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素水流颜
哪怕是一腔孤勇,哪怕是一厢情愿,她还是想亲口告诉他。
——“江烈,我爱你。”
谁说站在光里的才算英雄,站在火里的也是。
第一篇章
阮阮小时候住的房子,墙壁很薄,隔音效果差,楼上的脚步声,隔壁的怒骂声,清清楚楚地传过来,像拉开戏剧的序幕,锅碗瓢盆开始跳着舞奏着乐,演一出惨剧。
阮母连忙从厨房出来,湿漉漉的手顾不上擦,拉着阮阮躲进卧室。阮阮胆子小,缩在母亲的怀里瑟瑟发抖,摔砸东西的声音隐隐传进耳朵,这一次隔壁的声响比以往更加激烈。
不知道那个少年伤得重不重,阮阮担心地想着。
过了一刻钟,喧嚣停下来,一切恢复如常。
阮阮把门拉开一条细缝,从门内偷偷向外张望。夕阳鲜红似血,落在门口的少年身上,他的脸像一块调色盘,涂满红红紫紫的色彩。
阮阮知道这都是江烈父亲的“杰作”。
自从她们搬家过来,隔壁每天都会传来江父粗嘎的声音,轻则怒骂,重则暴打。据说曾有邻居前去劝阻,全被江父打骂出来,他叫嚷着“棍棒底下出孝子”,说这都是他的家事。阮阮的父亲常年在外做生意,母亲独自带着她也不敢多管闲事,只耳提面命叫她千万不要跟隔壁江家来往。
阮阮回头望一眼,母亲正在洗菜,水龙头里的水细细地流着,一时半会肯定不会说完。她放轻脚步,悄悄溜出门,坐到江烈身边的台阶上。
她将手心捏到有些化掉的奶糖递过去,江烈侧过头,纤长的眼睫像鸦羽般颤了颤,笑道:“是你啊。”
结果牵动了嘴角的伤,痛得他眉头皱起来。
阮阮绞着衣角,眼看就要哭出声,江烈剥开糖衣,将奶糖塞进她嘴里:“嘘!被我爸或者你妈听到就不好了。”
他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珠:“你赶紧进去吧。”见她犹豫不定,他拍着胸脯保证,“我真没事,明天肯定好好去上学。”
年幼的阮阮始终想不明白,这么好的江烈,怎么会有那样暴躁凶狠的父亲。
阮阮刚刚转学过来时,又怯懦又孤僻,不受同学待见,也没有朋友。有次放学后,在巷子里被附近不学无术的小流氓围着要钱,她吓得要命,口袋里的东西都翻出来,颤抖着双手奉上去。
江烈便是在这时出现的。他从矮墙上飞身跃下来,披着光,伴着飞舞的落叶,一脚踢翻带头的小流氓,头也不回地对阮阮喊:“快跑,别管我!”
他显然有些自作多情了,阮阮哪里有心思管他,撒腿就跑,瞬间消失在巷子口。等他收拾完流氓,揉着脸上的伤走出巷子时,阮阮竟然还在不远处。
他走上去:“你在这等我?”
阮阮看见他脸上的伤,愧疚地垂下脑袋,突然不好意思开口——她只是太害怕找不着路了。
江烈这才看清她的样子:“欸,你就是隔壁新搬来的吧,我记得你叫阮……”
“阮阮。”
“啊,对,阮阮!”江烈反复呢喃着她的名字,忽然笑起来,“果然看起来软软的,好欺负。不过你放心,他们现在知道我罩着你,今后不敢再来的。”
江烈觉得自己是个英雄,殊不知,此时的阮阮听着,觉得他更像个流氓头子。下一刻,江烈果然不让她失望,一副强硬的语气让她把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简直是“刚逃出虎口,又掉进狼窝”。
阮阮唯唯诺诺地捧着东西,江烈瞅来瞅去,拈出那颗蓝白色的兔子牌奶糖,满意地扔进嘴里:“果然好甜,好像脸上的伤都不那么痛了。”
阮阮记住了他这句话,从此每回江烈挨打后,她都会偷偷给他递一颗奶糖。
想着江烈的保证,第二天阮阮去上学,特意经过隔壁门口。江父一早就喝得醉醺醺的,看见她,便凶神恶煞地走上来:“看什么看,找打是不是?”
江烈抢在父亲前面,“砰”的一声把门关上。母亲听见声音,立刻将阮阮拉进屋里,责备她怎么还从江家门口过,然后又打电话给阮父抱怨,问什么时候才能从这个鬼地方搬走。
阮阮扯着书包带子,侧耳倾听隔壁摔砸东西的声音,她忍不住想,如果能让江烈过上平安舒心的生活,她愿意用余生的所有好运交换。
第二篇章
老天没有看见江烈的苦难,也没有听到阮阮的祈求,日子照常过着。升到初三,阮阮依旧是年级第一,江烈的成绩则远远落在她的后头,排行榜上两人的差距十分明显。
阮阮提出要给江烈补习,苦口婆心地劝他:“江烈,你要好好读书,考个外省的好大学,就可以离这里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他们利用课间补习。操场的树荫下,江烈叼着草吊儿郎当地坐着,目光时不时飘到篮球场去,好久没有摸过篮球,心痒难耐。
阮阮生气地喊:“江烈!”
江烈立刻收回目光,正襟危坐:“你知道的,我这人从小就想当英雄,应该会考个警校吧。”他的目光从阮阮身上来回转了一圈,双手枕到脑后,靠上椅背说,“看你这身板,肯定是没法儿跟我一起考警察大学的,真可惜啊。”
篮球突然飞过来,阮阮思索着什么,没有注意,还是江烈眼明手快地接过。他眉毛竖起,“义愤填膺”地道:“这群不长眼睛的家伙,我这就去给你教训他们!”
看着他欢快地跑向球场,很快就跟其他人玩成一片,阮阮无奈地摇摇头。
球场上的白衣少年运球如风,挥汗如雨,一个漂亮的三分球入筐,少年偏过头笑着对她挥手,耀眼得仿佛连发丝都闪着金光。
阮阮趁着下午的电脑课,查遍全国各所警校所在地,当地有哪些一类院校,哪一所的哪些专业适合自己,仔细在心里做好计划。
那之后,阮阮更加努力地抓着江烈补习,亲眼看着他的成绩稳定提升才满意。江烈常说阮阮像个任人拿捏的包子,偏偏他被这个包子拿捏得死死的。
算题算到大脑宕机,江烈整个人趴到书桌上,修长的双臂无力地垂下,小脑袋耷拉着:“阮阮,你比我班主任还可怕,以后你去当老师肯定是最厉害的那种。”
寒冬过去,暖春紧追着它的脚步离开,迎来炎热夏日。江烈如愿考到全市最好的高中,阮阮本以为未来有了好的开端,结果江父没有被儿子的努力感动,怒火更加凶猛。
隔着薄薄的墙壁,阮阮清楚地听见江父的怒骂。
“你这么努力读书考学校,不就是想抛下我这个糟老头子,你跟你那个妈一样,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你妈跟着别人跑了,你也想学她,是吗?就是隔壁那个臭丫头教你的是不是?!”
“你还把我这个父亲放在眼里吗?!”
莫名的勇气促使着阮阮快步走到门口,可是手还没触到把手,门就从外面打开了。
母亲立刻走进屋,反锁上门,紧张地把阮阮抱进怀里,不停地安抚着:“阮阮别怕,等爸爸赚钱了,我们立刻离开这里。”
阮阮张了张嘴,终是没有说话。
第三篇章
后来的某个午后,趁着母亲出去买菜,江父喝醉呼呼大睡的时候,阮阮问江烈还能去高中读书吗,江烈低着头始终没有回答,长衣长裤将他的伤藏得很好。
风吹叶动,阳光那么炙热,却照不进这破旧的楼房,照不进江烈的昏暗生命里。
阮阮忽然觉得很难过。
那几晚,阮阮再没有睡过一个好觉,突然发起热时,母亲出门了,正好不在家。她躺在床上,身体沉重得像是被巨石压着,一阵冷一阵热,身心反复受着煎熬。
大火从隔壁蔓延过来,阮阮迷迷糊糊,只以为是自己的体温过高。直到有人拍着她的脸颊,焦急地呼喊她的名字。
“阮阮,阮阮!”
热气笼罩着,炙热得仿佛十个太阳聚在屋里。江烈不敢再耽误,连忙背起阮阮瘦弱无力的身子,火舌舔上他的手臂,缠住他的脚踝,他不管不顾地往火海外狂奔。
阮阮被热得口干舌燥,只好抬起手,努力搂住了江烈的脖子。
旧房坐落的地方街道狭小,消防车开不进来,全靠消防员拉着长长的水带跑进来扑救,才熄灭这场大火,可是江烈的父亲因为救援不及时,葬身在火海里。
命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短短一日,江烈失去世间仅有的亲人,他得到的却是周围邻里的指指点点,他们指责他冷血无情,放着亲生父亲不管,竟然去救一个外人。
这些话传进阮母的耳里,又被阮阮听进去,她跟每一个人争辩——那种情况下,江烈根本叫不醒醉酒的父亲,也没法将一个成年男人背出来,况且江家是大火起点,火势远比她们家里的凶猛,所以江烈权衡利弊后,才会选择先救她。
“你被他救了当然帮他说话。”朱叔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整张脸更显尖酸刻薄,“江烈他爸对他那么差,说不定他早就盼着他爸死了。”
阮阮又气又怒,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突然狠狠地推了朱叔一下。
翌日,阮阮顶着红肿未消的右脸走进病房,江烈的眉头皱起,不悦地问:“谁打你了?”
“我跟一只猪打架呢。”阮阮用舌头顶了顶腮帮,已经不怎么痛了。
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从来只听过肉包子打狗,现在‘软包子’都能打猪了?”说着,他拍拍床沿。
阮阮听话地坐过去,江烈剥开水煮蛋,在她的脸颊上轻轻滚动。他的手臂缠着纱布,烧伤不是很严重,医生说好好用药,不会留下太明显的疤痕。
滚到鸡蛋凉了,冲洗后,江烈几口吃下,含糊不清地开口:“我以后不做警察了。”
阮阮惊讶地抬头,这件事后,她总在担心他会受到打击自暴自弃,却见他的眼里没有丝毫乌云,澄清得如同碧空,透出坚毅的光:“我要做消防员!”
阮阮想起火海里背着自己的江烈,不禁附和道:“烈火英雄,听起来好酷啊。”
江烈别扭地避开她的目光,握拳在唇边“咳嗽”了一下:“我只是不想再让大火带走我在乎的人。”
不管以后是警察,还是消防员,江烈早已是阮阮的英雄。
第四篇章
江父下葬的那天酷热难当,阮阮陪着江烈爬上城市边缘的山丘,汗如雨下,湿透头发和衣服。
站在新立的墓碑前,江烈始终没有掉一滴泪。阮阮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手指,担心地说:“江烈,难受你就哭出来吧。”
她记得消防员将那具烧得焦黑的遗体抬出来时,江烈扑上去哭得撕心裂肺,便觉得他现在是在压抑自己。直到后来她才明白,真正的长大往往只在一瞬间,而江烈的那一瞬间,就是在那次撕心裂肺的恸哭之后。
“人来到这世间仿佛就是要进行一场又一场的告别,告别童年,告别朋友,告别父母,直到最后告别这世间。”江烈低头望向她,有些无奈地叹息道,“阮阮,而我好像已经开始习惯了。”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夏日的风拂过耳边,却带来秋的萧瑟和落寞。
阮阮更加用力地握紧他的手,仰起脑袋,四目相对,她的模样缩小在他黑白分明的眼瞳里,像琥珀凝住了最好的时刻。
她坚定不移地说:“还有我会一直陪着你。”
江烈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那时的阮阮还太小,根本不知道在命运的洪流里,她也会身不由己。
这个夏天,有人失去至亲,从此颠沛流离;也有人一朝暴富,飞黄腾达,阮阮的父亲是后者。
一辆只在电视里见过的豪车开进破旧的小区。阮父来得突然,那段时间江烈为了学费四处奔波筹钱,阮阮甚至来不及同他告别,只能将所有零花钱塞进他家的门缝里。
道路两边的梧桐树枝繁叶茂,树荫下,出现少年垂头丧气的身影。阮阮立刻摇下车窗,冲着远处的少年大喊道:“江烈,江烈!”
阮父正要喊司机停下,阮母却拦住他,摇了摇头。轿车冷漠地向前行驶,阮阮将整个头探出窗户,纤瘦的手臂在空中拼了命地挥舞。
江烈一路飞奔,逆着风追在轿车的后面,伸出的手隔着遥远的距离,像是在用尽全力去触碰。
可望而不可即。
风吹乱她的长发,她红着眼睛对身后不停追赶的少年喊道:“江烈,你等着我回来,一定要等我!”
少年的身影渐渐成了模糊的黑点,最终在转角后再也不见,阮阮扑倒在座椅上,痛哭出声。
正如江烈所说,人生便是一场又一场的告别,这一次是她告别了江烈。
第五篇章
新家坐落在海滨城市的别墅区,有独立的喷泉花园,有很多的房间,再也不会被邻居的噪音影响,每天清晨推开阳台门,扑面而来的全是自然清新的空气。
可有时候,阮阮一晃神就仿佛回到了那个破旧的老小区,街巷的尽头,姿容俊逸的少年倚着花树等着她一起上学。
她抱着日历,陷在柔软舒适的天鹅绒被褥里,也不知道江烈凑够钱交学费了没,那是他好不容易才考上的学校,想着想着,她便睡了过去。
离开江烈的第一百三十七天,阮阮串通好同学,说要参加为期三天的元旦宿营活动,借此机会独自跑回山城。原本的江家却空荡荡的。她四处打听,得知江烈退租了旧房,住在学校宿舍,勤工俭学。她赶到学校又扑了个空,辗转联系上江烈的班主任,终于知道他的所在。
南方阴冷的风钻进羊绒围巾刮在阮阮的脸上,手指露在空气中很快冻僵,只有身上昂贵的羽绒服保住了体温。
可是这么冷的天,江烈只穿了件单衣在寒风中卸货,沉重的瓷砖压迫着他瘦削的肩膀,磨破他单薄的衣服。他不断卸货运货,汗水湿透衣服又被冷风吹干。一车的货卸完,江烈扯下肮脏的手套,来回数着工资,确认无误后笑着对老板道谢。
阮阮迈开腿走上去,脚步越来越快,最后竟是奔跑起来。
“江烈!”
她携着一整个冬天的风,撞进他的怀里,他身上的汗水味很难闻,可她一点也不介意。
江烈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将她轻轻推开。他看见自己的手在她的黑色羽绒服上留下肮脏的印子,眼底蒙上一层阴翳。
江烈回宿舍冲了个澡,换上干净的衣服,才带着阮阮去吃饭。之后他们一起走遍小城,江烈看到一些新奇的玩意,就想掏钱买下,阮阮总是笑着摇头,挽住他的胳膊快步走过去。
第三天,江烈送阮阮去高铁站。小城的高铁站是新修的,坐小巴车在环山路上摇摇晃晃一小时才能到,阮阮提前吃了晕车药还是难受,靠在江烈肩上睡着。
江烈将红绳系到她的手腕上,这是他老家的习俗——新的一年戴上亲人编织的红绳就会顺顺利利。他的红绳是母亲离开前编的,早已小得戴不上去。
进站前,阮阮将自己的围巾系到江烈的脖子上,离别在即,风只轻轻拂过,眼眶瞬间通红。
江烈揉了揉她的头,再三叮嘱道:“回去好好学习,不要一个人瞎跑,你就在那边等我,我一定会考到你们那里的大学。”
阮阮哽咽着,终于说出压在心底的话:“江烈,我回去求爸妈收养你好不好?”
江烈眉头微微蹙起:“那我就成了阮江烈?”
“你可以保留原姓,永远都是江烈。”阮阮拽住他的手,眼里写满期望。
江烈忽然有些害怕她的目光。
他叹息着将阮阮揽入怀中,手轻抚着她的后背:“你母亲一直不喜欢你跟我来往,千万不要为了我为难他们、为难你自己。
“而且你未免太小瞧我了,我一个人同样可以做得很好,别忘了我还要做消防员,成为大英雄。”
阮阮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能听出话语里的自信满满。江烈有他的坚持和骄傲,她不可以打碎它们。
坐上回程的高铁,穿过崇山峻岭间的重重隧道,阮阮不停地摩挲着手腕上的红绳。她坚信会在不久之后,与江烈在那座海滨城市里重逢。
同一时间,江烈坐在摇晃的小巴车里,拉紧了脖子上的围巾,上面仿佛还残留着她的温度。他缩起脖子将半张脸缩进围巾中,渐渐坠入温暖的梦乡。
梦里繁花似锦,有着最灿烂的阳光,白裙子的少女按住宽大的遮阳帽,咸湿的海风吹起她的长发和裙摆,海浪在她身后翻涌。
那该是最好的时刻。
第六篇章
分别的时光里,他们的联系全靠江烈宿舍的一台座机,阮阮想过送他最新款的手机做生日礼物,可他说什么也不同意。两人隔着遥远的距离僵持,阮阮捏紧手机,坚硬的边角硌得手心发疼,她无法说出那句想时时刻刻能够联系他的心里话。
半个月后,阮阮收到陌生号码的短信,内容只有两个字:江烈。她将那两个字翻来覆去地看,将那个号码存进通讯录里的“特别关心”。
这两年来的点点滴滴都记录在通话记录和短信里。
江烈预计抵达的时间在午后,可阮阮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干脆一早就赶到火车站等待。谁知道列车晚点,抵达时已是黄昏,经过炙热阳光一整天的洗礼,她就像路边绿化带里蔫掉的花。重逢有诸多不顺,如果命运也会暗示,今天就是它埋下的伏笔。
阮阮逆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向前,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扑进江烈的怀里,可是瞧见身旁拥抱着的情侣,忽然脸颊绯红,收敛了飞奔的脚步,矜持地走到他面前。
她懊恼自己错失了一个拥抱,便暗示他:“江烈,久别重逢的话,应该要做些什么呀?”
江烈没有她这般激动与热烈,时光让他褪去青涩,把他脸上的线条刻画得更加坚毅利落,可望着阮阮的那双眼睛告诉她,江烈仍然是让她念念不忘的那个少年。
他熟练地转移话题:“让你久等了,请你去吃饭。”
她有点不满他这样平淡的反应,但很快被重逢的喜悦冲淡。
阮阮报考的师范院校,江烈读的消防工程专业,两所大学相隔不远,每个午后和黄昏,她总能不辞辛苦地跑到江烈的大学找他,渐渐也在他的同学间混了个眼熟。很快有人扒出阮阮的家世,暴发户小姐追贫困生的戏码在学校里传得沸沸扬扬。
阮阮浑然不觉,依旧带着宝石坊最出名的蛋糕给江烈当餐后甜品,这款蛋糕每天限量发售,要排很久的队,特别难买。
江烈从小喜欢甜食,这件事只有阮阮知道。可他放下叉子,望着精致小巧的蛋糕叹了口气:“阮阮,以后你不要总往我这儿跑了。”
阮阮不解:“为什么?”
他只好委婉地解释:“你应该专注学业,不要浪费时间在我身上。”
怎么能算浪费呢?她只是想对他好,弥补这两年没能陪在他身边的遗憾,她恨不得将这世间最好的一切都捧到他面前,因为他值得,因为她喜欢。
江烈没有再多说,只是将蛋糕推回她面前,说有事要回去。身影被笼罩在一大片树荫下,他站定脚步,声音像湖边吹来的风般微冷:“阮阮,不要总让司机去做这种无意义的事了。”
阮阮怔怔地看着他消失在路的尽头,一句辩解的话也没来得及说。她捧起那块小小的蛋糕,仿佛又回到那看不见尽头的长队里,双腿站到麻木、酸疼。
这是要送给他的东西,她怎么会假手于人?可他为什么连一句解释也不愿听,连一口蛋糕也不肯尝?
她尝了一口,苦涩地笑起来:“原来蛋糕也是苦的啊。”
那之后阮阮很少再来找江烈,也许江烈根本没有察觉,她只是一厢情愿地在跟他冷战。可是不过半个月,她就日思夜想、寝食难安,得知他成为消防志愿者,要去社区进行消防宣传后,她想装作偶遇帮他的忙,让他们的关系能够破冰。
然而,她看到了和江烈同行的女生,他们抱着厚厚的传单并肩而行,讨论着她听不懂的消防知识,那样的笑容,她已经许久没在江烈的脸上见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江烈面对她时,只剩下沉默和欲言又止。
阮阮悄悄地来,又悄悄地离开。她在毒辣的太阳底下漫无目的地游走,回想着这些年来的所有点滴,试图从记忆碎片里拼凑出答案。
第七篇章
阮阮学着电视剧里那样,借酒消愁,第一口喝下去,酒辣得舌头发麻,当场全吐出来。
她借着虚假的醉意拨通了江烈的电话,许是她的语无伦次真让江烈信了,他很快从宿舍赶过来。他好像刚洗过澡,头发还湿漉漉的,脸上满是汗水。
江烈就这样板着脸看着她。
铺天盖地的委屈席卷而来,眼泪不听话地掉落,阮阮固执地抬手去擦,越擦越多,她便越擦越用力。意识到徒劳无功,她才抬起头望向江烈,眼里满是无助:“人是不是一旦长大就会改变?”
“可是江烈,我不明白啊,明明我没有改变,为什么你却变得好陌生?为什么你不能像以前一样保护我?”她放纵理智离开大脑,伸手攀上他的衣襟,像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抓住唯一的那块木板,“你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
江烈垂下眼睫,深深地看着眼前的少女,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道:“如果你想要个像哥哥一样守护你的英雄,那是可以的。但是阮阮,你想要的不只是这样。”
“你于我而言,是世间最亲近的人,可我不爱你,这件事是勉强不来的。”
他清冷的嗓音像夏日闷雷,重重地砸在阮阮的心上,痛得她险些窒息。原来他一直都知道的,知道她的喜欢,知道她的痴心妄想,却始终不动声色。
她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却还是不甘心地问:“如果我偏要勉强呢?”
可她不是赵敏,江烈也不是张无忌。
江烈轻轻掰开她的手,后退一步,在晦暗不明的灯光下,他冷漠无情地回答:“那我和你连朋友也做不成了。”
阮阮哑然失声。
明明他们之间的距离只有一步,却仿佛隔着一条银河,她迈不过去,他也不愿过来。
这场战争以阮阮的妥协收尾,从此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她不再是那个只会围绕着江烈转的少女,她将身心投入到美好的大学生活中去,认识许多朋友,参加丰富的课外活动。大学时光就在忙忙碌碌间悄然过去,毕业后,阮阮考入当地的小学做了一名数学老师,江烈也如愿进入消防大队,成为一名消防员。
有时间他们会相约出来吃个饭,交流近况,算不上亲近,也不能说陌生,毕竟相识已有十年之久。
天阴沉沉的,雨噼里啪啦落下来,阮阮没带伞,连忙往楼里赶。工作之初,她就从别墅区搬出来,租了个离学校近的房子。学区房有些年月,楼梯间还是声控灯,在高跟鞋的声响中亮起来,她正在包里掏着钥匙,目光不期然落在门口的那道身影上。
“江烈?”她不敢想是他,声音都带着忐忑。
下一刻她被那个带着湿意的怀抱紧紧圈住,她茫然地张着嘴,像脱水的鱼般大口呼吸着空气,不知所措地轻拍着他的后背。
等江烈情绪冷静下来,阮阮把他请进屋里,听他说起事情的起因。今天他刚出了任务回来,没能在火场里救下一个孩子,这是他人生中第二次看见被大火烧焦的尸体。
他颤抖着双手,每一句话都在责怪自己的无能。
阮阮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语言显得那样苍白无力,她倒了杯热水,轻轻地放在他的手中,试图为他带去一些暖意。
随着时间的推移,江烈没能救到的人越来越多,他的情绪越来越稳定。阮阮专门买了活页本,里面一页页写着那些逝去的名字,贴上他们最后的剪报,这里面也包括他曾经并肩作战的队友,而本子的第一页始终空白着。
她记得当时江烈抚摸着纸张,露出淡淡的笑容:“这一页要留给我自己。”
烈火无情,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会带走自己,江烈早已做好了准备。
阮阮每天都会翻出本子数着上面的人,那些数字代表着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她一边数一边在心里祈愿,但愿江烈的名字永远不要出现在这本子上面。
第八篇章
江烈的工作强度很高,没有休息日,阮阮隔段时间就会去帮他收拾出租屋,无非也就是浇浇花、掸掸灰之类的琐事,那盆花还是她买来的,想为他单调的房间增添些生机。
那天上午顺手把信件收进抽屉,阮阮意外发现了一部老旧手机,款式普通、功能单一的那种。难道这就是江烈高中时,用来跟她联系的手机吗?怎么会过了这么多年还留着?
像是窥探到什么埋藏已久的秘密,阮阮颤抖着按下开机键,手机铃声不凑巧地响起来,她做贼心虚,吓得手忙脚乱,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手机。
江烈带笑的声音通过听筒传过来:“又跑我家去了?”
阮阮讷讷地应道:“后天是你生日,有空一起吃饭吗?”
周围传来吵闹的起哄声,江烈转头瞪了一眼八卦的队友,才继续说:“最近队里没什么事,应该请得到假。”
阮阮笑起来:“那我约定你了!”
临走前犹豫再三,她还是将那部旧手机装进包里。
结束上午的三四节课,阮阮着急地赶到办公室,询问二班班主任,他们班上的蒋海怎么没来上课。
蒋海是个沉默寡言、没什么存在感的学生,阮阮会注意到他,是因为炎热夏日里,只有他穿着长衣长袖的秋季校服。
阮阮想起许多年前的江烈。
蒋海嗫嚅着,只说夏季校服弄脏了。阮阮状似无意地带起他的衣袖,他立刻伸手压下,左手紧紧攥着右手手腕,咬着唇一言不发。
确定蒋海手上有烟头烫伤的痕迹,阮阮立刻上报情况,学校试图联系蒋海的家长过来,总被他父亲以工作忙推托,催的次数多了,蒋父干脆不再接听学校的电话。
阮阮总是忍不住把江烈和蒋海的模样重叠,回想起江烈童年的遭遇,她实在放心不下,决定亲自跑一趟蒋海家看看情况。
许是见过江烈淋雨,她总想为蒋海撑一把伞。
小时候的她胆小懦弱,亲眼看着江烈的痛苦,却没有勇气说服母亲帮他。这是她心里无法磨灭的愧疚,这份愧疚甚至比她对他的爱更早。
第九篇章
总有人说,大事发生的时候,亲近的人会有所感应。
江烈想,或许是他推开阮阮太久太久,他们之间已不再亲近,所以那一天一切如常,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秋日。
接到出警命令的时候,队长说了一个小区名字,他的心仿佛漏跳了一拍,那是阮阮告诉他的家访小区。不过这么晚了,阮阮应该在伏案备课,不可能还逗留在那里。
他笑自己的关心则乱,可冲进大火前的那一刻,手指忍不住地发颤。队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火情不算严重,即使还有人在里面,也不会有事的。
是啊,只要穿上防护服,他们便是这火场中义无反顾的英雄,纵身于熊熊烈火之中,不辜负任何一个人的期望。
他这么安抚自己不安的心。
——直到他看见倒在地上的人,那条白色连衣裙他见过很多次,是阮阮拉着他挑的,上面印着小小的雏菊,一朵一朵怯怯地绽放。
没事的,他遇到过很多次这样的火情,最后都能把遇险的人救出。
他猛地冲上前,心在狂跳,在叫嚣,在喊着他始终放在心间的名字。
阮阮!阮阮!阮阮!
可他的阮阮再也不会雀跃地跳进他的怀里,她孤独地倒在浓烟之中,像一朵开到衰败的花,失去了鲜活的生命力。
无情的火焰占领整个房间,江烈有一瞬间的茫然,为何这火不能将他一块吞噬?
如果当年的大火是在暗示这结局,那么他这么多年的努力,又是为了什么?终究是徒劳无功一场空。
江烈在生日的那天,陪着阮阮的父母去认尸,警方将阮阮在火灾中意外死亡的经过告知他们。他全程都很冷静,只在听到蒋父家暴孩子时,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
她突然的家访,原来是因为他。
可笑他一直想要成为她的英雄,最后却害了她。
那段时间,江烈接受队里安排的心理治疗,整天待在消防大队,假期也不回家,他害怕面对一屋子关于阮阮的回忆。
直到阮父说有阮阮的遗物要交给他,他没想到会是自己的那部旧手机。
许久无人打理的房间满是灰尘的气味,江烈将活页本摊开在惨白的月光下,原本空白的第一页,如今贴着一篇赞扬阮阮为学生牺牲的剪报。
这一页明明是他给自己准备的,怎么上面的人却成了她呢?
即使那年高考结束,阮母没有找他,他还是会那么狠心地推开阮阮。他们并不相配,阮母想为女儿要一个门当户对,要一个安稳,而他什么都给不了。
他只能懦弱地将所有想说的话藏进手机的草稿箱中,将它永久地尘封,如同他永远无法言说的爱意。
“江烈,做英雄真的好难呀,我只做了一次,就好害怕,你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啊?”
手机里记录下阮阮最后时刻说的话,那时她被困在熊熊烈火之中,吸入了过多的浓烟和有害气体,已经处于严重的缺氧状态,身边只剩下这部没有电话卡的老旧手机。
她知道这些都会被江烈听到,努力让声音显得不那么痛苦,还带上笑意。
“以后我不能再穿漂亮的裙子,不能再等那部多年没完结的小说结局,不能再吃大白兔奶糖、宝石坊的蛋糕,也不能再追着你跑了。”
“死亡真的是个令人绝望的事情,失去了思想,我便不复存在,花不是我,树不是我,风不是我,火也不是我,只有你记忆里的我才是我。那么就让我永远活在你的回忆里,这下你不能再把我推开了。”
呼吸声越发微弱,她无奈地笑起来:“我明明是个数学老师,怎么这种时候却只能想到一句诗。”
泰戈尔说过,让死者有那不朽的名,但让生者有那不朽的爱。
哪怕是一腔孤勇,哪怕是一厢情愿,她还是想亲口告诉他。
——“江烈,我爱你。”
更新时间: 2023-11-19 16: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