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吕亦涵
1
很熟悉的一个音调——“嗯?”从喉咙升起,慢条斯理地溢出口鼻,伴着他习惯性地挑起一边眉的动作。
这动作,大抵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过吧。那也好,就当是他之于她独享的秘密吧。就像刚认识那阵子,两人在B市的咖啡吧里共度复活节,在互送彩蛋时,他问她:“这就是你的愿望?嗯?”
嗯?嗯?
伴着那一边习惯性挑起的眉,是那么熟悉。
车子从偶遇的清源山下出发,穿过闹市。又一年的复活节将至,商铺里到处挂着色彩缤纷的彩蛋。路过影剧院门口时,他突然说:“很久没来过这里了。”
她愣了愣,目光从窗外移回来时,看到了他清朗的侧脸。眉目如昔,风采如昔,唯一不如昔的是,多年之后的今日,他嘴里说着话,目光却不再对着她。
“这几年还好吗?”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又问。
“嗯,还好。”
“你妹呢?”
“她……也挺好。”
他似乎轻笑了一下,又似乎没有。剧院里咿咿呀呀地在唱着什么,还未到演出时间,大抵是在排练。他突然说:“那年就是在这里相遇的吧?在剧院外。你来听那谁的演奏会,那时,你是观众。”
而他是黄牛票贩子。
这就是那一件陈年旧事的缘起。
2
Kevin来A城开钢琴独奏会的那一年,无数乐迷争相拥到了这座繁华的都市。那天一大早,温心就被妹妹温灵拉到了举办演奏会的剧院门口。Kevin的影迷那么多,以至于离开场还有两个多小时,剧院门口早已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乐迷啦、乐迷的同伴啦,当然,还有每一场演奏会外势必会排成长龙的黄牛票贩子。
温灵还在絮絮叨叨,为男友弄来三张门票的可歌可泣的行为:“你说他多厉害?这么热门的票竟然还能弄得到,我们音乐学院不知有多少人羡慕呢!”
而她们对面站着的,也都是弄得到门票的黄牛贩子——温心在心里默默地想,这么说来,贩子们也很厉害吧?这么热门的票一早弄到手,弄到手了还不屑要,在这里贱卖……
只是无意间眼珠一转,她怔住了——在一众不停拉着路人问要不要票的贩子中,一位少年竖了块招牌:“贱卖前往B市的头等机票,保证和Kevin乘同一班机。”然后,他安安静静地站在招牌旁,冷眼旁观这世界。
只一瞥,温心便认出他来。
方泽明——是,这不是她们班那个孤僻又坏脾气、永远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的方泽明吗?
只是今日他竟也在一众票贩子当中,只不过,人家是卖门票,他却是卖机票。
温心轻轻皱眉——卖机票?为什么要卖机票?
可看到“和Kevin乘同一班机”就兴奋不已的温灵已经朝他走了过去:“哎,这机票怎么卖呀?”
“先付一百块订金,把姓名、身份证号码给我,机票手续办好后再给我一百。”淡淡的嗓音,平静得近乎倦怠的神情。他没看向提问的温灵,反而朝温心淡淡地瞥了一眼,又懒懒地收回去。
“两百块就能从这儿飞到B市,而且是和Kevin乘同一班机?同学,你该不会是骗人的吧?”
“怕受骗,你可以不买啊。”
依旧是淡淡的回应,不以为意得让人罩不住面子。
向来在男生堆里如众星拱月的温灵哪受得了这种态度:“跩个毛线啊?本来也没打算买!”她一怒,拉起姐姐便要走。可电光石火间,温心的眼睛一抬,再一次对上了男子落到她身上的安静目光。
不是没有过交集的——她是说,尽管这个男生孤僻又坏脾气,永远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可他与她,也还是有过交集的。
那是九月收割季,一众学子甫踏上高三的学习殿堂时,教室里便挂起了“离高考还有×××天”的倒计时牌。温心每日所做,除了拼命念书之外,还有代老师收发作业和练习卷。可那一天,她与他开始有了交集的那一天,温心已然收齐的了练习卷竟不翼而飞了。在班主任的一声令下,所有同学都将书包和抽屉翻了个底朝天,以显示“东西不是我拿的”。唯有他,这个永远坐在角落里的男生,他一动不动,在班主任的怒视下,漫不经心道:“都二十一世纪了,竟还有老师敢搜学生的书包。”
他这种态度果然触怒了班主任,那天老师是罚了他做什么温心已经不记得了,印象深刻的只有他拒绝被罚时,老师说了句:“我会打电话给你爸爸。”那一刻,少年的眸光暗下去,倏然之间,失去了所有反抗的力气。
那个傍晚,当温心吃完饭回到教室时,就看到偌大的教室里的那一个高瘦的身影,安静地、孤独地伫立在窗前,旁边的课桌上,是他被班主任罚抄的一大堆东西。
他站在后门附近,她站在前门,就这样隔着一排排空荡荡的书桌犹豫地看了他许久。久到方泽明抬起头,她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走过去,将饭团和饮料搁到他的课桌上:“对不起。”
他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他一直看得她耳后根微红:“真的对不起,都是我弄丢了卷子才害你被罚……”她咬着唇,犹豫了许久,又突然想到什么一般,“我、我会让老师别打你爸爸电话的!”
“不用了。”
“啊?”
他的意思是,不用阻止老师给他爸爸打电话。只是这浅显的意思,温心整整想了一分钟才反应过来。
一分钟后,少年已经坐下,拿起了她刚刚搁下的饭团。
想到这儿,她微微笑了,脑海里关于那个傍晚的少年的影像——长长的睫毛,安静得眼,优雅得近乎贵气的进食动作——她嘴角一勾,心中生出一股奇妙的暖意。
直到温灵推着她的肩膀:“结束啦,整晚在傻笑什么呢?”温心才回过神来:“结束了?”
是的,掌声如潮水般响起,混着温灵兴奋的声音:“快,快,我们到后台去找Kevin签个名!”
也不知她打哪儿弄来了一张工作证,拉着温心顺顺利利地进入了后台。
可就在偶像的休息室外,这计划出师未捷身先死——休息室里传来乱成一团的尖叫声:“Where’s my ticket? Where’s my ticket?”
“Kevin将机票给弄丢了!”突然,外头的温灵也叫了一声,“不好!”
“怎么了?”温心问,可她却没有回答,只是突然冲进休息室里,拉住其中一名工作人员就问:“你们要找的是不是三天后飞到B市的头等舱机票?”
“你怎么知道?”工作人员很吃惊。
“因为我刚刚在进场时,就看到有个男生在卖机票,说是一定能和Kevin乘同一班机。你说,要不是他偷了Kevin的机票,他怎么能知道Kevin搭哪班飞机呢?”
温心简直震惊了——这个白痴,她到底在说什么啊?
可听众却不把温灵当白痴。
一切变故不过是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剧院外的少年便被迫承担了被扭送进警察局的命运。就在她的注视下,在温灵信誓旦旦的“揭密”下,他的招牌被推倒在地,他被扭送进了附近的警察局。
一整晚,温心的手都在颤抖。
他被抓进去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温灵早已耐不住脾气回去了,她却还固执地站在警察局外面。
整整一晚,她从站着到坐着,从人群熙攘等到万赖俱寂,才终于听到愤怒的低吼在警察局的另一边响起。
那是方泽明的声音,那么压抑却愤怒:“我没有偷,我真的没有偷!为什么你总是不信我?”她悄悄走过去,就见到他微微颤抖的背影。在中年男子前面,他死死地抑制着自己紧紧握起的拳头,“你大概从来都没想过要相信我吧……爸?”
最后那个字,在微凉的月光里,是那么不确定,那么轻。
那一晚,很莫名的,在方爸爸扬长而去后,她跟在少年身后走了许久——为什么呢?后来的温心也曾问过自己,为什么会那样跟着他走?是因为内疚?是因为害怕他出事?还是因为什么其他原因?
直到压抑的怒吼声从前方传来:“别跟着我!”她才顿住了脚步。
月光薄凉,如人性,亘古以来旁观着所有的爱恨生死。她在这样的月色下看着前方孤独的身影,许久之后再开口时,声音里添入一丝无奈:“不说对不起了,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的。可还有弥补的余地吗?”
前方的少年似乎发出一声微乎其微的冷嗤。
“做什么都可以,只要能弥补。”
他脚步没停。
“真的,做什么都可以!”
那前进的步伐突然顿了一下,只一下,温心便似看到了转机。果然,片刻后,方泽明转过身来:“我的票还没有卖出去。”
“票?”
“去B市的那四张。”
“你是说……”
“帮我卖出去。贱卖,多少钱都可以。”
温心沉默了。
过了很久,久到方泽明以为她要拒绝时,女子的声音才轻轻响起:“四百块,可以吗?四张四百。”
不敢恭维的价格,说完之后,连温心自己都尴尬地笑了笑。谁知他二话不说竟同意了:“行。”
她简直不敢相信:“四张……四百?”
“是的。”方泽明已经拿出了手机,“谁要的?姓名、身份证号给我。”
“我……”
“你?”
“我妹和她男朋友还想去听Kevin的另一场演奏会。”
“那才三个人。”
“我可以再约几个同学!”她大脑里开始自动筛选张三、李四、王五,可还没筛选完呢,就见少年在手机的前三个姓名下添入了第四个:方泽明。
3
“至今还记得那个永远亮得比鸡啼还早的城市,有不错的海鲜,灌汤包做得很好,复活节的晚上有疯狂的人潮。”
“还有会画彩蛋的老爷爷。”她低声添了一句。
他沉默了,只是微微笑笑。
车子走得不快也不慢,方泽明打开电台,缓缓流出的男低音让温心有片刻的失神——是Leonard Cohen的《蓝色雨衣》啊,低沉沙哑的嗓音如同在叙事,他唱着:“你嘴里衔着一朵玫瑰,专门窃取爱情。哦,又一名手法不甚高明的吉普赛小偷……”
车外晃动的城市还缀着霓虹,影影绰绰地穿过车前玻璃,撞上他的手背。车轮转得不快也不慢,霓虹便不快也不慢地滑过他的手,退后,消失,随即,新的灯光前仆后继。
温心看着这番景色,渐渐入了迷:“后来呢?还去找过那位老爷爷吗?”
“没有,再也没去过了。”
当他嘴里衔着一朵玫瑰,窃取完爱情,便再没踏足过那片共同的回忆地。
4
飞机在B市落地时,也不知方泽明做了什么,竟有加长的豪车前来接机。
车子很快将他们接到了事先订好的旅馆。温心至今仍忘不了那家坐落在闹市之中的小旅馆,深蓝色的屋顶,天蓝色的墙,就像在闹市中独辟出了一方天地,周围植满了令人欣喜的玫瑰,娇艳而迷人。
而更迷人的是,那家旅馆名叫“何日君再来”。
何日君再来?何日君再来。或许,君永不再来,可它永远都在那里,以等候的姿态。
演奏会还没开始,温灵一搁下行李,便兴奋地拉着男友去走街串巷。她却累了,进了旅馆的房间后就再懒得动弹,一挨到床便蒙头大睡。也不知睡了多久,远方的钟声如梦似幻,将她从深沉的梦境中拉出来。
那一瞬,温心有片刻的恍惚,梦里不知身是客,醒来时亦不知身处何处。她只是愣愣地朝着钟声的方向走,走到了阳台上。然后,她听到隔壁阳台上传来一个声音:“你睡了很久。”
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飞到了B市,而隔壁房住着的是——方泽明。
远方古老的钟声再度响起,“当——当——当——”绵长的,神圣的。温心朝着那个方向看去,就看到了闹市之中静立的那座教堂,在破晓时玫瑰色的霞光中,显得那么庄严。
再转过头来,隔壁的阳台上,男子英俊的脸也正对着教堂的方向。
“这么早在阳台做什么?”她找了个话题。
“听。”
“听?听钟声?”
他微微一笑——真奇怪,为什么有人就连笑着的时候看上去都是那么孤独——这孤独的人说:“听着这钟声,难道不觉得自己的心灵被净化了么?就好像这些声音可以过滤掉手上所有的污浊。”
这一定是他说过的最严肃的话了吧?而大抵是晨光太温柔,钟声太神圣,也大抵是破晓时分他的睡意还没彻底被钟声唤醒。可要说他没睡醒,下一刻他却又神采奕奕地问她:“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我吗?”
“是啊,既然睡醒了,我带你出去逛逛吧。”
“可是,这也太早了吧?”
他沉吟了一会儿:“那就在旅馆附近逛吧。”
旅馆附近有什么好逛的?
这句疑问温心没好意思问出口,直到他带她来到旅馆的后花园,一大片玫瑰在微曦的晨光中半隐半露,是那样美好,浓烈得让她忍不住感叹了一声:“天哪,好美!”
他站在醉人的玫瑰香气之中,问她:“知道为什么这家旅馆叫‘何日君再来’吗?”
“为什么?”
“二十几年前,旅馆的老板娘在这儿邂逅了一名旅客,两人火速发展成为恋人关系,可事后女人才知,原来那男人是有家室的。可那时,她已经怀孕了。”
“所以她将旅馆改名为‘何日君再来’,就是因为她怀孕了,并固执地生下了小孩,所以原本只是逢场作戏的男人不得不时时来看看她,而她就在这里,等着他来?”她聪明地接了下去。
却在转过头时,对上他略微诧异的眼。
她微微笑了。老套爱情小说里写过太多次:她固执地等在原地,等着一个不属于自己的男人归来。而也因不属于自己,他来的次数总是那么少,那么少。
少得令人心碎。
突然,他转过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要不要喝奶茶?”
原来旅馆的另一面还有一家小咖啡吧,在这破晓时分,依旧挂着“营业中”的牌子。方泽明熟稔地推开玻璃门,带着她走向灯火温馨处。可温心却在甫进门时,就被咖啡吧四周的彩色鸡蛋吸引了目光。
四面都是墙,墙上都是蛋。她十分好奇:“怎么这么多彩蛋啊?”
他却没多解释,只是伸手叫来了服务员:“给我热牛奶、巧克力粉和阿萨姆红茶。”
明明点的都不是菜单上的饮品,可服务生看上去一点儿也不诧异,不一会儿,三样东西就全送了上来。然后,就在她错愕的目光下,他修长的双手挪动着,一分钟后,将三样东西变成了三杯热气腾腾的巧克力奶茶。
“小时候,我妈最喜欢在我不高兴的时候做巧克力奶茶了。”
她猜到了,所以了然地笑笑:“只是,为什么你做的是三杯呢?”明明他们就两个人啊。
他却只是神秘地笑笑,端起其中一杯,离开座位。
正值黎明破晓时,咖啡吧即使挂着营业的招牌,也并没有太多客人。整家咖啡吧呈现出狂欢之后的疲软,来不及收拾的咖啡杯、酒杯堆在吧台上。而在那里,除了咖啡师之外,还有一位满头白发的老爷爷,正将面前的一个个鸡蛋拿起来,用笔蘸上颜料在鸡蛋上画各式各样的图案。尽管漂亮的彩蛋早已挂满了整家咖啡吧,可他还在不停地画。
方泽明将巧克力奶茶递到老人面前,说了些什么,再回来时,手中的奶茶已经变成了一个鸡蛋。
“复活节快乐。”
“复活节?”她瞪大眼睛——呵,这场破晓带来的,可不就是传说中的复活节吗?
5
“其实那是我第一次过复活节。”
“其实我也是——我是说,和一个女孩在咖啡吧里,喝着奶茶,等着复活节的到来。”
车子从郊区穿过闹市,又来到了另一片郊区。她工作和生活的学校就在这附近。车子不疾不徐地前行,将车前灯由近光灯转换成远光灯时,他又开口:“怎么跑清源山去了?”
“那边今天有一场健康讲座,替我妈去咨询一些问题。你呢?怎么也出现在了那里?”
“我是讲座的主办方。”
“哦……”
“你不知道?”
她顿了一下,片刻后回答:“没注意看。”
6
在第一次过复活节的那个夜里,他告诉她,在西方,复活节是耶酥被钉死在十字架后又复活的日子,所以这一天,西方人喜欢互赠彩蛋——那种画上图案的蛋,代表着重生和光明。
所以啊,虔诚的人们将希望画在鸡蛋上,在每一个复活节到来之时,祈祷希望和光明。
“我可以再要一个彩蛋吗?”
“不是有一个了吗?”
“是的,可是,”温心突然笑眯眯地看着他,“我想要一个画满温馨家庭的彩蛋。你不是说虔诚的人们会将希望画在彩蛋上吗?对我来说,拥有一个温馨的家就是我的希望。”
方泽明愣了一下。
她已经走向了那个画彩蛋的老爷爷,片刻后再回来时,手上又多了一个彩蛋——无数人间烟火、无数家庭,被活灵活现地画在彩蛋上。而她握着那个彩蛋走到他面前:“复活节快乐!”
方泽明有些错愕:“送给我的?”
“是啊。”少女的眼睛看上去那么亮,“你的梦想,或许也和我一样吧?”
是了,是了,她是这样安静却又心思缜密的女生,那一天他在薄凉的月色下冲着那个中年男子吼“你从未相信过我”,这一天,他又目光深沉地跟她讲那“何日君再来”的故事。十七八岁的少年,要不是有切身体会,哪能在讲这些故事时拥有那样忧郁的神情?
“那‘何日君再来’的女主人,就是你妈妈吧?”
所以明明人在A市,在和父亲相同的城市,他却一心想着要来B城,抵达了B城又能有那么妥善的接应——这一切的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从黎明到清晨的时间那么短,可那个早上,两人就着两杯逐渐变凉的巧克力奶茶,聊了那么多。他说他有一个很好的妈妈,可很好的妈妈却有一个很不好的情人,而他正是那个好妈妈与坏情人的产物,俗称“私生子”。
“明知我那么想和我妈待在一起,可他偏偏要接我去A市,偏偏要把我们分开。把我们分开后,他又不好好对我,从来也没拿正眼瞧过我……”少年眼底的恨意如利刃,无声无息,却划破了清晨尚不明朗的天地,看得她触目惊心。
温心忍不住伸手,覆在他冰冷的手上:“可是我觉得,他一定也是爱你的吧,否则为什么非要把你接到A市呢?”
可这句话却激起了他更大的怒气:“爱我?你见过这样的爱吗?把我接到A市就不管我的死活,每个月只来看我一次,这叫爱我?你爸会这样爱你吗?”
气急败坏的控诉,深入骨髓的恨意,可为什么在听时,她却感觉到深入骨髓的落寞?
“我爸……我爸要是能这样对我,或许也挺好的吧?”她喃喃,“可是,不会有机会了啊,我没有爸爸……”
他怔住,情绪复杂的双眼忽地对上她清澈却忧郁的眼睛。
温心轻声笑笑:“所以我说,对我而言,温馨完整的家才是这世上真正的光明啊。”
他的沉默维持了很久,在听完她忧郁的梦想后。可突然,他就像是想到了什么还是突然做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似的,他看了一眼手表,蓦地一把拉起她的手:“走,回房间!”
突如其来的拉扯让温心反应不过来,只愣愣地跟着他跑。可跑到房门口她才发现,原本紧闭的房门打开了,周遭围了三三两两早起的房客。而房里,本应还在熟睡中的温灵已经不见了!
身旁的男生低咒了一声:“见鬼,被带走了!”
“什么?什么带走了?”她简直要吓坏了,“被谁带走了?”
可他却没回她,只是突然严肃地命令她:“你待在这儿,哪儿也别去,我保证很快就把你妹妹给带回来!”
温心简直要崩溃了——他出去了两个多小时,她就在房间里来回走了两个多小时,一分钟也不曾停止过。
两个小时后,他终于带着虚软疲惫的温灵和她的男朋友回来了——那个可怜的孩子,就像是刚刚经历了什么浩劫,整个人都傻了,只愣愣的,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温心不知道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只隐隐觉得事情一定和方泽明有关。可他们谁也不肯说,方泽明、温灵和温灵的男友,他们谁也不肯说。
Kevin的演奏会就在这一片仓皇中到来了,这一天的温灵再也不复上回那般激动。在演奏会的场馆里,当偶像的琴声响起时,她亦不为所动,只淡淡看着Kevin优雅的脸。
直到演奏会结束,她才低声说了句:“姐,我差点进监狱了。”
凉意漫过她身上的每一个毛孔,在温灵说完这句无波无澜的话后。
温心只觉得浑身酸软无力:“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说啊!”
她却不再开口了。
那晚众人入睡后,温心强拉着温灵的男友走到旅馆外:“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温灵说你们差点进监狱了,为什么啊?”
“姐……”温灵的男友似乎还未从这场惊慌中回过神来,一想到那件事,就紧张得口齿不清。可最终,他还是说。“小灵的包包里不知被谁放进了‘大山制药’的工艺图,那图就装在一个带着追踪器的U盘里,所以‘大山’的人和警察抓住了她……”
话语犹如天方夜谭,让温心许久也没能消化。大半天后,她才讷讷地说:“可、可是‘大山制药’和小灵怎么会有关系?那么大的集团……”
“是的,和小灵没关系。”
她瞪大眼睛。
“可是,和方泽明有关。”
“方泽明……”
“‘大山制药’的老板,就是方泽明的爸爸。”
她的腿立时软了下去。
一瞬间,她什么都明白了。包括他贱价出售的机票,包括他无论如何都要将机票卖出去的决心,包括他在阳台上听着钟声看着教堂方向时神圣而忧郁的眼——温灵的男友说,警察循着U盘上的追踪器抓到温灵时,方泽明的爸爸也来了。在审问室里,这对倒霉的小情侣正因全然的无知而瑟瑟发抖时,他出现了。
方泽明出现了!在他爸错愕的瞪视下,他说:“东西是我偷的,是我放进她包里的,要抓就抓我吧。据说那东西值好几个亿是吗?来吧,要判多久,随便你。”
他是那样的无谓。
可没有身临其境的她,却听得近乎心碎。
7
“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其实我一直都想知道。”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做错了事,被惩罚了。”
“你爸呢?”
“后来被迫公开了我这个‘私生子’。”
她沉默了。
很久之后她才又开口:“其实这就是你一开始的计划,对吗?包括最后的‘被迫公开’?”
8
他被抓的那一刻,她的心真的快碎了。
不,也不是被抓。那传说中“丢了机要文件的大老板”已经跟警方说他不追究了,商业盗窃沦为了家务事,再清的官也难断,是不是?可方泽明却偏偏在和一伙人回到A市后,在将他们三人安全送回学校后————上警局,自首。
方泽明,有必要吗?时至今日真的还有这个必要吗?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当她接到警局的来电、要求她去录口供时,整个人虚软得几乎要倒下去。她就像个疯子,就在接到那通电话后发了疯似的跑到温灵的寝室,也不管等会儿还有一节重要的课,她就那样跑到温灵的寝室,揪起无辜的妹妹:“你到底对泽明做了什么,竟然让他去自首?”
可连温灵也呆住了:“自首?什么自首?”
她不知道——从头到尾,饶是曾被他陷害过,温灵也从未想过要让他走到那一步。
可他还是选了这条不归路。
录口供的那天下午,温心没有见到方泽明,只觉得外头的警车亘古长鸣——
“方泽明是不是在剧院外以不合理的价格出售演奏会门票?”警方问。
“不知道,我没看到。”
“方泽明是不是贱价将机票卖给你?”
“没有,是我求他请我去的B市。”
“他是不是将‘大山制药’的文件藏到你妹的背包里?”
“我不知道。”
……
走出警局后,这座城市的警车依旧在鸣笛。他最后到底有没有出事?她已经不知道了,所有的后续仿佛都和她没有了关系。
直到今年夏天。
她毕业后被推荐留校工作,在学生与老师的身份转换间,有一段短短的假期,就又去了B市。
“何日君再来”的招牌依旧落寞地立在闹市中,与神圣的教堂钟声朝夕相映。
在这里,她见到了方泽明的妈妈,还有当年那个画着无数幸福家庭的彩蛋——它被摆在最中央的柜子上,像最重要的装饰品一般,任人观赏。陈年旧事如梦似幻,温心也不知自己究竟在这个彩蛋前站了多久,直到耳旁传来一个声音:“你就是温心吧?那年我见过你。”她转过头,就看到一名优雅微笑的女子。
与方泽明那么相似的眉宇,呵,还需要问她是谁吗?
“我想你对我儿子应该很重要吧,他至今仍保留着你送他的彩蛋。所以我觉得,有些问题只有你能够帮我弄明白,比如,为什么他一直都不快乐呢?”
方妈妈给了她方泽明的电话,也给了她地址,甚至还有工作单位——现在的他已经是“大山制药”里不可或缺的重要成员,可方妈妈说,他不快乐。
一个人之所以不快乐,原因会是什么?旧伤?阴影?新来的痛楚?这座城市纷繁复杂,让人不快乐的原因那么多,她要如何理清?
第一次特意去找他,在“大山”外面。她看到他穿着一丝不苟笔挺的西服,跟下面的人交代着什么事。
第二次特意去找他,在某咖啡馆外。她隔着一层透明落地窗,看到他与客户的女儿言笑晏晏,风流倜傥。
第三次特意去找他,在清源山脚下。彼时他是一场健康讲座的主办人,请了“大山制药”最著名的老教授过来,替对“大山”的产品感兴趣的病人解答疑惑。她站在这场轰动全市的讲座边缘,看着讲座中央的他运筹帷幄,主持着这一场被无数广告宣传铺垫成全城热事的讲座,直到那站在中央的男子眼珠一移,看到了她——
“Hi,真巧!”
“Hi……”
“要走了吗?要不,我送你?”
“……”
“嗯?”
9
车子最终在A大校门口停下来,她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当时为什么执意要去自首?明明你爸已经撤回了控告。”他原本熟稔地挂着空档的手一顿,片刻之后回答:“为了复活之后的新生,不是吗?”
“就是传说中的‘重新做人’吗?”
“或许是吧。”他转过头来,目光孤独得一如往昔。可那声音里淡淡的笑意,是真,是假?她不得而知。
原本该问的其他问题,囤积了一整路的疑惑——你快乐吗?为何不快乐?你真的忘记从前那些事了吗?真的能够重新做人?
那么多问题,可最终溢出口的却是一句:“旁边的奶茶店会做很棒的巧克力奶茶,要不要……”
“下次吧。”
她轻顿了一下,就像是没准备好要承接这个拒绝一般——这个男子,她曾听他倾诉过最痛苦的秘密,曾经她在异乡的咖啡吧里温柔地抚过他的手背,曾经她以为,自己走到了他心里最无助的蛮荒之地,以至于在“何日君再来”里,当方妈妈信誓旦旦地说方泽明至今仍未放下她时,温心相信了。
可你看,当谈到过去,这男子唯一想做的事,就是逃避。
而她,就在那段过去里。
温心微微一笑,打开车门下车时,轻轻说了声“再见”。
是的,再见,再也不见。
你看,不是她原本想象的那样——她原本想象着两人久别重逢,他会请她去喝杯巧克力奶茶,会和她吃一顿饭,然后,或许就会有余生里无数的奶茶和无数的饭。
可是没有。现在的他最想舍弃的,大抵就是那一段过去里所有的人和事。否则同处一座城市,他们之间明明没有隔着万水千山,更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太平盛世,青天之下又哪来那么多壮阔的无奈?
不过是,他不愿意。
因为那一场曾经出轨的青春,他已经不想再提。
月色薄凉,如人性。温心在这样的月光下站了许久,看着方泽明的车渐渐成为黑夜中一个看不清的点。许久后,她才走向一旁的的士:“师傅,到清源山。”
老师傅已在此恭候多时,自然看到了刚刚那一幕:“小姐不是才刚来?”
“有东西落在那里了。”
是的,她的车落在了那里。
是应该去取回来了。
既然,君永不再来。
更新时间: 2020-01-12 23: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