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云归晚
“我这一生都在喜欢一个遥不可及的人,但谁能说,他没有赐予我力量呢?”
楔子
“真是对不住你了。”
沈星植说这句话时,陈婉清正背对着他剥一个橙子,闻言,她手顿了一下,半晌后才反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我肯定是要走到你前头的了,身在病中,没少拖累你,加上先前种种,实在觉得很对不住你。”他语气平和而温柔,仿佛死生大事在他眼中已经不算什么,唯独觉得拖累了她,很过意不去的样子。
陈婉清深吸一口气,压住泪意看向躺在病床上的沈星植。过了很久,她才缓缓开口:“沈先生,你这话说错了,你从来没有连累过我。”
如果没有沈星植,这世上也就不会有现在的陈婉清。
第一章
陈婉清遇见沈星植,是在1935年的某个夏日午后。
那天,她同往常一样去河边洗衣服。流水潺潺,她玩心大起,脱了鞋将脚浸在溪水里晃来晃去,粼粼波光在她脚踝处散开又重聚。
她正玩得开心,耳边冷不防响起一个男声:“姑娘,请问族长家怎么走?”
她吓了一跳,慌乱间几乎失足跌进河里,幸得那个年轻男子扶了一把才勉强站稳。她手忙脚乱地穿上鞋,趁此机会细细打量面前的男子。他眼角眉梢透着一股温和的固执,身着时兴的西装和皮鞋,一看就知道不是本地人。
或许是她望着他的时间太过长了,他探寻的目光也落在她身上。突如其来的对视让陈婉清红了脸,她深深低下头去,勉强定住心神,答道:“族长现在应当在祠堂呢,先生随我来吧。”
他们一前一后走在古旧的青石板路上,她手腕上系着的银铃随着步伐摇晃出清脆的声响,伴着他沉稳的脚步声,意外有些好听。闲聊中,她得知沈星植家和族长家颇有些亲戚关系,此番他是被叫来给学堂里的孩子们上几天课的。
又穿过几条小巷,陈婉清停了下来,她转头笑笑:“沈先生,沿着这条巷子往前走就能看见祠堂,我就不过去了。”
他同她颔首道谢,而后径直向前走去。她站在原地目送着他,直到他的背影拐过巷口消失不见,才转身步伐轻快地往回走。
不知为什么,她对这个初次见面的外乡人有种没来由的亲切感。
陈婉清再见到沈星植,是在七天之后。那天,清河里发生了一件大事,族长下令,要把一个试图与戏子私奔的寡妇沉塘。沈星植来那天,族长和一群人在祠堂开会,就是为了这事。
按规矩,沉塘时,各家都是要在场的,陈婉清也不例外。她挤在人群中,看到那个被关在竹笼里的女子。女子头发蓬乱,衣衫褴褛,眼神却是锐利的:“你们杀了我吧!我死了不要紧,反正你们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人早晚是要遭报应的!”
那不是一个将死者该有的眼神。周围议论声乍起,纷纷乱乱,可隐约还是能辨清的,无非是说,这女子怎么这样不知检点,到现在也不悔改。
陈婉清看得手脚冰凉。她与那女子素来没什么交集,但也是听说过的。那是一个从小被一户人家当童养媳养着的可怜人,后来那家的儿子死了,他们还逼着她和一个牌位结婚。她跑也是应当的,只可惜,她没有跑掉。
陈婉清觉得悲哀,也恐惧。她想,或许某一日,她也会像这个女子一样,因为一些不应该的罪名死去。有那么一刻,陈婉清想冲出人群,拦在那女子前面,大声说她不应该死,可双脚像钉在了地面上,动不了。
然而有人替她这样做了。沈星植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拨开人群站到那女子前面,文雅的脸因为气愤而微微扭曲,以一人之力对峙着无数人:“你们在干什么?!你们没有这样的权利随意决定一个人的死活!”
族长脸色变了变。沈星植虽然是他表侄,但到底是外人,没资格来这样的场合。他用眼神示意沈星植赶紧走,可沈星植哪里肯呢,蹲下身就要去解竹笼上的绳子。族长眼神一凛,吩咐人上前把他拖走,又派人赶紧把那女子沉塘,免得横生事端。
笼子上绑了石块,被扔进河里后只冒了几个水泡就沉下去了,随即水面恢复平静,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
陈婉清偷偷回头看被按在地上的沈星植,看到他的眼神从震惊到灰败,最后他终于放弃了挣扎。
他是在大家庭长大的小孩,从小接受的是西式教育,如今亲眼见证这样的事情,一时只觉浑身发冷,难以接受。
第二章
两日后,沈星植站上了村口的戏台。他拿着喇叭说要在清河里办一所女子学校,让女子也来读书写字。他大声地说:“这是你们的权利!”
有人对他指指点点,但他毫不在意。
陈婉清混在人群中,怀里抱着一盆要洗的衣服,仰头看他。阳光烈烈,她微微眯起眼睛,那些光就聚拢起来,像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一样。
他的呼吁并没什么实际效果,清河里百年来一直信守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规矩,从没有哪家的女子去上学堂,更别说还是跟一个男人去学东西。是以,虽然看热闹的人多,但真正敢去找他去读书写字的人,根本没有。他从日初等到日暮,没有一个女子肯来。
就在他叹息摇头之际,门口响起了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沈先生,想学写字,是来这儿找您吗?”
是陈婉清,她被沈星植那天的话说动了,趁家里人不注意,偷偷跑了出来。
他教她写她自己的名字,当“陈婉清”三个字落在纸上的时候,他笑着称赞她名字好听:“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是这个意思吗?”
她笑了笑没说话。当然没有那样好的意思,是因为她从“婉”字辈,八字不好,生在清明,才取了“婉清”这个名字。后来她父母接连去世,人人都说她命硬克父母,晦气得很,自此连祖宗祠堂也不许她靠近了。
否则初见那天,她也不会陪他走到祠堂不远处就停下来不肯走了。
这么些年,她忍气吞声寄居在叔父叔母家里,也只有沈星植来的这几日,才为她的生活带来了些许微光。
然而微光也不能长久。她偷偷去找沈星植学写字的事情被族长知道了,族长大发雷霆,叔父赔着笑脸,把她拽回家打了十几鞭子才算放过她。
至于沈星植,则被赶出了清河里。族长同人商议,这留过洋的,到底不能请,思想都被那些坏东西浸淫透了,别再带坏了清河里的风气。
沈星植走的那天,陈婉清费了很大力气从家里跑出来送他。她怕被人发现,不敢大声叫他的名字,只能不管不顾地飞奔过冰冷的河水。
她抓住他衣袖时,他先是吓了一跳,等看清是她后,眼中透露出浓浓的惊喜:“陈姑娘,你来真是太好了!”
说着,他伸手在随身的包里翻找了一阵,摸出两本书塞到她手里,目光灼灼地叮嘱她,千万要好好读书写字。他说:“外面的世界已经变了,你要相信,人是自由而平等的。”
她郑重地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将两本书揣在怀里往家走,像揣着一颗温热的心、一个明亮的梦。
第三章
沈星植走后,清河里又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族长找了新的人来教书。蓄着长须的老先生,从来不教孩子们什么是外面的世界,反正背不下《论语》,是要打手心的。
陈婉清不敢把他给她的那些书拿到明面上看,只敢在早上和晚上偷偷地看上几眼。两本书,一本是标了读音的手写本,是他为了办学连夜准备的,还有一本是他从国外带回来的《自由论》,也一并送给了她。
这两本书没能躲过被发现的命运,叔母在例行来搜查她有没有藏私房钱时,翻出了这两本书,气得把书撕烂并扔进火堆里,又把她打了一顿,骂她不学好。
晚间,叔父、叔母坐在一起商量,觉得沈星植给她书的事情不能被族长知道,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不如趁早把她给嫁出去。最后,他们仓促选了城东棺材铺老板的儿子,日期定在下月初八。
陈婉清当然不愿嫁,叔母一巴掌打在她脸上,然后把她拽过来,咬牙切齿地低声说:“你也不看看你的八字,有人肯娶你就不错了。如今你又败坏了名声,趁人家还不知道你学坏的那些事赶紧嫁过去,要不然,你就等着被退婚吧!”
叔父叔母怕她跑掉,把她关了起来。她哭过,闹过,但都无济于事,换来的结果是一天只有一顿饭。她饿晕过一次,再醒来后,她吃了一个馍馍、两块红薯,还喝了一大碗粥。在那之后,她就像转了性子,温顺且对叔父叔母言听计从。
叔父叔母再问她嫁人的事情,她就低垂眉眼,表示都听叔父叔母的。慢慢地,叔父叔母也放松了警惕。
又过了十几天,陈婉清终于寻到逃跑的机会,于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披星戴月逃出了清河里。荒野的荆棘划伤了她的腿,可她一点不觉得疼。她想,她还是幸运的,至少她真的逃出来了,没有被淹没在冰冷的河水里。
逃出来的陈婉清在省城的纺织厂做女工。清河里的人没有找她,因为她叔父叔母害怕丢人,统一口径对外说她病死了,还装模作样给她出了殡。她想,那样也好,就当以前的陈婉清已经没了。
纺织厂的幕后老板是西洋的传教士,来厂子里视察时,总爱写写画画些什么,组长见满厂子的女工只有她一个还认识些字,就把她叫去一起陪着老板在厂子里四处转悠。老板很满意,临走时还特意嘱咐组长,提拔她去做一些文书的活,下次来还找她。
她渐渐攒够了一些钱,想要去学校报名念书。校长并没有因为她的女子身份而刁难她,反而拍着她的肩膀欣慰道:“若人人都像你这样,咱们国家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
走出学校大门时,她想起沈星植。不知他现在身在何处。若他知道她已经上了学,他应该会很开心吧?她想得出神,不留心撞进了游行的队伍,有官兵朝天开了一枪,短暂的静默后是群情激愤的喧嚣。
冲突愈演愈烈,游行队伍被官兵冲散,四处奔逃。她被人群推搡着,茫然无措间,有人伸出手将她拉进了一条小巷。她下意识想要惊声尖叫,嘴已经被人伸手捂住。她抬起头,看到一双熟悉的、令她魂牵梦萦的眼。
是沈星植。他竖起食指做了一个不要说话的手势,然后,他也看清了怀中的人。他惊喜地张了张嘴,似乎想同她说些什么,可现在实在不是叙旧的时候,外面还有凌乱的枪声和脚步声,他得去找人。
沈星植深吸一口气,附在她耳边说:“顺着这条巷子一直走就安全了。我还有事,相信我,以后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话音落,他头也不回地走进混乱的人群。
陈婉清贪恋地望一眼他的背影,脑海里几番天人交战,最终还是没有追上去,转身朝着他指给她的方向走去。
他说他们会再见面,她相信他。
第四章
若知道再见面会那样难,那时的陈婉清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跟上沈星植的脚步。
可她没有预知能力,他们相逢又错过。接下来的几个月,她也试图找过他,但皆无果。之后的几年里,她辞掉纺织厂的工作,努力上学读书,有了出国的机会,前往他去过的大洋彼岸,几经辗转,却始终没能再遇见他。
她在国外那几年,多元的思想丰富了她的精神世界。有时躺在异国他乡的床上,她总会想起沈星植塞给她书的那一刻,他对她说,外面的世界已经变了。
其实啊,那个年纪的陈婉清,从没走出过清河里的陈婉清,根本不懂什么叫外面的世界,什么是变了,可她相信他,相信他眼中的光,于是,她顺着光,找到了新的路。
彼时,有人介绍她给国内一家宣传进步思想的杂志社写稿,她欣然同意,一写就是两年。
1942年夏末,她从国外归来,前往她一直供稿的杂志社编辑部。与她长久保持联系的编辑来接她,笑说她运气好:“今天主编也来呢,你写过的文章,他都看过,还赞你写得好,只是一直不得见你。”
陈婉清笑笑不说话。她用的笔名是蔓草,出自很多年前,沈星植和她讲的那句《诗经》里的话。她希望自己也能同蔓草一样,柔软而坚韧。
她被安排坐在一张桌子后喝茶,百无聊赖地翻看报纸时,耳边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她来了吗?那我立刻换了衣服去见她。”
那声音不大,可听在陈婉清耳中仿若惊雷。她腾地一下站起身,因为动作幅度太大还带倒了身边的椅子,一众人循声望过来,也包括神情错愕的沈星植。
西方人信仰上帝,清河里也常年供奉着佛像,陈婉清原本是不信这些的,然而此时此刻,她真心实意地想双手合十,感谢天上的不知哪位神明,让她又有了与他重逢的机会。她原本已不敢奢望能在这乱世里再见到他。
他们相对而坐,喝茶聊天,她轻描淡写带过她这些年的经历,但他明白,她走到现在,想必是吃了很多苦的。
沈星植抬手给她续了一杯茶:“来,以茶代酒,庆祝我们相逢。”
她望着他嫣然一笑,也举起了杯子。
那天的最后,他们一直对谈到日暮时分,临别时仍然意犹未尽。他起身告别,她像以前一样,默默注视着他的背影消失。半晌之后她才反应过来,她还没有问他如今住在哪里。她不想再像从前一样,分别之后难相逢。
思及此,陈婉清连忙起身追了出去。她气喘吁吁地跑到杂志社外面,在院子里看到了沈星植的身影。她呼了一口气,抬脚想要走到他身边。
她还来不及迈步,她眼角的余光已经注意到,从大门外走进来了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袅袅婷婷的身影径直走到沈星植面前,换了他伸手的一个拥抱。
她猛然顿住脚步,愣愣地看着这一切。有人从她旁边经过,笑着打招呼,见她目不转睛,便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笑了一笑,用艳羡又欣慰的语气说:“那是我们主编的夫人,顾曼顾先生。他们已经认识四五年了吧,怎么样,感情好吧?”
陈婉清也低下头笑笑:“很不错,伉俪情深。”
她后退几步离开,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告诫自己:不能哭,不要回头,你来晚了,就成全他们。
来晚了,能怪谁呢?
第五章
陈婉清留在了杂志社,恢复本名继续为杂志供稿,因为沈星植对她说:“别走了,咱们好不容易再见面,你留下来,也能帮帮我。”
政府当局不愿让他们的杂志继续发行,嫌扰乱民心,随意找了由头派人来查。那天沈星植不在,她站在门前同带头的官兵对峙,然而到底拦不住。
一片混乱间,她死死抱住沈星植桌子上放着的手稿,弯着腰将它们护在怀里。不知是谁踹了她一脚,她跪倒在地,喉头一片腥甜,仍旧不肯松手。
沈星植回来后带她去看西医,责怪她太傻:“那些东西算什么,给他们就是了,何必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她不说话,抬头仔仔细细地看他。尘世风霜多多少少在他身上留下了印记,他的眉眼却未曾改变,他还是那年在清河里,举着喇叭意气风发地站在戏台上,想要靠一己之力办女子学校的少年。
又过了一两年,时局越发动荡,硝烟的味道仿佛在睡梦中都能依稀闻到。为保古籍和一些文物不受战火荼毒,沈星植和一众相熟的文人商量过后,决定北上。
北上两个字听起来简单,实际上,远远没有那么容易。为了尽量免遭敌机轰炸,他们走的路都是些人迹罕至的小路,行路艰辛,水和食物也不是那么充裕,何况带着那样多的东西。
顾曼的身子在去年小产后就落下了病根,虚弱得很,她不愿拖累大家,咬着牙不肯说半个苦字,于某天走在山路上时,眼前一黑,脚下打滑,差点滚落陡坡。
那个瞬间,陈婉清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反应那样快,伸手就抓住了顾曼的手腕。手上的重量让她也往下滑去,她用另一只手死死扣住边上的一株杨树,手被蹭得鲜血淋漓也不松开,还兀自安抚顾曼,叫顾曼不要放手,幸好同行的人眼明手快,将她们两个都救了上来。
当晚,他们借宿在村民家里。沈星植来看陈婉清,替她将手上的绷带重新绑了一遍。他说:“今天真是多谢你了。”
她摇摇头,又问:“顾曼先生还好吗?”
“还好。”
那就好。
然后他们都没有再说话。顺着窗户望出去,是古往今来不曾改变的月亮,悬在天边,慷慨地将清辉洒满院落,沉默地注视着千疮百孔的人间。
第六章
顾曼到底身体太弱了,熬不住这样艰难的日子。沈星植将她葬在途经的河边,没有石碑,只捡了一块木板,用随身携带的小刀在上面刻了“爱妻顾曼之墓”几个字。
他做这些的时候,陈婉清就站在他几米开外的地方。她看着他刻字立碑,看着他哭倒在墓前,直到他的情绪渐渐平静,她才走上前去,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轻声对他说:“沈先生,走吧。”
“走。”沈星植站起身,眼睛还是通红的,然而已经不再落泪。
他没有回头,反倒是陈婉清回头看了好几眼。瑟瑟寒风里,那块木板看起来那样单薄,或许明年河水一涨,淹没后就再也寻不到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沈星植嘴上不说,思虑都装在心里,顾曼去世对他打击很大,他很快也病倒了。他的病来势汹汹,怎么也不肯见好,所幸他从前身体底子好,还能撑一撑。
无奈之下,他对众人说:“你们走吧,不要管我了。”
众人不肯,又拿不出别的办法,最后是陈婉清站出来,她说:“你们先走吧,咱们带的东西不能毁,我留下来照顾沈先生。”
沈星植叹气,他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现在药品管制那样严,他根本就好不了了。
“婉清,你既然唤我一声沈先生,就听我的话,跟他们一起走。”一句话,他断断续续咳了五六次才说完。
陈婉清摇摇头,待众人散去后,她伸手替他掖好被角,语气温和而坚定:“沈先生,你会好起来的。你一定要活着,不然,我就和你一起死。”
他震惊地抬起头,而她已经挑帘走了出去,是以他没看到她的表情。
陈婉清也明白,想要沈星植好起来,必须弄到药品。为此,她不惜化装成日军记者潜入仓库。战争年月,药品有多珍贵,惦记药品的人有多少,她不是不知道,她拿到药品的概率微乎其微,可她没有选择。
进入仓库还算顺利,她在一箱又一箱的药品中翻找,丝毫未觉身后轻不可察的脚步声,下一刻,冰冷的枪口已经抵在她的后脑勺上。
那人说了一句什么,她没听懂,大概是站起来一类的。她咬紧牙关,强迫自己不要紧张,缓慢地举起双手。
没有预想中砰的一声枪响,她试探着抬起头,发现面前的军官有些熟悉,过了半晌她才辨认出,面前的人竟然是她当年做工的那个纺织厂的老板!
或许他一直是潜伏着的军人,或许他后来参了军,她不清楚。这世道,出现什么样的事都不奇怪。
军官也认出了她,放下枪,用中文问她想要干什么。她老老实实地回答救命,顿了一下后又说:“救我爱的人。”
军官将她带出了仓库,把自己随身携带的一板药递给她,让她走了,事情容易得让她不敢相信。
回到住处前,她想了想,自己先吃了一粒药,确认没有什么不良反应后,才喂给了沈星植。当晚,陈婉清一夜未眠,守在床边,反复用凉水浸湿手帕敷在他的额头上。
天明时分,他总算退了烧。她抱着他喜极而泣,他伸手擦掉她的眼泪,也缓缓伸手回抱她。
那是他们的一生中,唯一一次拥抱。
第七章
后来的陈婉清时常回忆起那几年,往事虽历历如昨,但总带着一些不真实的虚幻。总之,他们都熬过来了,熬到战火平息,新的历史篇章开启。
陈婉清和沈星植又回到了南方,二人同在闽南大学任职,而且比邻而居,学校里几乎所有的老师都以为他们是一对夫妻。就连曾和他们一起辗转北上的人们,在到沈星植家做客时也会劝沈星植:“你和婉清这是何必呢?不如你们领了证,住在一起,以后也有个照应。”
他没说话,倒是在厨房泡茶的陈婉清走了出来,一边给众人倒茶一边说:“你们啊,日子好了,话也多了,来一趟就为了说这些?”
众人不再多言,沈星植低下头笑了笑,陈婉清也笑。阳光从窗户里透进来落在地上,明亮而盛大,仿佛多年硝烟不过是动荡一梦,岁月从来如此安稳。
陈婉清知道,沈星植忘不了顾曼。若非连年战火,顾曼本该和沈星植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有一个可爱的孩子,而不是拖着孱弱的身体一路随行,最后油尽灯枯,客死异乡。
她也知道,沈星植回去找过顾曼的墓。不过那里已经空空荡荡,一无所有。他站在那里,久久地凝望着平坦的河道与潺潺流水,有人在不远处的河边洗衣服,唱一首不知名的山歌:兰江河水清悠悠,两岸长廊起歌楼,无缘与你共白头,记她情义百年长。
当时,她就站在远处的路边,遥遥望着他的背影,像很多年前一样。只不过这次,她没有走上前去,因为她知道,她永远也无法真正走到他身边了。
又过了几年,沈星植的身体渐渐不好起来,陈婉清始终在他身旁照顾。有来探望的学生不明真相,甜甜地唤她师母,她淡淡地笑着辩解:“我不是你们师母。你们的师母,你们都没有福气见她呢。”
学生们面面相觑,她已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沈星植死于睡梦中的心脏病发作,面容平和,没有痛苦。她早上买了粥走进病房时,他已经停止了呼吸。
她没有痛哭失声,也没有悲伤难抑地晕倒在地,她同往常一样润湿了手帕给他擦脸,然后替他捋顺头发,坐在病床边轻声说:“沈先生,你可能不知道,我爱过你。”
那是她十七岁时就想对他说的话,时隔近四十年,终于在他永远听不到的时刻,得以说出口。
第八章
沈星植走后的那几年,也有人动过给陈婉清介绍老伴的想法,劝她从中挑一挑,说年纪大了,有个伴总比没有好,她都婉言谢绝了。
陈婉清病逝于2003年的春天,终生未嫁,遗产全部捐赠给福利机构,只要求同一个木匣合葬。
木匣在书柜里被找到,花纹精致,落了锁,然而钥匙已经不知所终,大家没办法打开取出里面的东西。无奈之下,大家只好将木匣同她一起火化,葬在一处。
有人猜测木匣里是她自己不愿发表的手稿,或是她最爱的首饰,然而没有一人知道,木匣里是两本书,一本是《自由论》,还有一本是注满了读音的手写识字书,是当年在清河里沈星植亲手交给她的。
就像没有人知道,曾有一名与陈婉清相交甚好的年轻辈学生,在来探望她时,小心翼翼问及心中疑问:“陈老师,您和沈老师感情这么好,怎么就没结婚呢?”
陈婉清望着她年轻的眉眼,嘴角挂着无奈的笑意摇了摇头。一时间沉默如海,只有客厅里放着一张粤语碟片,女声百转千回地唱:是一个错误年份,认识不应结识的人,烧毁一生浮华无非要换来他灰飞了的关心。
她闭着眼靠在椅子上,像在假寐,年轻的小姑娘望着她沉静的面容,总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东西,可惜想不起来。过了很久,她脱口而出问道:“当年那位军官真的如您所说的那样,轻易放您走了吗?”
话一出口,小姑娘自己都想打自己一巴掌。陈婉清却没有生气,她睁开眼,温和地看着小姑娘,反问:“你说呢?”
那首歌还在唱:人间有惹恨情人,没伸手拯救我的神。
“有的。”陈婉清忽然开口。
“有什么?”
她轻轻笑起来:“我这一生都在喜欢一个遥不可及的人,但谁能说,他没有赐予我力量呢?”
那个年代啊,生离死别,浮华万千,儿女情长,爱恨纠葛,都不稀奇。其实对她来说,沈星植能否在后来的那些日子里抛下对亡妻的思念和她在一起,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是陈婉清,他是沈星植,动荡年岁里,他们曾几度相逢又别离,也并肩穿越了乱世风雨。
很多年前,烟雨飘摇的南方小镇,他因为问路,温和地唤过她一声姑娘。那时,他们谁都不知道,他们两人的命运,会因为那一声姑娘而紧紧缠绕在一起。
遗憾的是,几经波折,他们到底没能成为彼此生命中的那个人。
自古深情无处诉,就像她对沈星植的爱,注定像那两本书一样,被锁在精致的木匣子里,随她的肉身一起,尘归尘,土归土。
从宇宙洪荒中来,回到宇宙洪荒中去。
更新时间: 2020-08-22 2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