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鹿诗
一
假如让周浔用一个词来形容顾裴裴,那只能是“神出鬼没”这四个字。
顾裴裴是个星空摄影师,顾名思义,就是专业拍摄夜空的人。职业性质导致她常年在外面跑,她去过南北极的冰雪世界,也游历过赤道附近的许多国家,然而不论走了多远,她最终都是要回到长乐街88号来的。
长乐街88号不是顾裴裴的家,而是周浔名下的一家灰头土脸的小店——摄影器材租赁店。
没办法,借了东西总是要还的啊。
周浔是被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吵醒的。前一晚在店里盘货,弄得太晚,他就直接在二楼的小床上睡下了。店门口有一棵不知多少年岁的大槐树,整个夏天都是鸟叫蝉鸣不断。开始时他还觉得吵,想把鸟窝捅掉,把蝉都粘走,不过以周浔的惫懒性子,在树下叉腰抬头看了几分钟,还是决定逆来顺受了。
看了看时间,才五点二十分,周浔翻个身还想睡,左眼皮却突突跳起来。他只得打着哈欠坐起身,趿拉着拖鞋下楼,弯腰摸索着打开卷帘门。“哗啦”一声,天光大亮。
随着晨光一起跌进来的,还有一个人。周浔的瞌睡虫顿时被吓到了九霄云外,他往后跳了一步,好歹没被这个“人形生物”砸到脚。
乱糟糟的头发,乌青的眼圈,五颜六色的短袖上衣,周浔还以为这是哪里来的流浪汉,定睛一看,不由啼笑皆非:“顾裴裴?”
顾裴裴仰面躺在地上,揉了揉眼睛。周浔蹲下身,伸手戳了戳她略略婴儿肥的脸蛋:“你怎么不回家,坐在我店门口睡着了?”
说来话长。顾裴裴三点才从绿皮火车上下来,从塔里木盆地到北京,她坐了四十八个小时的硬座,又累又饿,偏偏手机没电了,身上的钱都花光了,只能先到这里来。
她拖过巨大的背包,从里面掏出一台相机和几个镜头,朝周浔伸手,有气无力地说:“押金……”
嘁,周浔收起那点儿自作多情的心思,漫不经心地收了镜头,叫她上楼去洗澡收拾,自己则踢踢踏踏晃到路口,买了豆汁儿和油条回来。
半个小时后,顾裴裴终于恢复了正常的模样。她素面朝天,穿着周浔的大号拖鞋,一步一滑地从楼梯上下来,湿淋淋的长发滴了一路的水。
这个时分,古老的北京城已经苏醒。路上骑着自行车的人来来往往,不知道从哪儿传来遥渺的京戏吊嗓子声,邻里间鸡飞狗跳的一天又开始了。周浔坐在玻璃柜台后,一边吃油条一边看小电视里播晨间新闻。
顾裴裴也不客气,端起一碗豆汁儿几口下肚。周浔眼皮一掀,懒洋洋地问:“这次的照片拍得如何?”
顾裴裴“嘿嘿”一笑,信心十足:“这次绝对是能够竞争年度天文摄影师的作品。”
“我记得你上次、上上次、上上上次也是这么说的。”周浔无奈道。顾裴裴现在经验不足,没什么名气,照片卖不出好价钱,经济情况极其堪忧。
周浔吃饱了,站起身把椅子让给她,自己继续去理货。顾裴裴不服气,两个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斗嘴,说着说着,顾裴裴就没了声音。
周浔回头一看,她竟然趴在柜台上睡着了,嘴里还叼着半根油条。他觉得好笑,掏出手机拍下她丢人的模样,然后弯腰把她抱起来放到二楼床上。顾裴裴人瘦,骨头抽出来放到称上也不过二两,周浔抱着她毫不费力。她迷迷糊糊地把脸往他的衣服上蹭,就像一只黏人的猫。
“你呀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照顾好自己?”周浔坐在床边叹了一声,拈起身上的两根长发,心想,这只猫竟然还掉毛。
二
周浔第一次遇见顾裴裴,是在挪威的特罗瑟姆。
特罗瑟姆位于北极圈以内,每年的11月到次年1月是没有太阳升起的,漫长的黑夜里,很适合拍摄极光美景。
周浔就是在一座白雪覆盖的山上捡到顾裴裴的。那时他因为工作问题和家里生闷气,走在路上被人塞了一张旅游传单,失意之下就来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他摸黑爬上异国小镇附近的一座山,脚下是皑皑的积雪,头顶是浩瀚的星空,空气新鲜得像是刚采摘下来的柠檬。极目望去,万里山海入怀,心中的那些烦恼也从一块巨石变成了微不足道的尘埃。
“会当凌绝顶,一览——”周浔背过的古诗基本都还给语文老师了,此刻勉强捡出来一首应景的,气壮山河的一句还没吟完,不知何处幽幽响起一句:“一览众山小……壮士,救命……”
异国他乡,竟能有如此知己,真是惊喜!周浔环顾四周,看见一块岩石的背风处伸出一只胳膊来。走过去一看,他想要把酒言欢的知己,因为崴了脚动不了,正可怜兮兮地缩在石头后面,两丸墨瞳像是映着银河,抬眼间波光潋滟,让周浔无端晃了神。
他蹲下身,仔仔细细地打量她,说:“哎,这荒山野岭的就你一个姑娘家,你不会是狐狸变的吧?”
顾裴裴:“……”
周浔是认识了顾裴裴后,才知道世界上还有星空摄影师这个职业的。他们天南海北地寻找最美的夜空,将那些跨越亿万年的星光在他们的镜头中定格,为观赏者带来无数感动与震撼。
“说实话,我很羡慕你的工作。”在周浔就地支起的帐篷里,顾裴裴脱了鞋袜,开始给脚踝揉红花油。帐篷里燃着酒精炉,她的体温回升了一些,脸颊上漫起两片不明显的红晕。她问:“你呢,你是做什么的?”
周浔哂然一笑,说:“我现在是无业游民。”
不过,听顾裴裴说了许多,此时此刻他的心里忽然有了一个想法——开一家摄影器材租赁店。
“你要是真的开店,那我就是你最忠诚的顾客。”顾裴裴笑道。她性格大大咧咧,周浔也是个不拘小节的人,救命的交情加上同是中国人的亲切感,两个人不过认识了短短几个小时,就打得火热。
正说着,帐篷上映出了一阵阵的光芒,顾裴裴像只兔子一样跳起来:“极光!极光!”
她的脚还受着伤,周浔怕她跌倒,连忙去扶。两个人都没戴御寒手套,皮肤相触时体温相传,沿着血脉蔓延,像是有藤蔓在生根发芽。周浔只觉得自己又变回了毛头小子,一颗心跳得厉害。他在心中暗暗笑话自己,扶着顾裴裴走到相机前。
抬头望去,漆黑的天幕中仿佛飞舞着绿色的彩带,一刻不停地变幻着,令人目炫神迷。顾裴裴凑在相机前,专注地转动镜头,似乎连疼痛都忘记了。
后来周浔无数次地回想两人的交往过程,想要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喜欢上顾裴裴的,他翻来覆去地琢磨每一个细节,最后觉得,可能就在这一刻。顾裴裴跛着脚,长发在风中飞扬,太阳风撼天动地,撞入了地球磁场,引发极光飞舞,这是太阳和地球相恋的证明,也是周浔此生当中最初的心动。
三
“就在这边,小心台阶——”
周浔“葛优瘫”在椅子上玩手机游戏,忽然听到了顾裴裴的声音。团战正激烈,周浔无暇分神,再抬起头来时,险些撞上摄像机的镜头。
主持人满面笑容地介绍自己是本地电视台的,来这里拍些剪辑素材。周浔一脸茫然,把顾裴裴抓到角落里问怎么回事儿。
“我得奖啦!电视台来采访我,我就顺路带他们过来,给你也打打广告。”顾裴裴踮起脚尖,勾住周浔的肩膀,眨了眨眼,“怎么样,我够意思吧?”
周浔失笑:“难得你有好事想着我啊。”
店就这么丁点儿大,记者迅速拍完,约了再联系就离开了。
“这次获奖有不少奖金吧?”
顾裴裴点点头,又摇摇头,叹息道:“有是有,但是杯水车薪呐。”
数一数街头乞丐碗里的硬币,也比顾裴裴兜里的钱多。实际上她不挑吃不挑穿,很好养活,看起来实在不像能花掉很多钱的样子。
接下来的好长一段时间里,周浔都没见到顾裴裴,只后来在本地市县频道的一档深夜节目中,看到了前些日子那段完整的采访。
镜头里的顾裴裴略显局促,却意外地上镜。她说了很多在世界各地遇到的趣事,有些连周浔也没听过。他看着屏幕里的她,慢慢地竟生出一种落寞感。他一直觉得顾裴裴是只风筝,不论飞多高多远,线始终是握在他手里的,但他忽略了一点,她走过那么多地方,遇见那么多人,或许只是因为一件很小的事,她就会喜欢上别人,然后彻底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她不是风筝,她是一片自由自在的云,天大地大,化雨又重生。
周浔叼着一根手指饼,望着家里的天花板出了好久的神,直到天蒙蒙亮才睡着。上午哈欠连天地去开店时,眼睛都还没睁开,顾裴裴却已经不知道在店门口蹲了多久。
周浔看她拖着个行李箱,忙问怎么了。听顾裴裴期期艾艾地解释完,周浔便笑:“你到底是欠了多少钱?”
顾裴裴心虚地小声说了个数字,周浔差点咬到舌头:“顾裴裴,你该不会是拿着钱去打水漂了吧?”
“哎呀,总之我不能回家了。周浔,我能不能去你那里借住一阵?”顾裴裴双手合十,真诚地求他道。
这个请求叫周浔如何拒绝得了?
顾裴裴欢天喜地地住进周浔家的客卧,周浔倚在门框上看她勤快地表现自己,又是拖地又是擦桌子,开口道:“顾裴裴,你这么客气,我还真有点儿不习惯。”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不用客气吗?”顾裴裴在水池里洗抹布,嘻嘻哈哈地和周浔开玩笑。
周浔点了点头,穿堂风吹过他的额发,他凝视着顾裴裴,一改平日里的漫不经心,温柔且认真地说:“当然,我们就是不用客气的那种关系。”
那种关系……是哪种关系?顾裴裴回望着他,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周浔,她直觉他哪里不太一样了,可看起来和平时又没什么两样。
顾裴裴没留神,陷进他深湖般的眼睛里,心跳忽然如擂鼓。她的脸上浮起明显的红晕,慌乱地移开目光。这突如其来的疑问让她手足无措,只得低头研究起手中的抹布。然后她听到周浔走过来,温热的手指在她的耳廓上一触即分。
顾裴裴耳朵特别怕痒,一碰就跳了起来,回首之际马尾狠狠抽了他一下,旖旎的气氛荡然无存。周浔无奈道:“帮你擦泡沫,还抽我。”
“对、对不起!”顾裴裴道了歉,扔下抹布就跑进了屋子里。
她背靠着门板,双手交握在一起,惊慌地想,自己这是怎么了?
四
转眼间,夏去秋来。
周浔察觉到自那天之后,顾裴裴就开始不着痕迹地躲着自己。她整天早出晚归,也不知道是做什么去了。只是在收拾脏衣篮时,周浔闻到她的衣服上有隐隐约约的消毒水气味。
他心下浮起疑惑,终于在一个夜里截住了顾裴裴。在她轻手轻脚打开家门,准备摸黑溜回到自己房间时,周浔打开了客厅的灯。
顾裴裴连忙抬手挡住眼睛,一会儿的工夫,周浔已经走到她面前,微微皱着眉头:“白天做什么去了?”
顾裴裴适应了光线,抚着胸口说:“你在家怎么不开灯?吓我一跳。”
这话题转移得够生硬的,周浔想,不过上下打量了她一圈,发现人还是活蹦乱跳的,面色也很健康,看来应该没什么问题,也就放下心来,不再逼问她。
周浔趿拉着拖鞋坐回沙发上,双臂往靠背上一搭,说:“今晚不是有英仙座流星雨吗?走,收拾收拾,带你去拍。”
茶几上已经摆了好几样装备,顾裴裴拿起一个USM镜头看了看,正是适合拍摄流星雨的广角镜头,不由喜笑颜开。手脚利落地收拾好三脚架,周浔就开车带她到密云郊区,寻了一处光污染较轻的野地,安心等待流星雨的到来。
秋夜里的凉意已颇为深重,顾裴裴穿得不多,冷得直打哆嗦。周浔把外衣脱下来披在她肩头,又从包里掏出个保温杯,倒了热水给她。
他就是这样,虽然平时看起来浪荡不羁,内心却是温柔又细致,眼睛比谁都毒,想事情也比谁都通透。顾裴裴无聊时曾经拿一个测试心理年龄的网页给他测,结果他的心理年龄竟然是49岁,为此还被顾裴裴嘲笑了好久,说他可以提前退休了。
顾裴裴小小的身躯缩在周浔宽大的外套里,低着头捧着热水想了一会儿,将水举到周浔面前:“你把外套给我了,热水你喝吧。”
这一晚天气晴朗,星垂平野,仿佛一抬手就可以摘到一颗星辰。周浔穿着白毛衣,站在这样的背景中,抿着唇看顾裴裴。顾裴裴被他看得怯怯的,不自觉脸又烧起来。她讪讪地嗫嚅道:“不喝就算啦……”
她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就被周浔一把捉住,他低沉的声音中带着些许笑意:“我喝。”说着,便就着她的手,啜了一口。他低头喝水时,目光依旧没离开顾裴裴的脸,顾裴裴的双手被他温暖的手掌包覆着,一时间竟忘了挣脱,由着他将自己羞赧的模样尽收眼底。
广阔的天地间只有星光洒落,周浔和顾裴裴相对而立,小小的剪影是不值一提的沧海一粟。英仙座流星雨开始了,星辰无声坠落,顾裴裴看他闭着眼虔诚地念叨了几句话,不由好奇:“周浔,你许了什么愿望?”
周浔狡黠地笑了,摇摇头:“不可说。”
顾裴裴便佯装生气地去查看相机的曝光情况,周浔侧着身体替她挡在上风方向,看着她乌黑柔顺的头发,心中荡开一圈圈涟漪。他想,遇到她之前他从不许愿,遇到她之后,他却生出了许多幽微的心思,不可告人,便只能告知于天与地。
所谓心念,所谓挂牵,便是如此吧。
五
顾裴裴被冷风吹了一晚,第二天就高烧得起不了床。她自己也觉得奇怪,以前在野外日晒雨淋的,也没见怎样,怎么周浔一在她身边,自己的防御能力就严重下降呢?
周浔下午从店里回来,看到顾裴裴的房门开了条缝,觉得奇怪,就去看了一眼。这才发现顾裴裴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一条蚕宝宝,正烧得说起了胡话。他连忙找出退烧药,把她叫醒喂了下去,然后去厨房熬了一锅粥。觉得不放心,又跑去药店买了降温的宝宝贴。
前一晚没睡,白天在店里只是小憩一阵,晚上守着顾裴裴时,周浔实在没撑住,趴在床边就睡着了。
半夜时,顾裴裴烧退了,渴醒了找水喝,一动弹就发现手边被子沉沉的。风吹起窗帘,月光照进来,周浔的脸笼罩在朦胧的银光里,长睫如蝶翼低垂,少了几分不羁的潇洒,多了几分少年般的天真。
顾裴裴轻手轻脚倚上床头,静静地看着周浔,不自觉缓缓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室内只有时钟滴答的声音,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去碰了碰他的发丝,然后像触电般迅速缩了回来。周浔仿佛有所感应,立刻就醒了。
他抬头看顾裴裴的脸颊依旧红红的,以为烧还没退,站起身来就要去拿新的宝宝贴,却被顾裴裴拉住了手:“我已经不烧了,周浔,我好饿啊。”
白粥早已煮得香甜软烂,顾裴裴穿着睡衣坐在餐桌前填肚子,她告诉周浔,过几天就要启程去新西兰。南半球的星空比北半球更为壮美,并且新西兰有一片“国际星空保护区”,顾裴裴一直想去看看。
周浔没吱声,半晌才道:“需要什么设备,明天去店里拿吧。看在你这么穷的份上,不收你押金了。”
顾裴裴欢天喜地地谢过,开始筹备起来。一个星期后,北京气温骤降,顾裴裴哆哆嗦嗦地到达机场。
过了安检,顾裴裴一路找到候机室,却发现一个瘫在椅子上的身影非常眼熟。她正纳闷着,周浔抬手:“傻站着做什么,过来坐啊。”
顾裴裴:“……”
周浔觉得顾裴裴震惊的模样非常有趣,不住地逗她,好一会儿才解释说,已将店托给一个表弟照顾一阵子,和老主顾们也都打好了招呼,不用担心。
不过不得不说,有周浔在,漫长的旅途轻松了许多。沉重的行李有他帮她拿放,坐得累了还可以把腿搭在他腿上,困倦时肩膀也可以随便靠。
遮阳板都拉了下来,机舱里一片昏暗,只有周浔上方的阅读灯打出一束光,顾裴裴凑过来小声说:“周浔,你真好。”
周浔失笑,忽然伸手关了灯。黑暗降临前的那一刻,顾裴裴看到他忽然朝她低下头,她条件反射地闭上双眼。彼此呼吸相闻,她一动也不敢动,察觉到唇上有什么极轻地掠过,也许是一阵风,也许不是。
顾裴裴觉得即便是宇宙大爆炸,也不及此刻她心中的天摇地动。她悄悄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到周浔静止半晌后,退开了一些。
他颤抖的手指克制地触上她的脸颊,心想,不,还不是时候。
六
新西兰是全球最美丽的国家之一,周浔租了车带顾裴裴自驾游。他们去了北岛的萤火虫步道,惊叹于那些幼小梦幻的小生物。他们玩了皇后镇的双人跳伞,顾裴裴被周浔抱在怀里,从一万五千英尺的高空落下,风声里,唯一的感知就是他坚定的心跳。在《魔戒》电影拍摄地霍比特人村,周浔一路逛下来脑门早被门楣磕红了,顾裴裴便踮着脚一边笑一边给他揉。小兔子的睡前故事
而顾裴裴也如愿以偿地拍摄到了完美的“银河拱门”。成品照上,万里银河如同一道彩虹,横贯苍穹,如梦似幻,仿佛是通往未知世界的大门。
最后,周浔提出去凯库拉观鲸。他们坐小船出海,周浔兴致异常高涨,顾裴裴好奇问道:“你喜欢鲸鱼?”
“不,”周浔摇摇头,不住地抚摸着船舶的控制区域,笑道,“我喜欢船。”
顾裴裴这才知道,周浔从前的梦想是当一名船员。他其实差一点就成功了,但因为家里的反对,甚至插手他联系到的工作,他不得不放弃。
家里认为船员常年漂泊在海上,与风浪为伴,实在太危险了。毕竟周浔的外公就是在一次海难中亡故的,谁也不想看到悲剧重演。
“你老老实实地守在父母身边,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一辈子,我们就知足了。”周妈妈抹着眼泪,无数次和周浔这样说。
周浔别无他法,且不说他不想顶撞父母,就是以他这惫懒性子,他也懒得和人争执。
这也是他羡慕顾裴裴的原因。他只能守在北京城里,永远无法像她一样自由自在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船舶关了马达,静静地飘在海上,声呐探测到的鲸鱼就在附近。忽然,海面上跃出一头大翅鲸,巨大的身体上布满了藤壶,它在空中优雅地翻身,然后落回海里,砸起无数水花。咸咸的海水味道扑面而来,顾裴裴只是安静地看着,许久没有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太阳落进海里,明月升起,这是他们在新西兰的最后一晚。漫天星子闪耀,他们在船上共进晚餐,微醺的醉意里,一时竟分不清天与海。
顾裴裴架起了相机,要拍下这星河如覆的景象。周浔端着红酒杯,他知道自己是清醒的,可又忍不住以醉为借口,鼓起勇气唤她一声:“顾裴裴。”
顾裴裴回过头来,四目相对的一瞬,她似乎知道周浔欲言又止是想说些什么,毕竟他眼中涌动的深情已是藏不住。将鬓边的发丝拢到耳后,她微微侧着头,说:“周浔,我和你说说我自己吧,从来没和你说过的。”
周浔的喉结滚了滚,说不出话,顾裴裴便当他是默认了。她望着很远的地方,慢慢地开了口。她说,她之所以会做一名星空摄影师,是继承了爸爸的理想。
小时候,她坐在爸爸的肩膀上,听他教她辨认星座,讲许多的希腊神话。家里的墙上挂着的都是爸爸的摄影作品,她知道每一张照片背后的故事。她偷偷摆弄爸爸的相机,玩到没电还以为是坏了,哭得像泪人一样。
她的爸爸走南闯北,拍了一辈子的星空,后来因为一次严重的高原反应成为了植物人。
起初的治疗费用接近百万,家里捉襟见肘,是顾裴裴的一个男性朋友偷偷垫了许多钱。她这些年一直努力攒钱想要还清债务,又要负担后续的住院费用,因此几乎入不敷出。
顾裴裴三言两语就解释清楚了,周浔却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不然她也不会住到他家里去。顾裴裴躲的或许不是债,而是人。那个朋友应该对她颇有好感吧?她已经不知情地接受了他的帮助,却不能再违背自己的心意接受他的情意。
周浔眸色沉了沉,没有多问。顾裴裴的长发飞扬在海风里,侧影单薄,却一腔孤勇。
“日子过得再难,我也从没想过要放弃,因为我发现,每当我坐在他的床边,要给他看我拍的照片时,他就会睁开眼睛——我觉得他是有感觉的,我相信,只要我坚持下去,他一定会醒来的,不是吗?”顾裴裴说着说着,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她慢慢地蹲下身将脸埋在膝盖上,肩膀不住地颤抖。周浔想帮她擦去泪痕,脚却像生了根,一步也挪不动。他不忍心告诉她,植物人睁眼是没有意识的,只是单纯生理上的反应而已。
而真正令周浔难过得说不出话的,是这番话背后的意思。以他为人的通透,又怎么会不懂?她赶在他开口告白前说了这些,无非是想告诉他,如果在一起的代价是要她这朵云与他一同停歇在北京城,那么很遗憾,她做不到。
因为要传承父亲的心愿,她无法停下来,因为怀着让父亲苏醒的希望,她也不能停下来。
“对不起,周浔,我不能耽误你。”顾裴裴声音闷闷的。夜风拂过,自动快门的声音“喀嚓喀嚓”地响起,周浔望着漆黑的海面想,原来她都明白,原来真的只是一厢情愿,原来此生终究没有停云。
七
回国以后,顾裴裴便从周浔家搬了出去,走前将借用的装备与租金放在了茶几上。周浔回来时,她的房间已经空了,就像她从没有来过一般。
他在沙发上从黑夜坐到天明,晨光照亮了房间,也照亮了他布满血丝的双眼。他觉得很奇怪,自己竟然没有掉一滴眼泪。好像他原本就只有那么一丁点儿的真心与感情,都被顾裴裴带走了,只留下一具空空的漏风的躯壳。
怎么办呢,周浔沉默地想,日子还是得照样过下去啊。他依旧晃晃悠悠地去店里,路过一家宠物店时,他看到了玻璃窗后慵懒的猫,心念一动便推门走了进去。
店员热情地给他推荐:“这只英短,长得好看又不怎么掉毛,很好打理的。”
周浔环视一周,说:“我就要掉毛的。”
店员觉得他真是奇怪,然而还是抱了一只布偶猫过来。那猫毛色雪白,两只眼睛如同蓝宝石,像极了在特罗瑟姆初见时顾裴裴时的模样。
“裴裴,”周浔接过它,温声唤了一声,然后笑了,“就这只吧。养它的工具也帮我拿一些。”就这样,周浔开始养起了猫。
日复一日,周浔将裴裴养得很好,它每天好吃好睡,体重已经飞涨到十八斤,被宠物医生勒令减肥。周浔便拿逗猫棒逗它跑动,同时笑话它:“你可一点儿都不像她,她那么瘦,也不知道吃胖些没有。”
说完,他的手就停了下来。这个世界上又哪有第二个顾裴裴呢?即便他在家里的安排下,相了许多次亲,也始终没有一个人,可以和他心里独一无二的她相提并论。他无数次地想,如果他当年没有服从家里的意思,是不是整个人生都会不一样?如果他有勇气和顾裴裴说,我跟你走,是不是她就不会离开?
再次与顾裴裴不期而遇,是次年的清明节。周浔去给外公扫墓,经过林立的墓碑时,看到了那个刻在心底的背影。她蹲下身放下一束花,露出墓碑上的前两个字,那是顾爸爸的名字。
他悄悄走过去,站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目光一瞬不瞬地凝在她身上。顾裴裴的头发长长了,身形也更为瘦削了,看得他一阵心疼。她仔仔细细擦拭着墓碑,和爸爸说着悄悄话。
“爸,我还是喜欢他,怎么办?”
“你以前总说,两个人在一起要互相迁就,互相成全,不能一意孤行,太过自我。但是,要像他家人希望的那样安稳地生活,我……”
她正说着,耳朵里被忽然塞入了一只耳机。她吓了一跳,转头朝侧后方看去,就看见周浔也蹲在地上,两个人就像两朵蘑菇,彼此对视。顾裴裴脑海里忽然一片空白,耳机里传来的歌曲声是整个世界唯一的声响。
周浔试探着一根一根牵起她的手指,认真地说:“顾裴裴,如果你不愿意停下来,我就跟着你走,你别丢下我,可以吗?”
他这样小心翼翼的模样,似乎怕再一次吓跑了她。顾裴裴的心忽然涌入一阵热流,像一颗融化的太妃糖,甜得丝丝入扣。她和他面对面蹲着,答道:“周浔,我虽然不想放弃做一名星空摄影师,却也愿意为了你,停驻更多的时光。”
周浔闻言笑了。顾裴裴看着他俊朗的脸,颊上浮起两朵红晕。她低下头不敢看他,小声说:“你知道我之前最后悔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什么?”
耳机里五月天的《私奔到月球》正唱到副歌:“一二三牵着手四五六抬起头,七八九我们私奔到月球,让双脚去腾空让我们去感受,那无忧的真空那月色纯真的感动——”
顾裴裴的双眼亮晶晶的,她忽然又不想说了,只把身体向前倾去,以实际行动告诉他——在飞往新西兰的飞机上,昏暗的机舱里,她当时应该勇敢地、义无反顾地,再朝他靠近一点点。
更新时间: 2021-02-06 2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