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拾依
凤凰城里有人在唱歌,可我还是好想家啊。
茶是故乡浓,月是故乡明。但你的故乡太小了,小到容不下梦想,只剩下思念和守望。人生就是一场较量,没有人对不起你,但是爱你的人总是对你什么都不计较。后来才知道,我们就像老巷老街的老猫一样,流浪够了却没了家。
这个世界其实没有所谓的远方,每一个你的远方都是他人的故乡。生命的根须早在那片土壤里汲取了故乡的温暖血脉,那是生命的摇篮,摇曳着最幸福的时光。后来的我们都一样,站在某个遥远的地方,一遍遍遥望故乡。
道路两边的麦田绵延不断,快要成熟的麦穗随风卷起一阵阵青白色的麦浪。故乡二字十二笔,提笔千斤重,我们都是自己的摆渡人。二十一岁生日时,我划了根火柴对着太平洋那头许了个愿,愿你能成为一个既温柔又强大的人,在这十里洋场里,风调雨顺。
后来我才知道,不是只有过生日才能吃蛋糕,不是长大了才会孤独,也不是孤独了才会想家;后来我才知道,我们并非仅仅爱那一片故土,更是离不开那里的人,甚至是每一道菜。后来我看见你穿着过膝百褶裙,撑着红色梅花图案的油纸伞在那土坡上等我,我就知道我到家了,如鲸向海,投林似鸟。
A
从前,我爸有一个保险箱,里面放着我们家的全部财产,有房产证、金条、玉器、药方……每次我爸开保险箱都会把我们支开。我爸越不让我们看我们就越想知道,总感觉那个大箱子里有这个世界上最稀奇古怪的东西。终于有一天,我爸忘记上锁了,我和麒哥趁机打开了大箱子,在里面找到了一张一分钱的人民币和一些粮票。我们两个反锁上了门,在房间里百度。“厉害了厉害了,这一分钱现在可以翻一百倍啦!”我一个帅气的转身,“什么!一百倍!那我们岂不是赚大发了?要不……还是放回去吧,拿了这么贵重的东西被爸爸发现了怎么办?”“你这么胆小,怕是以后发不了财的!”在那个一瓶冬瓜茶还只要八毛钱的年代,我们都不敢想象一百倍是什么概念。
于是麒哥拿出了一个许愿瓶,把里面的愿望条和贝壳倒了出来,把那一分钱小心翼翼地叠放进去。我们住的小区有个废弃了的游乐园,园内的滑滑梯从从前的大红色褪变成了西瓜红。我总在委屈的时候跑到那个滑滑梯底下躲起来,在爸妈都以为我离家出走了的时候,也只有麒哥能找到我。那里就像我们的秘密基地,像我们的另一个家。那天麒哥和我带着许愿瓶一起把它埋在游乐园旁的大榕树底下。那天我们两个开心地吃完了一整包五香牛肉,好像不久的将来我们就会走上人生巅峰一样。
后来我们再去找那个许愿瓶却怎么找也找不到了,大榕树底下被我们挖了一圈,还是什么也没有。麒哥边哭边赖在地上不肯走,“查监控!一定要查监控!”后来,我们学会算术了才知道,一分的一百倍也不过是一块钱。
说起来也是搞笑,我和麒哥小时候做过很多蠢事。例如以前我们会分辨我妈和我爸开门的声音,如果我妈回来了我们就肆无忌惮地继续看电视,如果是我爸回来了我们就用脚拇指去关电视,然后一秒内溜进被窝装睡。结果有一次我妈背后跟着我爸,我们被逮了个正着。那时我们俩在家就能嗨一天,天天玩捉迷藏。其实能躲的地方也就那么几个,却还老爱装找不到对方。我们还老爱蹲在阳台上等爸妈回家,麒哥蹲累了还经常一屁股坐到仙人掌上。停电了我们就抱在一起哭,后来才知道停电了座机也还是能打电话的。那时他会趁我睡着的时候把我妈的连体裤挂在空调机底下,然后把我摇醒,跟我说有人上吊了,我被吓得扯着嗓子尖叫,然后两人就一起被揍了一顿。那时他看恐怖片只看国外的,他说离得远一点,晚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才不会来找他,结果他看了日本的恐怖片后还是做噩梦了,于是从此以后他就只看欧美恐怖片,“隔着整个太平洋呢!我就不信它能游过来!”麒哥如此说道。
其实那时的蠢事还有很多呢。记得那时他会跟我打赌,如果他在电视机上尿尿会不会被打。那时我们俩吵架后互相生气不理对方,隔了好几十分钟越想越气,就冲着对方喊:“我刚刚没发挥好,我们重新吵一遍!”那时爸爸非要教我茶桌上的礼仪,说我是小辈,长辈给我倒茶时应该用食指和中指轻点茶桌以表尊敬。我练了好久也学不会用手指点桌,于是爸爸叫我跪在茶几边上练了一个下午,还吩咐麒哥站在一旁监督我,什么时候练会了什么时候可以玩跑跑卡丁车。于是这个杀千刀的真的拿着iPad在旁边陪我练了一个下午。后来我终于学会了,却发现同辈人里没有几个人是爱喝茶的,这项技能只有逢年过节才能派得上用场。那时我们都很好奇自己家里到底有多少钱。有时我爸也会带上我们一起上银行存钱,那时我们私底下就约定好了,麒哥记我爸银行卡号的前半截,我记后半截,等到周末就来查余额。到周末了,麒哥在柜台机上输完了前面几位数,轮到我了,我却老是记不得。后来麒哥就和我交换了任务,我才发现前半截更难记,至今我们都不知道我们家到底有多少存款。后来,麒哥对爸妈说:“把钱都留给姐姐吧,她比较笨。”
那时我们都很小,不懂什么是永远,永远不是以前,也不是以后,好像我们在一起的那些时光,就是我们的永远。
后来,我们都长大了,却再也回不了那个让我们做了很多蠢事的故乡。
B
2016年的时候,我待在家里的日子掰着手指头都能数过来,那时每次妈妈送我去机场都小心翼翼地问我:“我可不可以陪你溜进去再坐一会儿?”我不能说其实我也想走到哪儿都把家打包带走,我不能说其实我很羡慕大熊有哆啦A梦陪着。妈妈每次都在闸门外让我咧嘴大笑,她好拍张照发给爸爸。少年郎总觉得自己被真真切切的爱实实在在地包裹着。那时我太想要离开我那个生我养我的城市了,太想要证明自己的独立了,太想去和这个世界正面交锋了,就好像中了魔咒一样。
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离家是十九岁,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那时我肆意地挥霍着所谓的青春,我什么也没有学会,只是学会了独处,我的英语还是很菜,我没能过上你们希望我过上的生活。人一旦矫情起来就会觉得所有歌词都是在唱自己,就会觉得所有人都不待见你。我开始很想很想家,怀念那个小到连梦想都装不下的地方,怀念我的母语,怀念粤菜,怀念那个夏日,怀念你们为我送行时的那最后一杯杨枝甘露。
我的母亲是一个非常传统的潮州女人,她昔日辉煌的事例我们得从她本命年能买几十条红内裤以及她和小姨骑着老式自行车一天之内算了十二次命说起。据说那十二个算命的各种玄乎,有能说出她家有几姐妹的,有能说出她排行第几的,可是就是没有一个人说的是一样的。有人说她要生五个女儿再生一个儿子,有人说她要嫁得很远,有人说她二十岁就得嫁,有人说她大富大贵,是天上的什么什么神下凡。就是这样一个如此信命的女人,生了一个如此不信命只信折腾的女儿。我说:“妈妈你是不是傻?!你下次要再算命,就多给他十块钱,让他挑好听的给你说。”我问过妈妈:“你说要是他们真的那么厉害,那他们能不能算出自己得当一个帮别人算命的?”妈妈说:“小孩子家家的不许乱说,算命的人就是天机泄露多咯才变成这样,来来来,过来拜拜。”
我和我妈会吵架大部分时候都是因为观点的不同。小时候她老是和我说梅雨季节去打耳洞耳朵就会烂掉,白天玩火晚上就会尿床,踩到了井盖一定要原地跳三下,不然就会有厄运,卡到鱼骨了拿装鱼的盘子往头顶上转两圈就会好了……她每次都一本正经地跟我讲这些,真是又气又好笑。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她从来都没想过要骗我们,因为她是真的对这些说法深信不疑。
流进骨子里的信仰,即便在深圳生活了几十年也始终未能改变。我家的客厅就供奉着我们每个月初一十五都要上香的信仰。每次出远门前,爸妈都会沏三杯茶,上一炷香,让我和弟弟跪上前拜拜。其实我一直很好奇大家在闭眼祈祷的时候都在想什么,默念什么,麒哥不肯告诉我,不过我估计他也没有什么稀罕台词,妈妈却是很诚实,她说无论拜什么,她一跪下就都是说“老爷保佑,平平安安”。外婆因此经常批评她,“哼,乱来,别教坏小孩,那要是拜的是菩萨呢?也讲老爷保佑啊?!娘娘不气死才怪!”
小表弟第一次坐海盗船笑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一直大叫“哎呀哎呀肚子要炸了,三姨太搞笑啦!”只因为妈妈坐在他旁边,海盗船一开,妈妈就被吓得大叫“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害得我们这半边船的人集体大笑。一下船,妈妈磕绊地爬了下来,后面的小年轻说:“阿姨你好可爱啊,哈哈哈。”妈妈边摇头边摆手说:“不了不了,以后再也不能被你们骗了,说这个没有那个八爪鱼恐怖,明明就更吓人,还是摩天轮最好玩。”
就连我高考时发烧了,妈妈也是第一时间上了个香拜拜。奶奶去世后妈妈就把祖先灵位搬到了深圳,三伯也搬到了香港。我和弟弟还一直觉得搞笑,说三伯抱着牌匾过海关的时候,周边的人一定觉得很奇怪。妈妈心里其实一直很不舒服的,因为深圳不许大量烧拜金纸,所以妈妈每次拜得都不过瘾。妈妈隔三岔五带上鸡鸭鹅上百公庙拜,边摆食盘还边说:“你爷爷爱吃甜的,还有这个肉,你奶奶也爱吃。”即使这样,她依旧觉得无法表达自己的诚心。所以自从高铁开通以后,妈妈就肆无忌惮地回老家,中午十一点还守在电脑前,只为抢两张当日来回的票。自从我第一次清明回老家在路上塞车塞了十二个钟头以后,我就开始有点抵触,为什么一定要坐这么久的车回去凑热闹,不就是上炷香吗?在哪里不一样?我一度怀疑妈妈就是爱热闹才那么爱回老家。每次我一脸不屑地订车票,爸爸就说:“算啦,你妈妈她自己开心就好。”
我妈常说:“迷信是一门艺术,发扬光大了便是哲学。说难听一点,等哪天我不在了,你和弟弟是不会回去拜的,你爸爸又晕车,到时候也就没有人回去了。我想替你们多拜一点。”
这就是属于大部分潮州人的特性,每逢遇到婚嫁搬迁一类的重大要事,都得回家算上一卦。妈妈说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一回家就觉得那些白米饭都超级好吃,每次吃两大碗都觉得不够。麒哥说:“那你直接买些那边的米回来不就好了?”妈妈说:“那可不一样,你小孩子家家的不懂。”
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们信吗?我信。如果有一天,每个人心中都有属于自己的信仰,或出自内心深处的敬畏,这片土地会不会变得美好一些?巴啦啦全身变,我要代表大自然的信仰者消灭你们,为红土之上,我们的故乡。
其实啊,我们朝拜的都是自己的故乡。你不能决定你出生时第一眼看到的地方,却能选择自己落叶的地方。其实啊,我也回到过爸爸妈妈的故乡,十一岁那年回去住了一个月,就我和奶奶两个人住在一起。大屋子里有一头母牛,已经老到不能挤牛奶了。我问奶奶为什么老牛那么老了,田也耕不了,奶也挤不出来了,可奶奶还要天刚亮就去割草喂它,傍晚牵它去庙前的池塘里洗澡?奶奶说:“奶奶还没这么老的时候啊,老牛也还只是个牛犊,成天围着我转,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奶奶不也老了吗?等你放完假回去了,奶奶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屋子,除了老牛,也就只有石壁前那只黄狗会不时陪我晒晒太阳啦。你说,奶奶是不是得对它好一点?万一哪天它牛脾气上来了,撂下奶奶先走了怎么办?”
“那不还有老黄狗吗?”
奶奶咯咯笑了笑,摸了摸我的背,起身走进了家里的果园,竹篱笆也圈不住嘴馋的小孩,我们跟在她背后,拾起了落满一地的莲雾。一个两个,一步两步……
头顶灰白的天空,墙是灰,顶是草,寂静的小村,风吹得很轻很轻,时不时叩打着红漆门上的铜铃,白米粥的香气从屋里绕到阁楼间,摇井就像一面镶了翡翠的镜子一样。午后金色的阳光,报纸上铺满的柿子饼和蜜枣,在那个夏天,散发出了甜蜜蜜的味道。
我问奶奶:“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住呢?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屋子多可怕呀?天还没亮就有狗叫鸡鸣的,而且遇贼了怎么办?”
奶奶说:“家里啥也没有,最值钱的东西就是那张檀木床,谁偷得走?年轻时出去过,奶奶去过的地方不比你少,只是奶奶现在老啦,记忆力不好,烧个粥有时都能滚一地,怕找不到回家的路喽。”
我似懂非懂地转过了头,倚靠在石壁上,伸出胖乎乎的小脚丫,举起手去抓天上的月亮,陪奶奶看着满天的繁星。等我回到深圳就看不到这么成片的星星了,以后也不一定能再看到了。你们说,跟着月亮走能不能找到家?
小圆肚子小呼噜,不懂事的孩子,在整片星空下,倚靠在奶奶的膝盖上,伴随着小村的呼吸缓缓睡去。喧闹的村落这时酣然沉入一个无忧无虑的梦境,整个夜晚安静得让人心颤,这一切美好让你禁不住眼底湿润,满怀感恩。
你是否也想过,你偶然的一次离开,没想到曾经刺进你血液里的那两个字从此却成了远方。你猜中了开头,终于离开了这个地方,你在心里默默地对它说:“放心,我只是暂时地离开。”你是否也猜中了结局?我们,都回不去了。以后的故乡,再没有了春秋,只剩下冬夏。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爸爸妈妈和我们不一样,原来他们本来是属于这里的。
许巍2015年在北京巡演,我在场内,他在台上领唱着《故乡》,底下有人唱着唱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又笑了,你是不是也这样?总是在梦里看到自己走在归乡的路上?不管你衣锦还乡还是背井离乡,始终都会发现,它永远热诚相待,即便你一穷二白,即便你衣衫褴褛,它依旧以山那般拥你入怀。春风和煦,波澜不惊,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就回家吧,那一碗最简单的汤才是冬天应该有的味道啊。
慢慢地,我们越来越大了,从离家一个镇远的地方搬到了离家两个镇远的地方,一步两步似魔鬼的步伐,直到如今,我们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才渐渐明白,原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原来我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爱出人头地,原来我只是想回去和你们打闹玩笑罢了。原来我还是很想念那口老迈的大锅,想念那里的山山水水,想念村口古老而又长得奇怪的古藤老树,想念那碗面疙瘩和胡芋粉,想念那田地里的老牛。所幸我们终于买到了最后一张回程票,那一刻,我们所有的痛苦难言都在火车上消失殆尽。
你会遇到一个地方,偶然得知便倾其一生。可也有一个地方不费吹灰之力就锁住了你的一生。站在窗边看窗外高低起伏的屋脊和房梁,走的人越来越多,空屋子越来越多,就连青石砖残损的棱角都已经变得圆润,手指触及时,光滑渗入隐隐的冰凉。只剩下无声的炊烟,在山岭环抱的村舍上摇曳、弥漫,然后悄悄地消融在湛蓝而高远的天空,透露出一种原始而质朴的意味。
汩汩流淌的溪水,绕开山下的欺诈倾轧,自由地嬉戏在故乡的青石板路边,流淌了几百年。你会闻见麦的香味点点弥漫开来,夹着泥土清新的味道;你会看见地上的车轮缓缓转动,曲曲折折的车印缓缓轧出一道完美的弧线;你会看见门口遮蔽的老榕树,灶里烧熟的南瓜……故乡,把人安顿得很平和。
C
江湖传闻,人在离开的那一刻会比生前轻21克,那21克就是你的灵魂,是你唯一能够留下来的东西。我常在想,那21克到底能装走些什么。大概,或许,应该,是关于亲人的记忆吧。
曾经有人问我,亲情、事业、爱情,摆成一道题在面前,你会怎么排序?我想大概是:亲情、事业、爱情。有人说,父母在时,我们还能知道我们的来源,如果父母走了,那我们就只剩下去处了;至于事业,只有爱自己的人才懂得;爱情,无疑就是那平淡生活的锦上添花了。如果让我选,那么厚重的记忆只能带走21克,我想,估计我最想努力记住的大概就是亲人了。
从前,爸爸妈妈一遍一遍地教我们怎么抓汤匙;后来,我们总是嫌弃他们怎么那么笨,怎么教都学不会打字。从前,爸爸妈妈总爱给我规划未来;后来,他们也总爱在茶余饭后跟我讲我小时候做过的糗事。
刚出生的时候我只有三斤,用婶婶的话说,就是“除去脾肺心肝肾,就只剩下皮包骨了”。那时她还一直问我妈:“这小孩到底养得活吗?”吓得我妈每天晚上都抓住我的小手,翻来覆去,看了又看,捏起,又放下。
爸爸说因为我太小了,感觉抱在手上稍微一用力就怕把我捏死。妈妈第一次帮我洗澡时,因为手上有泡泡,一不小心就把我掉下了浴池,怎么捞都捞不起来,还急跑着去敲隔壁阿姨的门来帮忙捞。好不容易我到了能坐脚踏竹椅的岁数,又趁着妈妈在锁门时一个人乱踩乱踏,滚下了楼梯,妈妈说我的头被摔得跟软柿子一样。终于会走路了,又是一锅热水从头而降,淋红得彻底。所以我妈常说每个人能活到这么大,真是不容易啊,天晓得你爸妈心惊胆战了多少个春夏秋冬。承大家吉言,如今我会跑会跳,除了眼睛小了点,该有的都没有缺。
我妈是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以外最可爱的人了,从前倒不觉得,只是后来我也长大了,慢慢的也变得世故,晓得了人情长短,才突然发现做家庭主妇做到像我妈这么傻的份上大抵也是一种幸福。刚开微信那会儿,我妈执着于每天给我发各种各样的养生链接,什么女人必需懂的十个小常识,秋天不补冬天苦,六岁男童胃内惊现珍珠奶茶,各种各种。有一天我突然把我妈给屏蔽了,差不多有一个月在朋友圈里忽略了我妈的存在。后来我打电话回家,破天荒的居然是我爸来接。我问他我妈呢,然后就听见我妈在电话旁边哼了一声:“你告诉她我不在家!”我爸无奈地说:“你妈她生气了,说你朋友圈屏蔽了她,她发动态你也不给她点赞。”我哭笑不得,只见我妈抢过电话:“我每天都走一万多步你也不给我点赞,这样我哪还会有动力坚持呢!”吓得我赶紧点赞。后来无论我忙到几点,都一定记得给我妈点赞。我妈很满意,给我发了两个红包以资鼓励。
有段时间我到处跑,有点水土不服,长了很多痘痘,回家的时候大家都老问我怎么长痘了,问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在家也戴口罩。后来我妈都有点不高兴了,在厨房里噘着嘴跟我讲:“这些人真是奇怪,你以前漂亮的时候怎么就不天天夸你,现在长痘了就个个问。”我拿着汤勺和碗站在旁边应和着,“对!”装作一副看起来无比生气的样子。那天晚上我妈把我叫到厕所,语重心长地告诉我:“你知道妈妈为什么皮肤那么好吗?来来来。”边说边把我扯到了镜子面前,“看!这是什么!”“牙膏?”“对!就是用牙膏洗脸,还要把手使劲搓热了,然后捂在眼睛旁边,这样才不会长鱼尾纹。”说着说着她就给我做示范,那力度,好像那不是脸一样,使劲拿牙膏在脸上来回搓,结果一个不小心把尾指猛地插进了鼻孔,流了好多血,她“哇”的一声跑去找我爸。原谅我不孝地笑了。
记得快毕业那会儿写毕业论文,我在微信里帮学姐转发了一个调查问卷,我以为我妈这个手机渣渣会直接忽略我的。那天刚下完课,她火急火燎地打电话给我:“喂!你那个问卷怎么那么多页啊!比帮别人家的小孩投票都难!我好不容易填到第四页,眼看就填完了,就和别人聊了一会儿天的工夫它就又跳回第一页了!还有,你问的都是些什么问题啊?!居然还问妈妈的性别还有是不是独生子女,你虎啊你!”我吓得生咽了一整口蜜汁叉烧,笑得胃抽筋,“妈,你看看我的标题,研究对象那一行——同性恋人群。”我妈气得直接挂我电话,愣是一个星期没理我。
我从2016年开始发文赚稿费,有了第一笔收入,虽然连我妈妈一条裙子的钱都比不上,但我还是想给他们买点像样的礼物。以前父亲节的时候是我妈给我们钱让我们去买礼物,到了母亲节呢,就轮到我爸给我们钱去给我妈买礼物。所以我和麒哥每次不是买几支花啊就是买盒巧克力的。那次我认真地给我妈挑了挑丝巾,刚回家拿给她看时,其实我心里还是希望她能夸我两句的,结果她一个劲儿地问我花了多少钱。我被问得有点烦了,就说:“妈,我以后给你买东西你能别问多少钱吗?便宜了我自己都不好意思,贵了又怕你念叨我!”我妈应付着说:“好好好,女儿买的我都喜欢。”没想到我第二天回来就看见我妈把丝巾当成了电视机罩,我被气得哭笑不得,“妈,你见过谁家用一千多块的丝巾当电视机布啊!”我妈正在阳台和四姨视频,一听到我这么说,视频都来不及关就跑过来,“谁让你买这么贵的丝巾啊!你妈去买这个丝巾撑死也就五十块!你是不是没和人家讲价!”她边说边扒拉开我,过去把丝巾扯了下来围到了自己脖子上。为什么我总有一种被下套的感觉?反正后来我学乖了,她问我多少钱我就一本正经地胡诌,给她买个包就骗她说是打三折一百六买的,给她买个墨镜就说是路边二十块买的。她开始念叨我:“有这闲钱给我折现去打麻将多好啊。”我被她气得灵魂出窍。但有一种情况例外,就是我给自己买东西的时候,说得越贵她越高兴。
我和我妈的相处方式应该只有四个字能形容,那就是相爱相杀。例如,自打我能自己买衣服开始,我妈就对我的衣品很有意见。有一次她给我打了一个月的生活费,没过一个星期她就打电话问我钱用完了没。我跟她说:“你女儿又没嗑药,怎么可能用那么快!”她扯着嗓子回我:“你有钱就去买衣服嘛,别整天穿得不三不四的!”结果我还是一如既往的选择恐惧,一个季度就买一打条纹上衣和两双洞洞鞋。
我妈还一直对我的身高很不满,她曾对我说:“你说你,小时候叫你多喝牛奶你不听,叫你跳绳也不跳!现在这么矮还不会穿高跟鞋,真不知道以后能有什么出息!”我妈还一直嫌弃我不会化妆和不会卷头发,她曾经特地跑去美容院给我买了一套化妆品,还胡乱教我使用步骤。我妈这么嫌弃我,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在思考我会不会真的是她买满三百块洗衣粉送的,可无论我妈有多嫌弃我,有一点她是永远不会嫌弃的,那就是无论我吃成多胖,她都会说:“你都瘦得不成人样啦!再不吃胖点儿真不知道以后会有什么出息!”
这应该就是这么多年来我和我妈培养出来的一种默契。还有另外一种默契大概就是每次我回家时她都会给我做反沙芋头、酸甜排骨、可乐鸡翅和红萝卜玉米汤。每次我妈去买这些材料,卖菜的阿姨都会说:“今天你女儿要回来啦?”每次我说我傍晚就会到,她便从早上就开始兴奋,中午就开始在厨房里忙进忙出,给我准备好满满一桌的菜。等我落座吃饭了,她就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嘱咐,安静地看我喝完最后一口汤,再给我夹上满满的一碗酸甜排骨。而我爸的套路就是,每次一看我熬夜写东西,第二天桌子上就一定会出现一碗蜂蜜红枣燕窝。我爸妈的这些套路连我朋友们都了如指掌了,每次我一下飞机他们就开始 我:“拾依我们来打赌吧,赌你今晚是不是喝胡萝卜玉米汤啊!”
很多年以后,无论我过得多么不堪,坚持得多么心酸,我只要想到离家前夜那一桌饭菜,就会感到无比温暖。原来家是有味道的,是触手可及的,也是戒不掉的。是啊,世界这么大,我们又何必要减肥呢?我希望明天过后,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爱情,一切的一切,都可以像那桌饭菜一样,干净而温暖,清澈而明亮,爱憎分明,热辣滚烫。
2015年是我的间隔年,那一年我独自一人走遍了很多地方,最长的一次有半年没有回家。我曾经看过一篇文章,关于食物的记忆。你们说,它们会有记忆吗?那些鸡鸭鹅,鄱阳湖里的螃蟹,万绿湖里的鱼,你们说它们在死前的那一刻真的有在回忆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每次我们一群人一进伯伯的果园,那些鸡就乱飞乱闯,恨不得挖个洞躲起来,可晚饭时桌上还是有它们。关于食物,更多时候还是我们赋予它的记忆。顾城说:“鱼在盘子里想家。”史小杰说:“却不知家也会在海洋的另一边想你,食物的记忆,大抵如此。”
这几年我在家住的时间越来越短,每次回家我妈都是一样的台词:“床单给你洗好了,枕套也是薰衣草味儿的,你的东西妈妈没有乱翻,你的古筝阿姨每个星期都会帮你擦。”一切好像都和昨天一样,我好像才刚放学回来一样,好像明天又是星期一,又得穿着礼服去唱国歌一样……
今年过年的时候,我妈给自己买了个新的手机壳,我吃饭的时候提了一句:“妈咪,你怎么换手机壳啦?”她嘟着嘴说:“哼,还好意思问,我的手机壳用得那么脏了,你们有管我吗?”我和麒哥哭笑不得,“是是是,母上大人,是儿臣们的不是。”
对父母的爱,我们早就习惯了深深的话浅浅地说。大年夜时整理稿子,我发现2015年我写了许多故事,从初春写到深冬,从年初写到年末,里面有我的、有你们的,唯独就是没有我爸爸妈妈的。未来,我希望我可以带着你们给我的关爱和温暖一路向前,其他的时间可以多和你们在一起。发呆也好,疯玩也罢。指缝太宽,时间太瘦,时光都应该浪费在那些美好的事物和重要的人身上。
那时候你们总对我说:“没事,你是小辈,就应该被照顾着。”那时候我也总想着陪你们默默吃掉半根糖葫芦,直到冬天长出了尾巴。
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天天幻想着做一条鱼,不洗澡也不会脏,每七秒就有一个新世界,胖到肚子挺出来也很可爱,慵懒邋遢好吃懒做也不会感到难过。但我知道我们成长的速度一定要超过父母老去的速度,这样我才能在给你们买东西时像小时候你们给我买东西时一样干脆。趁阳光正好,趁微风不噪,趁你还年轻,趁他们还未老。如果真的有21克,如果能带走记忆,就让我忘了这些,只记得你们是我的爸爸妈妈。如果还有来生,就换我来宠爱你们吧……
顾城有一首诗叫
《断片》:
孩子对妈妈说
我想飞呢
蒲公英离开了
他的头顶
当城市烟花叫人坠落,你可还曾记得有一个地方,它曾扶起花墙,也为孩子遮阳。后来我才知道,有父母在的地方就是故乡。我喜欢大风,喜欢盐汽水,喜欢温暖和自由,可我最喜欢的还是你们。你说,空旷的桔梗谷上,桔梗花正失意地开放着,向死而生的我们,用尽一生的时间去寻找,愿你我最后都能找到,也愿你们在这十里洋场里,风调雨顺。
更新时间: 2020-09-16 23: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