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谢绾
新浪微博: 谢漂亮要发财
1
恰逢大不列颠圣诞月,南威尔士的海岸线上绽放起一簇一簇烟火。偶尔有海风裹挟着湿润的水汽扑面而来,却丝毫影响不了那些英国人欢庆的兴致。
“喂,小姑娘?”
陈庆北夹在人群中间,忽而用母语唤了前面正要离开的姑娘。这座城市有许多来自日韩的亚裔,他暗自苦恼失言。他正要切换为英文的时候,她却转过头来。
许烬欢拢了拢围巾,尚显稚气的一张脸上浮起淡淡的犹疑:“你在喊我吗?”
她生得娇小,很白,鼻尖冻得有些发红,叫人无端生出些爱怜来。她讲话有一点南方口音,叫人想起秦淮河上往来的风。
他点点头,总算松了口气。
陈庆北是威尔士BBC的摄影师,热闹总是别人的,他只是个记录者。他拍摄过人生百态,也存档过美好瞬间,可是许烬欢出现在他镜头面前的时候,带着一身平淡、冷漠,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同在异乡是缘分,请你喝咖啡好不好?”陈庆北带着和善的笑意,将单反相机端在胸前。
许烬欢心里生出一点防备,却仍然歪着头答应了:“不要咖啡,还是红茶吧。”
马路对面是一排小酒吧,墙壁整日被海风侵袭,剥落出原石的纹理。他们选择了一家名叫“Bay”的,坐下来点了两杯英式红茶。
见她没有主动搭话的意思,陈庆北轻笑着率先开口:“刚刚在海滩上看你不大高兴的样子,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别人的热闹,同我有什么关系?”她扬了扬眉毛,将茶杯贴近脸颊,“同样是茶,隔了千山万水,也不会是家乡的味道。”
他们忽而就静默无言了,只有电视机里的球赛的声音。
“我送你回去吧,虽然现在还早,但是女孩子一个人走不大安全。”那杯茶很烫,从舌根到胃,茶包泡出铁锈色的液体,确实不是他所熟知的家乡味道。
许烬欢不置可否,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她住的地方不算远,离海滩三五分钟的路程,米色墙体在花里胡哨的背景色中间,显得平平无奇。
“我就不邀请你去阁楼坐坐了。”她眨了眨眼睛,左边嘴角有一个淡淡的梨涡,显露出这个年纪的小姑娘的娇俏。
门拉开的时候,令人窒息的霉味钻入鼻子,陈庆北不动声色,冲她挥了挥手。
他曾经也在这样的年纪来到大不列颠,转机颠簸近四十个小时,才来到一栋散发着霉味的房子里。
英国四季多雨,本就潮湿,阁楼更甚,夏热冬冷,甚至人站在里面直不起腰来。
“喂!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许烬欢。”
陈庆北循声望去。她从阁楼探出脑袋,摘掉围巾之后,细细的脖子像某种经络分明的植物。
他的心极快地软下来:“我是陈庆北,BBC摄影师。”
“那有缘再见,大摄影师。”她懒洋洋地趴在窗沿,冲他挥了挥手。
陈庆北望着阁楼那一扇小小的窗子,从闭合到拉上窗帘,才举起相机拍了一张照片。浅橘色的光从罅隙间流淌出来,带着暖洋洋的、让他心头一颤的舒适温度。
2
到了二十五号,雪窸窸窣窣地落了下来,学校的餐厅里暖气开得很足,窗户上便蒙上薄薄一层水雾。
许烬欢抱着电脑,论文却一个字都憋不出来,伸手在窗户上画了个烦躁的旋涡。
“小姑娘。”陈庆北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像一阵海风,“这么晚还不回家?”他抱着两杯热红茶,递了一杯给她。
他看见她写的论文主题,是关于国际局势与新闻的。
许烬欢合上电脑,灯光斜斜地打下来,映在她的眼睛里。明明是有点心酸的言语,透过她的嗓音传出来,竟然显得温雅好听:“暖气费很贵,反正学校也是二十四小时供应,不如多蹭一下。”
她后知后觉地有些惊奇:“你怎么会来这里?”
“你不知道吧,我也是这里毕业的,算起来应该是你的直系学长。”他轻笑着开口说道。
留学生们不一定是家财万贯的富家子弟,也有他们这样普通人家的孩子,怀揣着梦想,小心翼翼地跨越千山万水奔赴异国他乡。
陈庆北也是这样。他经历过与许烬欢相似的苦难,也曾坐在这个餐厅里等待着天明。
“带你去看点灯吧。”半晌,陈庆北做了这个决定。
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惊喜,当即放柔了声音:“好啊。”
这座意译名为“天鹅海”的大西洋畔城市,一改此前的多雨冰凉,被节日气氛浸润得温馨起来。飞鸟与海岛形状的彩灯悬挂在两座古老建筑之间,身着圣诞服饰的孩子们挥舞着烟花棒,在长街上来回奔跑,唱诵着节日的歌谣。
“Merry Christmas!”
有孩子向他们讨要着圣诞糖果,陈庆北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拐杖形状的。
细雪落在袖子上,又极快地融化,像北欧传说中喜好玩闹的精灵,与夜色合一。
他们一同走到帐幕教堂,陈庆北介绍着这座号称威尔士最野心勃勃的教堂的历史。
“你大概很少出来玩吧,其实,除了海滩,这座城市还有许多令人意想不到的惊喜。”他从门口的篮子里拾起一枝花,插在教堂里装饰的槲寄生。
许烬欢被他言中,吐了吐舌头。
教会准备了许多礼物堆积在门口,陈庆北让她等等,转身挑选了一个包装成球形的。
“没想到还能遇到你,临时送一个圣诞礼物,不介意吧?”
里面装着一条绣着驯鹿与雪花的圣诞围巾,铁锈红将她衬得更白净。她吸了吸鼻子,从背包里摸出一个小苹果,塞到陈庆北的手里。
“送苹果是祝你平安顺遂的意思哦,你可不要嫌弃呀。”
市政厅的钟声隆隆穿过云与飞雪,一齐递到眼前。许烬欢触碰到陈庆北的指尖,很快缩回手,不好意思地抬眸打量他一眼。
因为方才走路,他的指尖有温润的水泽,缓缓流淌到她的心底。
陈庆北轻轻抚了抚她的头,眼底蕴藏着如一场盛大烟花的笑意:“小姑娘,圣诞快乐。”
3
圣诞过后便是真正的新年,许烬欢的寒假还有很长,陈庆北邀请她一起去伦敦跨年。
许烬欢的心悸动了一下,鬼使神差地应了下来。
特拉法尔加广场璀璨如白昼,身在异乡,少有这样欢娱的时候。许烬欢抬头捕捉到他的笑意,也跟着雀跃起来。
“带你去坐伦敦眼吧。”
街上人潮涌动,陈庆北轻轻将她的手拢在掌心中。她一时不知应当动眼睛还是嘴唇,反而率先红了脸颊。
他宽慰她,声音夹杂在啤酒、爆米花和碳酸饮料中间,组合成大不列颠并不太冷的冬天:“怕你走丢了,小姑娘。”
陈庆北身上有俗世的烟火气,温和妥帖,是令人触探可及的心安。她拽紧衣角,说道:“我又不是小孩子,哪里会走丢呀?”
伦敦眼有许多车厢,等级不同,许烬欢执意选了最普通的。她曾数次在新闻或电视上看到伦敦眼,却第一次登临。
随着伦敦眼攀升,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为什么会选国际新闻专业?”留学生多半选择回国就业前景更好的商科,而国际新闻专业的亚裔寥寥无几。
她眼睛很亮,似盛着星辰:“想要从不同的角度了解我曾经熟知的东西。”
陈庆北忽地笑起来:“原来小姑娘你还是个理想主义者。”
泰晤士河在脚下波光熠熠,伦敦塔桥与其他景象,也都一一清晰。许烬欢孤身来到大不列颠求学,没什么朋友,也没什么精力到处游赏,唯独同陈庆北一起,才头次觉得,世界同样可及。
略有醉意的英国夫妇揽着三个孩子,请陈庆北为他们拍照,他笑着应答。
“我们也拍一张照吧,当作留念。”
手机快门“咔嚓”一声,许烬欢抿着唇轻笑,僵硬地比了个剪刀手。
金发碧眼的孩子趴在玻璃壁上朝下望去,本该逐渐下行的伦敦眼却戛然而止,泰晤士河畔聚集了越来越多惊慌失措的人。
“Terrorist attack!”
伦敦一贯不大太平,新闻上抢劫和盗窃的案例层出不穷。可他们总会抱着侥幸,觉得自己小心谨慎,总归不会有太大关系。
许烬欢强作镇定:“还好我们的位置不太高,否则被困在伦敦眼最高点,就太绝望了吧。”
可她到底是个小姑娘,方才强忍的泪蓦地滚落:“陈庆北,我们怎么办呀?”
陈庆北犹豫了片刻,才张开手臂将她拥入怀中,小姑娘有着细瘦单薄的肩膀。他的声音温柔得像棉纱,将她妥善地包裹珍藏了:“别怕,有我在呢。”
他们被困在伦敦眼近半小时,陈庆北将自己的外套紧紧地裹在许烬欢的身上。她哭倦了,拿手机照了照自己有些红肿的眼睛:“是不是像条金鱼?”
陈庆北的声音便在她的耳边响起,带着滚烫的气息。
他说了什么,许烬欢半点也没听见,只听见自己隆隆的心跳声。
4
好在伦敦之行并未留下什么心理阴影。回到南威尔士之后,他们也时常相约在学校餐厅或图书馆,两人都不多话,只是点杯咖啡,安静地完成自己手上的工作。
慢慢挨到期末,有一门课要交两千五百字论文,讲的是国际恐怖主义课。
许烬欢查了许多资料,也毫无头绪。她有意向陈庆北请教,便自己到BBC大楼底下等着。
陈庆北的工作总要来回奔波,所以时间并不固定。等到他把所有事宜交接完毕,南威尔士暮春里为数不多的太阳,已经快沉下海岸线了。
她坐在一丛绣球花中间,又穿了天青色连衣裙,静谧得好似莫奈笔下的睡莲。
“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陈庆北有些惊奇。英国的黄昏仍然带着料峭的海风,他将自己的外套披在许烬欢的肩膀上。
她的理由有点羞怯:“论文不知道怎么开题,所以来问问你。”
他叹了口气,伸手替许烬欢摘下一瓣跌落在鬓发间的花瓣:“还真是个小姑娘啊。”
那门课的老师是一个中年女华裔,曾经也教过陈庆北,虽然课堂中颇为严厉,但私底下为人随和。
“原来,你是我们专业的得意门生呀。”许烬欢偷偷瞥了他一眼,打趣道。
陈庆北带她去了学院办公室,请老师启发她一下。其实她有自己的想法,只是不知从何开始。方才陈庆北同老师聊了两句时事,就让她理顺思路了。
“长江后浪推前浪。”他眨了眨眼睛,“为了庆祝你论文顺利开题,我请你吃大餐吧。”
他说的大餐是火锅,在国内不新鲜,国外却奇货可居。她喜欢冬阴功的口味,执意将自己这边的菜品都堆在火锅四宫格的其中之一。
她突然回想起登上伦敦时候的对话,戳了戳还没变软的土豆片,问道:“你为什么会选这个专业?”
恐怖主义是选修课,每年顶多三五个学生,许烬欢倒也没想到,自己同陈庆北的缘分,能够深切到选课都一样的程度。
陈庆北的筷子顿了一下,将烫熟的牛肉搁到许烬欢的蘸碟里。
“只是觉得挺有意思,那时候,我能有什么主意呢?”他声音里带了一丝喑哑,好似一片枯黄半边的梧桐叶。
他这话委实避重就轻,可许烬欢也识趣,没有再问下去。
吃完火锅落了雨,过了春分日,白昼便被无限地拉长。天光没有半点暗下去的意思,海滩上有不少人在遛狗,英国人总偏爱像灵缇那类长腿的犬种。
“我家里养过一只小狗,毛茸茸的,一开始只有巴掌大,看见人就要跑上去舔手心。”许烬欢没有要回去的意思。
她拢起一把被海水与雨水一同沾湿的沙子,灵巧地捏出小狗的轮廓。
思乡是种夙疾,镌刻在骨髓里,从灵魂深处翻涌出来。陈庆北知道,这个姑娘,此时已经被淹没了。
他捡来一颗粉红色贝壳,当作小狗的眼睛:“我没有养过动物,但是,家门口的弄堂里总有许多只野猫,半点不怕人,被养得圆润、发亮,喜欢躺在弄堂口打滚晒太阳。”
退潮的沙滩露出礁岩狰狞的形状,远处的海岸掠过几只鸥鸟,皆是与家乡全然不同的景致。
“你想回家吗?”许烬欢的声音很闷,压抑在喉咙里,很快被风吹散了。
唯独谈到这个话题,陈庆北才会一味沉默。他没有讲话,只是将手中剩下的贝壳扬出去。
5
许烬欢淋过雨后,竟发起高烧。
英国医生坚决不肯用药,见她烧得迷迷糊糊,翻来覆去也就是几句多喝热水、多做运动。
她连续请了几天假,最后没办法了才叫来陈庆北。
这是他头次踏上许烬欢的阁楼。
虽然是同一个门走进来,但这间阁楼有单独的楼梯。左边隔断出一个小小的卫生间,剩下可以容身的空间,就只剩她卧倒的床。
他带了退烧药和感冒冲剂,探手摸了摸许烬欢的额头。因为被子不够,她把所有的衣服都堆在身上,臃肿地裹成了一团,又戴了顶毛线帽子,活似一只企鹅。
她抬头闷声闷气地说:“在英国当个医生真轻松,只用跟病人说一句多喝热水。”
陈庆北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将退烧药送到她的嘴边。
她艰难地将药片吞咽下去,可是药片在嘴里含的时间长些,味道不大好忍受。她的脸皱成一团,龇牙咧嘴地说:“好苦。”
“良药苦口。”
虽然还在病中,许烬欢的眸子仍亮得像焰火,恰是他们相遇的时候,海岸线上燃放的那一场。
她极小声地嘟囔一句,陈庆北反问过去,她反而不肯说了。
阁楼只有一盏台灯,并不是很亮,它曾经透过窗帘的缝隙,钻进陈庆北的相机里。他叫许烬欢好好休息,自己席地而坐,翻起她从国内带过来的《奥德赛》。
这是出自《荷马史诗》的篇章,率领船队离开特洛伊的奥德修斯,几番辗转,还是回到家乡。
方才还病恹恹的小姑娘探出头来,指着那本有些破旧的书:“如果天神在葡萄紫色的海洋上打击你,你还会坚持下来吗?”
这是奥德修斯同卡吕普索说过的话。
“我原来是学中文的,出国读研究生的时候才转成国际新闻。”她脸上有狡黠的笑意,“你猜为什么?”
还没等他接话,她又眨了眨眼睛,好像被发现了惊天秘密:“之前说想看世界之类的鬼话,都是骗你的!其实是因为英国文学专业不要我。”
陈庆北一直都知道,这个姑娘同他曾经所见过的都不一样。
头次看见许烬欢的时候,他就想起曾经路过家门口的猫,冷淡又显得孤傲,后来混熟了,也会趴在他的膝盖上打盹。
她身上有鲜活的、盛大的、自由的生命力,旺盛得像大不列颠足以燃烧整个春天的绣球花,就算是中规中矩的打扮,也掩盖不了那点古灵精怪的锐气。
她应该披荆斩棘,应该成为不受拘束的游灵。哪怕受到挫折、遭遇磨难,也不能折损半点她的神气。
甚至于她略显寡淡的眉眼,都在这盏台灯之下,显露出锐利的美。
“乖乖地躺着。”陈庆北放柔了声调,替她掖好被子,“病患可没有商量着要透个气的权利。”
这一刻他才能清醒地认知,自己是个俗人,无可避免地被不俗的事物吸引。
6
国外大学总是更注重学生课余生活,许烬欢不大喜欢凑热闹,却也难得去听了自己学院组织的一次讲座。
演讲者是BBC的战地记者,曾经穿越过埃及和叙利亚,主题是他曾经的经历。
许烬欢到场比较晚,只好往最前排坐过去。果然未出她的意料,陈庆北作为BBC的摄影师,也带着相机到场了。
她特意穿了最得体的裙子,配着小高跟,将头发绾起来,坐立不安地等待讲座结束,好同陈庆北搭话,至于那位知名记者说了什么,她半点也没听进去。
陈庆北的工作很是繁杂,待到他从讲厅走出来,许烬欢已经在门口坐了许久。
“小姑娘,总是叫你等我怎么行呢?”恰巧有人推门,一束光自陈庆北的背后打过来,她的眉眼在这时候也生动起来。
她一贯嘴硬,将手背在身后:“我乐意在这里坐着咯,你怎么知道我在等你?”
可陈庆北只是接过她装了电脑的背包,半点也没有调侃回去的意思。许烬欢猜到他有心事,追问了好几遍。
他沉默了半晌,神色晦暗不明:“上面有意指派我去战区当摄影师,可能要待半年,不过现在还没有确切的通知。”
许烬欢怔了片刻,却并没有出言阻拦,也没有恳求他去找领导通融一下。
“这样也好。”她抿了一下嘴唇,露出一个惶然的笑,可手指紧紧地攥着裙角,生怕露出半分哭意,“原来我同你说要看看完整的世界,现在有你帮我一一踩个点,等以后我再去的时候,就熟门熟路了。”
她是个再好不过的姑娘,所以不会用爱意来束缚陈庆北。
“我选这个专业的理由,和你截然相反。”他深思熟虑,才决定开启这个话题。
陈庆北勉强算个脚踏实地的人,他不大有奇思妙想,也不会冲动行事,更不可能只是为了一点点理想,就远渡重洋,选择与自己本科专业没有半点关系的国际新闻学。
他是单亲家庭的孩子,父亲曾去中东做工程,供养他读书。身为父母,愿望也简简单单,希望孩子平安喜乐之余,再能够出人头地。
中东一直不太平,但不菲的收入总会吸引胆大之人,就像多年前旧金山的淘金热。好运的,功成身退,赚得盆满钵满。
而不幸的,诸如陈庆北的父亲,将尸骨永远留在了异乡。
“我也很想回家,看看那些打盹的猫有没有变得更胖。”陈庆北在微涩的海风中轻声说道,“可是,那些猫健忘,早就忘了我的样子,老房子里面估计也落了许多灰。小姑娘,没有人等我回家了。”
他前两年就想去战地,只是因为资历太浅,被驳回了。成为战地摄影师,他不仅仅需要信念,还需要更多培训和谨慎。直到今年,上司才同意了他的申请。
“我也是个庸俗的人,很怕死。可我还是想去看看我父亲曾经踏足过的土地。”
许烬欢听得沉默,良久才伸手搭住他的手臂。她的手很是纤细,指甲修剪成漂亮的半圆形:“明年我就毕业了,大概率会回国。如果你想家,就顺带也想一想我吧,想一想我会在中国等你回来。”
他低下头,手指轻轻在她的鼻尖蹭了一下,以浩大的宠溺掩盖住彷徨与失意:“小姑娘,我们一言为定。”
7
毕业论文开题之后,许烬欢的时间宽裕了许多。
陈庆北等候着调任战地摄影师的文件,近期也没有什么需要奔走的任务。这时候他的奇思妙想,才得以用来填充两人闲暇的时间。
“带你去抓螃蟹吧。”他有点想一出是一出,今天挖蛏子,明天捞小鱼,就连设备都格外齐全。
他提起来还有些得意:“我读大学时候收来的二手的,加起来才两镑,可以用好几年。”
许烬欢瞥了一眼他的装束,哑然失笑:“穿着短裤和拖鞋,让螃蟹夹你的脚。”
退潮之后,淤泥堆积在浅滩,一般来说,翻开大石,块底下的水坑里会藏着不少只螃蟹。
许烬欢胆子不大,小心翼翼地踩着岩石,一不留神绊了一跤,鞋子陷进泥里拔不出来。
陈庆北看得好笑,腾出手来解救她。方才泡过海水,他的手掌很凉,叫她想起小时候喝过的汽水——咕嘟咕嘟冒着冷气、装在绿色玻璃瓶里的那种。
“小姑娘,留神脚下。”陈庆北专心致志,手臂上挂着Tesco超市的塑料袋,慢慢矮下身子,悄悄掀起一块扁石头。
许烬欢屏住呼吸,跟着他的指示,手疾眼快地按住一只螃蟹的壳。小姑娘都喜欢新奇的东西,她半是惊喜、半是疑惑地赞叹道:“居然还有白色的螃蟹,壳是软的!”
陈庆北凑过来打量了一下,才说:“这是一只刚蜕了壳的白化螃蟹。”他指了指远处停成一条线、虎视眈眈的海鸥,“螃蟹壳的青灰色是一种保护色,这种白化螃蟹最容易沦为它们的食物,是天生的被大自然放逐的生命体。”
“其实也不一定,”她将螃蟹扔进袋子里,“今天它就会沦为我们的盘中餐。”
陈庆北嗤笑了一声,说:“我这是把所有海岸求生技能都教给你,等我走了,你别为了节省,不好好吃饭啊。”
他这话音刚落下便知气氛不对,两人一味地沉默着,连偷偷越狱潜逃的螃蟹都没抓回来。
忙了一整个下午,夜色仍然不肯光顾南威尔士,天际一侧的霞光缓缓替云层勾勒出一道金边。
他们蹲在岩石上头,将所有螃蟹都放了生,看着那些生命体匆忙地钻入泥沙之中,只留下浅淡、潮湿的痕迹。
“小姑娘,我要走了。”
他们都明白,这天迟早要来,只是插科打诨不肯提起来,想用这种不聪明的方式避免失落。
许烬欢等了几日,执意送他到希思罗机场外。
陈庆北伸出手,轻声玩笑:“我那些工具卖给你好了,不要多的,五镑二十便士。”
“你这是坐地起价!”许烬欢背过身去,不肯看他。
她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场内广播响起,那架红色尾翼的维珍航空的飞机,出现在她目光可及的天际,眼泪才汹涌地滚下来,跌进尘埃里,碎成了几瓣。
8
陈庆北起先驻扎在摩洛哥,每天还能抽空给她发电邮——
“小姑娘,不知道你高中时候有没有迷恋过三毛。撒哈拉沙漠很大,每天骑着骆驼拍照,倒像来度假。”
“帐篷里条件委实有点恶劣,这时候明明是旱季,结果夜里下了一场大雨,掀翻了我可怜的蓬顶。还好设备都没损坏,不然要开十几个小时的皮卡进城。真是防不胜防啊。”
“以前总嫌弃英国天气差,到了摩洛哥才觉得自己之前简直太不珍惜。水总是短缺,别说洗件衣服,就连抹一把脸都觉得太奢侈了,真不知道20世纪的时候,意大利军队怎么舍得在沙漠里煮面条。”
他的邮件内容时短时长,许烬欢回复的时候也总讲起近况。她选了曾经教过他们俩的华裔教授当她的论文导师,她成绩还不错,拿了一等学位,学院还特意发了通告表扬。
她一切都好,都再好不过,平安顺遂地度过了自己在英国的这段时光。
可他们不敢倾诉,只要是冠上“思念”为前缀的词汇,所带来的欢娱,永远会低于心上的落寞与沉重。
许烬欢毕业回国后没有急于找工作,而是先去了陈庆北生长的小城,替他看看弄堂口的那些猫。
她养的小狗好像永远长不大,见她回来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将她整个手掌舔湿,脖子上挂着的那个小小铃铛直作响。
“我一切都好,虽然没看过全世界,但也踏遍了中国许多河山。至于世界是什么样子,等你回来,同我慢慢讲。”
陈庆北从摩洛哥辗转到埃及开罗,最后到前线。网络信号时好时坏,隔着六小时时差,邮件也慢慢变成一个星期一封。
许烬欢当了记者,同他也算同行。她一直不知道自己怀揣何等心情,等他回来,直至收到他最后一封邮件,才想明白。
——是爱情。
他为期八个月的战地之旅已然结束,即将辞掉BBC的工作,回到他阔别七年之久的故土。
“世界具体是什么样子,我也不大清楚,就连英国这个弹丸之地,我也没能将每个城镇都跑一遍。如果以后时间宽裕,我带你去克里夫顿悬索桥看热气球,或者是巴斯的简奥斯汀节。”
许烬欢将这封邮件来来回回读了许多遍,又在谷歌地图上标注了克里夫顿悬索桥和巴斯的位置。
陈庆北乘坐的航班,中途只需要换乘一趟,历经二十九个小时后,就是他们重逢的时间。
可是,二十九个小时之后,她没能等到他回家。
9
飞机迫降的时候,空姐照例递来纸和笔,请他们写上遗言。
陈庆北捏着那支靛蓝色的圆珠笔,想了许久,也只写了四个字——小姑娘啊。他想私密一点,在前面加上一个前缀“我的”。
可是,他多么怕,怕许烬欢看了这张小纸片会难过。
他们也曾经有这世间最庸俗又盛大的相遇,却被困囿于山海相隔的世界里。
许烬欢那样的女孩子,于他而言是什么呢?大概是救赎,又或许是寂寥一生里,唯一值得期待的那点光亮。就像他刚刚认识她的时候,站在楼下,倾尽全力仰望的从缝隙中透出来的那点光亮。
他一向是个庸俗的人,怕死,怕苦,最怕她掉眼泪。他知道他的小姑娘其实很是脆弱,装得坚强又大大咧咧,又喜欢把委屈都往心底藏起来。
怎么会不心动呢?
在帐幕教堂听见圣诞的钟声,在伦敦眼被困,在海滩上埋葬蟹类柔软的、风干的尸体。
是否也能算互许过生死?
她说要在中国等他回来,他动了心,没能克制住自己,轻轻点了她的鼻子。如果她再多劝一句,他大概就会心软放弃掉事业,同她说:“小姑娘,我喜欢你。”
老一辈人总说,人各有命。他并不想承认,却没有半点办法。
当摄影师太过漂泊,他哪敢在心愿未了的时候,同小姑娘道一句“喜欢”。唯恐自己不能给她安稳、顺遂,唯恐自己耽误她这一生。
从前线退下来,他打定主意不再当个摄影师,回到故园,哪怕开一间猫舍,哪怕当个渔夫。只要能在她的身边,什么都是好的。
飞机警报声响起的时候,他将那张纸片折成小方块,他想了又想,才在末尾落上自己的姓名,装进空姐手中的黑匣子里。空姐催促着所有乘客准备好身份证明,争取能够辨认遗体。
陈庆北只想,多么可惜,他在这万仞高空,没能见上小姑娘最后一面。
10
陈庆北的遗物里只有两张照片,一张是他们在伦敦眼的合照,一张是许烬欢阁楼的窗户。他在前线靠这支撑着自己,藏在衬衫的口袋里,最接近心脏的位置。
那是他想要妥善珍藏的,想要免她流离、免她无枝可依的小姑娘。
她终其一生倾心仰望,也没能等到承载他的舷窗。
缓缓坠落,只有破碎的水滴声。
更新时间: 2020-08-05 2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