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鹿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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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七月初,喻欢回到了海岛上。
瑶山岛呈椭圆形,树木茂盛,像海上的一块绿宝石。刚过夏至不久,太阳和北回归线还难舍难分,炽热的阳光里,她拖着行李箱,像蜗牛一样顺着柏油马路往山上走。
她穿着简单的人字拖和碎花吊带长裙,头戴一顶轻便又俏皮的草帽,宽大的帽檐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粉润的唇和小巧的下颌。
走了半晌,她停下来喘了一口气,咬牙切齿道:“明明说好来接我的,这个不靠谱的弟弟又坑我,让我逮到我非——”
她话没说完,一阵突如其来的海风吹过,她的草帽一个不小心就被掀上了半空,乘着风便朝后方飞去。喻欢连忙回头去追,只见草帽像是成了精,打着旋飞了二十多米,不偏不倚地落在一个人怀里。
那是个青年,身姿挺拔,穿挺阔的白衬衫,发型清爽,连鬓角也修得整整齐齐。
青年骤然收到一份“天降之物”,怔了怔便抬起头,对上了喻欢的目光。
“不好意思!这是我的帽子!谢谢!”
喻欢跑过去接过调皮的草帽,弯腰真诚地道谢,余光却瞥见一个长方形的物体欢快地顺着路面滑了下去,她花了一秒钟思考这是什么东西,然后像被烫到一样跳起来。
“哎!我的行李箱!”她拔腿便追。
她穿着人字拖跑下坡,没跑几步脚趾就被卡得生疼,还是青年古道热肠,三步并作两步追上“逃逸”的行李箱,将它带了回来。
“谢谢……”喻欢红着脸握住行李箱拉杆,低着头嗫嚅道。接二连三地在陌生人面前出丑,饶是她平时大大咧咧的,也会觉得不好意思。
青年轻声笑了笑,对她说不客气。
按理说,她的帽子追回来了,行李箱也物归原主,这场萍水相逢应该结束,可不知为何,两个人谁都没有动。海风吹得树叶哗哗作响,气氛有些凝滞,喻欢按着咚咚直跳的心脏,大胆开口:“你——”
“姐!”远处忽然传来嘹亮的一声呼喊。
喻欢转头看去,她的弟弟喻怀总算出现了。十七八岁的少年,皮肤被晒成健康的小麦色,一排洁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他跑过来,惊奇地问道:“咦,秋医生,你怎么在这里?”
“我刚去取信回来。”青年温和地答。
喻欢脱口而出:“你就是秋洛?”
青年扬了扬眉,问:“你认识我?”
“不、不认识。”她连忙摆手。只不过方才船上邮差整理信件,她坐在一旁瞟到写着他名字的信封,因着这个姓不常见,名字又典雅古朴,她才记了下来。
秋洛没有追问下去,因为喻怀三下五除二就揭了喻欢的老底,从她小时候爬树挂破了裤子,说到她现在一顿能吃三碗米饭,林林总总许多事,一路上都被他抖搂了个干净。
喻欢简直颜面扫地,极其后悔让喻怀来接自己。
回到家第一件事,喻欢单腿踩到条凳上,气势十足地“审问”喻怀有关于秋洛的一切。
喻怀狡黠地问:“姐,你好像对秋医生很感兴趣啊?”
喻欢伸手便去揪他的耳朵,在他“哎哟哎哟”的叫唤声里,心虚地纠正:“他都了解我这么多了,我也得了解他才行,这叫公平,公平,懂不懂?”
二
秋洛是三个月前来到瑶山岛的。岛上先前的医生年老退休,他在网上看到招聘信息,便收拾了行李从遥远的北方启程,坐了二十几个小时的火车之后,再换船,才到达这里。
瑶山岛上总共二十几家人,人们伴着海风长大,也伴着海风老去,时光静谧安然,仿佛是一隅色彩艳丽的世外桃源。
“他看起来很年轻,怎么会想到来这种‘养老’的地方?”喻欢捏着下颌嘀咕。
喻怀满不在意地说:“那我可不知道,你可以自己去问他啊。”
可她和他说到底也只有一面之缘,这么冒冒失失地去找他,会不会太“司马昭之心”了?她咬着唇琢磨半晌也没想出个好办法,没想到第二天机会就来了。
家里的热水器坏了,喻欢正碰上每个月抵抗力最差的那几天,硬着头皮洗了冷水澡,本以为不会有什么事,不料早上醒来就开始发烧。
“姐,给你退烧药。”喻怀好心好意把药片和温水递给她,却遭到无情拒绝。
“不用,我要去看医生。”喻欢斩钉截铁地往额头上贴了片蓝色的降温贴就出了门。
沿着山路往下走,路边繁花星星点点,她边走边采,到达诊所时手上已攒了一小把。玻璃明亮,日光倾城,喻欢透过窗户看见秋洛正在给宋阿婆开缓解痛风的药。他身穿白大褂,写病历时鼻梁上架一副半框眼镜,握笔的手指修长有力。
宋阿婆又习惯性地给自家孙女拉红线,秋洛不得不苦笑着听她絮叨。清风将花香送入屋内,秋洛鼻翼一动,转头就见喻欢站在窗外。
他如释重负般招呼她:“喻欢?快进来。怎么,发烧了?”
喻欢点点头,乖巧地进了屋。秋洛把宋阿婆送走,坐回诊台后面,用压舌板按住她的舌头看了看喉咙,问了几句身体状况,然后取出一支体温计甩到底递给她。
喻欢顺从地夹着胳膊测体温,秋洛则垂眸认真地翻病历,他的眉眼生得分明,从这个角度看去,剑眉星目格外英俊。
“秋医生。”喻欢突兀地开口。
秋洛淡淡地应了一声,抬眼看了她一下。喻欢的舌头打了结:“这些,随手采的花,送给你。”
秋洛闻言,顿了顿才从她的手中接过了花束。他道了谢,起身从架子上拿了个医用玻璃瓶灌上水,将花安放进去,搁在了窗台上。
喻欢望着他的一举一动,目光像黏腻的蜜糖,看得入了神,在他转过身时也忘了避开,四目蓦然相对,她的脑海里像夏日烟火般纷呈。
“拿来吧。”
“什、什么?”
秋洛笑了笑,摘下眼镜,笑容犹如云彩的尾巴,自然又浅淡。
“体温计,到时间了。”
喻欢回过神来,狼狈地转过脸,取出体温计奉上。秋洛看了看,便道:“温度不是很高,先吃点儿药。”
“不用打点滴吗?”她略显急切地问。
秋洛意外地歪了歪头,笑道:“喻怀还说你怕打针,我看你胆子倒大得很。”
喻欢感觉自己的脸“腾”地红了,她双手在膝盖上摩挲着说:“那……麻烦帮我开些药吧。”
秋洛站到药柜前,背对着她,似乎在盘点药品库存。他直言道:“前些日子喻怀感冒,我帮他开过药,应该是有剩的。”
喻欢无地自容地捂住了脸。
“不过,若是找不到了,我也可以给你再开一些。”秋洛话锋一转,解围道。
喻欢的呼吸顿时窒住,她望着他颀长的背影,久违地体验到了坐过山车的感觉。她从不知道,一个人的话语看似轻飘飘的,却可以载着她在万里高空辗转腾翔。
她忐忑又欣喜,惴惴也欢悦,像第一次被放入天空的风筝,风不知从哪里来,却无处不在。
三
喻欢按掉清晨五点半的闹钟,浑浑噩噩地起床,半个小时后,她踩着点出门,顺着马路跑了不远就看到了秋洛的身影。喻怀说他每天早上都会按照这个路线晨跑,果然不错。
喻欢深呼吸几口气追上去,装作惊喜的样子打招呼:“秋医生,好巧。”
秋洛点点头,游刃有余道:“早上好,你也晨练?”
喻欢今年上大一,学校要求学生每天早上都要跑步,可她爱睡懒觉,总是拜托室友帮忙打卡,自己真正去跑的次数屈指可数。
但此时是不能说出真相的,她边跑边吹嘘一通,然而强撑着跑了不过两千米,喻欢就四肢着地,上气不接下气地宣告自己不行了。
秋洛看了一眼运动手环上的里程数,微笑着揶揄:“喻欢,你真的每天都跑五千米?”
喻欢喘得说不出话,欲哭无泪。
“其实你不用勉强的。”秋洛说。
喻欢摇摇头,推推他的胳膊,说:“你先跑,我会跟上的。”秋洛每日有固定的运动量,她不想他因为自己的加入而耽误。
此后,喻欢每日风雨无阻地跟着他晨跑,从一开始落下几百米,到慢慢能跟在他的身后,她惊奇地发现原来自己也可以跑这样远的路程。
她感叹地对秋洛说起时,他想了想,开玩笑道:“我觉得我好像一个胡萝卜。”
从前,为了让驴子勤奋拉车,主人会在车前头挂一个胡萝卜当作诱饵,胡萝卜一直在前头,驴子便不停地追。
喻欢知道这个故事,她点头赞同,而后忽然反应过来,鼓着腮帮抗议道:“我才不是驴子!”
“是,”秋洛仔仔细细地洗着手,头也不抬道,“你不是驴子,可是驴子也不及你倔强。”
正在拖地的喻欢闻言气结,却找不出反驳的话语。
自从她和秋洛熟悉起来后,便每天厚着脸皮,没病也要来诊所赖着。诊所是钢合金板的二层小楼,一楼看诊,二楼住人,喻欢偶尔帮他打扫卫生、整理病历,后院一块小小菜地也是她帮忙照顾。
秋洛委婉地规劝过,让她不必分神在这里,可喻欢有自己的主意,依旧照来不误。
这天,喻欢买了新鲜的鱼提到诊所,秋洛不在,写了字条留言说他出门去给一位行动不便的老人检查身体去了,喻欢便按照原计划烧午饭。
菜刀割破她的手指时,秋洛刚好回来。
他听到她的惊呼声,一个箭步便冲进厨房,迅速帮她处理好伤口并包扎了起来。他的眉头紧紧地皱着,缠纱布时眼神里满是责备。喻欢却无辜得很,眨巴着眼睛问:“秋洛,你是不是在躲着我?”
她本以为秋洛会顾及面子,不料他干脆地答了“是”。
“为什么啊?”喻欢咬着唇,明知故问。
秋洛瞥了她一眼,淡淡地说:“喻欢,我眼睛不瞎,心也不瞎。”
喻欢笑起来,也对哦,这么明晃晃的暗恋,他看不出来才奇怪吧?可她发誓,一开始的时候,她只想偷偷喜欢他,无关其他,但秋洛实在太过优秀美好,像悬挂在天上的太阳,让她忍不住想要变成希腊神话中飞向太阳的伊卡洛斯,一点点地靠近他。
秋洛收拾好剪刀和纱布,轻轻叹了一口气。
“喻欢,一个人爱上小溪,是因为没有见过大海。”他说,“未来还很长,有朝一日,你总会忘了我。”
喻欢拖长声音,得意地说:“那可不一定,秋医生,我的记性可好得很呢!”
秋洛没有回答。海岛四季如春,他的眼睛里却好像下了雪,那样悲悯又温柔的目光,纷纷扬扬地落进喻欢的心里。
喻欢起初并不明白其中的意味,直到她更换床单时,在秋洛的枕下发现了她回岛那日见过的那封信。信封口被整齐剪开,喻欢拿起时,里头的照片掉出来。那是一张合照,地点在D市医科大学门口,秋洛和一个短发女孩并肩站立。
“喻欢,你在发什么呆?”秋洛路过房门口时,忽然出声。
喻欢慌乱了一瞬便镇定下来。她转过身来,捏着照片,了然地问:“这个,你是故意放在这里让我看到的吧?”
秋洛没有否认。
猜想得到确认,她揉了揉眼睛,鼻音浓重地强颜欢笑两声。
“能和我说说她吗?”
“只说她?”
喻欢呼吸深重,半晌抬眼道:“不只她,还有你和她。”
四
她叫然曦。
“我们已经分手了,就在一年前。”天窗落下一方阳光,秋洛坐在其中,把玩着照片说。
这是他和然曦唯一的一张合照。他们都是D市医科大学的学生,秋洛追求了她三年,她终于在毕业那天答应了他,于是两个人在校门口留下了这张照片。
照片上的秋洛比现在更加清俊,他微微红着脸,没敢去牵然曦的手。毕业后,他们两个人合租了一间房子,见面的时间却很少。他们在不同的医院实习,每天忙碌得见不到对方的人影,有时候白班和晚班错开,更是连话都说不上。
这样的日子过了半年,然曦率先提出了分手。
“她说我们根本不像恋人关系,她生病时我在照顾别的病人,下雨时我不能去接她,她好不容易做顿饭,我甚至没有空回来吃。”
喻欢问:“所以你就同意了?”
秋洛摇摇头,陷入回忆里,喃喃道:“其实我只是被单方面通知的。我看到手机上的消息时,已经是十个小时之后了。那时我刚下了一台手术,以为她在开玩笑,却再也没打通过她的电话。”
秋洛一直不知道,平时温和沉静的然曦怎么会突然这么决绝地离开,她走时什么都没带,除了那张合照。那之后秋洛心灰意冷,因实习表现不佳,没能留院,偶然看到瑶山岛招聘医生,便抱着逃避现实的心思来到这里。
其他的无须明言,喻欢看得出来,即便嘴上不说,他依旧爱着然曦,这个事实不会因时间和地点而改变。
那个晚上的月亮很圆,很大,它晃悠悠地爬上天空,又慢悠悠地落入地平线,海水在潮汐的作用下漫涨,像她心里乱撞的,找不到出口的情绪。
她从没有这样喜欢过一个人,可她看到的秋洛是海里的月亮,真正的月亮眷恋的是夜空,而不是大海,从一开始,她喜欢的就只是一个虚影。
大海没办法拒绝倒影,月亮也永远不会坠落下来,不是吗?
喻欢坐在岸边的礁石上,晃荡着纤细的小腿,海风将她的长发向后高高吹起。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不用回头她也知道,是秋洛来了。
“总算找到你了。”他开口道。
喻欢哂笑着问:“找我做什么?”
秋洛走到她身边站定,说道:“这么晚了,喻怀找不到你都快要急疯了。”
喻怀急疯了,那你呢?喻欢很想这样问,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其实有些答案她心里已经足够清楚,却还是不死心。
她拍拍屁股站起来,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泪光闪闪的眼睛,遮掩之际,海水忽然大幅度退去,片刻之间,一道白线从远方迅速滚来,喻欢还没反应过来,月光忽然便消失了,极其短暂的时间里,巨浪拍击而下。伴着一阵轰鸣的声响,耳朵被海水灌入,咕噜咕噜的声音中,她睁开眼睛看到秋洛痛苦的神情,意识到他根本不会游泳。
好在喻欢自小熟识水性,翻涌的海水中,她奋力把秋洛往上托,海水冰冷,喻欢面色苍白,咬着牙坚持做他的浮木。
“你……”秋洛话未说完,便被涌入口中的海水打断。
四下茫茫,全是海水,喻欢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像被绷紧到随时会断的线吊着,她使了一把力将他托得更高,哑着嗓子说:“秋洛,我决不会让你有事。”
秋洛的心脏猛然一震。
这样性命攸关的时刻,求生才是人的本能,他从前只觉得她的喜欢是三分钟热度,现在看来竟是他不能承受的重量。
体温流失得很快,在身不由己的浮沉中,她牙关直打战,眼睛里却闪着希望的微光,她断断续续地问他:“岛上的橘子快……熟了,回去以后,我们去采好……不好?”
这愿望有如绝境中的萤火,秋洛深深地望着她,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轻轻地点了点头。
五
那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海底滑坡引发的海啸,席卷了半个瑶山岛之后悄然退去。
喻欢是在医院里醒来的,病房里很安静,她睁开眼睛,天光明亮,恍如隔世。喻怀守在床边,激动得流下了眼泪。
“秋洛……秋洛呢?”她抓住弟弟的手臂,一开口便是这个问题。
喻怀抹了一把脸,直截了当地说:“姐,他已经死了,我到的时候只找到了你。”
喻欢没能理解他的话,一脸茫然。
“……死了?你没找到他,怎么知道他死了?”
“姐!你好好想一想,那种情况下,他不会游泳,怎么可能活得下来?”喻怀一把把要下地的她按回床上。
喻欢愣怔地陷在枕头里,过了很久,眼泪才顺着眼角流下。温暖的阳光里,她浑身冰冷,觉得自己依旧身处夜海之中,根本没有回来。
电视新闻里播报着关于海啸伤亡的最新消息,喻欢一把夺过遥控器,按到最大音量。电视画面里,瑶山岛的橘子树林在海啸之中荡然无存,原本风景秀丽的小岛遍地疮痍,损失惨重。
她不相信秋洛就这么死了,吉人自有天相,他是那么善良的一个人,是该长命百岁的。
“喻怀,他不会死的,他只是失踪了……”她紧紧攥着床单,说着说着便说不下去。她不接受他的死亡,可也知道自己是在骗自己。她没有别的办法,即便是假象,也是她在真实世界里活下去的重要支柱。
她开始习惯性地看电视新闻,期待着听见找到失踪之人的消息,日子一天天过去,如同潮水退却,关于海啸的新闻渐渐连浪花也没有了。
活下来的人们得到一笔补偿款另置新家,没过两个月,听说有地产商买下了岛屿,准备开发成度假胜地。这个地方,她再也回不去了。
那些灿烂的野花,安静伫立的诊所小楼,站在白云海风里的身影,从此只能是回忆。
转眼三年过去,喻欢从大学毕业,选择去了D市发展。
她还是忘不了秋洛,无数个夜晚,她一闭上眼睛就是他的模样,听到他说:“未来还很长,有朝一日,你总会忘了我。”
心理医生告诉她,如果忘不了,就是时间还不够久。
天空寂寥旷远,她抬头仰望,心想,一生总该够久了吧。
D市气候干燥,起初她很不适应,喉咙出了问题,总是嘶哑得说不出话,只得请假去医院检查。
医院里人来人往,她捏着挂号单坐在椅子上,等待的过程枯燥又漫长,她无聊之际四下观望,却在人群里看到了一个穿白大褂的身影——他戴着口罩,挺拔颀长,鬓角整齐,双手插在衣兜里,站在上行的扶梯上侧头和人说话。
喻欢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一下比一下快,简直要跳出胸腔。
她拔腿便追上去,分开扶梯上的人群朝上跑,那人已经拐进走廊,她脚下一滑,扶着墙险险地站稳,哑着嗓子笃定地大喊一声:“秋洛!”
走廊上的护士和患者都看过来,可她只盯着他一个人。
他没有回头,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顿,继续往前走去。
喻欢跑去拉他的手腕,眼泪不知不觉地落下。他转过身来,一双棕褐色的瞳仁温柔地望着她,眼神充满无奈和叹息。然后他伸手取下口罩,露出了那张她朝思暮想的脸。
“喻欢,好久不见。”
六
时至今日,喻欢才知道,当年喻怀对她撒了弥天大谎。
当时喻怀赶到后,救回了喻欢和秋洛两个人。喻欢因为脱力又脱水昏迷了,秋洛的情况则稍好一些。在喻欢还没有醒来的时候,秋洛选择了离开。
病房外头,喻怀揪住秋洛的衣领质问他:“我姐是为了救你才变成这样的,你还有没有良心,啊?”
秋洛双唇紧闭,一言不发。
诚如喻怀所说,喻欢是被自己拖累,他不告而别的原因正在于此。他不想再因为某些不可预知的事情连累她,他欠她的已经够多,并且他知道自己还不起。
他心里有别人,没有办法回应她的喜欢。他感激喻欢舍命相救,感动于她的纯粹喜欢,可唯一无解的是,他并不爱她。
秋洛透过病房门上的小窗望去,喻欢寂然沉睡,稍显稚气的脸上眉头还皱着,仿佛正苦恼于解不开一道数学题。
多么遗憾啊!如果爱情有开关,他愿意为她点亮璀璨灯火,可惜他只是一个路过的旅人,一夜风雪过后继续上路,她安放在他身上的这份感情,他应该如数归还。
“我得回去找然曦,她还在等我。”秋洛转回目光,冷静地对喻怀说。
喻怀简直不敢置信,他一直以来信任的秋医生竟会做出这种忘恩负义的事。他松开手,指着楼梯的方向,愤怒地说道:“你走,你走了我就告诉她你死了。”
这样的威胁也没能挽留秋洛的脚步,他是打定主意要消失在她生命中的人。
就这样,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从不知道,你会这样心如铁石。”医院草坪前的长椅上,喻欢望向坐在另一端的秋洛,喃喃道。
秋洛淡淡地说:“除此之外,我还有很多缺点。”
喻欢苦笑:“比如?”
“比如我其实很顽固。”
喻欢不说话了。草坪上有一群孩子在打闹,五颜六色的泡泡飘上天空,她忽然问:“你和然曦,结婚了吗?”
秋洛顿了顿,轻轻地摇了摇头。
喻欢颇为意外。
然曦会写信给秋洛,证明她依旧爱着他,两情相悦的人早该终成眷属才对。秋洛静默了一会儿,拿下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说:“我带你去见见她吧,见到她你就都明白了。”
当年的那封信并不是然曦亲笔,是她与秋洛的一个共同的朋友代写的。秋洛在出发去瑶山岛之前,曾把去向告知这位朋友,叮嘱对方,若是然曦回心转意,请立刻联系他。
汽车停在安定医院门口,喻欢有些惴惴不安,她从没来过这样的地方,里面的气氛严肃而荒诞,透过铁门上的小窗,她看见然曦的手在空气中乱画,嘴里还念叨着什么。
“她……一直这样吗?”喻欢迟疑地问。
秋洛平静地回答说:“不,只是偶尔,她好的时候和正常人一样。”
然曦那年因为查出这种精神类疾病,和秋洛提出了分手,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直到她在一次清醒的时候说漏了嘴,那个朋友才知晓真相。
“她在念你的名字。”喻欢低声说。走廊里足够安静,她终于听清了她的絮语。
秋洛“嗯”了一声,嘴角微微翘起,看向然曦的目光温柔如海。当年他回到D市之后,用尽所有方法让然曦解开了心结,重新与他在一起,这一次他们再也不要分开。
这一刻,喻欢不得不承认自己输得一败涂地。他从未用这样的目光看过自己,却对已经变成这样的然曦,依旧倾注所有爱意。
喻欢觉得奇怪,当她认知到这个事实时,既不觉得失落,也不怨恨秋洛,她只是想家,不是后来新买的房子,而是旧日苍翠的瑶山岛上的家。她想顺着整洁的柏油马路朝家里走,一路哼着歌,摘着花,背后是碧蓝的天,还有巨大的城堡一样的云。这次采够的一捧花,她谁也不给,只放在自己的床头,任由它们自由地开落在时光里。
或许只有这样,她才能甘心对自己说一句:喻欢,太好的梦别信。
七
喻欢飞去加州的那天,喻怀来送她。
候机厅人来人往,电子屏上闪烁着航班信息,时间还早,姐弟两个坐在一起话别。
“姐,到那边注意安全,有事情打电话给我。”已经长成大人模样的喻怀叮嘱道。
喻欢轻笑:“知道了。不过就算打电话给你,你也帮不上忙。”
喻怀窒住,半晌才不忿地说:“姐,你答应我了的,再也不许想他。”
“知道了。”喻欢垂头应道。
“我都还没说是谁!”喻怀又奓了毛。
喻欢赶忙举双手认输,好说歹说才把他安抚下来。开始登机了,她拖着行李箱去排队,临走前回头对弟弟认真地说道:“放心吧。”
她的双眸澄澈,从容又沉静,朝他挥了挥手。
飞机呼啸着攀升上万里高空,D市变成了火柴盒那样大,喻欢靠在窗边,额头顶着微颤的机身内壁,从包里掏出一颗金黄圆润的橘子。
这是秋洛践行了当年的承诺,带着她去郊区的果园里采的。天气阴沉,然曦也一同去了。她是个温和稳重的姑娘,交谈时谈吐也很大方得体,和那天在医院见到的完全不同。
她知道喻欢和秋洛有过命的交情,处处都很照顾喻欢。
果园是在山上,地面凹凸不平,喻欢不小心失去平衡时,然曦去扶了一把,结果没扶住,两个人双双摔倒在地。
秋洛见状连忙跑过来,当先扶起了然曦,确认她没事,才把手伸向了喻欢。
沉默蔓延,然曦心窍玲珑,借口去卫生间,留下他们两个人。
喻欢握住他温暖干燥的手,仿佛握住一把锋利的刀,痛,却也快乐着。她想,所谓饮鸩止渴,大致便是如此吧。
他们沿着林间的小路慢慢地走,看到成熟的橘子就停下来摘,山风飒飒,她忽然问:“秋洛,你说,故事的结局里,那头驴究竟有没有吃到胡萝卜?”
秋洛遥望着凝翠的远山,想了想,说:“谁知道呢?或许吃到了,或许没吃到。我更希望的是,最后它能够摆脱枷锁,不用再受人摆布,随心所欲地过想过的生活。”
他说得很认真,喻欢也听懂了。
山腰的寺庙里传来杳杳的钟声,香烟袅袅,世间多少信男愿女,求而不得的事情多如香炉里积年的香灰,静默着没有下文。
白衬衫的衣角纷扬在风里,像逐云而过的飞鸟,眼前渐渐模糊起来,她想,原来她一直在等的,是这场谢幕的大雨。
那之后,喻欢再也没见过秋洛,她在阳光炽烈的南加州交了许多朋友,在他们口中,她是一个洒脱无拘的人。
她想,她应是做到了。
小毛驴踢踢踏踏,一路拾起崭新的月光,在风里奔向远方。
更新时间: 2020-10-27 2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