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血血理
1
“骆少泽,我疼。”瘦弱的女孩坐在床沿边,露出纤细的脚杆。
“哪里?”他不安地问,“池轻,哪里疼?”
“这里。”女孩指了指身体的某个部位。
骆少泽从那个梦里醒过来时。天已经亮了。
光从窗帘的罅隙处漏进来,房门外厨房里暖黄色的灯光倾泻到地板上。他竟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似乎自己还是梦里那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父亲很快就会进来大声催他去上学,末了还加上一句“好好上课,别没事总往我那儿跑”。
“醒了?”有人走进来,带进来煎蛋和熏肉的味道,骆少泽的肚子应景地叫了两声。
他揉揉眼睛:“池轻?”
“起来吃饭吧,”这年二十六岁的池轻,他的妻子,没有接他的话,“你今天早上还有会议。”
他点点头,忽地又想到什么,语气温和了些:“我刚刚梦见了你。”老实讲,他还没睡醒。
池轻背对着他,正在帮他把要穿的衣服整理好。闻言,瘦骨嶙岣的肩膀一颤,然后她说:“你确定梦见的是我?”
骆少泽变了脸色,没有回答,径直走进浴室,关上门,把这个早晨和池轻结结实实地关在了外面。
直到出门,骆少泽都没再看见她。
发动车子的时候,他看见她的身影出现在阳台上。只是一瞬,又立刻消隐在那片墨绿色的窗帘后面。自结婚以来,他们之间都是如此。
他苦笑了一下,踩下油门,朝着医院开去。
2
骆少泽十六岁时第一次见到池轻,距现在已经过去十三年。
她那时刚动完手術,被护士推出来,经过身边的时候,骆少泽瞥了一眼。但那也仅仅是很普通的一眼,那个紧闭着眼,小脸惨白的小姑娘和别的病人没什么两样。非要说的话,是他看到自己从手术室出来后摘下口罩的父亲,心里明白能劳动父亲亲自出马,看来这个小姑娘的背景不简单。
“来了?”骆医生喊他,“今天放学这么早?”
骆少泽点点头,走过去站到自己的父亲身边,兴奋地说:“我已经把作业做完了!今天我可以和你一块儿下班。”
骆医生看着自己的这个儿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和别的小家伙讨厌医院消毒水的味道不一样,骆少泽自打懂事起就爱往医院钻,连作文里都写“爸爸最威风的样子是穿着白大褂的时候”。后来骆医生渐渐妥协了,他觉得这也算不上一件坏事,或许这小子注定是要成为医生的。他索性把自己的书房向骆少泽开放,里面从医学的起源到最近的热点克隆技术的推广应有尽有,骆少泽常常在里头一待就是一下午,直到喊他吃饭才肯出来。
而那天,他是跟着父亲去各个病房查看病人的。在医院这个地方,任你是百万富翁还是穷困潦倒,都一样,在众人面前无法自控时流露出的丑态也如出一辙。骆少泽见过顶尖的美人因为疼痛把脑袋往墙上撞,发出骇人的号叫。医生和护士蜂拥而上抓住她的手脚,就像扛起一台笨重的机器。
说白了,医院就是这么残酷,把人剥皮拆骨变得不像人。
骆医生没有按房号开始查,而是直接去了楼道尽头最宽敞的一间。骆少泽便又看见了那个小丫头,穿着蓝色条纹的病号服,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阳光被帘子筛过,薄薄地在她脸上覆上一层金色的糖霜。
她的床边还站着一位白发老人,听见两人的动静后转过身来。
骆少泽看见老人的第一眼吓了一跳,老人的脸毫无血色,一双眼睛是灰白色的。可老人的精神很好,行动也足够敏捷。他在心里小声嘀咕,这老头儿活像个假人。
“就像我们之前说的,心脏问题引起的肺炎很棘手。”骆医生开口。
“实在不行就照老法子……”见骆少泽在旁边,老人似乎有所顾忌。
骆医生闻言,斩钉截铁地摇头:“我不同意,池轻还小……”
“骆医生,”老人的话语里有着不由分说的味道,“无论如何,早做准备,我不想看到池轻出任何岔子。”骆少泽握了握拳头,他讨厌这老头儿话里话外不可一世的样子。
骆医生还要说什么,他们的身后传来轻轻的一声“外公”。
那个声音像是雨后洗过的树叶,有些蓬松的味道夹在里头。
骆少泽朝醒来的小姑娘看过去,池轻也看到了他,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
骆少泽便自我介绍道:“我是骆少泽。”她没反应,然后转了个身,将脸朝里,打了个几乎乱真的哈欠。骆少泽就想,这小姑娘,装得还挺像。
后来骆少泽就经常跟着父亲去看她,有几次她正在打针,他看见她的手臂几乎要被那些粗粗的针管扎成蚂蜂窝。可她一声不吭,下嘴唇被咬得血红一片。
等护士端着那些东西出去,他就听见池轻叹了口气,在那张躺椅上像绸缎一样往下滑。
他皱着眉头问:“池轻,你为什么不喜欢喊疼?”池轻不理他。
后来骆少泽再看到池轻这样,心里无端烧起一团火。他走过去,将自己的手递到她的面前:“你疼的话可以掐我的手。”他的嗓子粗粗的,还处在尴尬的变声期末尾。
半晌,池轻摇了摇她那颗小脑袋,声音里有一种清澈的骄傲。她说:“我不要。”
骆少泽脸上挂不住,便说:“小姑娘喊疼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结果池轻更斩钉截铁地告诉他:“外公说了一定会把我给治好的,所以我不会喊疼,更不会哭。”后来骆少泽想起这句话,发现自己果真一次也没有见过她掉眼泪。
3
早上的会议结束后,骆少泽准备回办公室查看近三天的手术安排。他喜欢这样的早晨,可以将他短暂地和生死这个话题隔开。
可是还没等他走到办公室门口,就被人给拦下了。
那个男人他有印象,如果没记错的话,上周有一台心脏手术就是他那个六岁的小女儿的。只不过那场手术收效甚微,根本没有达到几个会诊医生的预期效果。当然,这也就意味着,那个小姑娘离死亡又近了一步。
男人的眼里透着绝望,一把拽住骆少泽的白大褂:“求求您了,骆医生。”
骆少泽在那一瞬间有些恍惚,他想起父亲最常和自己说的一句话是:“少泽,当医生以后,你只会发现自己离救人一命这个最初的目的越来越远。但是没办法,明知如此,你却还得继续,你要在无数次死别后前行。”
他摇摇头,对面前的人说:“对不起。”
“不!不!还是有办法的对不对?”男人近乎疯狂,“我知道,我知道还有办法的。我听说了,可以用活体移植是不是?我有钱,有很多很多的钱,只要您能救我女儿……”
骆少泽轻轻将那只铁钳般的手推开:“我会尽力的。”这句话他对无数个人说过,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但次数多了,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心中什么也没有,没有怜悯,也没有热情。
“骆医生,”男人怪笑了一下,那感觉凉飕飕的,像是背后爬上了一条冰冷的蛇,“我知道,您的夫人就是这么活下来的。你们杀了人,杀了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人。”
骆少泽的脑袋“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直直地蹿上天灵盖。等到警卫闻讯赶来将男人带出去,他才看到池轻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手里提着便当盒。对上他的目光后,她尴尬地笑笑:“午饭做多了。”
4
高二升高三的那个暑假,尽管功课紧张,骆少泽还是照旧去医院。他每次都会到池轻的病房晃一圈,时间久了池轻也不再像最初那样把他当空气,偶尔也会同“空气”说说话。按她的话说,她明明在自言自语,是骆少泽自己抢着要回答的。说这话的时候,她理直气壮又神采飞扬,像是趾高气扬的公主殿下。
骆少泽便不反驳她,公主殿下当然都是对的。
他悄悄看过池轻的病历,先天性心脏病,来自于家族遗传。骆少泽心想:多半是来自于池轻父亲的那一支,上回看到池轻的外公,那精神矍铄的样子怎么也不像是生过病的人。
有一回他刚进门,发现池轻正趴在台子上写着什么。他走过去看,池轻便用手挡住。他从池轻的臂弯缝隙里看见那是两张卡片。见他一脸“我已经看到了”的得意表情,池轻沮丧地把卡片抽出来翻了个面,骆少泽便看见两张纸卡上一张写着“轻”,另一张写着“重”。
“填词。”池轻不好意思地说,“是从小到大我和外公之间一直在玩的小游戏。”
那个下午,骆少泽知道了很多之前不知道的事。比如池轻告诉他:“我的名字是外公取的。”
再比如,池轻还小的时候,老爷子最喜欢让她搬张小凳子和自己面对面坐着,然后很认真地问她:“阿轻,你告诉我,什么是轻?什么是重?”
起初她答得很简单:“宝宝很轻,外公很重。”她说的是体重。
后来长大了些,心脏的问题越来越严重,她开始重新去理解这两个字,就说:“财物轻,健康重。”总之,这个游戏在祖孙俩之间乐此不疲。“只有那种时候,”池轻轻叹一口气,“外公才最像外公。”骆少泽明白她的意思,老爷子在那个游戏里会表现出短暂的慈爱。
“我一直想知道……”骆少泽斟酌许久,“你爸妈呢?为什么只有你外公陪着你?”
说完骆少泽就后悔了。他不该得寸进尺,可池轻的一切对他来说就像是一口深井,他不由自主地想要深掘下去。他承认,在池轻面前,他比自己想象的要贪心。
好在池轻回答得就像是在叙述一件很普通的事:“爸爸走了,至于妈妈,她在我五岁那年死了。”
这个答案显然不在骆少泽的预期之中,他追问道:“你妈妈……”
“心脏病。”池轻很平静地看着他,“和我一样,最后死于并发症。”
那天骆少泽回去以后,始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那天父亲回来得很晚,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他经常为了病人的事忙到深夜。只是那天骆医生回到家以后,直接敲了骆少泽的房门。
“今天池轻动了新一轮的手术,情况不怎么乐观。”他说,“如果说我们可以救她,只是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你觉得我们要这么做吗?”
骆少泽没有丝毫犹豫,用力地点点头:“我想要她活下来。”那时他已经在偷偷看心脏方面的书,加上忙功课,眼睛下烏黑一圈。他倒也不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支撑着他去这么做似的。
骆医生没再说什么。从那以后,父亲回家的时间一天比一天晚。直到半年后的一天,父亲对他说:“少泽,明天下午放学后到医院来。我有东西想让你看。”那是父亲头一回主动提出让他去医院。
第二天,他放学后去父亲办公室报到,骆医生看到他后点点头道:“走吧。”可骆少泽发现父亲并没有直接出医院大楼,而是搭电梯下到地下室。在父亲用密码打开一间看上去像是实验室的房间后,他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我想问问您,池轻的外公就没有生过什么病吗?”他终于将困扰自己许久的那件事给问出来,“他看起来……”
“健康得过分了?”骆医生把他的话接了下去,骆少泽登时有些脸红。他知道自己这么说是不礼貌的,可骆医生却没有生气。放到平日,他一定会训斥儿子口无遮拦,但这天他却反常地点了点头,说,“你说得对,他的确健康得有些过分了。”
还没等骆少泽仔细去想父亲那句话里的意思,他就看到了那个巨大的温箱。他心里浮起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那种感觉在他看清楚里面装的是什么后,变成了一种无法消解的恐惧。
骆医生面色阴沉地看着这一切,说:“少泽,你明白了吗?这就是池轻外公始终健康的秘诀。”父亲要给他看的根本不是什么“东西”——
温箱里躺着的,是一个和池轻一模一样的人。
5
前面的红灯转绿,等骆少泽回过神来,后头已经有好几辆车在鸣笛抗议了。
早上父亲打电话过来,说是池轻的外公身子不大好,让他过去瞧瞧。
骆少泽很意外:“什么病?这世上还有能难倒老爷子的病吗?”
“不是病。”骆医生说,“是年纪大了,如今衰老还是谁也救不了,真不知道是不是好事。”
和池轻结婚后,外公和他们倒不怎么往来了,当初他站在那栋豪宅的地板上,看着老人说:“我要娶池轻。”老人也只是看了看他,脸上没了初见时的戾气,摆了摆手说:“行,刚好留我老头子一个人在这儿清静清静。”他年轻的时候叱咤风云,利用难以启齿的肮脏手段为自己换了颗鲜活的心。后来遭遇女儿早逝,他也不曾在外人面前掉过一滴眼泪。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上天在他垂垂老矣时也没有给他什么特殊待遇。
骆少泽本以为自己期盼这一天已经很久了,那个促成一切的始作俑者,那个极具攻击性的掠夺者,他老了、衰弱了,甚至……可能就要死了,他却没有想象中那般兴奋。
车顶一个惊雷,顷刻间雨点便砸了下来。骆少泽将车停在宅子外头,熄了火。他在车里坐了很久,在那伴着雨声的诡谲静谧中,一个很细的声音在骆少泽的脑海深处响了起来——
“骆少泽,你知道昨天外公和我说了什么吗?他说,阿轻,什么都没有你重要。所以我得活下去,无论用什么法子,我都要活下去。你如果要恨,就来恨我好了。我等着你。”
未了,那个声音很轻蔑地笑了一声:“你爱上她了,是不是?说出去谁会相信呢,骆少泽爱上了一个克隆人。”
6
骆少泽清楚地记得那个傍晚,外头也是和这一样的电闪雷鸣。
他浑身湿漉漉地出现在池轻面前时,池轻正在看一本书。见他进来,她吓了一跳。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像是在想接下来要怎么做。最后,她选择光着脚丫跳下床,丢给他一条干毛巾。这年她已经十六岁,距离他们相识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年。
骆少泽接过毛巾胡乱抹了一把脸,想想又将毛巾扔到一旁的桌子上。他走过去坐在池轻的床沿边,池轻这时候已经爬回了被窝里。见他这样,她皱了皱眉,将自己的手帕随手搭在了他的头发上,上头印着一只非常丑的卡通猫。之前骆少泽和她争执过,池轻坚称那是可爱。
如今那只猫就趴在他的头发上。
骆少泽一只手利落地将手帕给拽了下来。
池轻这才察觉到不对劲,她耸了耸肩,往后靠在了枕头上:“你在生气?”
骆少泽几乎是被她的态度给激怒了,他想,池轻,你怎么总能够做出一副毫不示弱的样子,像是什么东西都无法对你造成影响你也全然不在意似的?
他压低声音:“我爸在给你准备心脏移植的事,你知道吗?”
池轻点点头:“知道。”
“我是说……”骆少泽感觉一阵口干舌燥,他想到了自己在实验室看到的那个和池轻全身上下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姑娘。他不知道要怎么说,如果池轻不知道,自己说出来会吓到她吗?
池轻将那块变得蔫不拉几的猫咪手帕小心地叠起来,叠最后一下的时候她说:“如果你是说克隆人的事,我也知道。”
那一刻,骆少泽发现在池轻的眼里,自己幼稚得大概像个天大的笑话,而她一早就坐在岸边等着收网了。他曾经以为她是动画片里说的傲娇,最不济是冷淡,但绝对不会像这样听到类似的事情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可……那是个和你一样的人啊……”他想起那个孤零零的小姑娘,莫名其妙就来到这个世上,什么都不懂,看到他的第一眼就问“你是谁呀”。他心想,该死的,科技怎么能够发展到这种不择手段的地步,都没有人来阻止的吗?他看着那张“池轻”的脸,不由自主地走过去,蹲在她的面前说:“你可以叫我少泽哥哥。”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妈妈死于并发症?”池轻想了想,开口。
骆少泽已经没有力气点头,他木然地看着她,看着这个曾在游戏卡片上写“健康是重”的女孩,他没想过那种健康是要拿命来换的。
池轻没理会他的沉默,自顾自地说下去:“起初外公说了会把她治好,结果她是个傻瓜,她说不要,因为这样做了我爸爸会瞧不起她。可结果呢,你看,她为了这个却把命给搭上了。我爸爸跑去和别人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一点儿也不值得。”
“所以,我从小就知道,自己最重要。”池轻目光灼灼,脸颊泛起桃花般艳丽的颜色。
骆少泽很久以后想起说这话的池轻,就像是触碰到了那个矛盾的小灵魂,有着孩子般的天真、自私,和残忍。他也终于知道她和她那个外公如出一辙的不肯示弱是从哪里来的了。他们压根儿就不觉得自己会被任何人甚至是任何困境打败,能打败他們的,只有他们自己。于是他又不自觉地想到实验室里的那个女孩,怯怯的,抬起头来,黑白分明的瞳仁望着他。她说:“少泽哥哥,我害怕。”他摸着她的头发说:“别怕,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他忽然就迷惑了,她们俩到底谁才更像一个“真正”的人?更悲哀的是,他发现自己因为那个孩子而多了几分可笑的英雄气概。他曾经想过如果池轻在自己面前哭,或者对自己说“我很害怕”,他一定会奋不顾身地挡在她的面前,拼尽全力去对那些病痛说滚开,什么迪迦奥特曼、铁臂阿童木都比不上他勇敢。可是她一回都没有。她总是冷漠地看着发生的这一切,将他的热情视若无物。
他摇了摇头,站起来说:“你知道吗,池轻,我甚至对自己发誓,我说等我念完大学,我一定会非常努力地把你治好。可是不是像现在这样,去……去造一个人来替你去死。”
他说这些的时候,池轻的身子一动不动,脊背却是挺直的。她的手放在那本书上要去翻下一页,但终归没有翻过去,像一尊小小的雕像。
他离开的时候,池轻喊了他一声。
他停下,转过头,看着她的身影在即将来临的夜色中若隐若现。
她用一种很古怪,几乎是命令的语气对他说:“骆少泽,我疼。”
她语调生硬,像是一台坏了的机器。
骆少泽没说话,只留了个冷淡的背影给她。
他没想过那句话的意思是——骆少泽,我疼得受不了了,我等不到你来救我的那一天,你明白吗?
7
骆少泽敲响了那扇门,那个衰弱的声音许久后才响起:“进来吧。”
他推门进去的时候,像是不知不觉间把悄无声息的岁月也推了过去。他头一次见到老人时,心里甚至还有些害怕。如今他躺在床上,被子一盖,几乎看不见那下头还有一副老朽的身体。
这些年,多少人从他身边匆匆而过,而伸手去抓却发现只是指缝的流沙。
“外公。”他喊了一声。
老人微微睁开双眼:“来了。”
“是。”他忽然有些不忍,他想起无论这个人多么残忍,他还是曾经将池轻视为珍宝。他伸手握住那只枯瘦的手,“您要好起来,池轻也希望您好起来。”
闻言,老人的手忽地一动,用力反扣住他的。
骆少泽心下一惊,便听见老人说:“你过来。”
他俯低身子过去,老人的嘴角浮起一个诡异的笑容。他说:“你记住,等我死了,将我和阿轻放在一块儿。”
骆少泽的手登时变得冰凉,他定了定神,看着老人说:“外公,您糊涂了。”
老人没再看他,冷漠地重复了一遍:“将我和阿轻放在一块儿,她这些年一定是在怪我为什么没有陪着她。”
走出那扇门的时候,骆少泽的耳边还在回荡着这句话。
他忽地就笑了,呵,老爷子,你够狠的。你和池轻真不愧是爷孙俩,就连折磨人的法子都一模一样,够狠烈,也够决绝。
8
又是那个梦。
女孩坐在床沿上,娇嗔道:“骆少泽,我疼。”
他问哪里疼,女孩指了指心脏的位置说:“这里。”
这一回骆少泽朝她走了过去,他说:“池轻,我很想你,你离开以后,我就一直在想你。”
他醒来时,天光已经彻底大亮,女子走进来的时候,他正在发愣。
“又做梦了?”女子难得开了个玩笑。“梦见了我吗?”
“不是你。”这一回,骆少泽很轻又很坚定地说,“我梦见的是池轻。”
女子愣了一会儿,过了许久,脸上才缓缓露出一种明白而又温柔的悲伤。她说:“少泽哥哥,这一天终于来了,是不是?我们不必再装了是不是?”她还是和那年在实验室发现她时一样,遇到事情就像是一只迷途的小羊。
他点点头:“是。”
那次的心脏移植手术是由父亲主刀,他去了,在手术室门口见到了池轻。
池轻恶毒地看着他,脑袋一歪:“你是希望手术成功,还是失败呢?”
接着,她用一种更尖利的声音喊了起来:“你是想看着我死掉呢,还是活下去?”
骆少泽没有回答,他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许久后,他很小声地说:“如果疼,就忍一忍。这次我不能进去,你就算再疼也掐不到我的手了,尽管你从来都不需要。”
后来他参加高考,离开家,念大学,大学毕业,进入医院实习。那几年用这几个字就足以概括了,他没有问父亲任何关于池轻的消息,但他想的是,那场手术一定成功了。
直到他成为一名医生,被医院指派去给老爷子做私人检查,他才又看到了池轻。
他早就做好了会遇见池轻的心理准备,本以为自己心里已毫无波澜,结果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无奈地发现,自己竟然在狂喜不已,她健康地活了下来!
可是她一步步走过来,开口喊他:“少泽哥哥。”她的眼神里有一种恳切的哀求。
他的脑子“轰”的一声响,来不及去想什么,脑海里只有一句话——
池轻,你怎么搞的?你把自己弄到哪里去了?
那天骆少泽回到家,终于问起父亲当年手术后的一切。
骆医生痛苦地看着他说:“是池轻自己放弃的,我们没有做那台手术,而是将她转移到了别的地方进行封闭治疗,和现在你看到的‘池轻’藏在一块儿。直到她死后,我们悄悄地把她埋了,克隆品才代替她回了家。”
“我已经尽力了。”骆医生双手无力地交握着,“真的。”
骆少泽难以置信地站在原地,满脑子都是池轻对自己说:你要恨,就来恨我好了。
我现在上哪儿去恨你?
再去老爷子那里的时候,他说:“我要娶池轻。”他没想那么多,这是唯一能把那个人从老爷子身边带走的办法。他会给她一个新的名分。让她活得自在一些。他甚至不敢想如果老爷子知道身边的人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小池轻会有怎样的反应,他一定会暴跳如雷。
骆少泽,你真善良,别的什么人你都能照顾得很好,除了池轻。他在心里嘲笑自己。
他没想到的是,老爷子早就知道了这一切。也是,最亲密的人,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他咬着牙,在悲痛中等待,等待让池轻改变主意的那个该死的家伙来。他得假装什么都不明白。这样那两个害死池轻的人也必须咬着牙装下去。
“无论阿轻生什么病,外公一定会把你治好的,你要相信这一点,并且和外公并肩作战,知道吗?”那年他失去女儿,紧紧地抱住瘦小的池轻说。
老人离世的那个夜晚,忽地想起了自己的小女儿。那个对爱情一片赤诚的姑娘说:“爸爸,我不想像你这样活着,因为不害怕任何病痛,就不肯向任何人示弱。”他那时候想,傻姑娘,一旦你向那个你爱着的人示弱了,那就是输了呀。
可是这一刻面临迟来的死亡,他忽然明白,爱本身就是一种示弱,一种被正名的摇尾乞怜,一种理所当然的退让。
阿轻,外公好像错了。你走以后,外公就向这个世界示弱了。可是你呢,你怎么办呀?
9
“二号”。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这么称呼自己。即便是后来和骆少泽结了婚,得到了一个新的身份,她也坚持在心里這么喊自己。从头到尾,没有人给她取过一个属于她的名字。所以即便再简陋,这个称呼也是独属于她的。
那一年,她和池轻被骆医生藏在疗养院里,面对面看着对方。池轻脸上露出一种很复杂的表情,她笑笑说:“就像是在看恐怖片似的。”池轻救了自己,这是她很久都没想明白的事。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最早的时候,“二号”的世界很单纯,只分为好和坏。第一个对她露出微笑的人是骆少泽,于是他是好人: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想要从自己这里拿走身体的一部分,于是“池轻是坏人”。
听见这话,骆少泽就纠正她说:“池轻并不坏,她只是……想要活着而已。”
她疑惑地眯起眼睛,渐渐察觉到骆少泽很喜欢自己露出类似的表情。比如还有掉眼泪的时候,骆少泽都会出现短暂的迷惑。
那是一个很快的学习过程,她清楚这个人喜欢什么,她便迅速开始用那些讨好他。后来她见到池轻才明白,池轻从来不会这样,她要强,死都不肯示弱。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喊疼吗?因为外公说我一定会好起来的。”池轻笑,“我就想那我才不要喊得和杀猪一样,被喜欢的人看见了多丢人啊,我得在他面前好看点。”
“有的时候我在想,我怎么不早点歇菜,最好在遇到骆少泽之前。”池轻无奈地笑了一下,“你看现在这样,多尴尬啊,好像只要我活着,大家就都无法得到幸福。我明明是个手无寸铁的病人,倒成了刽子手,真是气死人了。”她从鼻腔里哼了一声,那年她二十岁。
那时候“二号”也是这么以为的,如果不是池轻,少泽哥哥就不会痛苦,而自己也不会终日惶惶不安。可是等到池轻死后,她才发现,问题不在于池轻,而在于自己。自己的“出现”,才是一切悲剧的起源。
可是,这也不是我愿意的,你们知道吗?为了救一个人,我被造了出来。从头到尾,我始终是多余的那个。而最残酷的,是促成这一切的每个人都不是坏人。池轻想要活下来,骆医生想要救病人,池轻的外公想要救自己最疼爱的孩子。而骆少泽,你或许反对过,并将我从困境中带了出来,却也让我看着自己的爱情一点一点死去。我爱你,依赖你,你却对我说“我能做的只有把你从那个家里带出来,希望你了解这一点”。
你们何其善良,却又何其残忍。
我恨你们,却又不得不原谅你们,因为我也是一个“人”。
10
“二号”的离开是在一个清晨,骆少泽出门的时候厨房的灯是灭的。
他没有追问她的去向,这是他们一早就约定好的。
他曾经以为自己爱她,后来他才知道,自己是被她示弱的时候露出的表情所迷惑了,那是他在池轻身上一直渴求看到却始终不得的东西。他在梦中不断地看见那个傍晚的池轻,最后他明白,那是她在投降,她是在告诉自己,骆少泽,请你过来抱抱我。
可是他没有,他给了她一个背影。
那天傍晚,駱少泽收到一个快递,寄件人处是空白的,但他知道是谁寄的。他希望那个人自己也能在这个世上好好地活下去。他和她,他们都是。
他拆开包裹,里面掉出两张薄薄的卡片。他想起来,那是池轻生前从不离身的东西。
他把那张“轻”的卡片翻过来,背后写着:宝宝、羽毛……他一个个按顺序读下来,就想起池轻趴在台子上写字的身影,见他进来,就紧张地用手盖住刚写的单词,还不忘用力地瞪他一眼。
接着是“重”的那张:外公、铁块、健康……爱。
读到最后一个词,他顿了一下,他听到自己的心“咔嚓”一声脆响,然后碎片掉进了身体的五脏六腑里,再也找不着了。他颤抖着读出了那个词,或者说是那个名字——
“骆少泽。”
上面还有几个泛黄的圆形印记,皱巴巴的,是眼泪风干后的痕迹。
她的心碎在无人看见的黑夜里。
更新时间: 2020-09-17 23: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