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哑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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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
方念慈和她妈妈初到香港时,遭了很多的罪。她们坐的是下等舱,火柴盒般大小,汽油味混合着咸湿的海风从船舱的缝隙里灌进来,方念慈脸色发白,几欲呕吐。好在妈妈离开上海前带了一盒龙虎牌的清凉油涂在她的太阳穴上,加之用一道干净的手帕捂着鼻子,她才感觉好了许多。
妈妈带着她在香港的穷人区深水埗租下了房子,样板房,拥挤且潮湿。搬家那天,她第一次遇见沈谌白。那时她正一手捧着一盆忍冬,一手拖着行李袋费力地往前走。“哐当”一声,她被一股重力撞倒在地,花盆碎成了两半。
“死阿仔,你是七月半放出来的吗,人就这么姜,什么也偷吃。”她母亲抄起一根树枝向他挥来,嘴里骂骂咧咧的。沈妈妈一半闽南语一半粤语,嘴里叽里咕噜地不知道在骂些什么,沈谌白也不反抗,结结实实地挨了好几下。倒是街道上卖鱼旦的男人看不下去好言劝了几句,她才止住了手,看也不看他一眼喘着气回去了。
“你没事吧?”沈谌白伸出手臂将地上的行李袋轻轻一勾,递到她面前。方念慈接过来偷偷看他一眼,发现沈谌白的脸色苍白,一双好看的眼睛下是黛青色。她犹疑地问:“我……这还有吃的,你要吗?”
沈谌白双手抄进裤兜里,他接过她的行李袋,借助身高优势拎着她来到了自家的一个小隔间里。即使是饥饿所迫,沈谌白撕开牛皮包装纸,仍是不紧不慢地吃着方念慈带过来的生煎包和八宝饭。
淡绿色的扇叶对着他们“呼呼”地转着风,方念慈走过去撑起百叶窗,光线一下子晃进来。阳台上搁着一盆枯了的花,衬着远处的海港,海的颜色是混沌的鸭蛋青。
“小孩,我叫沈谌白,你叫什么?”沈谌白放下筷子,发音带着一股港普味。
方念慈回头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念慈,方念慈。”正午的阳光打进来落在他鼻翼的两侧,沈谌白双手枕在脑后合眼小憩,眼睑下的睫毛薄如羽扇,卷起的衬衫袖子还带着半干未干的血迹。
“你刚才为什么不躲啊?”方念慈有些犹豫地开口。
沈谌白眼睛并未睁开,轻描淡写地说:“她也是处处不顺心,让她发泄下好了。”半晌,他似想起什么,手肘半撑在床上,冲她轻轻抬了抬下巴,“送你了,走得的时候记得把门带上。”
方念慈轻轻抬眼看向角落里,两条亲吻鱼在透明的玻璃缸里游来游去,其中一条游累了正翻着肚皮在休息。方念慈欢喜地找出一个红色塑料袋,把金鱼装在里面,弄了些清水。最后方念慈带门的时候,看了一眼沈谌白,利落的下颌线,高挺的鼻梁,奈何映着一脸倦容。方念慈的心莫名疼起来,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什么叫一见钟情。
只是偶尔在家的时候,她听唱片机里的女人唱道:“My love take me breath away.”
002
后来方念慈母女两人在深水埗定下来后,和街坊闲言交谈下来才知道沈母千里迢迢从闽南嫁来香港,丈夫在一次醉酒后出了车祸去世,沈母又面临着下岗和生计难题渐渐染上了赌瘾,不顺心的时候经常打骂沈谌白。一提起沈谌白,街坊都摇头说可怜了这个模样周正的男仔。香港的八九十年代,尚流行着剑眉星目、唇红肤白的小生,而不是沈谌白这样留着短寸头,棱角分明的长相。
方母在香港南洋印染厂找到了工作,方念慈亦上了学,母女两人总算是安顿了下来。方母心疼方念慈,认为她十六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咬着牙给她订了两个月的牛奶。
天刚擦亮的时候天际翻涌着零星的鱼肚白,方念慈披着一件白色罩衫,从那个油漆脱落的绿色信箱里拿出牛奶,再偷偷放到隔壁沈谌白的家里。一个星期过去,方念慈看到那个信箱空空如也就一阵满足,即使沈谌白在偶尔碰见她时只轻点一下头算打了招呼。
这天方念慈哼着歌做完一切回头的时候,沈谌白站在她面前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他漆黑的眼睛里充满了揶揄。方念慈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像打翻了牛奶罐受惊的小猫。
“以后别给我送了,小孩应该多补充点营养。”沈谌白的声音带着一丝将醒未醒的沙哑。之后两人的关系更为熟稔了,沈谌白比她高两个年级,依然会漫步不经心地站在她家门口等方念慈。
周末的时候,沈谌白会带着她去鸭寮街淘各种新奇的小玩意儿。披头士的黑胶唱片永远是他的钟爱,至于方念慈,淘了一台老旧的收音机也足以让她欢天喜地。维多利亚港的海风吹来的时候,两人则会跑去福荣街,就为了吃上生记的烧鸭饭和钵仔糕。
他们第一次看电影坐电车去了旺角的百老汇,在那里他们看了《旺角卡门》,一部王家卫的还不是那么文艺的片子。曼玉写信给阿华:厨房里有煮好的饭,另外我还买了几个杯子,我知道,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打破。所以我偷偷藏起了一个杯子,到有一天你需要那个杯子的时候,就打一个电话给我,我会告诉你放在什么地方。
方念慈那时似懂非懂,她隐隐觉得原来想让一个人记住你得用这样讨巧的方式。电影散场的时候,沈谌白看她眉头紧皱特意去买了两支冒着冷气的冰棍给她。方念慈接过来咬了一口,冰棍的酸甜一下子麻住了她的感觉神经,刚看电影时的郁闷一下子被她抛在了脑后。
那个时候,方念慈以为能和沈谌白一起上下学,闲时去维多利亚港吹海风的日子能持续到永远。不过这只是她的想当然而已,如果没有遇到孟天静的话。
003
方念慈十八岁生日的时候,母亲塞给了她十块钱,讲自己要上夜班,恐怕是没时间给她过生日了。方念慈摇摇头,将糖心蛋夹到碗里,轻松地说:“妈妈,上班别迟到了,我来刷碗。”
吃完饭后她用那十块钱跑去琛记百货店买了五个透明的玻璃杯,然后跑到沈谌白家里。兴许是周末,她敲了好久的门沈谌白才打开。他一脸的睡眼惺忪,坐在床上问:“什么事?”
方念慈将杯子摆好,双手背在身后,笑得讨巧:“今天我生日,带我去玩啊。”沈谌白眼底一片黛青,明显是前天上了夜班。沈谌白高中毕了业就出来工作维持生计。他一直未接腔,但拗不过方念慈的软磨硬泡,他最终还是匆匆套了件白衬衫带她出门。
木质的楼梯踩得“吱呀”作响,阁楼里的光线忽明忽暗,方念慈跟在他后面踩他的影子。每家门口是镶着一块玻璃的,透过那描着油绿金花纸的玻璃,方念慈看见玻璃里的自己偷描好的细眉,以及小巧的鼻梁下是朱红的唇色。她暗暗想:待会儿一定要鼓起勇气告白。
晚上沈谌白带她去茶餐厅吃饭,点单的他漫不经心地笑道:“小孩,往贵的点。”方念慈偷瞄一眼菜单,觉得价格贵得令人咋舌,于是拖着他离开了那地方。她认真地说:“我出来之前填了一下肚子,等会儿去大排档点碗长寿面就好。”
沈谌白拗不过她,揉揉她的头发叹一口气,牵着她过马路。路过一家台球室的时候,沈谌白的眸子里闪现一丝笑意:“想不想进去玩?”
方念慈抬头望了一眼挂在树边的霓虹招牌,“恋恋”两字如宝格丽定格的相片般让人印象深刻,她点了点头。
台球室里人声嘈杂,悬在头顶上方的白炽灯缠着几只飞蛾,它们一冲进去就被燃断了翅膀。为首一个男人长着一双细眼,似与沈谌白认识,邀他来一局。沈谌白冷淡地瞥他一眼拒绝了。男人似被这眼神给激怒了,他朝地啐了一口唾沫:“不过就是个烂仔,记得你家还欠着我一笔赌钱。”
一瞬间,沈谌白眼神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在他想挥杆与那人打一架的时候,听到一道冷冰冰的声音:“不想玩就滚蛋。”
方念慈顺势望过去,是一个长相明媚的女人,穿着一件淡色薄毛衣,头发松松垮垮地挽在后面。那男人一脸赔笑:“孟小姐什么时候来的,我这就走。”说完他不忘剜沈谌白一眼。沈谌白的表情放松下来,声音淡淡的:“刚刚谢了。”
“你好,我叫孟天静,不如做个朋友?”,孟天静大方地伸出手,挑了挑眉毛。沈谌白并没有伸出手,而是居高临下地回答:“沈谌白。”
孟天静收回手也不觉得尴尬,偏头一笑:“这位小姑娘是?”
“我妹妹,方念慈。”沈谌白把球杆放到桌面上懒洋洋地说。方念慈感觉自己扯出了一个笑容,却有一股凉气蔓延到五脏六腑。之后他们匆匆吃了一碗长寿面,白瓷碗里窝着劲道十足的面,上面还撒了一把葱花。方念慈却一点食欲都没有,她从葵口处喝了一口热汤,看见沈谌白薄唇向上弯起、微微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不禁流下一滴泪。
“你怎么了?”沈谌白蹙起好看的眉头。
方念慈伸手抹了抹眼睛,声音喑哑:“没什么,汤太烫了。”
004
沈谌白找方念慈越来越少,只是偶尔几次方念慈在楼下店铺买杨枝甘露的时候,碰见了沈谌白和孟天静在一起,两人有说有笑不知在讲些什么。
沈谌白习惯性地探出手摸方念慈的头,却被她偏头一躲,他的表情有一丝尴尬:“小孩,去哪儿?”
“出来买份杨枝甘露。”方念慈扔出硬邦邦的一句话,说完便逃开了,亦有意忽略了孟天静意味深长的眼神。
知道沈谌白和孟天静在一起后,方念慈只是苦笑,她猜兴许是没有人这么维护过沈谌白,让他的心触动了一下,或者说他没有遇到过大方、自信的女生。
方念慈苦笑,竟恨起自己的怯懦来,她知道再也没有人在她面前哼唱披头士的歌曲,抑或是带着她去百老汇看电影。1994年暮冬,《阿飞正传》重新上映,方念慈一个人看完之后,对里面两个女人孤掷一注的感情感同身受。
方念慈去南华球会兼职当售票员,并非是模仿电影里的苏丽珍,而是为了遇见那个因为一分钟而将她记一辈子的旭仔阿飞,她只是单纯的缺钱。自从上了大学后,方母一人根本不能承担学费和日常开销,她只能半工半读。
那天方念慈穿着薄款的呢子大衣坐在售票窗口处卖票,冷空气无孔不入,她五个手指头冻僵也只得一张接一张地卖。忽地,一只修长而又骨节分明的手按住了她的票簿,方念慈视线往上移,对上一双漆黑的眸子。对方穿着浆挺的西装,领带松垮地系在脖子处,却透露着一身贵气。
他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莫名其妙:“你哭什么?”
方念慈下意识地“啊”了一声才反应过来,她的脸迅速烧红,结巴地说:“我……我是冻哭的。”
谭述顶着一张快滴出水墨的脸离开,不到半刻钟他又折回来拿着一杯热巧克力塞到方念慈手里,声音清冷:“我现在能买票了吗?”
方念慈诚惶诚恐地接过,问他需要买哪支球队。谭述的表情纠结,不知道该买什么。方念慈看他一眼断定他不是输不起,而是纯粹出来消遣或者发泄点什么。“你说买什么好?”谭述抱着手臂,把这个难题扔给她。
“买南华,当然得支持本家。”方念慈心一横,随便指了一支球队。谭述站在一旁看着她低头安静地喝着热巧克力,觉得她不断往杯子里呵气的样子乖顺极了。
谭述拉过一把椅子,一条长腿撑在地上,灯光下拉出长长的影子。他无谓地笑道:“等会儿要是输了你得负责。”
意外地,那天晚上南华球队的谭拔士凭借“帽子戏法”和李建和的入球顺利地击败了圣保罗。球室内欢呼和唏嘘声各有,谭述像个孩子般强拉着方念慈与她击了个掌,眸子里熠熠生辉:“你真是我的福星。”
方念慈也受了感染,露出一个久违的笑容。那晚香港的月亮衬着乌蓝的夜晚,亮晶晶的,似朝这座城泼了一地的水。
005
后来谭述频繁地来找方念慈。有时她下班得晚,他就坐在球室里耐心地等她。谭述从大衣口袋里摸出打火机,烟卷衔在嘴里,点上火,火苗在凛冽的冬日燃起,衬着他时常出神的脸庞。
有时他兴起也会赌球,让方念慈决定买哪支球队。输了他也不恼,用一种很欠扁的语气道:“反正我有的是钱。”方念慈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半响憋出一句上海话“豁胖”。
两人熟悉了之后谭述会带着方念慈混迹他的朋友圈,她试图拒绝过,之后次数多了她也就答应了。可能是为了赌气,为了证明自己没有沈谌白也可以过得很好。香港的公子哥儿们聚在一起不是去赛马就是在一栋精致的小洋楼里开派对。一般在这种场合谭述就闲散地靠在沙发上,听周围的朋友吹牛。这时的方念慈穿着简单的单衣和浅色系牛仔裤,坐在一旁安静地吃东西,她也才知道谭家是香港有名的电商大鳄。
她听他们讲香港前夜升起的八号风球导致多少人受了伤,或是一支股票背后的价值效益。方念慈无心窥探他人的世界,纸杯上堆满了水果蛋糕,她吃起来嘴巴鼓鼓的。谭述拿起纸巾动作轻柔地给她擦唇边沾上的奶渍,扯了扯嘴角:“像家里养的小金鱼。”方念慈的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脑海里闪现的是沈谌白送给她的那对亲吻鱼和他漫不经心的侧脸。
“谭大少,你少来,我就没见你养过鱼。”其中一个朋友出来调侃。其他人也跟着打哈哈,气氛一下子融洽起来。愉悦的气氛持续没多久,方念慈就看见一个身材曼妙的女人径直走过来,之后她才明白谭述拉她过来的理由——挡烂桃花。
那女人瞥了方念慈一眼,语气娇嗔:“谭少,我能加入你们吗?”
方念慈本打算不管不顾,可看见谭述眼里掀起的不耐烦便明白过来。方念慈放下果汁,两只手紧紧抱住谭述的胳膊,语气认真:“不可以。”一时间尖叫和口哨声四起,那个女人瞪了方念慈一眼转身便走了。喧闹间,方念慈分明看见谭述那双褐色眸子里一闪而过的笑意,她突然变得惊慌起来。
疏星点点,暮色沉沉,香港的霓虹一盏接一盏地亮起。谭述带着方念慈提前离场,他开着车从半山腰下来来到大排档,点了两碗云吞面。
方念慈基本没动筷子,她看着他大快朵颐,连汤底都喝了个精光。她忍不住问:“你刚刚没吃吗?”
“那里的东西太难吃了。”谭述一字一句地说。头顶悬着的灯光打下来,给他冷峻的脸庞镀了一层金色。方念慈拿筷子敲碗,佯装发怒:“你的意思是我喜欢吃难吃的东西?”
谭述耸耸肩,嘴角的弧度翘得老高:“谁知道呢?”
006
谭述送她回学校的时候,塞给她一样东西。方念慈打开湖蓝色的锦盒一看,里面是一块价值不菲的表。她立刻推辞:“谢谢,可是这太贵重了。”
谭述摇下车窗,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夹在手上又扔回去,他那如琥珀般的眼眸认真地注视着她:“念慈,第一次在南华球会遇见你的时候,我因为一点家事心情不好,竟见到有我比我还难过的人。那时我猜想你发生了什么,可谁知道你是生理反应——被冻哭,那时我想这真是个有意思的女孩。
“接触后发现你坦率又大方,还带着一种天真的儍气……”
方念慈看着谭述越来越靠近她,两人鼻息相对,周遭全是他身上混着冷木的古龙香水味。在谭述嘴唇落下来的一瞬间,方念慈清了清喉咙,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以前十分怯懦,也不敢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这才是我的本质,你看到的全是我伪装出来的。”
说完方念慈解了安全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尽管她知道背后有一道灼热的视线。她知道自己无法回头,也不能回头。
自从学校一别,方念慈辞去了南华球会的兼职,也变着法地躲着谭述。她抱着一个纸箱回深水埗的时候,遇见沈谌白和孟天静两人牵着手在散步。
一个季节没见,他那是那副冷淡的模样,只是看向身边的孟天静时眼神变得温柔许多。倒是孟天静先发现她,扯了扯沈谌白的袖子。
沈谌白信步走过来,嘴唇动了两下,最终伸出手臂想帮她把箱子搬过来。方念慈冷着脸拒绝,也不管这样的做法很幼稚:“不用了谢谢,我很忙也没空。”
方念慈抱着箱子回到家后,发现妈妈上班还没有回来。她推开阳台边的玻璃,发现那株忍冬花枯萎了,一抹淡黄转为枯黄。方念慈叹了一口气,还是走过去给它浇了水。
沈谌白将孟天静送回家后,又给好赌的母亲做了饭。等他将一切处理好,敲开方念慈家的门的时候,发现里面酒气冲天,小方桌上搁着半瓶啤酒。
“你怎么来了?”方念慈迷糊地问。
“女孩子家怎么还沾上酒了?”沈谌白的声音冷冽,“还有,我听说你谈恋爱了……”方念慈片刻清醒过来,她红着眼问道:“沈谌白,认识你这么久,我就不相信你不知道我喜欢你。
“一颗心被视如草芥的感觉你永远不懂。”方念慈跌落在沙发上,浑身虚脱了般。空气是死一般的沉默,沈谌白的欲言又止和眼睛里透露着的无奈让方念慈彻底死了心,她哑着声音说:“你走吧。”
沈谌白的嘴唇轻抿,弧度平直,他沉默了半响转身去厨房倒了一杯清水递给她,临走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没有半分情绪:“好好休息。”整个房间彻底归为宁静,方念慈仰头看着天花板,墙壁上还贴着以前沈谌白送给她的披头士的海报。她用手捂住眼睛,还是不断有滚烫的眼泪从指缝中流下来。
007
谭述几次开车来学校堵方念慈,周围的同学对这个一身贵气的男人议论纷纷,方念慈把他拉到角落里,气急败坏地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谭述整了下衣服上的褶皱,气定神闲地说:“请朋友吃顿饭不行吗?”方念慈松懈下来,至少他没有步步紧逼,让她不再承受负担。
“下次吧,现在我没有时间。”方念慈扬了扬手里的课本。
谭述点了点头,告别时添了句:“念慈,在我身边你不需要改变,你是什么样的就是什么样的。”方念慈别过脸去,眼睛酸涩。这个男人真诚又烂漫,永远像个孩子坦露心迹。不像之前那样,方念慈每分每秒都在猜测沈谌白心里想的是什么。可对于谭述,她心里终究还是少了份感觉。
时间约在周末,谭述将地点定在尖沙咀的一家高档餐厅里。老唱片机里放着一首粤语歌,女声缱绻又深情。谭述把菜单递给她的时候,一本正经地说:“往贵了点。”
“你怎么跟沈谌白一样啊?”方念慈笑出声,下意识地将那个名字说出口。谭述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睛黯淡了下去,那顿饭最终还是食不知味。谭述送她回去的时候一言不发,他将车熄了火,声音夹着一丝痛楚:“念慈,能不能别让我这么难堪……”
方念慈不敢与他对视,声音很轻:“对不起。”
春天不知不觉地来临,整座香港城蒙了一层湿气,虽是初春,但福荣街上的人早早地卖上了冰棍,街上的小孩呵着冷气撕开白色包装纸,舔了一口菠萝味的冰棍就会兴奋地大叫。如此美好的时节,方念慈却心空空,一个人独自难过起来。
方母握住方念慈的手:“听说沈谌白她妈欠了一笔赌债,他们一家现在搬走了,你不去送送他吗?”
方念慈抽出手,一脸的疲惫:“不去了。”方母还想说些什么,看到她一脸恹恹的样子,只得转身进了厨房做自己的事。方念慈躺在床上,听到楼下卡车发动的声音还是忍不住跑到窗户前,掀开窗帘的一角。
沈谌白像棵沉默的树站在原地,他身上的白衬衫还是那么干净,有风吹来,他的视线朝楼上投过去,惊得方念慈躲在窗户后面。半晌,卡车发出“轰隆”的声音离开,方念慈闭上眼,终于明白心空空是什么意思。
孟天静来找她的时候,方念慈买完菜正想往家里走。她穿着一件吊带长裙,露出精致的锁骨。方念慈实在想不通孟天静这么瘦弱的一个人,是怎么使出全身的力气甩她一巴掌的。
方念慈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
“方念慈,你说你的心眼怎么那么坏,举报这种事情你也做得出来?现在全香港的警察都在找我爸。”孟天静脸上全是愤恨。
“好好对沈谌白吧,如果真喜欢他就保护好他。”方念慈声音冷淡。她把散乱的头发抓在一起,用橡皮筋灵活地扎成了一个马尾。孟天静的脸色一阵白一阵红,又被方念慈这不冷不淡的态度给激怒了,恼羞成怒地去扯她手腕。
方念慈站的地方比她高几个台阶,她被扯得踉跄了几下。心烦意乱下,她重重地甩开孟天静的手,意外地出了事,孟天静的头朝后仰,不停地往台阶下滚。
008
方念慈手忙脚乱地把孟天静送去了医院,期间还通知了沈谌白。她一个人无措地在医院等待着。孟天静很快醒过来,看见是方念慈后,她直接把床边的杯子摔到墙壁上,让她滚。方念慈大脑停止了思考般,一转身就看见了沈谌白。
沈谌白的眼神透着冷漠还有一丝失望,他的声音嘶哑:“你走吧。”
方念慈知道自己解释什么也没用了。沈谌白第一时间选择相信孟天静,在他眼里,是方念慈心怀恶意将孟天静推下去的。从初初在街头遇见沈谌白,他拎着方念慈,揉着她的头发叫她小孩开始,她的一颗心早已沦陷。可他钟情的是孟天静,一发生这件事,他选择的是保护孟天静,将她排除在外。他的冷漠和不加指责更似一把利剑,将她凌迟。
方念慈在病房门外缓缓蹲下,把脑袋埋进膝盖里,无声地流眼泪。最终她听到了清晰的脚步声,谭述拉着她的胳膊,声音带着安抚:“念慈,我带你离开。”
方念慈挣扎着起来,却差点站不稳,她的脸色苍白:“我的脚麻了,走不了。”谭述闻言一把抱起方念慈,不顾路人的言语将她抱到车上。谭述发动车子,一路将车开到太平山脚下。两人沿着暮色走到山顶上,来看香港的夜景。
莹蓝的夜,月光清冷。冷风吹来,方念慈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谭述见状立刻脱下外套披到她身上。从太平山顶往下看,整座香港城匍匐在他们的脚下,霓虹不知疲倦地闪烁着,上演着抓住一个浪潮就能发家的传奇。
方念慈一下子对这座城疲倦了,她将头靠在谭述肩膀上:“我打算离开这里。”
在谭述的帮助下,方念慈很快办好了留学手续。她临走的时候,没告诉任何人自己去了一个终日下着阴雨、潮湿的伦敦,只有方母给她送行,眼里挂着泪光。有些事情大概沈谌白永远也不知道。
香港的二十世纪90年代是个黄金期,在那个晴天炸雷、陆地起浪的草莽年代,处处是机会。无论是影视业的巨头还是无数个电器的“倒爷”,都在香港占有一席之地。孟天静的爸爸是其中的一个电器小倒爷。沈谌白母亲终日嗜赌,最后积累下一笔巨额赌债。孟天静提出让沈谌白替她爸爸走私一批电器,就能填下这笔空子,沈谌白犹豫再三答应了。
这种内部事情,谭述在同行那里听了一嘴,他也是迟疑后跑去找方念慈。方念慈在孟天静他爸倒卖前一批电器的时候,就对他们进行了举报。她只是不希望自己的心上人陷入泥垢,最终落入凡尘。
009
千禧年到来之前,沈谌白和孟天静已经完了婚并且育有一子。当年他隐隐觉得有人帮助了她,在他还不清母亲的赌债时,收息的人提出盘一间电器店给他,抽百分之八十的利润用来还债,直到还清为止。
这时的孟天静已经发了福,人也变得絮叨,被岁月磨成了一个寻常的妇女。
“沈谌白,我从阁楼里翻出的杯子,刚好用来冲奶粉。”孟天静拿出一个杯子。
沈谌白眯着眼睛看这杯子,上面沾了一层灰,还是好几年前简单的方口杯式。倏忽,沈谌白脑海里闪现一些画面,他想起了与方念慈一起看过的《旺角卡门》,曼玉固执地想要心上人记住她而藏起了一个杯子。
此时此刻,他的眼眶有些湿润。他忆起电影里的阿华穿了一件显年轻的白体恤去找曼玉,他将手抄进裤袋里,眼底带着不舍;“阿娥,我想话俾你听,我稳返只杯啦。[粤语?什么意思?]”
“不行,放回原来的地方去吧。”沈谌白制止,发出一声叹息。
此时故事的女主角在伦敦这边早已顺利地毕了业,找到了合适的工作并将方母接了过来。谭述每年都会向她求一次婚,花式浪漫却不失真心。伦敦难得天气晴朗的时候,方念慈终于答应了谭述的求婚。
谭述笑得像个孩子般开心:“方小姐,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难追。”
为什么会答应呢?方念慈做不了金庸小说里洒脱的侠女。她不可能如郭襄一般,终生守着杨过大侠,在峨眉山安家。小东邪郭襄后来遇到痴心交付的武当祖师张三丰,也只是塞给他一对罗汉,着黄衫骑驴离开。
往事不过是春花秋月,大梦一场,故人已成了心上一张模糊的褪了色的旧相片。她只是个平凡人啊,理解痴心交付等不到回应的痛楚。故人守着一方天地从此安家,而她四海为家这么多年,有人一直陪她看云赏烟花,已经是方念慈想要抓住的幸福了。
更新时间: 2020-09-12 2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