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爱丽丝
沉沉夜色中,我抓着宋岩的手,心想,纵山川崩裂,万物枯竭,我这一生也没有遗憾了。
1)这么遥远的距离
东日本地震的时候,我正在人人网上翻看长青大学2005级英语系A班的学生毕业照,赵东敏、罗微、孙月……那一个个身穿学士服的熟悉身影,在阳光下笑得格外灿烂。我记得那天看见学长学姐们在拍毕业照,实在按捺不住内心的渴望,便央宋岩去借了一套衣服,换好的那一刻,宋岩的目光瞬间变得明亮,他轻轻抚摸着学士帽上的流苏说:“芝芝,你真好看。”
那天我们只照了一张相片,因为得马上将衣服还给他们。现在我还记得那张照片上的我和宋岩站在阳光下,笑容是那么明媚,牙齿是那么洁白,整张照片的色调是温暖的,包括照片里我额头上那颗巨大的青春痘。
QQ推送的新闻内容就是这个时候弹出来的,2011年3月11日,日本当地时间14时46分,日本东北部海域忽然发生里氏9.0级地震并引发海啸,震中位于宫城县以东太平洋海域,而宋岩当时就在东京。
我说不清自己的心情是怎样,只是忽然一下就从凳子上跳了起来,拿起外套就往外冲,却在开门的瞬间,我的动作停了下来。我这是在做什么呢?宋岩是在东京,而我呢?我在中国,甚至不是在北京、上海这些有航班直达东京的城市,而是在一个去南充市区都要坐一个多小时乡镇巴士的四川北部偏远小镇。我在这个仿佛与世隔绝的地方散心,想要忘掉那些铭肌镂骨般镌刻在过往时光里的伤痛。
可是,因为他是宋岩,所以,再静谧的小镇也无法抑制我躁动的心,就算此刻我们隔着刀山火海、千山万水,我也要想尽办法去见他。
没有人可以理解那几天我的内心有多么焦灼和不安。有关日本核事故的新闻报道铺天盖地,东京市民忙着抢购食品和饮用水,新闻图片上和视频里的人们都穿着长衣长裤,戴着大大的口罩,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我日日担心着宋岩,我有多么想看到他,获知他的安危,就有多么怕在新闻里看到他的影子,那会让我彻底没了希望。
2)属于我的世界永远地远去了
思绪纷乱间,记忆的列车仿佛驶回了2008年5月12日那个仓皇拥挤的夜。在绵阳市郊小镇的某个网吧里,忽然间的黑暗,剧烈摇晃的墙体、桌椅和电脑,乱作一团的人群,某处忽然冒起的火光,人肉烧灼的味道……
镇定的宋岩拉着我的手,说:“芝芝,别怕,我在。”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忽然就安定了,哪怕此刻烈焰滔天、世界崩塌,只要有他在,我就还有依靠,不必为转瞬即变的天色担心,也不必为生离死别感到惶恐。
可现实是,我的身上被裹上了厚厚的纱布,躺在病床上,动弹不得。从那时开始,这个世界对于我来说,就像那个我从未去过的绵阳医院一样,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国度。
我记得那个夏天的雨季异常漫长,绵阳医院的环境并不是很好,时常有蟑螂跳进我的视线里,或者会有一只老鼠吱吱叫着顺着墙根快速地跑掉,而窗外白杨树上的蝉嘶鸣着,叫得人心焦灼。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接连发生的余震,墙灰在房屋摇晃中扑簌簌地掉下来,像一场场压抑、恐怖的噩梦。
我听见宋岩在病房外和我的父母亲哭诉,忏悔着他的过错,述说他不该擅自把我从学校带回家,不该大晚上的还带我出去上网,最不该的,是在地震引发电路起火的那一刻,于惊慌失措中失手把我推向了一根因为着了火而塌下来的横梁……
我的父母并没有被宋岩的忏悔和眼泪打动,他们愤怒地打骂他,尤其是我的父亲。他一定愤怒得像只狮子一样,狠狠地把宋岩往墙上推,因为我已经听到了宋岩狠狠撞在墙上发出的声响。
我任他们闹着,眼泪簌簌地流着。我想,我这辈子大概是完了,那么大的火灼烧着我的身体,我还有完好的肌肤吗?我那么爱的宋岩啊,我们还有未来吗?
3)我听见了心动的声音
那场火灾,改变了我和宋岩原本美好的生活,以致我回想起2002年的那个初秋,觉得那时候简直像一本加了梦幻泡沫的少女漫画。
那一年,我刚上高中。父亲财大气粗,在我中考发挥失利的情况下,依然把我送进了省里最好的重点高中,还把我安排在尖子生云集的奥赛班。
天都知道,即使火星撞地球,我和数学也不会“在一起”。
可乖巧如我,除了上课睡觉、看小说这种低端的无声抗议外,也做不出其他出格的事。我只希望有一天,老师能对我的不努力失望透顶,让我安安静静去普通班里做个庸人。
让我没想到的是,奥数班的班主任十分有耐心,不仅对我循循善诱,还把年级第一的宋岩安排成我的同桌,于是,宋岩就接下了辅导我功课的艰巨任务。
他没收了我的小说,用数学题库取而代之;见我上课打瞌睡就使劲掐我的胳膊;放学后给我出题复习;只要我从座位上起身,哪怕是去厕所也得背公式……他这种督促我学习的方式让我心生不满,我好好的一个人,凭什么要任他指手画脚?
想着想着,内心柔软的我突然就对着习题册抽泣起来。
当时的宋岩大概被我吓到了,他以为我是因为做不出题而难过,连忙帮我把作业做了交上去,又温柔地安慰我不要着急,慢慢来,总能做出来的,甚至还把责任一股脑地揽到自己身上,说一定是因为他讲得太急了,让我不要放在心上。
看着他明明很慌忙,却还故作温柔、耐心安慰我的样子,我忽然生出一丝愧疚。是啊,他都牺牲自己的时间用心来教我了,我怎么好意思不努力呢?
后来,宋岩将辅导策略改成了劳逸结合加奖励诱惑制的。他不再每分每秒监督我学习,我可以看小说,可以听音乐,甚至下课后他还会带着我去操场跑步,放松自己。他对我说,每次我多考一分,他就给我一份神秘奖品。
枯燥的学习生活因为他变得色彩斑斓了起来,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宋岩完美侧脸上的绒毛交织在阳光下舞蹈,我听见了心动的声音。
可如何才能让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学霸喜欢上笨拙的我呢?一想到这个问题,我的心里就会涌起阵阵难过。
我在网上搜索“追学霸三十六计”,其中一个高手如是说:首先,想办法摸清学霸的日常路线、时间安排,然后巧妙地尾随他,制造偶遇,增加两人接触的机会。
我马上行动起来。早上做操,我特意站在第一排,因为他会站在最前面领操;中午去食堂吃饭,我坐在他旁边,还找理由说食堂的饭菜太大份,吃不完,非要分他一点;去图书馆看书更是理由多多了,美其名曰一起学习、共同进步,其实大多数时间是他在看书,我就在旁边打盹,口水都流到了书本上。
有一次,我偷偷骑自行车尾随他,因为目光太专注于他清瘦的背影,不小心压到石子,直接从自行车上狠狠地摔了下来。下一秒,我就看到一双洁白的运动鞋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你……你……我……”被发现的窘迫令我紧张得不知道说些什么,正准备站起来的时候却被他凶狠的话语打断。
“你这个笨蛋!”他狠狠地骂着我,“你不知道关节受伤了是不能乱动的吗?!”
他从来都是温温柔柔的样子,所以,在那一瞬间,我被他吓住了,乖乖看着他把自行车寄存在附近的超市,又任由他将我打横抱起,匆忙打车去往医院。
在医院等待拍片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了,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在你身后?”
“我早就知道了!你隐藏得很差啊!”他恢复了平日里那副运筹帷幄的自傲模样。
“啊!”很差吗?亏我还特意去看了几部电影学习跟踪技巧……
“所以,你每天跟着我干吗呢?”
我正在迷蒙间,他忽然反问。
“我……”我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说顺路?不行,他知道我家的方向;说保护他?呃,这也太可笑了。纠结、忐忑了半晌,我下定了决心,可依旧不敢抬起头,声若蚊蚋,说了出来:“我……我喜欢你呀……”
“我就知道!”他还是一副淡定自若的模样,仿佛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中。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心跳止不住加速:“啊?”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故意逗我的,好让我忍不住先向他表露心迹,他说他喜欢看我围着他团团转的样子。而我确实像只小麻雀一样,因为得不到他的回应,就叽叽喳喳地在他身边转悠:“你说,我到底哪点不讨你喜欢了,我改还不行?”
他总会冷漠地回答“你腿短”“你脸肥”“你笨得像猪一样”“你老是给人添麻烦”……
可我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
“脸上的肉再多点才好,这样捏起来舒服。”
“腿短得像柯基犬,但跑起来倒是蛮可爱的。”
“脑袋里装的到底是什么?这么简单的题都不会,但是被她可怜巴巴地追着问,好像也蛮有成就感的,虽然有点担心这么笨的基因可能会遗传给下一代!”
“走路又撞墙了啊?”“你参加个合唱团,从排练室回寝室的一小段路,鞋跟也可以卡坑里?”“吃完别人家饺子才想起没带钱啊?”“又弄丢手机了吗?怎么不把人给搞丢?银行卡的密码忘了,难道我能帮你想起来?”……
他是那个总急匆匆赶来给我善后的人,而我是那个巴巴地望着他,痛斥他是个大恶魔的人:
“你的心怎么就这么硬呢?我这么伤心难过,你看不见吗?”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等到你喜欢我一点点,就一点点可以吗?”
“不行啊,那好吧,我就再等等吧!”
……
4)你知道二硫碘化钾的化学式吗?
大一那年,我和他终于在一起了,为此,我付出的努力都快把自己感动哭了。
为了不拖他后腿,那段时间我天天埋头苦读,他却像是故意的一样,总在我耳边诱惑我:“要不,我们先去打一会儿羽毛球?要学会劳逸结合啊!”“咦,你最喜欢的少女漫出新番了哎,真的不看吗?”“那我先睡一会儿了哦,你做完题给我检查”……
我就像个刚学会走钢丝的练习生,一边踽踽独行,一边防止自己被拉下绳索。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我最终如愿考进了之前和他约好的一所在北京的学校。我喜滋滋地回学校办理毕业手续的时候,听到办公室几个老师在唠嗑,班主任说:“哎呀,宋岩这次没考好啊,他可是考清华北大的苗子啊!不应该啊,他平时发挥挺稳定的啊!”
我这才知道,学霸和学渣的区别就是,为了一个分数,学渣需要拼尽全力,学霸却可以卡着分数来考。
可是宋岩依然没有答应我的告白。我突然有些丧气了,我的勇敢向前总是换来他的顾左右而言他,也许是我真的配不上他吧。
终于,我打算放弃了,逼自己把心思放到其他地方,不再理他。
正好当时暑假期间流行找兼职,虽然我并不缺钱,但一想这样可以让自己的生活充实起来,就跟着朋友去KTV当前台收银员。
可我没想到有一天,宋岩会自己找上门来。
当时有个客人喝醉了,一边在门口等司机开车过来,一边对我上下其手。我脸上端着笑容,身体却频频躲开,内心更是将他的祖上问候了个遍。
宋岩就是这时出现在我面前的。他怒气冲冲,大喘着粗气,眼睛好像因为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而布满了血丝。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一时间愣住了,任由他把我拉出了KTV。
我们两个站在半明半暗的路灯下,他一身白衣黑裤,笔挺得像海报上的男模,似乎又比男模多了一些什么,好像是那种捉摸不透的气息,若隐若现的,更像是活在诗画里、遥不可及的美男子。不知不觉间,他已经从青葱少年长成了玉树青年。
“生日快乐!”我这才发现宋岩的手上还提着一个小小的蛋糕,“你最喜欢的榴梿味。”
我最爱吃榴梿,而他最讨厌榴梿。记得以前有次我们在学校食堂吃饭,旁边有两个女生在吃榴梿,搞得满大厅都是榴梿味,他忍着恶臭,捏着鼻子坚持了一分钟,最终迫不得已去厕所吐了。
当时我还嘲笑他:“问:如何打败无所不能的学霸宋岩?答:在他面前放一个榴梿。哈哈哈!”
我完全没想到他居然能克服自身的厌恶给我送来了我的最爱,心里的感动一点点蔓延开来。
“谢谢,但我已经不爱吃了。”我说的自然是假话,即使一个人的心变了,口味也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我只是还在赌气,所以才拒绝他。
“辞职吧!”宋岩突然换了话题,眉头紧锁,一贯的命令般语气。
“凭什么?你是谁呀?”对于他一直没有给我正面回应,现在又用这样的语气来和我讲话,我自然是很不爽的。
“我们在一起吧!”没想到他突然软了下来,好像还呢喃了一句,“我怎么舍得你被欺负。”
“好。”我沉默了半晌,终于,我没骨气地答道。
我仍记得那个夜晚与我对视的宋岩的眸子里亮着如星星一般璀璨的光。
刚上大学的那段时间,是我们最幸福的时候。
我们像一对连体婴儿,做什么事都要在一起,吃饭在一起、上课在一起,连报社团都是宋岩先替我参考,再帮我填写表格。
不过我还是经常搞不懂他的脑子里装的是什么,比如有次我们一起在图书馆温书,他忽然凝视着我,问:“你猜我现在在想什么!”
“想什么呢?”我当然不知道,甚至觉得他问这个问题都有些莫名其妙。
“二硫碘化钾。”
“啊?”我一脸茫然地望着他。
接着,他就轻轻亲了亲我的额头,冲我指了指他手里的化学书,说:“二硫碘化钾的化学式是KIS2!”
我红着脸,内心却忍不住吐槽:为什么学霸撩起人来都让人有种智商被碾压的感受?!
后来,宋岩总是很忙。
因为家里条件困难,他的学费和生活费基本是靠奖学金以及课外兼职。为了前程,他每天省吃俭用,一条牛仔裤洗得泛白也不换。另一方面,他又准备考清华的研究生,于是我们每天见面的时间屈指可数。有时候我会闹情绪,扬言不马上见到他就再也不理他,结果他就拿着参考书到我宿舍楼下,一边散步一边怂恿我和他一起考。
天都知道,我压根没有学霸的基因啊!连考上大学都是为了跟他在一起才铆足了劲儿,但实际上,学习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如果有时间,我更想打打台球、逛逛街、看看肥皂剧……青春难道不应该尽情挥霍吗?有钱就花、及时行乐才是正经事。
不承想,这种观念竟然会导致我和宋岩发生了第一次大争吵。
我原本是想给宋岩一个惊喜,带宋岩去逛名品店,故意说是要给身量相仿的弟弟买一件衣服当生日礼物,让他帮忙当模特试试效果。结果,我隔天把价值上万的全套男装递到他面前的时候,他生气了。
“缪芝芝,你很有钱是吧?!”宋岩看到衣服时脸都绿了,声色俱厉地叫出了我的全名。
“怎……怎么了?”我有些奇怪地问宋岩。
“还是你嫌我没钱,穿得差,给你掉面子了?”他的语气里充满了火药味,“是,我最近很少陪你,可如果不是为了以后让你家看得上我,我也能跟你一样,成天嘻嘻哈哈、不谙世事!”
我父亲是个地产商,从小到大,我都是在洋房花园里锦衣玉食地养着,并不懂得穷苦人家敏感的神经。我总是很天真地以为,只要两个人真心相爱,就能一直相守到地老天荒。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木讷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难道给心爱的人送礼物错了吗?难道想让心爱的人看起来光鲜亮丽也错了吗?
“退了!立刻,马上,把这件衣服退了!”他指着我的鼻子,严厉的语气仿佛不容许一丝拒绝。
我一下子觉得自己委屈极了,抱着衣服哭着跑了出去。可大半夜的,商店已经关门了,我又无处可去,只好漫无目的地走在学校后面的公园里。
微凉的夜风吹干了我的泪,就在我打算把衣服扔进垃圾桶的时候,一双手制止了我。视线顺着那双手往上移,我看到宋岩满是疲惫的面容,对我说:“对不起。”
5)作茧自缚
从公园回宿舍的那条路旁,树木郁郁葱葱,静谧中宋岩忽然拉住了我的手,问:“芝芝,你想去我老家吗?”
“呃?”我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要带我去见他的父母吗?我的心里既疑惑、担忧,又有淡淡的喜悦。
宋岩这是想让我们两个人的关系得到进一步发展的意思吗?
宋岩的家离北京很远,在四川绵阳市郊的一个小镇上,我们整整坐了一天零四个小时的火车才到。
在纺织厂的旧家属楼上,昏暗逼仄的两居室内,除了基本生活必需的家具、家电以外,别无他物。
宋岩的父母都是纺织厂的下岗工人,平时靠打零工为生,宋岩十分争气,成绩一直拔尖,考上的都是最好的学校,高中更是考进了省内最好的重点高中。
“这就是我出生的地方,是不是与你出生的地方相差甚远?”在宋岩的小房间里,宋岩握着我的手,柔声问道。
我对周遭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这个地方虽然狭小,但我看着这间整整齐齐、堆满了书籍的房间,心里想的是:哇,这就是宋岩从小长大的地方啊,那些我未曾参与过的过去,是不是全都书写在这里了?
“所以我只有很努力,才能与你相配啊。”宋岩深情地望着我,“芝芝,我希望我们之间的感情永远是平等的,而不是一方给予、接济。假如我只有一块钱,我便给你创造一块钱的快乐,同时我也能得到给予这一块钱的快乐,而不是你忽然拿给我一万块钱,我们俩才能快乐。你懂了吗?芝芝?”
千里迢迢,宋岩把我带到这里,不仅仅是为了给我一个认可,更重要的是他想让我明白,我被他视若珍宝。在这份爱里,我不要因先爱而卑微,我爱他和他爱我的分量是一样的。为了两人能站在同样的高度、看同样的风景,他必须让自己不被人诟病。
我想,我是真的爱惨了眼前的这个人!他英俊、聪明、有学识,他想把一切拥有的东西都给我,没有的东西也会想办法创造出来给我,我何其幸运!可他又是多么脆弱、多么敏感啊!我却偏偏伤了他的自尊心……我紧紧地抱住他,让两颗心贴在一起跳动。
可是我们谁都没想到,第二天就发生了那场全国知名的大地震,还有随之而来的那场火灾,我们的命运也因此改写。
事件发生后,我被父母紧急送回了家,宋岩日日在门外敲门,我都避而不见。
我该怎么面对他呢?他那么那么优秀,之前的小半生为了赶上他的步伐,我已经竭尽心力,而现在,我这个满身被烧伤的女孩,怎么可能再去幻想陪他度过后半生。
我们之间误会重重,父亲更是因为此事对他恨之入骨,说他就是一个贪生怕死的负心汉,大难临头才能验得真心,甚至把此事闹到了学校,直接影响了他学生会主席的评选和下一年奖学金的申请。父亲说的是,这样一个道德败坏的人,怎么能成为学生学习的榜样?
而我,怎么也过不了心里的那道坎。我那么深爱的一个人,为何会在危难的时候弃我不顾?人生多事,总是两难,我卡在这个坎里进不去也退不回,只能整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从此作茧自缚,不问世事,不知朝夕。
6)我这么聪明,怎么会让你难过?
可是,就算宋岩负了我,一听说东日本地震的消息,我还是忍不住多方打听他的消息,想要知道他过得好不好,想知道他有没有危险,整个旅行社的人都以为我疯了。
炽热的阳光下,我穿着长衣长裤,戴着夸张的大口罩和黑色的太阳镜,乍看就像核事故后衍生出来的“恐核一族”。可是这个“恐核一族”要去的地方竟然是东京,对方就算把眼珠子都瞪出来,其实也不奇怪。
他们觉得奇怪归奇怪,在现在日本全线旅行团都招揽不到客人的情况下,我的赴日签证办理得异常快。一周后,我便踏在了东京的土地上。
东京机场地站满了戴着大口罩等待飞往他国避难的人们,我的穿着打扮在这样的环境里,总算不再让人觉得突兀。大街上人头攒动,好在秩序井然,街头的樱花也开得缤纷烂漫,绯红连绵,可我无心欣赏,一落地就直奔大使馆寻人。
“姓名?”
“宋岩。”
“工作?”
“不知。”
“住址?”
“不知。”
“啊,这里有照片,对,就是这个男孩,见过吗?”我忽然想起钱夹里还有一张大三那年我和宋岩借学姐学长的学士服拍的合照,忙拿出来问道。
“没有。”对方还是摇了摇脑袋,并摆摆手示意我可以离开,让后面排队的人上前了。
除了姓名以外,我答不出大使馆工作人员的任何问题,我这才感到深深的挫败。2008年那场地震引发的火灾,让我无法再面对宋岩,我不敢让他见到这个全身被烧伤的丑陋的自己,而他在多次哀求无果后,终于离开了我的世界,整整三年,杳无音信,我还是从以前同学们闲聊时的只言片语中得知他来了东京。
除此之外,我对现在的他,一无所知。
“呃,就是这个人,您有没有看到过?”大使馆内聚集了不少中国难民,我举着宋岩的照片挨个问过去,得到的答案大多是否定的。因为被火烧伤了咽喉,我的嗓音不仅干涩难听,而且用不了多久,我就必须喝水休息。人海茫茫,寻找宋岩就变得更加艰难。
也许是上天觉得我与宋岩的缘分未尽,到达东京的第三日,我接到了帮我打听宋岩下落的同学的电话:“对,听说是在烧伤医院!已经跟着救援队去了宫城县附近!”
挂了电话后,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宫城县啊!此次东日本大地震的震中。据那位同学说,宋岩这几年在东京这边某个烧伤医院做护工,大地震后跟着救援队一起去了宫城县救援!出发前,宋岩还和他通过电话,而现在宋岩的电话已经打不通了。
烧伤科护工!听到这个职业名后,我的心里既焦急又酸楚,没想到曾经叱咤校园的宋岩居然会沦落到在异国当护工的地步,而且从事的这个职业,仿佛与我息息相关。
我来不及多想,马不停蹄地往宫城赶。按照那位同学提供的宋岩医院名称,我好不容易打探到了医院所在的临时避难点。因为地震,避难点满满当当的都是病人。我正怔忡间,一个匆匆而过的担架撞倒了我,一个护工匆忙扶起我的瞬间,我整个人都呆住了。
“宋岩!”我脱口而出。就算他戴了口罩,全身穿了密实的护工服,但是那双眼睛,那双在我的梦境中出现过无数次的眸子,还是让我一下子就认出了他。
他也愣住了。从2008年那场火灾到现在,他一直没有机会正视我。就算是此刻,我也戴着口罩和帽子,将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他看着我的眼睛,我们就那样对视着。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叫出了我的名字:“芝芝。”然后,双手颤抖着揭开了我脸上的口罩……
我从未想过,离开我之后的宋岩会过得这么苦。
因为我父亲去学校大闹了一场,校内就传播着我和宋岩的各种谣言,他成了人人喊打的负心汉,甚至有女孩在食堂朝他身上泼蛋汤。宋岩的学业陷入困境,论文答辩导时师刻意刁难他。人生瓶颈之时,他孤身一人去了日本。因为没拿到大学毕业证,他只能选择做门槛较低又劳累的护工。
“选择做烧伤科护工,也是因为我一直期盼着有一天能重新见到你。到那时,我或许就能靠着专业知识更好地照顾你了,芝芝。”在避难点临时搭建的帐篷里,宋岩抚摸着我疤痕丛生的手臂,虽然低着头,但他说话的声音已经有些哽咽了。
“可是……宋岩……我的身上……身上都是这样的伤疤……”我忽然难过得泣不成声。
这次东日本地震,我终于肯撕开自己为自己造的、严严实实的茧,跟随自己的内心走一次了,可我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又在此时此刻消失了。这次来东京,我只是想知道宋岩是否安好,至于其他,我不知道如何去面对。
“芝芝,对不起,绵阳那次……是我没保护好你……我承认我自己的软弱,承认条件反射战胜了我对你的情感。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在想,如果当时我可以冷静一点,就不会……所有的惩罚我都接受,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对你的心都不会改变。你可以给我机会弥补吗?”
宋岩抬起头的那刻,我看到了他眼眶里含着的泪水,也就是那一刻,我终于忍不住了,放声大哭,仿佛要哭昏在他的怀抱里。
宋岩抱着我,轻声地安慰道:“一切都会好的,芝芝,相信我!”
那天晚上,我们手拉着手,睡在避难点的帐篷里。夜里,我一会儿哭,一会儿又笑,宋岩就一直哄着我,给我哼唱他学来的日本摇篮曲。
沉沉夜色中,我抓着宋岩的手,心想,纵山川崩裂,万物枯竭,我这一生也没有遗憾了。
7)黑发白骨,我自承担
可为什么磨难来得那么迅速?
宋岩一下子推醒了我:“是余震,快起来……”顷刻间,物件翻转、帐篷倒塌、天摇地动。我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2008年汶川地震的噩梦中,我们还没来得及冲出帐篷,巨大的震感已经让我们无法站稳了……
“快跑!是泥石流……”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宋岩已经一把把我推出了帐篷。
当我再回头时,宋岩的半个身子已经被埋进了泥土中,我哭着喊着要救他,他却疯了般地朝我吼着:“快跑,往高处跑……”
我正哭着,胳膊已经被宋岩的同事抓起,他带着我飞快地跑了起来。我一路跑,一路哭,终于爬到了山顶上。我抱着一棵树哭得声嘶力竭,眼睁睁看着山下躺着宋岩的避难点一点点被泥石流淹没,仿佛我的整个青春也被淹没了……
隔着眼前的滂沱大雨,我想起了多年前日日困住我的小屋、萦萦不散的心魔、我反反复复地问自己的那个问题:“如果宋岩当时奋不顾身地救了我,我会不会比现在开心一点?如果受伤的人是宋岩,不是我,结果又会怎样?”
现在,我真的想清楚、想明白了,若慧极必伤,情深必定不寿。若灾难一定要落在我或者宋岩的身上,我宁愿承受痛苦的那个人是我,黑发白骨,枯竭至死,也不愿余生被这些愧疚密密锁住,透不进一丝生气。
尾声
2012年,日本宫城县附近的公营墓地,一个身穿长衣长裤,戴着墨镜、口罩、帽子,全身捂得严严实实的女子,将一捧千日草轻轻放在了一个墓碑前。蒙蒙细雨中,她孑然而立,久久凝视着面前的墓碑。
墓碑上只有这样一行竖着的大字:
你是我最长久也最绝望的深爱!
下一行署名:
未亡人:缪芝芝
画面回转,在那悠长的过往岁月里,在那白衣飘飘的清纯岁月里,一脸稚气的少女抱着一本植物百科全书,专门捂住了注解只露出一张图片,调皮地噘着小嘴,推了推身边的同桌:“哼,我就不信你什么植物都认识,说,这是什么花?”
原本只埋头温书的是个俊朗少年,他看着身旁傻里傻气的少女笑了笑,温和地说:“这是千日草,它的花语是永恒不朽的爱情。”
更新时间: 2020-12-07 2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