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夜未央
1
毫无睡意的晚上,天空中挂着一轮小月亮。整座城市灯火通明,马路上汽车来回穿梭。在酒店的房间里,大猫有一颗躁动的心。
这家酒店的位置绝佳,还附带一个小小的阳台。铁锈斑斑的窗棱边,有一盆半死的仙人掌和一盆干枯到极难辨认的多肉。大猫每个月都会来浇一次水,却还是救不活少人照料的植物。她站在阳台上,看地面小如蚂蚁的行人缓缓走进对面的社区。
如果不是张松的小公寓就在马路对面,大猫才不会选择这样的快捷酒店呢。在她挑剔的视角里,这里环境不够安逸、房间不够舒适。在看似洁白的床单上,她时常能找出一两根长头发来。于是很多个夜里,她选择和衣而眠。这自然不是她平时的睡眠习惯,所以总睡不着。
大猫独自下楼,在超市旁边的ATM机前突然忘了自己的密码。连输两次都没有输对,怕被吞卡,便不敢再尝试第三次。
大猫长叹一口气,拿出手机,打电话给张松。
她的密码不记得了,她得问问张松的生日是哪天。
可张松没接。大猫硬着头皮再试了一次,却发现是键盘的设置和平常的不太一样,密码没记错,只是输入的时候输错了。
大猫无比庆幸张松没接她的电话。
那天晚上,张松来到大猫所在的城市,转两次地铁,就来到了位于市中心的大猫的家。在八栋楼下假山附近,他抬头往上看,八楼的窗户里没有亮灯。于是他径直走出去,坐在她小区门口的石球上,想等晚归的大猫回来,给她一个惊喜。
四十分钟后,在灯光不够明亮的小区门外,他确信自己远远地看见了大猫。她穿着Gucci新款,被另一个男生搂着腰,刷开门禁,走进小区。张松无奈地笑笑,拿出手机,拍了一张视角模糊的照片,还顺带拒绝了一次大猫的来电。他想,此刻的大猫怎么会给他打电话呢,肯定是包里的手机被误触了键盘。这个电话还是不接为好,接了怕她男朋友误会。
2
五年以后的同学会上,大家跋山涉水来到长沙,猜拳猜输了的张松要讲一段最刻骨铭心的经历,于是他就讲起了这段往事。他手机里还有五年前的旧照片,总在他生出一丝幻想的时候提醒他别想多了。
互相有好感却没有捅破窗户纸是一种什么体验?这美好的小心动只能存在于大家的记忆里。后来的感情都擅长走捷径,所以听到张松的故事,大家都分外感慨。加上张松在学校人缘不错,于是好几个人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即使一句话不说,他也知道,大家是在安慰有点黯然的他。
那天大猫没来,她正在墨尔本出差顺带旅游。虽然有时差,习惯晚睡的她还是在休息之前收到了同学花总发给她的视频。她点开视频,就听到了张松的话。
大猫找花总要了张松拍的照片,照片上的姑娘很像她,但不是她。照片上显示的是6月2日,她打开电子邮箱,翻出五年前的酒店满意度调查的邮件,显示那晚她就住在他公寓对面的酒店里。
大猫截了图,给花总发过去。
彼时,花总在读王小波。她想起里面有一个比喻,叫“像挨了捶的牛一样”,她说用来形容当时的张松最为恰当。
包间里的一群人听到张松一声歇斯底里的哀号,个个面面相觑。只有花总知道,张松有多绝望。他还能这样放得开,真是好样的。花总蹲下去,把张松从桌子下面拉起来。他那么沉,她根本拉不动她。后来还是边上几个有力气的人一起帮忙,才把他给拽了起来。有人很八卦地问她怎么回事,她笑笑,把啤酒递过去,放到她们面前,说:“喝酒,喝酒。”
之后,花总给大猫发消息——如果现在能买票的话,就坐明天的早班机回来吧。
直觉告诉她,大猫应该仍单身。
3
五个夏天的闷热之后,终于等来了一阵风。
当大猫把手伸过来,张松就紧紧地牵住。两个人住在二十九层的公寓里,张松坚持要付房租,他也付得起。
两个人养了一只叫大脸的猫,兴趣盎然地给它扮丑。拍了无数的照片,也收获了很多欢乐。用张松的话来说,是他终于等到这一天,能把梦给做醒了。
回想过去的那些年,过得可真不是滋味。既想坚持,又对坚持绝望。偶尔生无可恋,又想从头再来。大猫想起那家她不喜欢却离他很近的酒店,张松起初不喜欢冬天,可是慢慢又向往冬天。因为他才知道,这伪装来得真好,至少可以把心冷归结为天冷。
从广州落魄归来的那个夜里,连走路都踉踉跄跄的。如果不是那巨大的鸿沟,他也可以早早地表达心意。可大猫一身夏装顶他一个月的工资,他清贫,也清高,更识趣。后来一门心思扑到工作上,时时刻刻带着獠牙。
这是张松内心的隐疾。
他怕以后还会爱上一个如大猫一般的女生,怕自己再重蹈过去的覆辙。他在北京,房价高得令他两腿发软,却还要硬撑着在职场站着打拼。工作也有成绩,多少有些积蓄,比上不足却比下有余。
后来他说睡不着的时候,那些对他有想法的姑娘都希望他能好梦。其实他只想有个人对他说:“好好失眠,总逼自己睡觉,太累了。”
他知道,以大猫的个性,她会这么说的。
4
在爱情里,张松没什么天赋,但面对人山人海,特别是大猫,还是有一些诚恳。
他小心地给她养多肉,培土、浇水、施肥,比对自己还上心。他照料那只叫大脸的傲娇猫,给它洗澡、除虱子。城市很大,等他回来时已经很晚,大猫还在和她的土豪闺密们聚会。七彩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她挤到舞池里跳舞的时候,张松在给大脸猫剪指甲。
等大猫回来,看到歪在沙发上的张松。他等她等到睡着了。她走过去,替他盖毛毯的时候,看到了他手上的划痕。
“你的手是怎么回事?”大猫把张松摇醒,然后去药箱里翻创可贴,翻出来却发现,那伤口长到根本不是创可贴能处理的。
张松揉揉眼睛,说:“我刚才给大脸猫剪指甲来着。”
“没事闲的!”大猫白了他一眼,要拖他去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门诊打针,看着他就气不打一处来,“为什么给这不通人性的家伙剪指甲?”
张松噘着嘴,说:“我……这不是怕它挠我吗?”
“它平时挠你了吗?”大猫问。
张松摸摸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好像没有挠过我。”
大猫一点也不想说话。
清醒一点,这可能就是生活的悖论。你担心的,你想回避的,反而在你的行动下成为现实。打完破伤风针,他在回程的车上又睡着了。他好像听到大猫在说些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
再后来,他醒了。
5
是的。张松醒了。
花总说:“我让别人喝酒,没想到喝得最凶的人是你。”她看着躺在医院病床上的张松,又说,“你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对酒精过敏吧。”
张松没说话。
时间已经是第二天清晨,张松说:“我梦见我给猫剪指甲,后来被猫挠了。”
花总说:“护士给你打点滴,你不乖,手突然一动,手被针尖划了。”
张松又问:“有没有打破伤风?”
花总摸摸他的额头,又摇摇头,看着他有些泛红的眼睛,问他:“你怎么了?”
张松看着创可贴,说:“疼。”
来不及嘲笑他,花总收到一条微信。来自大猫,对方问:“你是谁?”
花总给我电话,只因为昨晚我们交换了最新的联系方式,虽然平时我们在社交软件里也有些淡如水的问候。在电话里,她说她收到微信的时候,心“咯噔”一下。我说:“你那么帮他,一定很喜欢他吧。”
恰好医院离我很近,那天我又突然有点热心,想去给她当说客。我想虽然这个世界很开放,却还是有许多不愿冒险的人。如果他们彼此知道对方的心思,或许会有一个不错的结果。
花总去买早餐的时候,我假装跟她偶遇。
可能是我太不擅长隐藏事情了,张松竟然和我讲了很多很多。讲他的二十九层小公寓,讲那只叫大脸的猫,讲他养的多肉,讲他手上的伤痕……那一刻,我真想跟他约稿啊。
张松眼里有泪,他说:“真不想醒啊,昨天做了一场好梦。”
他又说:“有些事情,你知道的。”
我知道。四年前,大猫去世了,还做了遗体捐赠,得救的女生用了大猫的手机号码,接替了她所有用过的账号,替她活在这个世界上。唯独,不能替她去爱另一个人。
多苦多难的阿富汗人说,你也许能得到时钟,但你留不住时间。
时钟的指针还是继续往前走,我多么希望张松能逃离原来的世界,恰如我偶发地想要撮合他和花总。但我也听懂了他讲的剪指甲的隐喻,最坏的结果会在刻意为之的时候到来。
都不愚笨,话讲半句就够了。
于是我放弃了。
可转念一想,有一个真正在乎的人永居他的心中,又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更新时间: 2019-10-05 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