这哪里像一庄之主的样子，倒像一个撒娇讨糖吃的孩子。
菁华忍不住笑起来：“好，我都依着你。”
屋里没有燃起烛光，月光柔柔地透过轩窗洒落进来。薛云寒枕在菁华的膝上，她用衣袖覆在他眼上遮去月光，双手熟练地按揉着他的额头，为他缓解痛楚。
今日是薛云寒的继任大典，江湖豪杰纷纷前来道贺，他喝了不少酒又不顾夜凉等她，吹了点风便旧疾发作，头痛欲裂。
菁华的声音很轻：“继任大典上，师叔有没有异动？”
师叔一向觊觎庄主之位，视薛云寒为眼中钉、肉中刺。
薛云寒微微笑着：“菁华啊，你总是太过忧心了，继任大典上尽是武林名人，霍盟主也在，师叔不至于公然出手害我。”
一提到霍盟主，薛云寒的神色变得不太自然，静默了片刻，他才道：“菁华，这次盟主的女儿会在庄里多留几日。”
菁华只愣了一瞬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薛云寒如今的庄主之位是用尽手段得来的，庄里的人并未完全信服他，况且还有师叔在旁虎视眈眈。他想要巩固地位，目前最好的办法只有迎娶盟主之女霍思。
察觉到她的沉默，薛云寒忽然坐起身子，轻轻握住了她的双手。他叹息道：“菁华，一直以来，你为了我的计划付出了很多，我欠你的永远偿还不了了。”
眼前的这个人啊，是菁华爱慕了十多年的少年，她愿意不惜一切代价为他做任何事，从来不需要任何回报。
于是，菁华伸出手抚平他眉间的褶皱，笑得眉眼弯起：“云寒，无论你决定做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身边。”
翌日一早，薛云寒就陪在霍思的身边，领着她在山庄里四处散步，午间回来用餐，然后在赏枫亭中铺黑白子，品茗切磋棋艺。
霍思气质秀雅如兰，不同一般江湖女子的英姿飒爽。她手执黑色棋子，衬得肤色更白皙。这是一双没有老茧、没有血腥味的手，与菁华的手截然不同。
菁华的手上有数不清的新伤旧痕，是厚厚的老茧，是看不见但凝结在心里的鲜血。她的手必须时刻握着剑，大部分的时间都用在练剑上，所以她不会下棋，薛云寒也从不叫她一起下棋。
但这样的手才能保护薛云寒，这就足够了。
让菁华彻底认识到武功的重要性，是五年前那一次的事情。当时师父还很看重他们的能力，指派了重要任务，让他们下山完成。原本一切顺利，但是在回城的那天夜里，他们遇到了杀手的埋伏。
那一夜电闪雷鸣，大雨滂沱。
菁华手执长剑护着薛云寒，他的武功不及她，只能稍微抵抗几个武功稍弱的杀手。两人就这样在暴雨中顽强抵抗，但是，杀手众多，双拳难敌四手，眼看继续拼杀下去，两人只会筋疲力尽被杀，于是菁华提出由自己引走杀手，薛云寒趁机逃走，赶回山庄请师父支援。
其实这番说辞是菁华骗薛云寒的，她早已抱着必死的决心。直到将杀手引至远离薛云寒的另一方向，她无顾虑，不要命地拼杀起来。暴雨扰乱了她的视线，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裳，可只要一想到他是安全的，她就觉得一切是值得的。
然而杀手趁她失神之际，将明晃晃的大刀砍进她的右肩，疼得她弯了膝盖，跪倒在湿漉漉的泥地里。她倒在泥里大口地喘息，混着雨水的泥沙灌入口中。她能清楚感觉大量的鲜血从伤口处汩汩涌出，手中的剑也已经握不住了。明明是最后一个杀手了，眼看着就能活着再见他了，却还是料不到……
她绝望地合上了眼睛，预期的疼痛却没有传来。
“菁华？菁华！”
仿佛有焦急的呼喊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菁华的意识猛地清醒，一睁开眼，她便看见了瓢泼大雨中的薛云寒，泪水在一瞬间涌出眼眶。
幸好薛云寒放心不下折回来，趁杀手不备之时一剑穿心，这才救下了菁华。他跪在血泊中，颤抖着双手将菁华紧紧抱入怀中：“菁华，你不能死，你绝不能死！”
他已经失去了父母，不能再失去菁华了。
薛云寒永远忘不了父母惨死的那一晚，火光冲天，遍地鲜血，他的父母用身躯挡住刀剑，将他死死地护在米缸之中，滚烫的鲜血顺着木盖缝隙流到他的脸上。他们不过是一对寻常的夫妻，碰巧前来张府送货，怎知被牵扯进江湖仇杀之中，无辜遇害。
他侥幸逃生后，机缘巧合之下被归剑山庄庄主收养，却不曾想到，于他有再造之恩的师父竟然是害死他父母的罪魁祸首！
武林中德高望重的大侠，背地里觊觎张家的绝世宝剑，便痛下杀手，灭其满门。如果不是薛云寒在无意间触动机关，发现师父珍藏的那把张府名剑，他只会一错再错，认贼作父。也就在那时，他开始在心里谋划复仇大计。
“云寒，你为什么要回来……”
菁华气息微弱，身上的体温在逐渐降低，薛云寒立即背着重伤的她飞快地往城中赶去：“菁华，你撑住，我一定不会让你有事的！”
那一晚的倾盆大雨中，薛云寒背着菁华走了十几里路，走到筋疲力尽，走到脚底磨出豆大的血泡。那个时候，菁华就在心里默默起誓，这一生她都不会背叛薛云寒。哪怕他想复仇，想坐上庄主之位，她也愿做他手中最锋利的剑，为他披荆斩棘，为他弑神杀佛。
叁
蓦然响起的脚步声将菁华从回忆中拉回来，她微微侧过头便看见走过来的师叔，连忙恭敬作揖道：“师叔早。”
师叔望向亭中对弈的年轻男女，嘴角噙着别有深意的笑：“看来归剑山庄很快会有喜事了。”
菁华应得很快：“是啊，庄主和霍姑娘真是郎才女貌。”
师叔敷衍地笑了笑：“希望这门亲事真的能成吧。”说完，他便转身离开。
菁华知道，其实五年前的刺杀正是师叔安排的，如今这门亲事，他定会从中作梗，她务必要防患于未然，不能让师叔毁了薛云寒想要的一切。
五日后，霍思离开山庄，薛云寒亲自将人送至山下，两人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情意，众人都看在眼里，而菁华静静地伫立在一侧。
临行前，霍思掀起车帘望着薛云寒，娇羞地道：“云寒，我等你前来提亲。”
薛云寒笑着在她的鼻子上轻轻一刮：“你放心，等聘礼准备妥当，我就去提亲。”
直到马车驶出了很远，薛云寒仍旧远远目送着，那样深情的目光深深刺疼了菁华的心。她何尝没想过，像霍思那样的姑娘才是最适合薛云寒的，而她除了一身武艺，什么都没有。
之后，菁华有意无意地避开薛云寒，极少与他单独相处，而他刚接手庄里事务，整日忙得紧，也不曾注意到她的失常。
几个月后，庄里的事务处理得差不多了，聘礼也准备妥当，薛云寒毫不迟疑地向武林盟主提亲，双方自是一拍即合，婚期定在了金秋十月。
婚期定下的当晚，菁华本想独自在房里借酒消愁，哪儿知道薛云寒带着美酒寻了过来，她也没好拒绝。
菁华的酒量很好，但很少会喝得这么凶，一碗碗地灌入喉咙。薛云寒看不下去，一把抢过她手里的酒碗，皱眉劝道：“你别再喝了。”
菁华的脸颊绯红，双眼也是红的，望着他笑得格外开心：“你成亲，我高兴。”说不出的酸楚随着烈酒一起灌入喉咙，灼烧着她的心。
喝到最后，菁华完全醉了，薛云寒扶着她怕她摔倒。她无力地将头靠在他的胸口，双手死死抓着他的衣襟，喃喃地说着什么。
薛云寒凑得近了才听清她在说：“薛云寒，我难受。”
他问菁华哪里难受，她没说话，只是用手指了指胸口，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难受起来。
这是自五年前死里逃生后，薛云寒第二次看见菁华的眼泪。
次日菁华醒来时，只觉得头痛欲裂。她摇摇晃晃地坐起身，薛云寒立即扶住她，将早已备好的醒酒汤递过去，一边温声道：“你慢点喝，别呛着了。”
直到菁华喝下醒酒汤，意识逐渐恢复之后，薛云寒才淡淡地开口：“菁华，这次迎亲路途遥远，师叔定会趁机下手，我需要你去贴身保护思思。”
他低垂着头没有看她，静默了片刻才道：“我一定要娶思思，所以希望你拼上性命也要护思思安好。”
像有什么东西在脑袋里轰然炸开，菁华所有的思绪理不清了，耳边只回响着薛云寒的话——拼上性命也要护思思安好。
拼上她的性命……
菁华仿佛还没从宿醉中清醒，她睁着泛红的眼睛望着薛云寒，眼里的情绪像随时会翻涌的海水，让他没由来地心慌。
不过他太了解她了，胜过了解自己。
菁华无声地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点什么，片刻后，笑意染上她的眉眼：“好，我一定会让霍思平安来到归剑山庄嫁给你。”
这是薛云寒要的结局，只要是他想要的，她都会拱手给他，哪怕是她的性命。
而薛云寒只是沉默。
菁华离开山庄的那天风和日丽，薛云寒亲自为她送行，他不是不知她此去凶险，但仍然说：“思思的安危全拜托你了。”
菁华弯眉一笑：“庄主放心，菁华定会将霍姑娘安全护送至庄里。”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转身而去，直到归剑山庄已经消失在茫茫树木间，她才敢让强忍的泪水脱离眼眶。从前她下山出任务时，薛云寒总会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平安回来，而这一次他没有，他只是说霍思的安危系在她的身上。
他是她一直爱慕的少年啊，哪怕在他心里最重要的是权力和地位，她也愿意为他牺牲一切，甚至付出她的性命。
肆
菁华走后，归剑山庄一切如常，时间不紧不慢地过去，眼看到了霍思预计抵达的日子，但是霍思没有来，菁华也没有。
于是，薛云寒每日总会抽一两个时辰守在庄外，终于在十几天后，他等到了驶来的马车。车帘掀起，衣摆率先露了出来，他的心猛地一跳，眼里不自觉流露出欣喜，因为那是菁华最喜欢的衣服。
然而走出来的人是霍思。
霍思告诉他，这一路以来，车队遭遇了好几拨杀手，虽然每次都成功抵挡住了，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安全。后来是菁华提出建议，兵分两路，由她假扮成霍思引走杀手。于是厉害的随从都分给了霍思，他们轻装简行，暗中绕路赶往归剑山庄，而菁华带着车队按照原定行程出发。
如果菁华成功抵挡住所有的杀手，按理会在月中回到庄中，但是大半个月后，她还是没有回来。薛云寒派了人马沿路去寻，但是连一点消息都没有。所有人都说菁华只怕凶多吉少了，可薛云寒不死心，坚持要亲自前去搜寻，最后被霍思拦了下来。
霍思拉着他的手，轻声细语道：“不久就是我们成亲之日，我想你好好留在庄里布置，不要让爹爹有何不满意的。而且大家找了这么久了，还是找不到菁华，再去也是浪费人力。”
她的意思显然是不让他继续找菁华，年长的下人都看出了端倪，猜想这未来的庄主夫人并不想多一个女人与她分享相公。
薛云寒自然也明白，他回握住她的手，笑着称是，便下令停止所有的搜索。
霍思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霍思还记得出发前的那一晚，她单独去找过菁华，问菁华为何要用如此冒险的办法。那时，菁华站在月光之下，抬头望着天上的明月，半晌才转身笑着对她说：“你是我们未来的庄主夫人，你的命比我的命重要太多了。”
霍思知道这不是真话，直言戳穿她：“你是不是喜欢云寒？”
闻言，菁华难得露出几分窘迫的神色，不过很快恢复了坦然：“我是喜欢云寒，我答应过他要保护你的安全，我不能食言。”
直到今日，霍思都忘不了菁华当时的洒脱和坦荡。若不是因为自幼体弱，她也想练就一身好武艺，做一个持剑闯江湖的侠女。莫名的嫉妒心令她忍不住恶毒地想，要是沈菁华永远回不来了，那该有多好。
结果现实如她所想，菁华再也没有回来。
但这些日子里，薛云寒变得很奇怪，不再像以前那样陪着她，总说要准备成亲的事，可她好几次看见他去了菁华的房里。
她看得出菁华埋藏的心思，却从未想过薛云寒是不是也有着那么一丝情愫。她开始有些慌了，总会刻意阻拦他的个人行动，又暗自安插亲信在他身边，时刻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伍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就在薛云寒成亲的前一天，菁华赶了回来。
她浑身是伤，倒在了山脚下，身上的衣裳已经被凝固的血染得暗黑，直到中午才被下山迎接客人的弟子发现。众人都在暗中揣测庄主以及霍家小姐的反应，都想庄主一定是喜不自禁。
然而看到菁华的那一刻，薛云寒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从震惊到怜惜再到痛苦，最后化作了冷静，竟然没有一丝的喜悦。而霍思挽着他的手臂，秀眉紧蹙，眼底是道不明的深意。
菁华的伤很多，伤情很重，大夫不停地赞叹她的意志力，说能够这样撑到山下，实在让人吃惊。体力透支的她仍在昏迷，薛云寒便以让她好好休养为由，下令不准任何人打扰。
他前脚刚走，菁华立刻睁开了眼睛，挣扎着要起来，结果牵动了身上的伤口。她死死咬着嘴唇，都能感觉到嘴里的血腥味。
她还活着。
回到这里的途中，她无数次以为自己死定了。她总是想起他的模样，想起他近乎哭泣的声音，想起那些无助的夜里，他紧紧地抱着她说：“我只有你了。”于是她趁着最后一丝清醒，狠狠一剑扎入自己的大腿，用剧痛逼自己清醒，她绝不能丢下他一个人。
可是她忘记了，回来之后，她要面对的是薛云寒迎娶霍思的喜宴。
她靠着床柱往外看去，走廊上挂着成排的大红灯笼，归剑山庄布置得喜气洋洋。明日便是她心上人大喜之日，她必须前去给他最好的祝福，然而身上的每一处伤口里，都仿佛住着一只咆哮的野兽，不时撕咬着她的血肉，折磨得她不能清醒。
房里原本备好的热水已经变冷，菁华不顾夜凉水冷，整个人钻进水中。冰冷的水刺激着伤口，冻得她不住地颤抖。她在水中放了一种特效药，能够很快止住疼痛，但会减慢伤口的愈合速度。
薛云寒进来时，菁华泡在冷水里睡着了，浓密的睫毛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一片暗影，衬着她难得的温柔安静，没有那么逼人的气势。
将她从水中抱起来时，薛云寒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淡淡药味，不禁眯起了双眼，眼里的怜惜变作狠戾，直接把她扔在了被褥上。
菁华猛然惊醒，迅速用被褥遮住湿透的衣裳。
薛云寒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怒道：“你为什么还留着这药？”
这种药是他曾用来控制师父的，用过后会上瘾，能麻痹人的神经。
攥住她手腕的力道很大，疼得她蹙起眉头，可盛怒的薛云寒不顾她的挣扎，直接将她压在身下，攥紧的手指微微泛白，像忍受着什么痛苦似的。
伤口被扯裂而剧痛，菁华的脸皱起来，双眼红红的，仿佛要哭出来了。
不知为何，薛云寒突然想起了霍思。就在一个时辰前，霍思眼眸里蓄满泪水，对他说：“云寒，菁华和我，你只能选一个。”
他忽然间冷静下来，直起身子，哑声道：“你身上的伤未好，明天的喜宴你不用去了。”话一撂下，他毫不留恋，转身就走，仿佛害怕走慢一步，自己便会后悔。
菁华蜷起身子，紧紧抱住了自己，刺骨的寒冷一点点透过皮肤，渗入心底。
翌日的喜宴，菁华没有参加。
她独自坐在走廊的栏杆上，望着夜空中高悬的月亮发呆。她知道自己在期盼着什么，却又厌恶这样的自己，明明该绝望的心里还抱着一丝希望。
等到喧嚣渐渐散去，寒意更重了，她望着空无一人的廊道忽然笑了，笑自己太傻。他正新婚燕尔，怎会抛下妻子来寻她呢？她竟然在秋寒的夜里傻等。
菁华转身要回屋时，薛云寒自灯火通明的那头走过来，一瞬间让她的心乱得没有章法。他含笑走近，拉着她走向早已布置好的亭中。她沉默不语，似乎明白了他反常行为背后的含义。
红纱轻扬，红烛高燃，就像新婚之夜。
薛云寒斟满两杯酒，一杯递给她，然后自行绕过她的手，勾唇笑道：“合卺交杯，举案齐眉。”
菁华望着他，两行泪水无声地淌下脸颊，然后她笑了起来，缓缓地靠近酒杯，低头张嘴，一口饮尽。
她的目光一直停在他的身上，哪怕她将毒酒饮尽，他也没有一点阻止的举动。感觉到毒药发作时，菁华极力露出一个最美的笑容，师父说的这一天终于来了。
薛云寒眼里的疼不再掩饰，他用力地将她拥入怀中，涩声道：“你为什么要回来？明知道我不能留你，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这是与他相依为命十余年的姑娘，是他真心喜欢的姑娘，可是为了与霍思的婚事，为了借此巩固自己的地位，他只能妥协。他曾经跪在父母的墓前起誓，他要亲手掌握自己的命运，他要有朝一日大权在手，哪怕为此付出一切代价，哪怕要牺牲菁华……
鲜红的血自嘴角流下，炙热的痛灼烧着她的喉咙，她咳了几声，才笑着道：“因为我说过，永远不会丢下你一个人，我是绝不会背叛你的。”
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时，菁华的脸上仍带着笑，薛云寒的身子却是一颤，带着颤抖的细微疼痛从心口一直扩散到四肢百骸。
许久之后，他抱起菁华的尸身走向内院深处，那里有他亲手为她准备的棺木。
陆
薛云寒回到新房时，他的新娘还坐在床边等着他揭红盖头，等着与他合卺交杯，举案齐眉。而他的意识仿佛停留在了菁华死去的那一刻，明明是他那么喜欢的姑娘，为何他能狠下心杀了她？
霍思似乎没看见他的失常，她执酒杯挽起他的手，娇羞地说道：“夫君，从此举案齐眉，相携白首。”
薛云寒恍惚地喝下酒，双眼一直处于无焦点的状态，待软筋散扩散至全身时，他才惊觉这是一场阴谋！
烛影摇曳间，霍思笑着看他，还是那样美艳动人，却如同封喉的毒药：“你师叔已经把你弑师篡位的罪行告诉我爹爹了。”
她拍了拍手掌，早已埋伏在外的江湖人士蜂拥而上，为首的正是她的父亲霍盟主，紧随其后的竟然是早该死亡的菁华！菁华的手紧紧捏住剑鞘，手背上细小的青筋突起，眼里仿佛蓄着许多情绪，在接触到他目光的一刹那，别开了脸不看他。
一瞬间的震惊后，薛云寒忽然撑着桌子大笑起来：“好一个绝不会背叛！好一个沈菁华！”
原来这一切是一个局，他们在等着他一步一步走进陷阱。他以为霍思是真的喜欢自己，才会恐惧菁华回来，才会安插人手在庄里以及监视自己。他想让霍思安心，所以特意无视这一切，谁知道反而中了计，就连霍思提出不希望菁华活着的要求，也只是为了让菁华心灰意冷，选择站出来指认他。
“逆徒拿命来！”师叔的长剑刺上来，薛云寒根本没有闪躲。从决定复仇开始，他早就做好了失败的准备。
然而，师叔所有的攻势尽数被一把迅速出鞘的剑拦下，与此同时，一枚烟幕弹在人群中炸开，浓郁的烟雾让众人摸不着方向，一只纤细的手立即拉住薛云寒从窗户中跳了出去。
薛云寒看着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只觉得双眼酸涩，险些落下泪来。
她真是傻，他都那么加害于她，她怎么还要救他？
他低声叹息，抑制不住地哽咽起来：“你为什么还要救我？明明我想要杀了你啊……”
菁华紧紧握着他的手，眼神坚定：“我说过我绝不会背叛你！”
山庄里早已布满了人手，菁华一边护着薛云寒，一边还要跟那些江湖人士对抗，身上又添了数不清的伤口。薛云寒想甩开菁华，可她就是不放手。两人一路且战且退，最后退到了后山。脚后是千丈悬崖，他们已经没有路可以退了。
师叔立刻下令上前，却被霍思喊住：“我们正派人士怎能如此心狠手辣，两人都要活捉！”
霍思早料到菁华一定会坏事，才故意用假死药骗薛云寒灭口，无非想让她彻底死心，弃暗投明，没想到自己还是错估了她对薛云寒的情意。
“正派人士？”薛云寒的笑声显得异常刺耳，他借着菁华的搀扶，目光一一扫过在场众人，冷笑道，“师父为一己私欲杀害我无辜的父母，师叔为了庄主之位买凶杀我，这就是你们所谓的正派人士？真的可笑！”
不知其中实情的盟主被师叔利用了，他厉眼看了师叔一眼，转头道：“但你杀害恩师始终是不对的。只要你们放下武器，我们可以再商量。”
师叔眼看自己的野心被揭露，使了眼色吩咐手下立即上前，一批弟子迅速涌上前。菁华反而转身看着薛云寒，四周是无数的火把，照亮她闪着盈盈泪光的双眼。她嘴唇翕动，说了什么，但在嘈杂的兵器声中，薛云寒根本听不清楚。
在众人冲上来的同时，她猛地扑上前，抱着薛云寒一起跳下了悬崖。
如刀的山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双眼中的泪水也被吹散在大风之中，薛云寒紧紧抱住她的身子，合上了双眼，迎接必然的死亡。
此刻他才知自己的无知，怎么会为了权力和欲望舍弃一直对他付出所有的菁华呢？他彻彻底底地错了，竟然一直没分清孰轻孰重。
从前他的身边只有菁华，死时在他身边的仍是菁华。
在他这被仇恨欲望蒙蔽的一生里，幸而还有一个人至死不渝地保护他，还有这么一颗心自始至终系在他的身上，于愿足矣。
柒
下坠的重力将两人重重地掷入湖水中，菁华死死抱住他，以自己的背迎向湖底未知的危险。
湖水不深，菁华的背撞上湖底的石头，她感觉到断裂肋骨穿透肺部的剧烈疼痛，以及随后涌现的呼吸困难。她咬紧了嘴唇，拖着浑身无力的薛云寒往岸边游去。
薛云寒醒来时，菁华紧握着他的手躺在一旁。他伸手推她，她毫无反应；他颤抖的手又去探她的呼吸，已然全无。可他不信，将她的身子扶正，不停地按压她的肚子，一遍又一遍为她渡气，却只能感觉到她的躯体渐渐变冷。
他将她的身子紧紧抱住，企图留住逝去的温度，撕心裂肺地大喊着：“沈菁华，你不能死，我不准你死！你给我好好活着！”
话音刚落，薛云寒忽然想起坠崖前菁华的唇形，似乎正是“活着”二字。原来菁华早知这悬崖之下是湖泊，她将生的希望留给了他，心甘情愿为他而死。
菁华的心不大，一直只装了一个薛云寒，连自己都忘了装进去。而薛云寒的心被仇恨、野心填得满满的，留给她的部分实在太小太小。
随着菁华的身体渐渐变得冰冷，薛云寒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痛，这种锥心刺骨的痛令他说不出话来，只能如同困兽般咆哮嘶吼。
菁华的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笑，就像以前上早课时，他故意去扯她漆黑的长发，然后她转过头瞪他一眼时嘴边噙着的笑一样。他颤抖着手把两人的长发结在一起，又将唇轻轻地贴在她冰冷的唇上，睫毛微微一颤，晶莹的泪水便滴落在她的脸颊上。
秋日的阳光洒下一片温暖，但湿透的衣衫贴在肌肤上，他只觉得冷得刺骨。在漆黑无望的恐怖噩梦后，再没有那个温暖的怀抱给予他熨帖心灵的力量了。
这偌大的人世间只余他独自飘零，从此岁月悠悠，风雨瑟瑟，他只是伶仃一人。
作者的话
我最喜欢的动漫《钢之炼金术师》里有这么一句话：“对于世界上不合理的事情，人都会愤怒，却不得不忍耐，憎恨的锁链得有人折断才行。”这个故事里的薛云寒被仇恨蒙蔽了眼睛，他没有来得及发觉比复仇更重要的东西，因此永远地失去了她。
——素水流颜（新浪微博@素水流颜TwT）
更新时间: 2019-12-04 1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