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繁浅
我喜欢许愿,我今年许下一个新愿望,那就是这一生,我们永不再见。
01“环环相克”的对手
背诵李白“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这首诗的那天,是连天阴雨后的第一个晴日。从微敞的门缝往外看,一格一格的青石砖,四边围了半蔸茸茸的细草,泛着新鲜的油绿,被太阳一照,浮着闪闪的金光。
草叶上残余的水滴如碎钻,我正看得投入,不料被商老师抓个正着。商老师四十岁出头,很瘦,方正的脸,古板威严,极有学识,据说放弃了高校教授的工作跑到我们这个不起眼的天水小镇来教文化经典。
“许斯淼,刚才我们背过的两句诗,你来重复一遍。”
黑板上被擦掉的粉笔字隐隐约约留下些微痕迹,我边努力辨认边慢吞吞地站起来,桌子椅子碰得叮当响,犹豫了会儿,才心一横,说:“郎骑大马来,绕床吃青草。”
陈九枝急得在后面踢我的板凳:“竹马,青梅!你脑子让马踢了吧,这不前两天才背过,统共这么两个千古名句你也能忘。”
没让马踢过这点我确认,可因为这句富有激情的再创造,我之前好不容易才从古诗班丙班提升到乙班,这下又重回丙班。
商老师拿出毕生积蓄,在天水镇租下一幢宽敞的房子,楼上楼下一共隔出九间教室。他的文化经典班叫“无涯书馆”,分为古诗、古词、古文三个大班,每个大班又按学生水平分为甲、乙、丙三个等级班。
古诗丙班位于底层,我已经在这里“深造”了月余,连邻居家拖着鼻涕的胖丫都升级到了乙班。
“你别忘了,胖丫才七岁,”陈九枝“哪壶不开提哪壶”,“你那点蹩脚的学习能力连七岁小孩儿都不如。”
我无奈地耸肩:“大姐,我也不想的啊,但是让我背那些东西还不如让我去喂猪。”
“你和陈嘉垚不就是青梅竹马吗,这句诗还能记不住?”
我一个饿虎扑食,冲上去捂住陈九枝的嘴:“别把我和陈嘉垚扯一块。”
陈九枝拨开我的手,了然道:“也是,陈嘉垚现在不仅是古文甲班的高段选手,还是代表我们无涯书馆征战市里诗词大赛的热门人选,长得又那么好看,你高攀不起。”
和陈九枝十几年的姐妹情,在陈嘉垚那副蛊惑人心的皮囊面前一文不值。
如果按照电视剧的情节,我和陈嘉垚是标准的两小无猜、青梅竹马。
我们俩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在同一间产房。陈嘉垚出生的时候竟然比我还轻两斤,听我妈说他蜷在那里像只小猫,瘦瘦弱弱的,连哭都不会,在我响亮哭声的引领下才号了几声,让他爸妈放下心来。
所以我认为,我对陈嘉垚有再造之恩,只可惜忘恩负义的他并不承认,甚至连名字都要压我一头。
我叫许斯淼,三水淼,他叫陈嘉垚,三土垚,俗话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的命数欠佳,估计和他这捧土脱不了干系。
我俩住在对门,隔着窄窄一条过道,他家煮个饺子我都能闻得分明,于是赶紧坐在门口剥蒜暗示他。
陈嘉垚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饺子,香味直扑鼻,门打开半扇,挑着眉看我:“许斯淼,剥挺多蒜啊,看来你家今天也吃饺子,我就不给你送了。”
看到了吗,我和陈嘉垚生来就是对手,“环环相克”。
02胜却人间无数
都说“远亲不如近邻”,我们两家近到不能再近,却势同水火。
天水镇原来是贫困镇,镇上有一大片破败的古建筑,本来无人问津,后来古城风兴起,借着这股风被整修一新,一半成了旅游景点,一半投资建成了小影视基地。
商老师和他的无涯书馆上了电视,收进纪录片,不少人慕名来看书馆,游览古城,天水镇渐渐热闹起来。
我妈和陈嘉垚的妈妈都掌握着一门做芝麻烧饼的绝密技艺,烤出来的芝麻烧饼薄脆酥香,妙不可言,有时买烧饼的人能排到老杨树下。
住得近,同样都是芝麻烧饼,难免形成了竞争关系,两个四十来岁的人为了争抢“烧饼传人”的名号整天闹得不可开交,几乎到了没办法心平气和地说句话的程度。
并非人情凉薄,在这里大家吃够了生活的苦,好不容易迎来转机,谁都拼了命地想抓住,想借此机会改变人生。
陈嘉垚是在学习上有点水平,但术业有专攻,做起生意来真不是我的对手。我率先搞出了积分卡服务,买满十个烧饼送一张卡。这招立竿见影,陈家烧饼门前的顾客明显少了不少,我家的烧饼则获得更多青睐。
傍晚,陈阿姨在门口指桑骂槐,我捡了些之前晒得黄澄澄的杏干,想赔着笑脸送过去“化干戈为玉帛”,刚想开门,她那句刺耳的话飘进来:“脑子有病也学人做烧饼,吃多了这种烧饼,能有正常人才怪。”
“妈!”陈嘉垚大声喊,语气有点冲,“这种话能不能不说!”
“我跟你说,你少和许家那个掉进钱眼儿的疯丫头一起,你是要考重点大学的,以后带着你妈走出这里,省得被人看不起。”
“你烦不烦,许斯淼怎么是疯丫头了?”
那把杏干被我装进衣兜里,我深吸一口气,背了个筐子,目不斜视地打开门走出去。陈阿姨大概没想到我会在这个时候出现,一愣,也不好意思再说下去。陈嘉垚往前走了两步,想说话,但被我“近我者亡”的气场击退。
“收酒瓶、易拉罐,废旧纸箱子嘞——”我大声吆喝,声音嘹亮,路口胆小的小黑狗都吓得夹着尾巴藏到一边。有人收拾了点纸箱在门口等着,我熟练地称重给钱,还不忘说几句吉利话哄人开心,想着拉个老主顾。
人活在世,有那么多事情要做,我才不会难过。
小影视基地彻夜灯火通明,我嗅得商机——附近有个小夜市,我也找了个地方摆下摊子,专卖古装人偶。这些人偶都是我自己做的,成本低廉,将军、格格、天子、王妃,都做得栩栩如生,色彩也精心搭配过,二十块钱一个,几乎做多少卖多少,从不压货。
只可惜精力有限,过程也复杂,我又精益求精,一时没办法做很多出来。
等我收摊回家基本在十点左右,商场得意其他场就要失意,倒霉的是几乎天天都能碰见陈嘉垚。他黑脸判官似的游走在小巷子口,看见我,他抱着胳膊,下巴微低:“许斯淼,你老是这么晚才回来,只想着赚钱,就不能好好上学?”
他语气放缓了些,让人总疑心那里含了些温柔和关切:“人生还长着,你要看得更远。”
傍晚刚摆摊那会儿,我遇见了某剧组的一个男主角,他蹲下来看了看我的将军人偶,蛮感兴趣的样子。他还没问价,就呼啦啦拥来一群粉丝,听说他是最近比较有热度的一个男星,一片忙乱中被两个经纪人冲上来护走。
那个男生剑眉星目,好几个粉丝声嘶力竭地高喊“哥哥好帅”,我却在那个瞬间忽然想到陈嘉垚。
月色溶溶,将陈嘉垚笼罩得如梦似幻,他站在那里,不说话,便胜却人间无数。
03我会信守约定的,你要等
当然了,只要他开口说话,就让人恨不得打爆他的头。
“许斯淼,虽然你笨点,说真的不是块学习的料,但是爱拼才会赢,人有梦想,奇迹才会出现。”陈嘉垚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叹了口气,“再说了,以你这张脸,靠颜值改变人生的可能性基本为零,凭着收废品做中间商赚差价那些不过是些蝇头小利,一辈子过得这么窝窝囊囊,人生会有什么意义。”
能短短几句把话说到这么让人讨厌的份上,舍陈嘉垚没谁。
我恶狠狠地撞开他的肩膀,把家门打开,没好气地说:“要你管。”
陈嘉垚也不恼,气定神闲地说:“我早晚都得管,我们两个……”
“闭嘴、闭嘴、闭嘴!”我慌忙打断他的话,脑子都不用动,我就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无非还是那老一套,当年两家关系尚好,因为同年同月同日生、同间病房隔壁床的特别缘分,又恰好一家男娃、一家女娃,两家大人顺口开了句玩笑。
后来两家关系越来越僵,陈阿姨亲口说过:“那些话都作不得数,我们嘉垚这辈子也不可能和你们许家丫头扯上什么关系。”
“陈嘉垚,那些话我都忘了,现在是现代社会,人人自由,你别老提这些。”
陈嘉垚的表情看起来有点愉悦:“我还没说是什么事,许斯淼,看来你心心念念想着那个约定啊,小姑娘家家的,也不害臊。”
“喂,许斯淼,我会信守约定的,你要等。”
这个人果然恶劣,最爱以取笑我为乐,我用尽全身力气,“砰”地关上家里的大铁门,前后几户人家的狗争先恐后地吠起来。我气陈嘉垚嘴皮子上跟我较劲,可倚在门后,夜空高远,星辰闪烁,又惊觉两颊发热。
“笔记放在门口了,这一周的都在这里,你周末好好抄一遍,学霸陈嘉垚的笔记,掌握了这些内容,你摆脱后进生的名头指日可待,说不定最后一年飞上枝头变凤凰,能扒上大学的门框也说不定。”他的脚步在门外徘徊了下,然后渐渐远去。
等到确定陈嘉垚走远,我重新打开门,门口果然放着一个小袋子,里面装着他的几本笔记,还有一小包糖。
糖很杂,棒棒糖,玻璃糖,奶糖,十几颗的样子。我挑了好久才挑中一颗红色的玻璃糖,撕开透明的包装填进嘴里,草莓味,很甜。我坐在台阶上,小心翼翼地吃,生怕一个不小心把糖吞进嗓子眼儿,和那股甜告别。
一颗糖吃得我心满意足,剩下的我都收进橱柜里,每天给许楚楚吃一颗。许楚楚喜欢吃糖,虽然她说不出,可那双如弯月的眼睛,盛着笑意的酒窝,分明说着喜欢。
许楚楚喜欢的,我都想给她,哪怕拼尽全力。
04无声无息地令人沉醉
许楚楚是我妹妹,今年十二岁,小小年纪已经肤白貌美,用陈嘉垚的话来说“和你不像是一个妈生出来的”。因为这个,我拎着擀面杖追他两条街,警告他必须收回这么不着调的话,我们俩的美貌基因应该是如出一辙。
许楚楚是我的小公主,手灵巧,人善良。我送她去学舞蹈,第一节课老师就激动地告诉我,许楚楚极有天赋,是上好的苗子,要好好培养。
在一堆漂亮的舞蹈生里,许楚楚也是拔尖的,栀子花似的小脸儿,长睫轻动,美得像画里的人,不愧是我许斯淼的妹妹。
唯一的美中不足是,许楚楚不会说话。
她刚上学那会儿,班里有调皮的臭小子叫她“小哑巴”。我杀到学校,将那几个臭小子教训得哭天喊地。那时候小孩儿都爱看一部叫《恐龙大世界》的动画片,我因此得名“霸王龙姐姐”,于是没人敢再欺负她。
后来大了些,她成绩好又漂亮,对谁都是温温柔柔的样子,是班里的人气之星,再也没有人提起她不会说话这件事。
可这是我的心病。
几年前镇上有大城市来的援助医疗队,提供免费体检,我带许楚楚去,一个医生姐姐人特别好,详细地问了她的情况,还带着我们去了挺远的市医院做了检查,告诉我,她并非无可救药,只要好好治疗,还是有开口说话的可能性。
我激动得彻夜未眠,只是那笔高昂的医疗费是沉重的巨石,压得我难以喘息。
我爸之前说要去外面挣大钱,可能远方的城市风景太好,反正从那之后我们再没见过他的面。我妈要吃药,卖芝麻烧饼是赚了一些钱,可远不够。我利用假期时间做导游,腾出来一间房收拾利落当作民宿,做手工、收废品,千方百计地赚钱,都远不够。
但我不能放弃,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我的小公主许楚楚,她和我不一样,她要做最闪亮的那颗星。
可气的是陈嘉垚处处跟我作对,我当导游,他也来,偏偏他长得又好看,特别是笑起来,如春风过境,无声无息地令人沉醉。
其实这儿不算是什么历史文化名城,来旅游无非是图个新鲜热闹,一般人不愿意花钱雇导游,但陈嘉垚每次带团都是一大堆游客。
“今天陈嘉垚抢我的游客共计十二人。”我认真回忆这天发生的事,一笔一画地记在本子上。
05那都是他们的青春
“有的人做好事不留名,全都写在日记里,而有的人技不如人,把怨念都记在复仇笔记里,前者是谁我不用说,后者就是你许斯淼。”
陈嘉垚鬼魅一样,悄无声息地站在我后面,把我写的日记一字不差地看去,又啧了一声道:“许斯淼,你也太小气了,这点事儿还放在心上,不过说真的……”
他轻轻拽了下我马尾辫的辫尾,一本正经地问:“你是不是总忍不住想看我,连这么个小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陈嘉垚!”
看我发怒,陈嘉垚脸上带着得逞的笑意,从背后拿出几本书:“《五年高考三年模拟》,送你的,好好做,你的成绩还能再抢救下,不会的一定要来问我。”
我警惕地看着他,一脸戒备:“我是不会给你羞辱我智商的机会的。”
陈嘉垚真诚地反问:“就你这智商还用羞辱,难道不是显而易见?”
看在三本试卷价格不菲的分上,我也懒得跟他计较,只当自己没听懂话里的意思。
陈嘉垚却较了真儿,看起来是真想助我一臂之力,让我“扒上大学的门框”。
我晚上做人偶,睡得晚,白天总发困。他仗着是老师宠儿的身份,又利用自己是班长的小特权,非要和我同桌,上课监督我,一度鼓励我应该效仿古人头悬梁锥刺股,被我坚决否定。
高三开始,每天早读课前都有一个“热血宣誓”。
陈嘉垚领读,全班齐读:“拳胸中豪情,倾热血满腔,与雷霆碰杯,同日月争辉,争分夺秒,百炼成钢,全力以赴,铸我辉煌!”
这句宣誓我今天背明天忘,班里同学举着拳头放在脑袋旁边,张大了嘴巴,情绪激昂,我每次都要悄悄张开手心,照着早就抄上去的宣誓词跟着念。
青春真好,总让人觉得未来有无限可能。
只是那都是他们的青春,和我毫无关联。
“今天把这些内容背会,这几个公式要掌握,会了以后做几道练习题巩固一下。”陈嘉垚又开始当我的老师。
课下时间,走廊传来喧哗,我想去看热闹,被陈嘉垚用严厉的眼神摁在座位上:“你的心中应该只有学习。”
我低头看陈嘉垚整理的重点,一个个豆粒大的字,渐渐在我眼前变成了蚊子,嗡嗡嗡地飞个不停,每个字都散开,连不成完整的句子。
我“啪”地把那本重点笔记扣在桌面上,叹了口气,终于承认自己不行:“陈嘉垚,你之前有句话说得极好,我真不是块学习的料。”
陈嘉垚收了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冷了脸,压低声音:“学不会也要学,难道你不想走出这里,不想有更好的生活?”
“想啊,”我又把本子翻过来,趴在那里读,片刻后又说,“陈嘉垚,我看你骨骼清奇,未来必成大器,等你飞黄腾达的那一天,别忘了我们两个‘水来土掩’的组合。”
“背书。”
“哦。”
第一句读了五遍的时候,陈九枝慌慌张张地从教室外跑进来:“淼淼,你妈来了!”
瞬间,我只觉整个后背都僵硬无比,赶紧跑了出去。
06要打就打我
刚才那阵喧闹原来正和我妈有关。
狭长的走廊里,不少学生围着看。我妈披头散发,拖鞋只穿了一只,脚上划了几道血痕,她目光涣散,两只手乱抓,嘴里念叨着:“阿淼呢,阿淼呢……”
我挤到人群最前面,一把抓过我妈的手,把声音竭力放到最轻最缓,生怕惊吓到她:“妈,妈,我在这儿,你怎么来了。”
窃窃的议论声钻进耳朵:“许斯淼那个疯妈又来了。”
“脑子不正常,每次来都要闹,上次还打了一个同学呢。”
“许斯淼也真是的,自己不学习,别人还要学吧。”
“……”
我饶是一向脸皮厚,现在也觉得两颊发热,像个踩在滚烫铁板上的小丑,被无数利剑般的眼神扎着。
听到熟悉的声音,我妈的两只眼睛忽然有了焦点,脸色也霎时间严厉,一个巴掌狠狠地落下来,打得我半边脸发麻:“都是你,你害我女儿!”
我妈不愧是劳动能手,巴掌结实极了。我耳朵嗡鸣,但知道不能躲,如果躲掉,她情绪无法发泄,结果会更糟糕,万一再跟上次似的误伤同学,还要赔钱,不如打我划算。
在我闭着眼睛正准备迎接下一巴掌的时候,猛然被人推到一边,四周一阵惊呼,竟然是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的陈嘉垚结结实实地替我挨下了那一巴掌。
他皮肤白,我妈手劲又大,这一巴掌下去,掌印清晰,看着就疼。
陈嘉垚挡在我面前,直视发疯的我妈,丝毫不退,面无惧色,他说:“许阿姨,要打就打我。”
明明世界那么嘈杂,我却什么也听不到。
也不是听不到,我能听见风的声音、太阳光拨开绿叶的声音以及心跳的声音,还有眼泪蓄在眼眶里,悬而未落、摇曳的声音。
我明明发过誓,我要做就做钢铁许斯淼,这辈子铁骨铮铮,宁可流血绝不流泪,这一刻,我竟然眼眶发酸。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站在我面前,天塌下来,替我扛。
好在老师及时赶到,我家里的情况她基本了解,先是劝散围观者,再帮着我把我妈哄进车里,然后送我们回家。
我妈精力不济,去学校里闹了这么一通,已经筋疲力尽,在车上就昏昏欲睡,回到家更是一头栽在床上,睡得香甜。
我妈老了,头发白了大半,脸上皱纹条条,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了很多岁。她眉头常年皱着,已经形成了两道沟壑,唯独沉在睡梦里,那沟壑才能浅一些。
这几年,无论是过年还是生日,但凡能许愿望的时刻,我都反复许着一个愿望——希望我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
晚上,我从药箱里拿了瓶药酒,悄悄跑到陈嘉垚家的后墙,捏着嗓子学了几声狗叫,没多久,陈嘉垚就翻墙出来。
“喏,给你。”我把药酒扔给他。
药酒瓶子不大,陈嘉垚放在手心里上下掂量着,眼里含着笑:“许斯淼,是不是看见我替你挨打,心里特别感动。”
“感动倒没有,”我瞥他一眼,“只是觉得现在像你这种傻子不多了。”
陈嘉垚合拢掌心,神色忽然正经:“许斯淼,你不是最爱许愿吗,只要你不放弃高考,我无条件帮忙实现一个愿望。”
我半信半疑:“真的?”
“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那小人呢?”
“许斯淼,我劝你善良。”
“哈哈哈,”我踮起脚尖,大力拍拍他的肩膀,“好的,这就是我们的约定了。”
07芙蓉不及美人妆
我发现陈嘉垚特别爱听“约定”这种带着一点点浪漫色彩的词,我一说,他的眼睛立刻亮起来,伸出小指非要和我拉钩,一米八几的少年,美好如明月晨星,却还仍有孩子气的一面。
我大发慈悲,打算满足他拉钩的愿望,手指刚抬起来,就听陈阿姨沉着嗓子叫他:“陈嘉垚。”
他面上一僵。
“你给我过来。”
陈嘉垚看了看脸色极难看的妈妈,又看了看我,明显表现出为难。
我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膀:“我先走了。”
然后不等陈嘉垚说话,我一溜烟地跑回家。
我那成绩考大学根本没戏,本来不想坚持到高考,因为和陈嘉垚的约定,我一直坚守到最后一刻。陈嘉垚每天都在做无用功——帮我补课,有自知之明的我劝了几次,他不听劝,偏要一条道走到黑。
人生的奇迹凤毛麟角,我当然更没有那样的好运气,高考成绩仍旧一如既往地上不了台面。
我索性专心攒钱,许楚楚的手术越早做,恢复起来就会越快,我一刻也不能耽误。
陈嘉垚愈加发光发热,他考了市状元,鲜红显眼的横幅拉了好几条;参加诗词大赛,一路杀进省级赛,捧得金奖,拿了不菲的奖金,人人都说他是跃过龙门的那条鲤鱼,未来广阔,一片灿烂,不可限量。
那当然,我偷偷在心里替陈嘉垚骄傲,他可是天选之子,值得所有的最好。
陈嘉垚被好几家媒体采访过,他的事迹登上报刊网络,好运也随之来临。
有一家知名企业的老总说可以给他在大学附近提供一套住房,资助他读书,以后不管是出国还是在国内继续深造,都能免掉他在金钱方面的后顾之忧。
老总家的大小姐苏云月亲自来了一趟天水镇。她和我们差不多大的年纪,穿着我从没见过的漂亮裙子,从锃亮的汽车里下来,像我这种知识储备量,根本无法恰当地形容她的美。
还是已经升级为古文乙班学员的陈九枝情不自禁地吟诵了一句:“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有文化就是不一样,我只会反复地在心里说“真好看啊,真好看”。
没想到陈嘉垚还真的没忘记我们的“水来土掩”组合,竭力帮我争取:“我不要资助,能不能把名额给许斯淼。”
苏云月轻轻柔柔地笑:“对不起,我们资助是有条件限制的,只能资助品学兼优的学生。”
知识就是金钱,知识就是力量。我们老师以前常说这句话,我压根不往心里去,现在真是悔不当初。
苏云月在这里待了半月有余,每天都跟着陈嘉垚,她说自己从小就爱读诗词,每年的诗词大赛一期不落地看。
“你是最优秀的选手。”她看向陈嘉垚的眼神里,仿佛有光。
他们的世界我掺和不进去,我每天从早忙到晚,一刻也不得闲,除了做古装玩偶外,还找了份在小超市卸货的工作,因为工作辛苦,我又肯卖力气,所以酬劳还不错。
别看我是个女生,可力气大得很,在我们当地比较有名。
陈嘉垚倒是经常来帮忙,他先天不足,从小就体弱,我哪能让他干这种粗活,忙着争抢。陈嘉垚不肯松手,在争执的过程中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已经是九月,风里带了凉意,几朵滚滚的云衔着太阳,欲含欲吐,氤氲着薄胭脂似的微红。
“淼淼,”陈嘉垚很少这么叫我,他清了清嗓子,有几分不自然,“你要不要跟我走?”
08如果我多一张船票
这里自从建了影视基地,每周五都会公放一场露天电影,我最爱的那部叫《花样年华》。
里面有一句台词,那时我尚不知这句台词是这样经典,只是单纯地喜欢,周慕云对苏丽珍说:“如果我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跟我走?”
我恨不得替女主角回答一万遍:“愿意!”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很多事情,其实开不了口。
“走哪儿去,”我勉强地笑笑,“你啊,那叫什么来着,大鸟展翅……”
陈嘉垚不忘纠正:“是大鹏展翅。”
“好、好、好,你说得都对,大鹏展翅。陈嘉垚,我这一辈子已经看到头了,也就这样,不过平凡也没什么不好,平凡爱我,我爱平凡,你和我不一样。”
陈嘉垚难得动了怒,低吼:“哪里不一样?”
我竟然还能脱口而出一个成语:“云泥之别。”
“如果你不肯跟我走,我可以就上省内的大学。许斯淼,我不去那么远,我也不要资助,我努力工作,我帮你一起攒钱,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你能不能……”陈嘉垚眼圈蓦地红了,“你能不能别让我走。许斯淼,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那一瞬间,我的心脏钝痛,每一根神经都被拉扯,痛得说不出话来。
其实陈嘉垚小时候挺爱哭的,他瘦弱,总生病,偏偏长得又好看,洋娃娃似的,一些调皮的孩子总爱欺负他,叫他“小妹妹”。幸亏我长得人高马大,不知道帮他打了多少架,把那些调皮鬼揍得哭爹喊娘。
我是陈嘉垚的骑士,为他出头是我的勋章。
后来他越长越高,再也没哭过。哪怕某次校运会,冲刺阶段他意外摔倒,两个膝盖摔得血肉模糊,我都替他疼得要掉眼泪,他却一声都不吭。
小小的我和小小的他,伸出小指拉钩:“我们要一辈子都在一起。”
大人们喜欢把我俩放在一起开玩笑,我嘴上不说,心里却美滋滋的,毕竟陈嘉垚人帅、脑子聪明,和我是天造地设。
只是后来出了那件事,两家情分不再,我和陈嘉垚也难回从前,只能做“环环相克”的对手。
许楚楚其实是收养的孩子,在她之前,我还有一个亲妹妹,也叫楚楚。我妈和我爸在工厂里上班,楚楚年纪小,常托付给陈阿姨照看。
可有一天,楚楚走丢了,陈阿姨说楚楚去找我,可我只顾着在河里摸鱼,没看见她的人影。
两家人因为这件事闹得很僵,我妈一蹶不振,发了癫,我爸走了,整个家几乎散掉。后来我们收养了许楚楚,我妈才渐渐有了转好的迹象,我心里愧疚,把所有的爱都补偿给许楚楚,我希望她一生顺遂,前途似锦。
不要像我,千万不要像我。
09亲爱的少年
“陈嘉垚,你还记不记得之前我们有一个约定,”我扬起笑脸,继续说,“如果我没有放弃高考,你就要答应我一个愿望,无条件的。”
陈嘉垚立刻抬头:“你是不是想让我离开天水镇?”
从小一起长大,我俩一个烤红薯都要分给对方一半,第一次吃雪糕,你一口我一口,我们都咬得小小的,内心期盼对方能多吃一点,我们都太了解彼此了。
“你走吧,带着你妈,走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来,你们就是我家的一个伤疤,只要看见一眼,伤疤就会痛一次。”
他一脸的不可置信,咬着牙:“许斯淼,你竟然一直都这么想。”
“不然呢,”我冷下脸,“感谢你家帮我弄丢了妹妹,感谢你家让我们变成了这样?陈嘉垚,你在这里跟我装什么友谊地久天长,我们两个不早就互看对方不顺眼了吗?”
“不是的,淼淼,”陈嘉垚慌忙解释,“我从来没有看你不顺眼。
“你去夜市摆摊,我每天在小巷口那里等着不是为了吓你,我就是在等你,怕你遇到危险,怕你会害怕。
“那些欺负许楚楚的孩子我都帮你教训过,就像以前你帮我那样。
“我做导游不是为了抢你的生意,那些钱我一分没动,全都在帮你攒着。
“我知道你爱吃饺子,每次我妈包饺子,我嘴上说着不给你,其实连同自己的那份一起,偷偷放在你家门口。”
“……”
我抬眼,看他:“陈嘉垚,这些我都不稀罕,我恨你,我只希望你们离我的生活远一点。”
陈嘉垚的眼泪终于落下来:“好。”
眼泪越落越急,那么骄傲的少年,像个委屈的小孩子。
“好。
“淼淼,我如你所愿。”
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陈嘉垚,没过几天,他去千里之外的首都读书,陈阿姨一同前往,对面人去楼空,枯枝残叶。
明明说过再也不会难过,明明发誓我要做铁骨铮铮的许斯淼,可为什么,看着紧锁的大门,我却忍不住放声大哭。
对不起,陈嘉垚,对不起。
我说了谎,我从来、从来都没有恨过你。
可是陈阿姨告诉我,你打算放弃今年的读书机会,打算复读陪我再考一年,你认为只有带我离开天水镇,我的未来才有希望,你不想让我困在这里。
我没办法,我不能让你这样犯傻,因为我不值得。我妈的病发,楚楚丢了,只是一个诱因,更关键的是家族病史。而我,已经开始记忆力衰退,我那厚厚的笔记本才不是复仇笔记,而是事无巨细地记录每天发生的事情,让自己的遗忘来得慢一点。
以后的某一天,我说不定就会和我妈一样,忘记一切,发起病来没有尊严。
陈嘉垚,如果要说恨,我只能恨你太好了,和我有云泥之别,让我无法狠下心来拖累你。
更何况苏云月说服父亲替我负担许楚楚的手术费,条件就是离你远一点。
生活太难,而我卑鄙、自私,不值得你为我好。
我喜欢许愿,我今年许下一个新愿望,那就是这一生,我们永不再见。
我亲爱的少年,小时候我们爱玩捉迷藏,你总是站在人少醒目的地方让我一眼看到你,而今,我将你归还人海里。
心里有再多的百转千回,就惩罚我一个人用余生慢慢体会,而你,万里如锦,继续高飞。
陈嘉垚,请你一定要过得好,我们永不再见,永不回头,永不怀念。
更新时间: 2020-12-18 1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