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冯和仪
01
2018年伊始,赵辞放出现在一家京上的精神疗养院。车子还未停稳,一辆救护车就一路呼啸而过。赵辞放侧头,目之所及是一桩惨烈的患者坠楼场景。阳光灿烂,落在他俊朗的眉眼里。他收回目光,叹了口气,淡淡的忧思浮上脸庞。有时不是亲眼所见,真不知晓他人是如何活的这一世。
经过走廊时,他还听到有护士低声议论刚刚坠楼的75号患者,一个疯疯癫癫的人,亦不是什么好话。就连接待他的老主任也忍不住指指脑子,摇摇头道:“没辙。”
他和老主任一阵寒暄。赵辞放一口流利的京话让主任倍感亲切,饶有兴致地跟他攀谈起来却得知他是南方人,儿时来京后有人教的。
“那你这师父可是位行家啊。”主任惊讶得不得了,“小辈是做什么工作的?”
“国剧院的戏员。”
老主任这才认真地打量起眼前这位年过四十的年轻人――眉眼柔和,又不失男儿的俊俏,温文尔雅,有几分男生女相――论行当想必是花旦。
“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老主任的口气变得柔和,端起茶杯还未送到嘴边又放下,心生感慨,“现在听戏的年轻人不多喽。”
赵辞放轻笑着点头,眼角有淡淡的忧愁。
他很有礼貌,不会打断别人的话。主任打开了话匣子,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最后打开病历问他:“你来找谁?”
“鸢,”赵辞放回过神,想起她,不由得启唇肯定地再说一遍,“阮鸢。”
02
在八十年代,京戏过了清末的热闹劲儿,还算是有点苗头。北京,新中国成立的地方,还是京剧的发源地。家里人就是信了京戏的前景,才带着赵辞放从四川一路辗转来到京上的梨园。
临走时,妈塞给他一把零钱,不知怎的落下眼泪来。第二天,家里人为了赶到沪的火车,还未见到他拜师学艺就走了。赵辞放生得安分,抱着简单的衣物,前脚刚踏进梨园的门槛便看到师父拿着教尺在打弟子的手心,顿时吓得腿软。
里面热闹非凡。八九岁的孩子踢腿、拉叉;十五六岁的少年在练唱,戏服往身子骨上一搭,有模有样地随着鼓点走步;还有一波人“噔噔”地往外冲,谈笑怒骂,好生快活。第一个冲出来的那个人脚下生风,猛地窜出来,赵辞放脚下不稳,跌倒在地。
“哪来的丫头片子,一边儿去。”撞他的人倒是脚底稳固,双手叉腰派头不小。
那是一双穿着蓝色布鞋的小巧的脚,赵辞放顺着黑色的裤子往上看,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瞪着他,乌溜溜的黑眸子如剥皮葡萄般水灵光亮,有点怒目圆睁的味道。
赵辞放从地上爬起来拍去尘土,身高只到她的肩膀:“我是男子汉。”
他的声音太小,她一听就笑了,颇瞧不起似的用小拇指掏掏耳朵,侧着头:“你说什么?听不见!”身后的少年们顿时哈哈大笑。笑够了,他们问:“阮鸢,走不走啊,我们请你吃驴打滚。”
“成啊。”她应着,跟他们跑了几步,扭头看赵辞放还站在门前不动弹,蹙起细长的眉:“还杵着干什么,进门拜师去!”
赵辞放这才堪堪回神,走进梨园。这里按照行当分五师,他们摸摸赵辞放的身梁,细看眉眼,正中旦行师父的下怀:“好苗子!”然后赵辞放就拜师,往祖师爷前一跪,再给师父茶水一端,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决定自己的命运了。
阮鸢听了这事,打量他一番后,“啧”了一声:“这细皮嫩肉,像个小姑娘似的,怪不得讨师父喜欢。”
赵辞放额前冒着冷汗,反驳她:“你才是小姑娘。”
“哟。”她一听,脚力加大,他的腿顿时被推到八九成的直叉,“师父说你你不反驳,一到我这儿净是话。”
他脸色发白,咬着牙说:“师父是要尊敬的,师姐是照顾师弟的。”
“就你嘴巴巧。”阮鸢利索地盘起腿,红唇扬起。他擦去额角的冷汗,正以为没事时,她却突然腿一伸,他的腿顿时伸得平直。她抱臂,双眼眯起:“师姐我可不是好对付的。”
他疼得直蹙眉。
白肚的喜鹊一溜烟地从这家墙头跑到另一家,梨园外有“磨剪子喽――镪菜刀”的吆喝声。阮鸢双手后撑,身子后仰,露出细长白皙的脖颈,看向头顶湛蓝的天空。
那时的北京天空湛蓝,万里无云。空气中夹带的凛冽的干冷狠狠地刮过他的脸颊,混杂着院里腊梅和师姐身上的香气一同吸入他的肺里,融进他的血液里,再也没分开过。
03
赵辞放知道师姐不喜欢他的原因是在大半年后,听说她是师父挑的花旦,又来了个赵辞放,总得在里面选出一个好的孬的来。
他去问,她正在吃豆干,向嘴角下蛮横地一撕,眼睛下瞟:“我还斗不过你小子吗?”说着,她将布袋子里的豆干往前一推。赵辞放拿了一块塞进嘴里,她忽然抬手毫不客气地扯他的耳朵,“以后你再听这闲言碎语,我就把你的耳朵扯下来。”
她说得恶狠狠,手上的力度并不大。赵辞放揉了揉耳朵,坐到桌子旁边吃得认真。他知道阮鸢这人不过是刀子嘴豆腐心,她对他好,他能看出来。
从那日之后,他便很少听到有人以这个话题嚼舌根。阮鸢风风火火的,是整个梨园里唯一芬芳的腊梅,谁都得让着她。但赵辞放想,可能是自己在这上面真不下工夫的缘故,所以大家能轻易分出好的坏的来。
他总是三心二意,两句词翻来覆去也背不过,气得师父拿教尺打得手心“啪啪”响,但他仍稳不住心神。阮鸢为此感到奇怪,终有一日,她跟在揣着东西的赵辞放的身后一路跑到邮局,看到他将信封塞进邮箱后放心地舒了一口气。他已四年没回过家,家里人也从未给他写过信,更没来瞧瞧,难怪他会想家。
这封信迟迟没有等来回复的消息,连阮鸢都看出来是他家人不要他的时候,后知后觉的他似乎渐渐明白,也明白过来那年他妈眼角的那滴泪。
赵辞放厌了当戏子,练唱不行还得挨打,难不成他要困在这大杂院里一辈子?师父看出他不走心,教尺落下的力度越来越重,他却像麻木了一般,被打完就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愣神。
阮鸢从后边无声地冒出来,在他身旁一坐,冰冷的石板台阶冷得她直哆嗦:“愣头青,干吗呢?”
两个人相顾无言,抬头看着天空模糊的毛月亮。阮鸢憋不住话,问他:“你哪里人?”
“四川人。”
“怪不得口音这么重。”她摇摇头,又问他,“你家人口不少吧?”
赵辞放低眉,想想临行前的家境:“差不多十口。”
“十口?”她倒吸一口凉气,对着他咧嘴笑,“那还不错呢,在家养到了八九岁。”赵辞放蹙眉,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指向自己:“不像我,生下来就没人要。”
“我妈一定是南方人,否则怎会起个鸢字,左不过想把我给放飞了。”她呵出一口雾气,身后的灯光照在他们俩身上。阮鸢在暗影下哭起来,“你说都新中国了,怎的说把我扔了就扔了?”
她抱住胳膊,头埋下小声啜泣,双肩微微抖动。赵辞放头回见小姑娘哭,不知该怎么安慰,唯一的动作是把身上的褂子脱下垫在她的屁股下让她别冻着。
阮鸢的伤心事很多,比如她是讨饭讨到七八岁才来梨园的。她为了留在这里,挨的打不比他少,甚至她曾和十几个小男孩住在同一房间里。。
赵辞放听着,许是同病相怜的缘故,盯着师姐梨花带雨的样子,竟莫名脸红。
从那天以后,阮鸢身后就多了一个小跟班。谁也不能欺负她,若谁要动手,就揍他。阮鸢轻微俯身,在他脸上揩了一把油:“你可别,这细皮嫩肉的,伤到哪里可都当不成花旦喽。”
侧颊晕红一片,赵辞放抬手搓搓脸颊,跳上自行车的后座。
那时候他和阮鸢一般高,但阮鸢天生劲大,脚下一蹬,喊声“走喽”,然后就骑着自行车围着北京满城转悠。风大,吹得她乌黑的头发飘起来,害得他咳了两声。她扭头问:“你小名叫啥?”
“阿放。”
“一听就是南方人的名字,南方人就喜欢叫啥阿狗阿猫。”她是一点也不知道避讳,还颇神气地炫耀,“不像北方人,叫就叫二狗子、虎儿,多霸气。”
“反正我叫阿放。”赵辞放很认真地纠正她。
“成成成,叫你阿放不就得了。”阮鸢扭头,眼睛眯起如倒挂的月牙。
赵辞放抿住唇,眉开眼笑起来。
04
阮鸢十九岁那年,《霸王别姬》在国内上映,好评如潮。她是梨园里第一个嚷嚷着要去看的人,赵辞放便陪她去看。他已经比她高出许多,只是眉眼还带有稚气。但售票员看着一对璧人杵在眼前,还是忍不住逗他们俩:“这两位出来处对象家里人知道不?”
赵辞放一愣。
阮鸢红着脸拽过票,啐了一口:“这是我师弟!瞎说什么!”说着拉起他,气冲冲地走了。
那真是一场好电影。小赖子和小豆子从梨园跑了,去戏场看《霸王别姬》,全场都是欢呼叫好声,只有小赖子哭着说:“我什么时候才能成角儿啊,得挨多少打呀……”两个人看到这里都红了眼眶。
这年,阮鸢年纪不小了,可上场的机会不多,因为上面还有师哥压着。回去的路上,赵辞放站在冰糖葫芦摊前,愣怔出神地问:“师姐,我什么时候才能成角?”
阮鸢一听,巴掌招呼在他的脊背上:“等着!我还没呢!”
赵辞放皱起眉头。
北京冬天的大日头顶在头上,没有丝毫暖意,阳光落在他萦绕着淡淡忧愁的俊脸上。阮鸢叹了口气,她知道他还在记挂着成名后,回去找他的家人。
两个人各买了冰糖葫芦,阮鸢舔舔甜楂,咬下酸楂:“你要成角儿,得先把口音改改,等往台上一站,张口是南方口音,十年磨一剑也是白费!”
乡音无改鬓毛衰。他不想丢,怕以后家人会认不出自己。
她笑他是死脑筋:“笨蛋,等你成名了,往台上一站就是寻人启事,还怕有人不来认你?你爸妈保证会后悔。”
她的话像冰糖葫芦上的甜楂,防不胜防地滑进心里,顿时让他茅塞顿开。他的眼睛发亮:“那你教教我?”
“我?”阮鸢瞪大乌黑的双眸,红唇微圆,那模样似北方麻雀圆鼓鼓的可爱样。看到赵辞放眉眼温柔地点头,她清清嗓子,双手叉着腰,“那你请好了,就比如这北方小吃的盆儿糕吧,那一定得用上卷舌儿。”
她说完还在空中随着音调划半圈,赵辞放挠挠头,跟着她学:“盆儿糕。”一字一字断得清楚。
阮鸢又招呼了他一巴掌:“错了,跟我念,盆儿糕,角儿。”
他依旧死性不改。
阮鸢白他一眼,继续咬酸楂,摆手:“朽木一个,没辙。”
赵辞放蹙着眉头,嘴巴仍小声地练习着。糖楂沾在嘴边,在他英俊的脸上动来动去。
阮鸢瞧着,“扑哧”一声笑了。赵辞放不解地看过来,她拿出手帕,微仰着头,淡淡的茉莉香气萦绕在他的鼻尖。她一边替他擦拭一边说道:“可真浪费,咱现在没钱,这一点渣渣都不能浪费。”
赵辞放低眉看她,眼睛里柔情似水:“你成了角给我买。”
阮鸢一听,瞳仁里带着笑意。她高高地扬起手帕,又落回手上,为他唱起《思凡》来。她眉眼生花,一颦一笑全是灵气。梨园有句俗话――男怕《夜奔》,女怕《思凡》。她演绎得如此动人心弦,从那时起,赵辞放就知道,她成角儿指日可待。
05
机会就这么来了。
第二年开春,《嫦娥奔月》在戏剧院开唱。那本是师哥的拿手好戏,谁也无法料到,那年师哥得了重感冒,根本唱不了。他不愿让别人替他,平时这么熬着练唱,竟然把嗓子彻底唱哑了。
临近公演时期,师父顾不得师哥幽苦的埋怨,对阮鸢说:“你上!”
她可以吗?
赵辞放知道阮鸢能够应付这种场面。那天她在台上唱得手心不住地冒汗,可是余光总能看到在后台的赵辞放认真地看着她表演,为她每个传神的地方鼓掌。如此下来,她渐渐找回了感觉,一个转身,如莺啼唱得满堂生辉,众人皆醉。等到表演结束,演员上台谢幕时,阮鸢受到了老一辈戏员的一致肯定。
她卸了妆,给大家鞠躬道谢后一溜烟地跑出戏剧院,恰好看到赵辞放骑着自行车停在她面前。她真是快活极了,搂着他的腰,晃着白皙的双腿,开心地大叫:“我成角儿啦!我成角儿啦!”
赵辞放受到她的感染,双唇勾起好看的弧度,也跟着她笑。
那年,黑白电视普及,外国文化还没进来,阮鸢抓住了九十年代开往二十一世纪的车票,一下子火了起来。她几乎脱不开身,在戏剧院和国剧院之间来回跑。当时年轻人已经开启摩登时代,听戏的只是中年以上的人。只有一个年轻人坐在台下,只要是她的戏,他都会去看。阮鸢欣喜,觉得这样的年轻人是懂得中国文化的。
阮鸢问赵辞放:“你说这位先生是不是喜欢我?”
赵辞放瞟她一眼,这几年他脾气见长,真不是过去那般唯唯诺诺:“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阮鸢低眉想了一通,无解。
赵辞放冷笑,嘲讽她:“脸真有水泥墙那么厚。”
“你!”她气鼓鼓地盘腿坐在高高的木凳上,猛地从上面跳下,双手叉腰,仿佛在跟他置气,“你给我等着。”
说着她就往外跑,赵辞放不以为意,突然想起另一桩事:“师哥前两天找你了?”
阮鸢停下脚步,垂下眼睑:“嗯。”
“他说什么了?”赵辞放蹙眉。
左不过是些酸话,不必挂在心上,只是令阮鸢始料未及的是,曾经疼爱她的师哥会说出这些话。细细想来,全是戏的祸,让戏子入画入了情,却又让他生生剥离。
师哥说:“青衣旦终有一日非赵辞放莫属,你早晚步我的后尘。”
“青衣梦,是女人的梦,也是男人的梦,梦一过,泪就落在衣裳上了。”
这话说得阮鸢浑身发冷。那段时间,赵辞放因在县级地方演出积聚了不少名气。他唱的戏刚柔并济,这是阮鸢目前无法拥有的东西。师父让他向上走走,他听了直摇头,表示拒绝。
旁人只道她耽误了他,阮鸢问他:“阿放,有一天你会取代我吗?”
她侧着头,发丝垂下来遮住眉眼,迷离的眼神如湖水般温柔。赵辞放看得出神,真想抚动她的发,忍了又忍,最终神色柔和地看着她,肯定地说:“永远不会。”
06
师父过生日那天在梨园大摆宴席,这不是老爷子的主意,而是阮鸢一手操办的。阮鸢没爸没妈,是师父给她的这一切。现在师父老了,也该她尽尽孝心了。
他们这一行,为了护嗓,不抽烟不喝酒,宴席上敬的酒不过是茶。一杯杯喝下去灌得肚子鼓鼓的,很没意思,他们开始互开玩笑,谈起新近的手表,说起看上了哪位姑娘。阮鸢话多,自然是话题的中心。
有人问她:“阮鸢,听说你和那个常听你戏的先生好上了?”
阮鸢脸红,咋呼他们:“瞎嚷嚷什么,八字还没一撇呢。”
赵辞放坐在旁边吃凉菜,手微微顿住,脸色不怎么好看。这细微的举动让大伙看在眼里,更像是抓住了把柄:“小师弟怎么办,可伤透心了!”
“去去去!”她摆手,笑得合不拢嘴,“开什么玩笑,阿放怎么可能喜欢我?”
“如果我说是呢?”他平静地放下筷子。
空气顿时安静。阮鸢扭头,只瞧见他看着自己。灯光细碎地跌进他满是认真的的眼睛里,如阳光在她心上晃动。她回过神,有些愠怒,脚下一蹬,八仙桌差点翻了个:“你再说一句试试!”说完她就跑了,留下面面相觑的众人。
这次宴会成为大家饭后的笑谈。人人都说她是暴脾气,赵辞放慢悠悠的永远不知愁,两个人绝对不般配。况且总有一天,他是要抢她的角儿的啊,她怎么会,又怎么可以喜欢他呢!
仿佛躲着他似的,自那天过后,阮鸢便很少出现在梨园里,哪怕逢年过节也只是瞧过师父就走。她是燃起的火莲花,风风火火的,别人都怕她,唯独他一根筋地喜欢她。旁人劝他:“离阮鸢远点准没错,你这性子怎么能降得住她?”赵辞放不听,只是后来听大家说她和那个年轻人在一起的消息时,不由得苦笑――她不喜欢他,他知道就成了,大伙何必还要碎他的心。
这下成了,日后她唱她的,他演他的。没有像当年师哥压着阮鸢毫无演出机会的那种难受,她不打压,他如鱼得水,有时分离各地演出,谁也不知道谁的状况。
后来他再见到阮鸢,是因为师父召他从外地回北京。谈起阮鸢,师父简直恨铁不成钢:“瞧瞧,谈恋爱吵架了,谁也找不到她,你看看演出还有几天,台里的人可是恼了!”
师父的意思是让赵辞放替补,他蹙眉说:“再等等吧。”
等?台里的人可等不了,这是国剧院的演出,很多人求不来的机会。师父差点给他跪下:“肥水不流外人田,戏出也得出我们园里啊。”
他只好应下,私下拜托这些年在幕后工作的师哥找阮鸢。
又是《嫦娥奔月》的演出,多年前,赵辞放记得是她抢了师哥的风头,让师哥为此懊悔记恨多年。大伙知道,她若不来还好,来了看着本是自己的角儿眼睁睁地被抢走,而且那个人还是赵辞放,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让人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阮鸢赶来的那天恰好是演出。他上了妆,从化妆间出来时恰好与她迎面相撞。
她一愣,一眼就认出这人是赵辞放。余光中,师哥靠在衣帽间的衣架旁,冷眼旁观。北京那么小,师哥在这儿生活多年,怎会不知阮鸢在哪儿。她爱戏,不会因为儿女情长而放弃演出。不通知她演出时间的是师哥,通知她来的也是他,左不过想看她高层起高楼塌罢了。
她苦笑,委屈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狠狠地推了赵辞放一把:“你说好不抢的!”
身体向后虚晃了一下,赵辞放抬手抓住她的手腕。他拉着她进了化妆间,脸色并不好看。他的力气如此之大,阮鸢怎么也挣脱不开,若是让观众知道这位即将在台上演出的嫦娥有男人般的力气,恐怕要笑得前仰后合。
他狠狠地关上门,按着她坐下,抬起她的下巴左右看看,俯身拿起湿毛巾替她拭去泪,再拿起凡士林为她涂上做底色。
“干什么!”她侧头大叫,挥手拍掉他手里的化妆品,喘着粗气。
赵辞放捡起地上的东西,抬手抚摸她垂下的头发,缓缓地停留在她的侧脸颊上,他轻声说:“你的角儿,我永远不抢,我们说好的。”
她愣怔地听着他说的京话,与本地的一点都不同,这都是她一句一句教他的。她低眉,握住他修长的手,小声地哭泣:“是你不抓住机会的。”她低眉,哭声越来越大。她紧紧地抱住他,“阿放,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
赵辞放不说话,只是用尽一生的力气拥抱她。
他对她是真心的,这次不仅天地可鉴,就连阮鸢也感觉到了。
他俯身将头上的饰品和发片取下,依次放在她的头上。临近上场时,阮鸢回头,看到赵辞放站在台后微笑着对她挥手,那眉眼,一如从前。
07
这次上头领导表示,日后戏院永不录用阮鸢。如此大剧院都不要,小的更是不敢要她。赵辞放去谈,惹得领导脸色很不好,回去就有人通知他听从调动再作演出。
师父问她:“为什么不将老大不通知你演出时间的事情说出来?”
阮鸢摇头,鞠躬后走出梨园。
师兄早些年嗓子已毁,一直在幕后工作,若再让他为此声名狼藉不能再碰戏,简直是毁掉了他一生的梦。
师父还说:“阿放这次可被你害苦了。”
阮鸢比谁都清楚。
阮鸢跟那位先生本就没多深的感情,分手后她干脆搬回了梨园生活。他们俩没有演出,整日在梨园教学生。闲暇时,他们会唱给对方听,到了精彩的地方,为彼此拍手叫好。夕阳落在身上,他和她并肩坐在台阶上,听院里十几岁的孩子在练唱。里面还是那么热闹,人却早已不是那时的人了。
她回神,用胳膊肘触碰他,眯着眼笑:“后悔吧?”
赵辞放瞅着她含笑的模样,嘴角扬起:“有你就够了。”
阮鸢低眉笑,淡淡的忧愁藏在光影下,抬眼时依旧毫无忧愁的模样:“阿放,我想吃冰糖葫芦。”
他瞪她一眼:“大夏天的,哪里有?”
她缠着他要,赵辞放没辙,只好去寻。临走时,他看到她站在巷子口背手而立,对他做了个鬼脸就跑进屋里去了。
她支开他可真有一手。他满头大汗地拿着冰糖葫芦跑回去,找遍整个梨园也没见到她的身影。他心里一慌,冲到大街上,去天安门、车站,去北京的每一条胡同去找她。可一个人如果成心躲着你,又怎么找得到呢?他累得坐到地上,带着酸楂汁液的糖渣在手上化开,如血般殷红。
他不知阮鸢是在第二日离开的北京,去了江苏。那里生活还好,听听昆曲,没事就跟人拿京戏炫耀一下。只是夜深的时候,她趴在窗前,听着雨声总会想起赵辞放,想着他怎么还没成角儿,如果他成了那她就回家。后来迟迟没传来他的消息,她决定返京,看看是不是这负心的小子爱上了别人。就在准备行李回去的那天,小小的院子里突然拥进来一群人。
一个长有白发的中年男人拨开所有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老泪纵横:“阿鸢,回去看看妈吧!”
阮鸢一怔,乌黑如玉的双眸瞪得溜圆。
原来她是有父母的,当年家里生活贫苦,父亲背着母亲将她送给了北方的亲戚。那时她还不记事,只记得儿时在一家不好的人家受累,趁着夜深人静跑出去就再也没回去。现在母亲已近暮年,这个疙瘩堵在心里,身体日益不好。
中年男人是她的大哥,拉着她就想让母亲见见最后一面。回过神的阮鸢狠狠地抽手,背身而立,眼泪盈满眼眶,声音却是铁铮铮的:“我阮鸢是石头缝里的孙猴子,哪里有妈?”她将院门一关,躲在房里不出来。
别人都说她是没心的猴,人家孙悟空还知道挂念师父,她怎么能连亲妈都不去见。她大哥一直在等她的消息,等到家里传来病重的老母亲快不行的消息时,他再次出现在她的院里。阮鸢猛地拉开门,面色苍白,发丝凌乱,显然心里也不好受,这才随了哥哥回去。
她和大哥在车站等车,大哥见她多日未吃好喝好,拿出馅饼递给她。阮鸢没心情吃,在与哥哥推搡的过程中,余光里似乎看到赵辞放的身影。她不由得一怔。
下着蒙蒙雨,他撑着油纸伞站在远处。看着眉眼英气的她被一个中年男人拉着,眼睛里满是怒气。这下巧了,好事坏事全赶在一起了。不由分说,赵辞放大步流星地走上前,想拉住她的手却被挣脱。她说:“这是我哥!”这种情况下,他怎肯相信,甩掉油纸伞,顾不得温文尔雅,大力地扯着她往另一头走。
“他真的是我哥!”她扭头看发动的车子,看着哥哥无奈地上了车,眼泪从脸颊滑落,落在衣衫上。
他阴着一张秀气的脸,什么也听不进去。只是她哭的声音揪得他的心生疼,手上的力度一轻,她便有机会推开他。赵辞放脚下不稳,跌在一洼泥水里,水滴顺着他的发丝滑下,黏在他的脸上,狼狈不堪。他抬眉,却听到她声嘶力竭地对着他喊道:“我恨死你了!”
赵辞放的脑子里顿时一片轰鸣,视线模糊,张口喃喃:“好,好……”
阮鸢对着开走的车子哭着跑了很久,却始终没有追上。等到她回去赶第二班车时,车站里也没了赵辞放的身影,他的出现宛如一场梦。
08
阮鸢最终也没有见到母亲最后一面,仅仅差了一班车的时间。她这才信了自己的命,她阮鸢这辈子拥有的福分本来就屈指可数,这天上的神仙又怎会让她坐享其成呢。那晚,阮鸢坐在自家冰凉的台阶上,眼前是陌生而萧条的景象。她不住地抹眼泪,大哥出来安慰她,她扯扯嘴角,露出一个干涩的笑。
她从此没了母亲,可不能再丢了赵辞放。她和他都是四川人,于是她决定在四川挨家挨户找姓陆的人家。等找到了他的家人,好好跟他讲明白自己的故事,也能弥补他的遗憾。
办完母亲的丧事后,她背着行李离开了家。
可是自那天以后,赵辞放再也没见过她。
后来是阮鸢的大哥过来找他,问妹妹来过没有,他才知道那日在车站里误会了她。她失去了下落,所有人都找不到她。有人说:“毕竟阮鸢去的是深山老林,会不会……”话还未说完,就被赵辞放一个清冷的眼神给生生憋了回去。人都散去了,只有春日里在空中放飞的纸鸢与他作伴。赵辞放这么望着,一行清泪悄然滑下来。他道:“你还为我找什么亲人,我的心放在你那里,家也早就在那里了。”
他四处打听她的下落,这些年,他从名花旦到指导老师,看着流行乐兴起,又看着京剧成为国粹在众人手里捧着。漫漫十几年过去,他仍然没有找到她。
一年前,他看晚报注意到京内发生车祸,有一名中年女子被撞致昏迷。本是一瞥而过的新闻,他留心多看了一眼,却让浑身的血液顿时冰冷。
他急忙向人打听当天车祸当事人的身份,没想到那个人真的是阮鸢。
“不过……”医护人员说,“患者已转入疗养院,没留下任何联系方式。”
赵辞放放下电话,浑身发热,低声说:“没关系,我会找到你的。”
他就这么找下去,一家一家地,不厌其烦地辗转于各大疗养院。这次,他绝不会再让她消失了。
“谁?”
“鸢。”赵辞放回神,想起她,不由得启唇肯定地再说一遍,“阮鸢。”
主任翻动病历的手顿住,眼神复杂地看向他,然后低眉翻出病历,推给他。
赵辞放不解地看过去,上面赫然写着“75号病人”。
几分钟前,那个跳楼而下的75号。
赵辞放拿起车钥匙夺门而出,只记得主任的话在耳畔回响:“这病人出车祸前就在这里,每天疯疯傻傻地唱戏,还时常做出格的事情。她现在应该到市医院了,不知能不能见到最后一面……”
赵辞放找了她多年,好不容易见到面,谁知她却要走向下个路口,从此他将再也找不到她。
到医院时,赵辞放就听到有人谈起她。这是二零一八年,流行乐肆虐,一个穿戏服的中年女人被推进急诊室,惹得小护士好一阵议论:“快吓死我了,如果晚上遇到这样的人肯定吓得魂都没有了!”
“那个人在哪里!”
赵辞放恼怒地出声,吓得她们脸色一白,顺手指着前面的病房。
抢救设备在拆除,在憧憧人影中,赵辞放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阮鸢。她老了,有些认不出,只是眉眼依旧英气。从来没有人见过她年轻的容颜,所以没人懂得珍惜她。她虚弱地躺在那里,头发凌乱不堪,眼睛空洞地盯着天花板,嘴却努力地一张一合。
赵辞放探头到她嘴边,听到她在一声声嘶哑而疲惫地吟《嫦娥奔月》。他低眉,眼里有了泪,舔舔泛干的唇,随着她一起唱――
“秋风起落叶飘秋月挂天上,剪不断缕缕忧思绕愁肠。”
没有神采的眼里突然有了光亮,她侧头,轻声问:“你谁呀,唱得可真好听。”
赵辞放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我是你的阿放。”
她懵懂地摇摇头,表示不认得。
赵辞放苦笑,这些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苦楚,想必也只有她一人知晓了。但没关系,他可以细细地讲给她听――她从小就爱欺负他,骂他是小姑娘。只是他喜欢她,跟在她的身后说尽了好话。
阮鸢听得“嘿嘿”一笑,等听到因为角位之争而迫使她离开时,她不由得轻声喃喃:“你成角了?”
他点头。
他又讲到她去找自己的家人,她担心地问道:“最后你自己找到家人了?”
他又点头。
“我知道你做什么都比我好。”她满足地笑起来。
赵辞放缓缓拨动她的发,和她一起躺在床上,听到她说:“你唱《思凡》吧。”她想听,他便在她耳畔低声唱,她合着眼轻哼跟随。她缓缓睁开眼,说:“阿放,你看,天上有风筝在飞。”
他抬眼,跟着她看向空荡荡的墙壁,仿佛一下子能看到十五岁那年――他情窦初开,有个少女骑着自行车载着他,扭头扬起嘴角,眯着眼对他笑。前头的夕阳跌落在地平线上,他愣怔地看着,她周身像火焰般耀眼。
从那时开始,他便知道,这一世,她都是他心中的火莲花,永不熄灭。
他黯然低眉,伸手紧紧拥抱住自己的火莲花,忽然泣不成声。
更新时间: 2022-09-01 19: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