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妖瓶
第一章
“你要胡闹到何时?”
御书房内,沈熹皱着眉,冷若寒霜地质问着姁姁,后者却只是掩嘴一笑,带着些嗔怒道:“沈将军急什么,那女子可是你什么人?”
沈熹看着她轻笑的样子,只觉得甚是刺眼。默了半晌,他又有些恍然。
正逢芳菲时日,姁姁登基已有三月,仅仅是这个月,她已不问缘由地,杀了三人。
今日阿影带回的那女子,将是这月第四个。
三个月以来,御昭上下臣民只觉惶恐。只因如今的这任女帝,摆明了是昏君。坊间纷纷传言,姁姁在炼制着邪术,所以才需要这些人做祭品。这流言虽听着有些故弄玄虚,姁姁却一直不置可否,旁人揣测了去,倒觉得她这是承认了。于是,不多时日,她这昏君的名头倒是坐实了。
“你不会懂的,沈熹,权利是让人如此舒心的存在。”她垂着眼感慨着,再抬眼时,沈熹已自行离开了。
姁姁愣了愣,眼里故作的几分轻佻终是被委屈所替代。原来,沈熹已经不信她了……她闭上眼,不敢再去看那渐渐远去的背影。
从前,姁姁是最不喜欢跟在他身后的,她喜欢与他并肩而行,只因那背影落寞冷清得让她觉得扎眼心窒。
后来,她便知道了,那是因为他背负了太多的东西的缘故。可到了这后来,她再也不能与他走在一处了。
密牢内,那被阿影抓来的女子瘫坐在地上。明明白日里,她还是个柔弱的烟尘女子,可此刻,她的眼神里却满是坚毅。
姁姁在她面前立了好半晌,只觉头疼。第一个被关在这里的男子是陈国人,第二个是夏国人,第三个倒是位宁死不屈的,只言片语都不肯说。这些人有着同样的身份――敌国密探。
“没有可说的吗?”姁姁问她。这句话,她同样问过先前的三人。
那女子抬头,望着姁姁轻蔑地一笑:“有何可说的?这皇位本就不是你的,还需我来提醒你么?”
听到此话,姁姁却是不为所动,倒是阿影按捺不住愤怒,拔出了剑。
“将她放了。”姁姁出声阻止了她,而后又补充道,“可我不想再听到她的声音,也不想让她再看一眼这个世界,你懂了么?”闻言,那女子坚毅的眼神有些松动,本是嘲讽的笑也僵在嘴边。等到阿影目送着姁姁离开以后,密牢内传出了一声惨叫……
第二章
姁姁十三岁那年,被送上了无极山。虽山上条件辛苦,处处不如皇宫,姁姁却未有分毫报怨。这不单是因为山里自由,还因为……“沈熹!”姁姁抱着剑,才在晨雾密布的竹林间找到少年的身影,便止不住雀跃地唤他。
正是清晨雾浓时,恰有几束金光穿透雾气稀疏地照在林间各隅,落进那人波澜不惊的眼里,照在那人惊为天人的脸上。此番情景落已不能用惊艳形容了,她脚步微顿时,独阳子无奈地出声道:“是师兄!”
姁姁不理他,羞红了脸跑到了沈熹身前:“你看,师父送我的剑。”
沈熹被关在后竹林已有三日,此刻看见姁姁得意的样子又有些微微气恼。只怪前几日自己脑子抽筋,才会替这丫头顶了擅闯藏书阁的罪名,被师父罚在这里禁闭。
他敷衍地“哦”了一声,姁姁却将剑举到他眼前,让他再仔细瞧一瞧。
竹影斑驳里,沈熹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摆正了态度,一双眼止不住地悄悄看着姁姁红扑扑的小脸:“嗯,好剑。”这话其实是有些意味深长的,可听在姁姁耳里,只觉得比方才的“哦”字顺耳了许多。于是,她只管满意地收起了剑。
“我们回家。”姁姁无比自然地拉起沈熹的手,被后者不动声色地甩开了。那时,沈熹十六岁。
十六岁终究比十三岁懂得多些,是以,沈熹总是能适时地察觉到什么,比如,姁姁对他掩饰不住的欢喜。可他也懂得,于姁姁,他若有半分特别的情绪,都是万万不能的。
这不仅,因她御昭公主的身份。
大臣奏报南部禹县暴乱之事时,姁姁其实是不想理会的。
派兵去镇压此类做法,是极其不符合她昏君的名头的,可偏偏,沈熹站了出来。
彼时,姁姁无言看了他许久,她想从那双微微低垂的眼里捕获些什么――这是专门与她作对吗?抑或只是想去平乱而已?无论哪一种猜测,姁姁都知道,她拒绝不了沈熹,但她也不想让他受伤。
沈熹不是没有打过仗,也多少受过伤,但那时的姁姁只能被父皇禁锢在宫里,任凭她如何以死相逼,都不能如自己所愿与沈熹一同上战场。可如今不同,她任何地方都去得,无人能约束她。
于是姁姁略一思索便应了沈熹的请命。出发那日,她换了便装,早早地与阿影立在城门处等着他。
那时天刚泛白,姁姁嘴角噙着浅笑立在一片雾光里,一边轻柔地安抚着红鬃马,一边看着沈熹缓缓破雾而来。那样一副恬淡的样子落在沈熹眼里,让他有些恍然。只因,这又是一个不同的姁姁了。
在无极山上时,她是天真的姁姁;登基后,她是冷血的姁姁;而此刻的她,倒更像是在等待夫君归家的……妻子。
妻子?
沈熹被这想法惊了一跳,为了掩盖心中的躁动,他急忙开口:“陛下这番是为何?”
“陛下这几日在宫中养神,现下的我,只是姁姁罢了。”只是你的小师妹罢了。姁姁却不敢将这句话说出口,她有些害怕见到沈熹嫌弃的神色。
万幸,沈熹最终只是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第三章
说是暴乱,也只是当地没见过世面的县官觉得乱而已。这些琐事本不应上报到朝廷的,但那县官的军力有限,他那上级城主也是个吃闲饭的,那县官便索性将此事报到了姁姁那处。
如此说来,沈熹一个大将军亲自来平乱,确实有些小题大做,小县官自然是受宠若惊。也幸好,他不知道一旁的女子,就是微服的女帝。
沈熹拿了城主一千兵力,虽暴乱分子占着易守难攻的地形,但沈熹好歹是在战场上厮杀过的将军,不足一日,他便将那匪窝给端了。
当日黄昏,沈熹的名号又被民众大肆宣扬了番,城主觍着脸将沈熹一行人接到了城中,在酒楼里设下晚宴。
姁姁只在宴会开始时露了面。她登基那日,有不少御昭子民去观瞻,是以,好些百姓都知晓她的样子。若是一直待在那庆功宴上,保不准被人认出来,则又是一起暴乱——民间百姓对于她这位昏君愤懑不已,姁姁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
暗夜无声,姁姁踏着细碎的月色往驿站走去。阿影提着风灯跟在她身后,虽见姁姁脚步虚浮,却不敢贸然去扶。
姁姁喝了些酒。量不多,但也着实让她难受,是以,行到一处巷口时,她停下了。
她本意只是想歇一歇的,可片刻后,她听见了沈熹的声音:“各位已有自己的生活,不必跟着我再去浴血奋战。”
“可……不是皇子您召集我等的吗?”一个粗犷的声音答到。
“召集你们的是我师父,我并没有夺权之意。”
“可如今当权的是个昏君,这正是我们复仇的好时机。”这番一问一答,姁姁听得真切,可最后一句落下时,沈熹半晌都没有开口。
是了,她就知道,沈熹这次来,不只是平乱那样简单。
姁姁的呼吸有些紊乱,直到察觉沈熹已往巷外走来,她才匆忙地与阿影藏到了暗角处。
风灯已灭,她与阿影皆敛住声息,可姁姁偏偏忘了,自己那一身的酒气。
沈熹在巷口顿住脚步,他没有回头,亦没有出声,只在那伫足的片刻里,在心底叹了气。
那些话,他是不怕被她听到的。
片刻后,沈熹听闻巷子里那位“贵客”已然离开,他才径直走远了去。
姁姁累了。
在若干年前的某一日,她也是这般忐忑地窥听了沈熹的秘密。
那日是沈熹的生辰,她心心念念了许久的一日。
“那丫头一大早便去买食材去了……”师父与沈熹皆在屋内,这随意的一句话,轻轻地落到了半路折返还未进门的姁姁耳里。
“嗯。”沈熹只应了一声,姁姁只听那语调便知道,他此刻是有些愉悦的。于是姁姁鬼使神差地停在了门外,屏住了气息。
“说起来,那丫头很喜欢你……”姁姁暗自烧红了脸,独阳子顿了顿又出声道,“这倒是为你铺了条路,也省得来日我苦恼如何将你送到朝廷去。”
“可……我不应利用她,姁姁并无错。”
“可她的父亲弑你父母,夺了你的江山。前朝皇子要拿回自己的东西,这也无错。”
便是话音落下的那刻,姁姁下意识地停止了任何动作,包括呼吸。
沈熹不过往外走了几步,便在石梯拐角处寻到了她。
那时已是黄昏,红透的夕阳覆在那道抱膝而坐的身影上,很是美好,却让沈熹觉得有些压抑。
察觉到身后来人时,姁姁深吸了一口气。片刻后,她回头,看到沈熹时就笑了:“对啊,我可是要给你过生辰的啊。”
沈熹未动,他暗自揣测着姁姁眼里稍纵即逝的挣扎,那是她眼里少有的神色。未等他做出反应,姁姁便忽然站起身来,一把抓住他的手,拉着他往山顶跑去。
“沈熹,我将星星当作生辰礼,赠你可好?”少女头也不回地大声问到,那清脆的嗓音伴着风落在沈熹耳里,有些梦幻。
他索性不再胡思乱想,任由姁姁拉着他疯跑。如此不管不顾。
那是沈熹这短短十几年人生里,头一次这样期待自己的生辰礼。
在此以前,沈熹是有些厌恶过生辰的,只因自己每大一岁,离那份逃避不得的责任,便又近了一步。
沈熹的目光不偏不倚落在奔跑在前方的少女身上,不禁心神一动,嘴角也噙了笑。
可今日不同了,今日以后,有姁姁在的每一个生辰,终究是会有些不同了。
他们本住在半山腰,可姁姁跑得实在是太快,以至于到山顶时,恰好暮色四合。
天空漆黑如墨,天际还镶有几分深蓝色,却没有星星。
姁姁毫不在意,她一边喘着气一边将手一抬,指着下方道:“你看,这便是星星。”
沈熹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顷刻间便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远处乃是山下的十里长街。街上人潮熙熙攘攘,屋舍鳞次栉比,灯火挤挤密密,映到眼里是一片泱泱的璀璨星河。
那原本,是沈熹的江山。
“沈熹,跟我回宫可好?”姁姁回头,问他。
“好。”
只一个字,姁姁便咧嘴笑了。她忽地决定了——嗯,她要亲手将这星河江山还给他。
那之后,她将沈熹带入朝堂。
姁姁知道,如若她伏在地上求他,沈熹是会放过她的父皇的。可还没等沈熹有所动作,父皇便病逝了。
继位的不是别人,是姁姁,是不用伏在地上,沈熹就会放过的人。
姁姁本想挥挥手,将王位还给他便好,可待她转念一想,便作罢了。不好……这不好,沈熹那样高傲的一个人,怎会接受她“施舍”给他的东西?
于是,她便等着,等着沈熹自己来拿,等着沈熹反的那一日。
然而,在姁姁准备登基的时日里,沈熹没动,在姁姁即位时,沈熹仍是没动。
每任君王即位的前后,是根基大动之时,一切都还未稳定,是造反的好时机,可偏偏,沈熹没动。
她再也等不下去了。既期待着他来,又害怕他来后再不会正眼看她。这样挣扎的心情,在沈熹逐渐疏离的目光里,愈加不安。
于是,她去拜访了师父。
独阳子只是略感无奈地摇着头:“他这是心软了……每日活在挣扎里,他也很苦。”
一番感叹过后,师父还是给了她一计:他要姁姁成为一个昏君,不管这名分是虚是实,只要让沈熹有了不得不反的理由,便好。
于是,至此以后,姁姁做的所有事都与“昏君”二字脱不了干系。
是了,那些前尘往事,便是让她成为昏君的前因后果。
第四章
沈熹来时,姁姁仍在昏睡。
他长舒了一口气,眼里自昨夜就弥漫起的慌乱也渐渐消散。
是了,昨夜……沈熹竟未料到与他会面的苏洄会半途折返,带走姁姁。
“你毁我阿妹双眼,又夺去她的声音,我本该是将你就地除掉,可我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那拿着短刀在姁姁面前阴冷出声的人,正是前朝大将,苏洄。
沈熹轻咳了两声,苏洄应声回头。当他见来人是沈熹时,心里有些讶异。可他还未出声,便被沈熹打断了:“你要动她?”
苏洄虽觉得自己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可他还是恭敬地点点头。
沈熹冷笑一声,笑里生出几分压人的威严:“你要动她,那你们便会失掉我这个前朝皇子,失掉一个夺权的大好理由……没了我,你们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那时,天下人不会来依附你们,御昭兵权也会落入他人之手。你,先自己权衡利弊吧。”说这一番话时,他一字一句都吐得很轻,仿佛不知道这话意义深重。
其实,他是知道的,他在用自己的命,牵扯姁姁的命。
姁姁似是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到前尘往事,梦到沈熹少年时与她言笑过的一字一句。
然而猛一睁眼,看到那张冷峻的脸时,她叹了口气。姁姁当然知道这之前发生过什么,也知道,沈熹冒着与前朝党羽撕破脸皮的风险将她救了回来。
她几不可察地笑了。
前朝拥党在这里,兵权也在你手上,甚至于我这个昏君也……你大可杀了我再长驱直入御昭王宫,为何还留着我?
“你当真以为,我不会杀你吗?”万千思绪,她只问出了这一句。
沈熹只微微抿着嘴,没有出声。
于是姁姁自顾自地说道:“对,我不会杀你。你也就是知道这点,才如此为所欲为。”为所欲为到在她的眼皮下与前朝党羽会面,为所欲为到她撞破了他的秘密,也放任她离去。
第五章
那封密信,是她即位以来拦截到的第五封,先前的四封,分别让她抓住了四个细作。
可这一封……有些不同,信中有暗语。
姁姁是懂些暗语的。这也全得益于师父书房里的那部暗语书,上面记录的暗语符号多达一千种。也正是因为姁姁偷看了那书,沈熹才替她顶罪,被罚到竹林里禁闭。
可毕竟只是年少时草草阅览过,姁姁捏着那信纸看了整整一日,却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彼时,她自平乱后回宫已有三日,这三日里,姁姁上过一次无极山。
她并未直言自己的来意,可一番言语下来,师父却只字未提召集前朝将士之事。这是姁姁想不通的地方。
她与师父都想让沈熹夺权,可为何师父会将此事瞒着她?
沈熹怎么将她救回来的,她不知道,但那苏洄肯定会将此事告知师父,师父却没有丝毫要与她解释的样子,似是……咬死了这件事并不是他所为一般。
姁姁暗自思忖了片刻,微微松了口气。只要目的是一样的,过程如何,便不重要。
入夜的无极山,风凉如水。
师父下山会友,于是整个无极山便只余下了偷偷喝酒的他一人,直至那道黑影闯进。
月色里,沈熹坐在一隅暗处,极其隐匿的位置,并未引起那道黑影的注意。
然而再仔细一瞧,那黑影的容貌便愈发清晰——是姁姁。
沈熹静静地注视着她,周遭是熟悉的场景,姁姁依旧是小心翼翼的样子,然比起少时,她举手投足间多了几分沉稳。直到她打亮火折子,他才嗤笑了一声。顷刻间,他只觉有隔世的软糯声音钻进两耳:“沈熹,我叫你一声师兄,你敢……不敢不告诉师父?”那是,很久远的声音了。
其实进门时,姁姁便嗅到了那股酒香,她只以为是酒坛子碎了,是以沈熹出声时,她愣了愣:“你喝酒了?”
沈熹仍是笑着,他缓缓靠近她,四目相对时,姁姁竟看到沈熹的眼里漾开了几丝委屈。
须臾间,他开了口:“你为什么变坏了?嗯?姁姁?”
他本无丝毫醉意,却借着醉酒的借口,说了不该说的话,做了不该做的事。
他吻了她。
那是一个清浅的吻,落在唇角处,也让她染上了微微酒香。
姁姁再见到沈熹,已是自那之后的第四日。
“你……”姁姁才开口,脸却暗自烧了起来。沈熹挑了挑眉,于是她轻咳两声,故作镇定地埋下头去假装批阅桌上的奏折。
沈熹无声地笑了笑,他寥寥数语汇报完公务,而后便转身要走。
可倏忽间他又顿住了脚步:“陛下如果困了,那就回寝殿歇息吧。”语毕,他眼里已是掩饰不住的笑。
经他这样一番意味不明的提醒,姁姁才发现,自己头埋得太狠,脸险些就要贴到桌面上了。于是她猛地抬头,刚要辩解两句,沈熹却已走远了。
姁姁忽地笑出了声,因那背影,终是有了几分暖色。
第六章
无极山是座小山,孤零零的半山腰,只立了一座竹屋。
姁姁在那竹屋里,住了春秋五载,这条石梯,她也来回踩了不知多少遍。
然而无论是哪一次,脚步都不似今日这般沉重。今日她来,是为了那密信,那封费了许多时日才破译的信:“皇子无心弄权,可尔等皆是成大事之人,待与我一同夺回皇权,那其中利弊,便可想而知了。”
落款处的名字有些扎眼。那是姁姁唤作师父之人的亲笔信,不巧被她拦了下来,也让她窥得了其中的玄妙。
她只深思了片刻,便体味出了那信中的深意:沈熹不想做皇帝,我独阳子可以做,届时,一样可以给尔等荣华富贵。
姁姁每一步都走得极慢,她理着思绪:平乱那次,独阳子知道沈熹已无心夺权,但他仍是让前朝将士与沈熹会面,目的就是让他们产生隔阂,而对姁姁,他更是下了暗杀令。可她没死成,沈熹为了救她,对那苏洄说了不该说的话,这反倒更加明确了独阳子的目的。
他利用沈熹前朝皇子的名号,笼络人心,就算来日继位的是沈熹,可他没了前朝心腹,终究不过是个任人摆布的傀儡……
他赋予沈熹的那些责任与使命,不过是一场骗局。那沈熹多年的挣扎,对他的信任,又算什么?
想到此,石梯也走到了最后一阶。姁姁抬眼,那位她唤了多年“师父”的老人就立在小院里,似是在等着谁。
她蓦地加快了脚步,她怕,怕自己慢了一步便会改变心意。
“师父。”她恭敬地唤了一声,却也明白是最后一次这般恭敬。
独阳子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姁姁今日,似是带着些杀气的。正讶异间,他忽地瞥到了姁姁手中那封已被揉皱的密信,恍然大悟。
他没有慌乱:“你不会杀我的,毕竟,我也是沈熹的师父。”他笑了笑,话音里含着微微挑衅。
他料定,就算是因了沈熹,姁姁也不敢杀他,却不知,就是因了这句话,姁姁才动了怒。
她忽地出手上前,招招凌厉致命,未给人反应的机会。
独阳子却未料到她真的会杀他,躲避间多了分慌乱,是以,他并未瞧见姁姁左手袖下藏着的短刀。在他忙于应付姁姁右手的进攻时,只觉眼前寒光一闪,姁姁的左手扬起又落下,独阳子便顿住了所有动作。
片刻后,他捂着脖子直直倒地,咽喉间的鲜血漫过指缝,渐渐冷却。
他赌姁姁不敢杀他,然而终究是赌输了。他不知道,姁姁为了沈熹,已到了这般不管不顾的地步。
姁姁微微喘着气,只有她自己知道,隐于衣袖下的那双手,已是颤抖得不成样子。她闭了闭眼,一回头便愣住了。
不知何时,沈熹已站在了她身后,目光有些呆滞。
对视的一瞬,姁姁嘴角泛起一抹笑,苦涩,无望。
若是从前,她还心存痴念,但自此以后,这痴念与沈熹之间,被她生生地划出了一条血沟。
她与沈熹,这辈子如何也是不得圆满的。
姁姁日日等着他,等他来寻仇,亦或是质问。
当他真正到来时,她却有些慌乱。
“为何?”
那日在水中亭,她等来的是质问。
那声音嘶哑至极,然姁姁听了,仍是抿着嘴一言不发。
若是说了,沈熹会信她吗?若是说了,沈熹便会比现在欢喜吗?
沈熹是如何看待独阳子的,姁姁知道。他将独阳子当作自己的父亲一般尊重,若是让他知道独阳子那些不堪的心思,他的心情,不一定比现在好过多少。
这是姁姁护着沈熹的方式,无人知晓,如此卑微。
“师兄。”她脆生生地唤他,而后抛给他一把剑,“请指教。”
话毕,她先拔出了自己手中的剑,攻势迅猛,逼得沈熹只好拔剑接招。见他拔剑,姁姁便由最初的攻势转为防势,尽管沈熹的一招一式并没有多少攻击力。
片刻后,姁姁被逼到了亭子的一隅。她目光微闪,右手持剑柄,左手手心推着刀尖,两手一侧,剑尖直直地抵上了沈熹的剑尖。两剑尖峰相抵不过片刻,姁姁忽地手腕一转,剑身一侧,沈熹的剑失了抵挡的力量,顺势直逼姁姁。
她觉得,此时的自己应当笑一笑,因为想出了这样的妙计她是极为得意的。若是沈熹有半分犹豫未来得及收回那剑,他便被扣实了这造反的帽子,届时,他不反都不行。而若是沈熹收回了剑……她又能得到什么呢?
一个拥抱而已。
但那拥抱似乎又有些不同,那是姁姁用命换来的。最重要的是,那是沈熹的拥抱。所以当她轻轻跌入沈熹怀里时,姁姁其实是想哭一哭的。
第七章
沈熹反了,在那一年的冬日。
那几乎算得上史上最温和的一次造反。没有血流成河,未闻凄厉嘶吼,兵器未接,宫门大开,一片死寂。这阵势,竟像是迎接他来似的。
殿门被缓缓推开,沈熹身着铠甲冷盔,逆光而来。
姁姁已在大殿里立了许久,眼里是不能掩饰的疲惫。可当她看着沈熹一步步走向王座时,却又眸光一亮。那是她多次梦见的场景。
沈熹的步子迈得极缓,走到姁姁面前时,他停下了。
“你出宫去吧。”南方或北方,你且去吧。
姁姁笑了笑,静默着。
果然,沈熹话音才落下便有人出声反驳:“不妥啊,陛下!她不仅是前朝君王,还是噬血的昏君。不杀,难以平民愤。”开口的是苏洄,阴冷的语气引来了阵阵附和。
沈熹回头冷眼直视他,不发一言。片刻后,苏洄不自在地低下头。
“若是我执意要放她走呢?”
在场的人皆是一片唏嘘。姁姁眼里也浮起几丝异样的光芒来,可她知道,自己不能失了理智。
沈熹想护着她,可他护不住的。
她若是活着,沈熹便会“死”在不能为师父报仇的负罪感中。
这样想着,她的呼吸变得有些紊乱。
众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沈熹与苏洄身上,无人注意她,是以也无人看到她拔下了簪花,狠狠地向沈熹后背刺去。
电光火石间,沈熹敏锐的直觉让他下意识地侧身过去,姁姁扑了空,却也稳住了身形。
她把握着力度,既不会真正刺到他,又能让在场所有人都看到这个举动。
周围又是一阵唏嘘。沈熹闭着眼喃喃问出声:“你就这般想死?”
“刺杀陛下,罪加一等,斩了吧。”苏洄冷笑了几声,他这话说得极轻,却能定人生死。
便就是沈熹愣神的一瞬,姁姁被押了出去。
等他回神过来追出去时,姁姁已被逼着跪在地上。她微微低着头,头发垂到胸前,露出一片雪白的脖颈。她身后立着一个侍卫,手里举着刀作势要落下时,被沈熹适时地出声阻止。
那刀悬在空中,姁姁抬起头来。
沈熹深吸一口气走了过去,蹲在她身前说:“你可后悔?”
她点了头,却是笑得明媚。姁姁有许多后悔的事:十三岁时,她不该入山;十七岁那年父皇病逝时,她不应该让自己继续苟活在世上;沈熹还会对她笑时,她不该将那句“我喜欢你呀沈熹”千方百计地藏起来;跌入沈熹怀里时,不该……不大哭一场的。
可再开口时,她只说了一句:“我极为后悔的是,学武多年却并未学精湛,以至于杀死独阳子那日,下手并不干净利落,被你瞧了去。”姁姁的这一番话说得极为认真。
若那日她下手再无情些,她与沈熹,也不会走到今日。
“将她放了。”沈熹似乎叹了口气,他一边摆着手,一边转身走远了去。
“我父亲弑你父母,我杀你师父,我是御昭昏君,我早已被世俗抛弃……虽不是我本意,可沈熹,今日你是非杀我不可的。你护我不得,你懂么?”那句话,微带哽咽,也让沈熹脚步一顿,平白生出了许多无力。
你可知,姁姁曾有过一念:你平定四方,我母仪天下?可如今,姁姁是等不到了……最后几字,她喊了出来:“沈熹,姁姁等不到了。”
话完的一瞬,姁姁收回了目光。她毫不犹豫地将脖颈往那悬在空中的大刀上轻轻一抹,顷刻间,有冷艳的鲜血喷涌而出,与那具失重的身体一同,落在地上。
目睹这一切的沈熹只是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她,眼里是死水般的寂静。半晌,那死寂又被几滴热泪晕开,他无声地落了泪。
那是她第一次见沈熹哭,她却笑了。
她觉得很欢喜,又觉得极为满足。
她这昏君一生,为一滴泪,欢喜余下一世。
更新时间: 2021-05-16 09: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