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忆多娇
楔子
百年来,一直有个传说在人间流传。
传说中讲,有一枚桃花钿名唤“将离”,得并佩其者,可换来仙界的延时仙子,求她延长自己的寿命。后来无人不争先恐后地去寻它,可从未有一人,能够真正得到。
一
繁缕觉得自己甚是凄惨。
身为神兽朱雀,她本该天生神力,镇守个南天门根本算不上什么难事。可就是百年前的一场大战,夺走了她体内一缕神识。她既神识不全,自是无法使出本身实力,时日一久就不免犯了个小错。
结果天帝震怒,罚她下凡寻一个人。
她从未来过凡间,只能随意乱走,谁知却误闯入一场人间大战。可她又是在这场大战中,遇到了那位白羽铠甲的铮铮少年。
那位少年命唤江允之,是朱国素有战神之名的上将军。彼时与朱国对战的是姜国,双方实力相差无几,可他竟不费一兵一卒便赢了这场仗。
他先是按兵不动,自顾自地骑在马背上饮酒,搅得对方主将心神不宁。
“江允之,你到底战不战?!”
“秦将军,我今日便是想饮完此壶再战,你若是等不及可以与我共饮,也可以……”说着他下马走去,摇摇晃晃地将酒洒了一地,然后仰头轻笑着一字一顿,“现下便出兵啊。”
此言一出,那秦将军恐有诈,更加踌躇不定。江允之一笑,继续步履摇摆地走回去。可当他转过身后,唇边笑意一瞬不见。等他走到马下了,忽然蓦地扬声喊出一句“杀”。
秦将军被吓了一跳,连忙就出了兵。而等到他发觉朱国军队根本丝毫未动时已然迟了,江允之已燃火点起了深埋地下的一麻绳。
原来,他之前洒酒竟是为了让酒浸透松散的黄沙,浸湿麻绳,以便点燃炸药。
那刹那爆炸声轰鸣,火色弥漫千里。少年沉静地骑在马上,漫天飞火映在他眼里像极了一簇簇明星,耀眼生辉。
繁缕本身也是经历过大大小小战役之人,向来很欣赏能在战场间游刃有余的英雄。此次也不例外,她只此一眼,便对此人生了倾慕之心。
她决定前去找这位战神。此次任务所耗时间不短,她总归是要寻个住处的,而这位将军的府邸在皇城,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于是她故作受伤倒在将军府门前,顺理成章地被江允之救了进去。她醒时江允之正站在榻边,神情温和地询问她如何了。她愣了愣,着实未曾想到这将军如此亲民,不知怎的,之前在心中编造的话语竟再也说不出来。
她只好先简单道:“多谢将军,给将军添麻烦了。”
“举手之劳。”他摇头一笑,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却问,“不知姑娘在外可有谋生之处?”
她狐疑地摇了摇头。
他眼中忽现欣喜之色,脱口又问:“那姑娘可愿留在我府中?”
她惊了惊。他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轻咳一声解释:“让姑娘见笑了。江某爱酒成痴,亦喜酿酒,而酿酒必须采摘花瓣。可我长年征战,手早已生茧,有些花当真是不便去摘……这许多年也没能找到合适的人……今日见姑娘手指细长、手掌柔软,便心生……”
她哑然片刻,不禁失笑。
原来那日战场上的饮酒,并非惺惺作态啊。没想到这朱国战神,如此有意思。
她答应了他,而且是,求之不得。此后多日,她成了他身旁的“折花”之人,代他去往各种地方采摘花瓣,偶尔还会好奇地去看他酿酒。他酿的酒当真是极好,清冽醇厚,饮之不忘。她着实喜欢,与他稍稍熟后,甚至常常厚着脸向他讨酒喝。
她所有要求他皆毫不拒绝,只要不出格,都会一一应下。
而他对待其他下人,也是相当友好宽厚,跟战场上杀伐果断的将军形象完全不同,战场外的江允之,倒更像个温润如玉的公子。
待在他身旁,她心中总是觉得暖洋洋的,很是舒服,不觉就喜欢望着他的侧脸出神,他发觉后总是一脸看好戏的模样,今次亦不例外。
“想什么呢?”
她再次尴尬,不由得干笑两声,随意搪塞道:“我在想,将军当初为何选择从军。”
一提“从军”二字,江允之面上笑意尽数褪去。那一瞬间,她像是又看到了战场上冷静狠绝的他。许久,他才轻声道:“我爹娘皆为国而死,我想为他们完成心愿。”
“抱歉。”她恻然道。
“繁姑娘呢?”他摇头,仍旧若无其事地继续碾碎花瓣,“此次入将军府,想要什么?”
她一怔,诧异道:“将军何意?”
“繁姑娘,你不用瞒我了。”他将手顿下来,转首轻笑,“你并不善于伪装,自我见你第一面便知道,所以留心了你这些日子的行踪。看你日日去城内首饰铺,可是想寻点什么?”
他眼神温柔,声音极轻,似乎对这些事情并不生气,也没有半分威逼之意。可她就是莫名心虚,那刻她蓦然便懂了,这人为何明明性子温和却又能统帅三军。
她想了想,倒也爽快地和盘托出,不过除却了她不是凡人这件事。她为“将离”而来,但并不想要它,只是想找到它的主人。天帝前段时日受歹人陷害中毒,天书中所言的解毒之法需一味药引,而这药引,正好是得那桃花钿的人之血。
繁缕不知缘由,但也不敢多问,毕竟此行她也是为赎罪而来。
天帝给了她归离镜与天命簿。归离镜可感应神物,天命簿有预知之能,此二物皆可助她。她之前想要来皇城,其中之一的原因也是想到,既然那桃花钿是神物,便很有可能会被引到灵力充沛的皇城,隐藏在此。
然而这些日子她跑遍了整座皇城,根本没发现其中藏有任何神物,更不要说它的主人了……江允之问起此事倒是提醒了她,她有要事在身,不能耽搁。
她不免兀自发愁,没想到江允之却忽然道:“你可需要我帮忙?不瞒你说,其实我也想寻‘将离’。”
“将军……你是个男子,怎还想要这花钿?”她觉得莫名其妙。
“我是男子,可谁说男子便不能佩花钿?”他说,“更何况有时候为了心愿,牺牲这点东西根本算不了什么。”
屋外下起春雨,雨水淅淅沥沥顺着檐角滑落,落成窗前一片剔透的水帘。他起身看着她,眼眸深邃得像是要摄人心魂。
“繁姑娘,不如你我做个交易。你助我寻到‘将离’,我便成了其主人,你的目的也能达成,岂不两全其美?”
二
繁缕得了江允之相助,在人间活动起来更为便利。时光飞逝,春光将尽,她都快将这人间翻了个底朝天,仍旧未曾寻到半分“将离”踪迹。
她十分苦恼,甚至在想,是否这人间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桃花钿,这都是凡人杜撰的呢?可是,若是如此,天书上又怎会有记载……
屋漏偏逢连夜雨,恰逢此时,永国大举进犯朱国,身为上将军的江允之不得不再次披甲离开。他走时庭院里的桃花已经落了一地,府内珍藏许久的酒也快被她喝完了。她莫名有些难过,不由得唤出了他的名字。
他踏着落花回首望向她,眼神温和如初。他宽慰道:“不必着急,我信你。”
正因他这句话,她终于决定使用天命簿。天帝曾说,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得使用此书窥天机,窥天机是乱秩序之事,会受天谴。即使天帝到时有意赦免,她也还是得受不少苦头。
她觉得现在已是万不得已了,便没再想太多,将天命簿翻了开来。
然而许是因初次使用,她还不大能掌握其使用之术,一个失控,没看到有关“将离”的天机,倒是无意瞥见了一个凡人的天命。
她当即失手将天命簿摔到了地上。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竟擅自启动朱雀神力,在天命簿间勾画字句。一月后,江允之平安凯旋,繁缕却已躺在床上,几乎奄奄一息。
太医说,她似是受了什么力量的反噬,需要好好休养。江允之很是担忧她,日日按太医的方子亲自煎药给她喝,昼夜不分地守在她身旁,却从不问她为何会如此,到底发生了什么。
繁缕还是第一次见他这副模样,虽心知这凡间的药对自己并无作用,却还是一碗又一碗地喝了。有些奇怪的是,虽现下落得这番田地,她却没有一丝一毫后悔改了他的天命,甚至觉得很是欢喜。
“若换成旁人,你也会如此担心吗?”她期待地看着他。
他接过药碗的手一顿,轻轻点了头。她心中一沉,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冷哼道:“我同你讲吧,我这样都是为了找‘将离’。可我突然就不想找了,反正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坏处。”
他将药碗放下,仿佛看透她的心思,好笑般问道:“你想要什么?”
她狡黠一笑,俯身靠在他耳边,三分轻挑七分媚惑地道:“娶我。”她感受到他身子一颤,满意地起了身,欣赏着他有些无措的眼神。
可惜这样的眼神不过维持了一瞬,他又变回了之前那个翩翩公子。他轻松应了下来:“好,三日后,我便娶你。”
她尚在惊讶自己竟会对他开出这种玩笑,他却已然如此迅速地做出回答。这般终身大事,他现下愿意答应,莫不是竟对她……
如此想,三日后她果真凤冠霞帔,荒唐地嫁给了一个凡人。婚后他待她极好,与她赏花听雨,共度良辰。但他们之间只有相敬如宾,少了夫妻之间应有的亲昵之态。
他喜酒爱武,大多时候都独自在院里练剑饮酒。凛凛剑光中,他眼中的坚韧与热血,是她在战场、在此处都从未见过的。
她终于想通了。他征战沙场多年,或许对终身大事早就不在意了。他并不喜欢她吧?答应她的要求,大抵只是为了“将离”。
想要“将离”的人,无非就是想长寿。再仔细想想,江允之心有抱负,而朱国如今又国力强盛,他……是不是希望自己能够亲眼看到,朱国统一天下的那一日?
她能够理解,也是真心想助他完成心愿,便压下了所有怨怼和失望,继续努力寻着“将离”。
五月初,永国派使臣递来战书,“请”江允之再战。
永国公然挑衅,他若不接,则置国家于窘迫境地。结果可想而知,无论繁缕在旁如何劝,他都不曾听进去。
那时繁缕忽然便明白了,原来天命当真无法更改。她当日改了江允之“将战死在与永国大战中”的命运,今日却蓦然冒出一封什么战书,再次将他引往了战场。
竟只是早晚而已,他注定要死在战场上。
繁缕踉跄两步,两行清泪滴落衣袂之上,晕开一片桃花纹案。
三
江允之回到府中又是一月后,但他是被士兵们抬回来的。那日外面下着大雨,他浑身是血地躺在那里,她再不能抑制自己的感情,泣不成声。
副将说,他的身子本已不堪重负,可就是硬撑着要回来,说是有句话定要当面与她说。
可她看江允之已然奄奄一息了,根本不愿再听什么他的遗言,当即毁了归离镜,取其神力就要注入他身内,却还是被他一把拦下。
他眼中的痛惜多过惊愕,片刻叹息道:“你果然不是凡人……但是,别再为我费力了。我只有一个愿望,若可以,替我等着那一天吧,然后在为我上香时,告知我一声。”
她没来得及摇头,他已彻底晕死过去。她怎么能忍心看着自己唯一喜欢的人死?她还是用归离镜救了他一命,可她没有等他醒来,便自顾自地回仙界领罪。
毁神器、改天命本已是大罪,再加上她这么长时间都没能办好天帝交代的事……她难不成还要等着天兵亲自来擒吗?
而且她也是有私心的。不管怎么说,她也是四大神兽之一,最后一丝情面想来天帝也是会给的。她想求天帝更改天命簿,给江允之永生命格。
她不知道她从何时起这么喜欢那个男子,喜欢到如今竟连生命都毫不在意。她爱他眉眼间的温雅,爱他打仗时的睿智,总之,他的一举一动她都印象深刻。
她第一次这么恨自己在当年大战时丢了神识,否则她起码能用这全身神力,换他数十年性命无虞。何须像现在这样……恳求天帝。
她没想到的是,天帝虽有怒意,却免了死罪,只让她受了焚剑之刑。她想求死,天帝竟不从,甚至脸色阴沉地突然下旨,将她押入天牢。
如此一来,她终再无理由求天帝救江允之了。
在天牢里的日子并不好过,相思之苦自是难熬,焚剑之刑的伤口又每天都会裂开,让她痛不欲生。她不知道江允之下次的大限会是什么时候,她很害怕,但她没有法子。
五日后,有人前来探监。来者是延时仙子,她说天帝所中之毒仍无法缓解,旁人也没法找到那药引,所以要放了繁缕,要她将功赎罪。
“你放心,那凡人此次的大限还未到。”延时仙子看出她心中所想,补充道,“陛下知道你对那人动了心,也知道他想要长寿。所以陛下亲口说了,若此次你能带回药引,便让我助他延时。此次不只是长寿,而是永生。”
“仙子,我并非不愿做这件事,但是有个疑问望仙子能解答一番。”繁缕迟疑着问,“难不成这药引与我有什么关联吗?按陛下的性子,我犯了这么大的罪,他不可能就这样让我将功赎罪……还有,那‘将离’的传说到底是如何流传起来的,是否当真与仙子有关?”
延时仙子眼光闪烁,最后冷声道:“你问得有些太多了。”
只此一句,繁缕不敢再说什么,匆匆领命便下凡去了。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转眼间已是凡间的五年之后。听说朱国已收服了姜、永两国,实力强大更甚当年,而这些多为江允之的功劳。
时节正是秋季,将军府内铺了满地枫叶,像燃起的一片烈火。这烈火烧起了她心底最深的思念,所以当他听下人禀报后前来见她时,她扯着嗓子就唤了一句:“允之。”
五年了,他俊逸的面容不变分毫,唯独看她的眼神不同以往。他眼中的暖春像是凋零在了五年之前,所有如水柔情都随之褪去,只剩下满满当当的冰冷。
“繁姑娘,五年前既已离开,如今又何必再回来?”他说,“你非凡人,应该明白留在此地并不好。而我又为将,身旁总有个女流之辈也是拖累。你我之前不过萍水相逢一场,姑娘当真不必太过介怀了。”
她听得莫名其妙,还未来得及答话,他便铿锵有力地道了一声“送客”。
这样的态度,竟连对待陌生人都不如。不管这五年里到底发生了何事,他也不至于如此绝情吧?连与她多说一句话都不愿吗?!
她气急了,着实是委屈,当即就跑出去饮了一夜的酒。本以为酒能解愁,谁知道她只是越饮越伤心,伤心到极致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她再次回到了将军府。
这次她直接驾云飞进他的房里,用长剑指着他的喉颈便逼问道:“你说,这五年到底发生了何事,以至你突然如此对我?!你说!若是不说,我现在便杀了你!”
他放下手中本在看的书卷,抬头淡淡反问:“五年前你尚且能不告而别,现如今我又为何不能隐瞒一些东西?”
“你——”她气结,“你不信我会杀了你?”
“我当然信,我一个凡人怎能奈何你?”他说着朝前走了一步,剑刃刺破皮肤带出几滴血珠,她手一颤,将长剑摔落在地。
那时候屋外又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一如多年前的那日。
四
江允之有难言之隐,不想与繁缕相见,那么她成全他。只要他能如愿,她可以不见他,可以将之前的一切付出都就此抹去。
她寻了一座名唤雀的高山,在山腰处安顿了下来,从此一心就只想着寻找药引。但转眼三月过去,她仍是一无所获。
按理说,现如今这整个人间,算是真真被她翻遍了……再联想之前天帝与延时仙子的异样……绝对有什么不对劲,可她想不明白,脑中一团乱麻。
而她的思绪最终被热闹街坊中的议论所打断,只因她清晰地捕捉到了其中“朱雀”二字。她不禁顿住脚步,细细听去。
不听还好,这一听,她惊得险些踉跄跌倒。
最近天下竟开始流传朱雀神兽已下凡的消息,甚至还杜撰出了“得朱雀者得天下”这种荒谬言论。今天下正逢战乱,此言一传,众国能人异士自然对寻找朱雀摩拳擦掌……
接下来数日,她用术法窥探,果见有源源不断的人正在各地寻自己的下落,甚至有的已寻到了雀山。不过最后能真正找到她的,当然只有一人。
可她没有见他,只是隔着门对他说:“是你说的,我非凡人,自是不该介入凡间事。”门外沉寂了片刻,最终还是响起了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她总以为自己足够了解他,而他从不明白自己……可后来她才发现,原来竟都不是这样的。
他不仅三顾茅庐请她,甚至次次带来了自己所酿的美酒。
原来他知道这些酒对她意味着什么。
原来他知道她心软。
原来他知道她爱他。
她突然笑了。从前的痛苦与欢欣,似乎尽泯灭在了这个笑里。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醉的,只知第二日清晨醒来时,自己已身在朱国皇宫里。
晨光熹微,他着一袭白羽铠甲站在榻前,看起来还是那个英勇的少年将军。可她觉得此人那样陌生,陌生到令她脱口就问:“若我不曾喜欢过你,你如今,可会用那些行军之法来逼我?”
他没有说话,逆光也令他的神情看不真切。
她又问:“江允之,你究竟有没有喜欢过我?”
他仍不说话。
“我帮了你这么多,就算只是单纯作为恩人,你也该回报些什么吧?回答这个问题,有那么难吗?”
他背过身去,沉默了许久许久,终于回答了两个字:“没有。”
繁缕换了张面孔,留在了朱国后宫中,成了朱王名义上的妃子。其实她什么都不用做,流言已肆虐到了这种地步,她只需让天下人皆知朱王已得到了朱雀,民心自然会聚集。
江允之便趁机发兵攻打各国,占尽了先机。听他副将说,沙场上,他一直拼死拼活地杀敌,完全不把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让大伙都非常担心。
繁缕便抽了个时间,着火红宫装,移驾将军府。
她到时他并不在,她于是就在府中随意转了转候他。院中桃花树已不知开了几轮,树干都比她初见时粗壮了许多。她伸手扶去,目光悠长。
可很快,她的手指顿住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走近便看到那树干上,有两个小小的刀刻之字。字的轮廓极深,显然是写者力度极大也来刻过多次,而这写的,竟是她的名字:繁缕。
忽然觉得焚剑留下的伤口又裂了开来,她抚上心口的指尖都在颤抖。可这颤抖并非因为痛,而是因为喜,而且是,狂喜。
“臣江允之见过娘娘。”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她极力稳住情绪,回身看他。她眼睛微红,却又轻轻笑着。他见状眼中不免有挣扎之色闪过,但最后还是如常问道:“不知娘娘到访将军府,有何要事?”
她摇了摇头,沉默片刻才问:“我很奇怪,自我五年后回来,你再也不曾对我提过‘将离’之事。怎么?你不想长寿了吗?”
“自五年前经历过生死后,臣已想通了。生死自有定数,不是臣想强求便强求得了的,”他还是保持着君臣之礼,“臣想随缘。”
“好一个随缘。不过……”她学着宫里那些妃嫔的模样对他道,“你既尊称本宫一声‘娘娘’,自是晓得本宫是君,你是臣。本宫不让你死,你敢死吗?”
他怔然片刻,似是还没能反应过来她突如其来的冷冽。
她也没有留给他反应的时间,径直离开。擦过他肩时,她道了一句:“你若敢死,本宫便陪你一起死。”
她丹色衣袂拂过时带起微风,这微风打在江允之脸上,竟让他觉得有些疼痛。他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桃花树干,然后在她看不见的树荫下,慢慢红了眼眶。
五
数月后,又逢春季,朱国终是统一了天下。
这日天气尚好,阳光和煦,人间的桃花也重新开了个遍。繁缕站在宫中后院里,静静地赏着桃花。当她折下第三枝桃花枝时,下人来报,说上将军到。
他还是一身白羽铠甲。自从五年过后,他每次见她都着白羽铠甲,似乎想刻意提醒她些什么。她想她是明白的,就像她早已猜到他今次所言一样。
“你答应我的事已然做到,我已求得陛下放你出宫。你现在,可以离开了。”
他竟然对她下逐客令。正常人此刻想必早已有了杀他的心,可繁缕只是轻轻点了头。她走到他身旁,贴在他耳边颤声道:“自从看到你庭院内那棵桃花树干上的字后,我便大抵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江允之,你想要我做的,我都会成全你。只要你认为,那是……对的。”
他定是知道了什么她所知道的事,否则他不会说生死随缘。他也定是知道了什么她所不知的事,否则他不会一次又一次推开她,又一次又一次地伤她。
她不是不想知道的,可是他既不愿说,那她也不想逼迫。
她的泪滚落到他肩上,灼热得要将他的肌肤烧起。他的手剧烈颤抖着,那些抑制许久的情感终是破茧而出,迫使他伸出手来,一点一点地接近她。
只是可惜,这些情感,最后仍然未能战胜理智。他将手放了下来,哑声回道:“多谢。”
“若有来世,你还愿与我相见吗?”繁缕突然问。
他没有回答。
她不能甘心,在转身离去时又回望了他一眼,可他也还是垂着眸,不愿与她对视。她怅惘地看了看这座巍峨的宫城,终是踏着满地桃花,穿过回廊,走出了宫门。
身后的江允之却蓦地吐出口血来。脚下一片猩红,衬着灼灼桃花,像是她当年身披的火红嫁衣。
他从未像此刻这么后悔过。
他后悔当年看出繁缕心意时,屡屡因心中所求不敢当断则断;他后悔当年为了弥补心中愧疚,对她用尽了所有的柔情关切。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假戏真做,到最后竟让自己都深陷局里,不能自拔。
是啊,对她从最初的无可奈何到最后的真心倾付,他用了整整三月时间。这份感情来得莫名其妙,可来了便是来了,避无可避。
他不是没有想过要向她坦白,不是没想过要好好与她做真正的恩爱夫妻。只是可惜,他明白得太晚,老天不会再给他这样的机会了。当年从战场回来的那一刻没有机会,此后,甚至这一生,都更不会再有机会。
他对她的情从伪装开始,也就终究,要在伪装里结束。
六
半月后,如繁缕所想的,雀山上迎来了一位稀客。
来人天威自成,着碧罗裙,执褐锦囊。她没有多言,只将那锦囊交到了繁缕手中,简单解释说:“他死了。”
繁缕将手中锦囊摩挲了一番,才低声问:“死在哪儿了?”
“他功高震主,被朱王所不容。昨日他被派往镇压反贼,朱王却暗中断了他的粮草。他被困山中八个时辰,最后与反贼同归于尽。”
“也算是战死沙场了,他应该……”她说着声音愈渐哽咽,最后顿了话语开始沉默。可沉默的时间愈久,她的眼眶愈红。
泪水将滴落时她连忙饮下一口烈酒,将它硬生生地逼了回去。然后她问:“延时仙子,现如今……我是不是可以知晓真相了?”
延时仙子点了头,说:“‘将离’确实与我有关。它是我编造的一个谎言,根本没有桃花钿,也没有所谓的延时效用。这一切,其实只是为了替你寻回那缕丢失的神识。”
为了能让繁缕更好地镇守南天门,延时仙子曾受命于天帝,替她去人间寻回这缕神识。朱雀为四大神兽之一,其神识自然不同于平常神仙,它能幻化成人并隐匿气息。
所谓神识,则是意念之物。要逼它现出气息以便查找,就得从意念方面下手。她散播流言,让世人对所谓“将离”趋之若鹜,从而产生一个共同的、强大的意念。
如此,她便能用上古之术从这些人中,选出那个由神识化身而成的“人”。
然而这法子开始施行不久,天帝竟将她召了回去。彼时天帝为解毒前去藏书阁找解毒之法,谁知竟意外地翻出一部上古遗书,按其上所说,若让繁缕下界去,那神识便自会与她相遇。
而恢复神力后的朱雀之血,乃世间解毒良药。
是以天帝随意寻了个机会,顺势借用了“将离”这个谎言,便让繁缕下凡赎罪。所以繁缕遇见了江允之,所以江允之也会不自觉与她亲近。
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要让神识回体,只需让江允之身死。可世间万物生灵皆有其死期,即使是天帝亦不能扭转乾坤,所以我们都在等着他大限之日的到来,却没想到你竟爱上了他,还窥得天机妄图改之……”延时仙子摇了摇头,“天帝本想就此将你囚禁在天牢,但你竟想求死……你若当真死了,即使收回神识,你的血也已无用。
“所以,我下凡去见了江允之。我同他讲了一切,告诉他你还会回来,但他绝不能再接近你,不能再给你任何救他的机会。他做得很好,可后来不知怎的竟会散布所谓‘得朱雀者得天下’的流言,还以此诱你入宫。我自然生气,便去质问过他,他却只同我说了五个字……”
话至此处,平常不苟言笑的延时仙子竟不知为何,轻轻笑了一笑。
“他说,他太想你了。”
繁缕终究是落了泪。她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也拼命地向上仰头,想把越来越多的泪水给再次逼回去。可是没有用,呜咽声还是从牙关内泄了出来,泪也还是顺着她的脸颊,一寸寸滴落在地。
延时仙子看她的目光中终是带了一丝怜悯,可她终究没有留给繁缕喘息的机会,指了指她手中的褐色锦囊便道:“临死前他跟我说,希望能以花钿模样融回你体内,我成全了他。”
繁缕颤着手打开锦囊,一缕白芒从中窜出,然后在嵌入她眉间的刹那,幻化成了娇艳欲滴的桃花钿。
体内似有神力被释放,她听见耳边响起他温柔如初的声音。那瞬间她像是看见只存在于他心间的盛春,脸上又再次明媚盎然了起来。
而在这其中,那片芳菲桃林开得尤为恣意,深处更仿佛有一人、一石桌、一壶美酒,待她入席共话桑麻。于是她微微一笑,缓步而入,在豁然开朗处朝他伸出了手。
那时世间万千盛景,终在一瞬凋零。
更新时间: 2021-01-18 19: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