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月下皆良夜

发布时间: 2020-08-22 21:08

分类:青春爱情 / 睡前故事

从此月下皆良夜

文/乔绥

他总是这样,用纨绔和居心不良来掩饰赤诚,好像善良是一件羞耻的事。

1

邱奇心二十一岁生日这天,裴易为她准备了一个超级大惊喜。

她下定决心翘掉了学院的早操,却在清晨七点被连环夺命call唤醒。电话那端的裴易极尽神秘之能事,言之凿凿地说:“绝对惊喜,绝对吸引眼球!方圆十米内的人都驻足看你的那种!”

邱奇心睡眼惺忪地坐了起来,看着窗外大好的阳光,脑袋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裴易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语气之认真让邱奇心生出了几分好奇心。

她挣扎着从床上爬了起来,匆匆忙忙地洗漱完毕,临出门前斟酌了片刻,还是坐到梳妆台前认真地画了眉毛,又涂了口红。

当她元气满满地出现在宿舍楼下时,她却只看到一个跑腿小哥。两个人面面相觑了几秒后,小哥从身后掏出了一束花。

那不是一束普通的花,漂亮的包装里面是一把羊肉串,还扎了一个蝴蝶结,孜然的香味儿顺着这个清晨的雾气飘散得很远。周围的人确实驻足观看了,只不过他们窃窃私语的神态并不是羡慕,而是八卦。

送“花”小哥忐忑地说:“一共九十九根,祝……祝你活到九十九。”

邱奇心的怒吼声响彻云霄,裴易猫着腰躲在五十米之外的花坛边,看着不远处暴走的少女,笑得捶胸顿足。

邱奇心觉得,认识裴易是二十一年来最倒霉的一件事。她握着一大把羊肉串,在众目睽睽之下,心如死灰地回了宿舍。

这段孽缘始于半年前。故事的开端往往会奠定一个稳定的基调,就像他们的相识,从一开始就透露出了一些不正经的气息。

那天是邱奇心第三次分手,分手现场在学校后门的一家烧烤店。她漫不经心地说出“不合适”三个字后,旋即被眼前的人兜头泼了一杯啤酒。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背着我干了什么!”戴着金属边框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男人指着她说道。

邱奇心懵懂地思考了片刻,然后反问道:“你是说篮球队那个小学弟吗?”

她的第三任男友气愤得眉头紧皱、脸颊微红,仿佛受了奇耻大辱,留下一句“你好自为之”就拂袖而去。

裴易就是在那样一个狼狈的时候出现的。

在烟雾缭绕的烧烤摊前,邱奇心的脸颊还在滴水,她微微眯着眼,看到了一张餐巾纸。裴易穿着被汗水打湿的白背心,脖子上还挂着一条粉色小碎花围裙,怒其不争地看着她说:“擦擦吧。”

邱奇心也没客气,接了过来,粗略地擦完了脸,而后看着眼前这个落拓不羁的男人轻笑了一声:“谢谢啊。”

那并非他们第一次见面。邱奇心爱吃烧烤,倒不是多么坚定的肉食主义者,只是她偏爱只在夜色中升腾而起的烟雾,呛人口鼻却又莫名让人心安的红尘气息。

裴易恰好就是学校后门那条大排档街的其中一个烧烤摊老板。他的店位于那条街的尽头,地段一般,店面不大,生意当然也就不怎么样。

邱奇心被泼的那天,他的生意更是惨淡,里里外外近十张圆木桌,才坐了三个人,其中就有邱奇心这个形单影只的负心汉。

裴易没精打采地在她旁边坐了下来,顺其自然地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边喝边语重心长地说:“谈恋爱就得像你这样啊。”

邱奇心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我哪样啊?”

“挑软柿子拿捏啊。”

他这话一出口,邱奇心就明白了。她谈过三段恋爱,每次都是由自己的移情别恋来终结。对方要是个脾气好的,她会像刚刚那样迎来一杯酒;脾气差的,她就只敢在电话里通知了。

邱奇心无话可说,干脆不搭理他,吃起烤串来。那天她点了五十串羊肉,就着两瓶啤酒,扫荡一空。

临走前她去结账,裴易正坐在柜台电脑前一边看球赛,一边无聊地拿苍蝇拍拍来拍去。

“多少钱?”

“不用给了。”他说,“祝你分手快乐。”

邱奇心狐疑地看了他两眼,道了一声谢,随后掉头就走。有便宜还不占,除非她脑子进水了。

她回到宿舍,洗漱完毕之后准备就寝时,胃里开始翻江倒海。一开始她以为自己只是吃多了不消化,于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直忍到了后半夜,下铺的室友先忍无可忍了,斥责道:“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她从来不是会体恤旁人的人,只是那一刻,她想起了烧烤店小老板给她免单的事,脑海中灵光乍现,意识到这也许并不是简单的消化不良。

她挣扎着爬下床,随手穿了两件衣服就出门了。

那会儿是半夜一点半,她在路灯下等了许久,终于等来了一辆车。她马不停蹄地到了医院后,医生问了几个问题,又做了些常规检查,然后确诊道:“是食物中毒引发的急性胃肠炎。”

躺在病床上的邱奇心愤慨地打开了外卖软件,找到了裴易的联系方式。她和一个来挂吊瓶的护士串了词,教护士在电话里语气严肃地说:“你的烧烤吃坏了人,情况很严重,请你立刻来医院一趟,不然病人家属就要报警了。”

邱奇心在一旁疯狂示意,小护士又战战兢兢地补充道:“多带点钱。”

裴易骑着他那辆马力十足的小电动车赶来医院,先急匆匆地来了病房,定睛一看,刚确认了床上的倒霉蛋就是分手快乐的邱奇心,脸颊上就突然升起了两坨不自然的红晕。

邱奇心眼睁睁看着他还没走近就转身跑了,拦都拦不住,气得直想报警。护士小姑娘过来安抚她,说裴易已经把费用结清了,她才稍微平复一些。

就当她斜靠在病床上看电视时,裴易又一次出现了。他左手提着一碗热腾腾的粥,右手拿着一个纸盒子。邱奇心将手抬起来,刚说了“奸商”两个字,裴易就把右手上的盒子扔了过来。

邱奇心低头看了一眼,顿时大骇,护住了胸口。

盒子上的logo她是认识的,那是一个著名的内衣品牌。她从宿舍挣扎着爬起来的时候,忘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然后,她一把抓起那个盒子丢向站在门口的裴易,大吼了一声:“变态!”

2

“奸商裴易贪图蝇头小利,卖的烧烤差点吃死了顾客,涉嫌无照经营,损害消费者健康和利益……”

“哎哎哎,说谁呢?谁无照经营了?”裴易坐在床边,无奈地守着邱奇心,帮她付医药费,供她吃喝,好生照料,还要被迫听她没完没了的抱怨。

“你差点害了我的性命,还一点忏悔之心都没有。”邱奇心啧啧叹道,“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裴易不耐烦地把削好的苹果塞到了她手里:“你放心吧,祸害遗千年呢,死不了。”

邱奇心跟裴易变成朋友这件事打从一开始就透露着几分怪异,虽然他每天都在和邱奇心拌嘴,并且保持着不相上下的战斗力,但他还算有良心,几乎掏空了店里最好的食材,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她直到出院,以至于她恢复健康以后,反而不适应学校食堂粗糙的大锅饭了。

夏日的热气逐渐隐去,裴易原本就不好的小店生意越发惨淡了,每天晚上甚至连炭火都生不起来,偶尔来几个客人,都是点小炒。

于是,裴易的工作台从前院移到了后厨。他穿着宽松的汗衫,站在狭小的厨房里颠勺时,邱奇心就在一旁偷吃,还时不时点评两句。

“菜都挺新鲜的嘛,算你有良心。”

3

裴易丢过去一个白眼,咆哮着:“你食物中毒纯属小概率事件,小概率你懂吗?”

他家的烧烤味道着实不怎么样,可小炒非常不错,而且便宜又大碗,时日久了,逐渐积累了一些回头客。

平心而论,裴易长得还不错,一米八五的个子,宽肩窄臀,即便整天系着一条不伦不类的围裙,也能看出天生的身材优势,更何况他还有着标致的剑眉星目,倒是吸引了不少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那天邱奇心晚自习结束,肚子咕噜咕噜叫个没完,无奈之下去了后门,还没走近就看到一个长腿正妹坐在裴易旁边,正托着腮看他。而那厮系着一条不红不绿的围裙,正滔滔不绝地说着鱼香肉丝的做法。

邱奇心的眼神里写满了八卦。她小心翼翼地靠近,坐到了旁边的桌子上笑眯眯地看着。裴易一开始还没察觉,直到眼前的姑娘悄无声息地挪到了他的身旁:“我看你这家店哪里都好,就缺一个老板娘。”

裴易这厮外强中干,当下就蒙了,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看到邱奇心就像看到了救星,当即把她扯了过去,脸上挂着假笑,说道:“说曹操曹操到,老板娘来了。”

直到那个姑娘失望地离开,邱奇心才嫌弃地把裴易搭在她肩膀上的手打落:“没那个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我看你干脆出家得了。”

裴易长了一副迷惑人的皮囊,言语也豪放爽利,怎么也想象不到竟然是一个行动上的矮子。这样的姑娘邱奇心看到七八次,每一次我们的男主角都像便秘了一样,皱着眉头拒绝。

“你懂什么,我这叫禁欲。”店里已经没有其他客人,裴易收拾了唯一一张餐桌,不耐烦地看着她,“又来白吃白喝?”

“我感觉身体有……”邱奇心刚想编造出一些理由,就被无情地打断,裴易抿紧了嘴巴,歪着脑袋无奈地看着她:“让你中毒的那些食物早就在马桶里轮回几百次了。”

话虽如此,他还是起身了,抓起桌上的碎花围裙往头上一套就钻进了后厨。邱奇心喜滋滋地跟了进去,看着他三下五除二弄出了一盘宫保鸡丁,然后又把剩下的干米饭全部倒进锅里。

“哎呀小裴,你太客气了,我吃不了那么多。”邱奇心搓着手笑眯眯地看着他。

裴易也不搭理他,自顾自地打了好几个鸡蛋,炒出了一大盘金灿灿的蛋炒饭。他拿出一个小碗,小心翼翼地拨出来一点点饭菜,端给了邱奇心。

邱奇心看着货不对板的那一小碗饭,刚准备发作,就看到裴易端着一个大瓷碗走出了店。她坐在惨白的灯光下,转过身看着裴易一步一步地走到夜色里,最后在街角的花坛边停了下来。

那里有一个废旧的大铁盆,分析审美趣味应该属于裴易。他弯下腰将那一大碗饭菜倒进铁盆中,不多时,两只流浪狗就出现在路灯下,摇着尾巴走到了他身边。

裴易满意地看着狗子们狼吞虎咽,而后又趿拉着拖鞋走了回来。

邱奇心捧着碗刚想称赞几句,他自己先开了口:“多吃点,马上冬天就可以做狗肉火锅了。”

他总是这样,用纨绔和居心不良来掩饰赤诚,好像善良是一件羞耻的事。

邱奇心第一次产生和裴易在一起的想法,是在平安夜那天。

宿舍里的姑娘们都盛装打扮了一番,手拉手出去约会的约会,过节的过节。邱奇心坐在暖和的被窝里,原本打算用韩剧来打发这个夜晚,没想到楼下突然响起一阵欢呼声。

她拉开窗帘往外看,蓝得浓郁的夜幕之下,星星点点的雪花在空中飞舞,映着路灯昏黄的光,像一出沉默又浪漫的舞台剧。

邱奇心从小就喜欢雪,这场初雪赶上了圣诞的节庆气氛,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生机勃勃的欣喜。

她利索地下床,穿上了最臃肿的棉服,披头散发地冲了出去。小道两旁的松柏树都被修剪成了圣诞树的样子,还有小彩球点缀其中,不远处传来雪橇歌欢快的旋律,将这个快乐的夜晚烘托得更加热闹。

邱奇心开心地踩着地上的薄雪,一抬头就看到了孟至然。她穿着一件短夹克,下面一双长长的过膝靴衬托得身材越发修长。在四目相对的前一秒,邱奇心听到他们在开心地讨论着去哪里吃火锅。

下一秒,三个人,两个阵地,僵持了片刻之后,孟至然身旁的袁亮先开了口。

“真巧啊。”他说。

邱奇心看着他们紧紧挽在一起的手臂,撇了撇嘴,嘟囔了一句:“奸夫淫妇。”

对面二人的脸色皆一变,孟至然有些不忿,想说些什么,袁亮按住了她的手臂。

他们走了,带着灿烂又甜蜜的笑容,绕过邱奇心离开了。

孟至然依然娇媚俏丽,嘴上亮晶晶的唇蜜让这个夜晚显得更加生动。在擦身而过的那个瞬间,她说:“你一点儿都没变。”

一片雪花漫不经心地飘进了她的领口,那点点凉意渗进了她的心里。她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话邱奇心记得清楚,多年前她们分道扬镳之时她就说过。

她说:“你这样没人敢爱你。”

裴易骑着那辆小电动车送餐经过时,看到的就是立在风雪中一动不动,仿佛雕塑一般的邱奇心。他搓着手走到她身边,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围在了她的脑袋上,一层一层跟缠纱布似的,把一个花样少女变成了一个陕北农妇。

邱奇心只露出一双眼,在这个骤然变冷的夜晚,怔怔地看着裴易,看着他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和在寒风中缩短了的脖颈,突然开口道:“我饿了。”

“走吧,店里还剩点菜。”

“我不想吃剩菜了,我要去吃火锅。”

于是,裴易把她拎上了电动车后座,带她去了市区。有风裹挟着雪花擦过眼睛,邱奇心睁不开眼,干脆把头埋在了裴易的后背上。

直到他们到达火锅店,服务员说“今日只有情侣套餐”时,邱奇心才结结实实地打出了一个大喷嚏。她揉了揉鼻子,认真地说:“我们就是情侣啊。”

裴易忙跟紧她的步伐,补充道:“看不出来吗?”

服务员被他俩这一唱一和的气势吓着了,结结巴巴地说:“二,二位里面请。”

情侣套餐上了餐桌,邱奇心看着被摆成心形的虾饺皱眉,想起孟至然和袁亮,直犯恶心。两年前,他们分别以朋友和男友的身份把她变成了一只大王八,还是绿毛的那种。邱奇心向来知道这个世界不理会善恶,可没想到他们竟然苟且了那么久,还胆敢在重逢时对自己冷嘲热讽。

她叹了一口气,突然开口:“你有人爱吗?”

裴易剥橘子的手顿住了,他瞪着眼睛,惊讶地说:“你怎么了,受什么刺激了?”

“有吗?”

看他摇了摇头,邱奇心继续追问:“你看我怎么样?”

裴易一边吃橘子,一边皱着眉头思考:“又懒又馋,喜欢占便宜,脑子不怎么聪明,还总是自以为是……”

“喂!”邱奇心强势打断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紧紧地盯着他,“一点儿优势都没有吗?长相呢?”

裴易摆了摆手,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胡诌道:“莎士比亚说过,赢我爱情者,在乎于妇人之诚而非容貌之美。大师说的,长相无关紧要,你也别苛求了。”

邱奇心失望地向后仰,沉默地坐回了位子上。

裴易正疑惑她竟然没还嘴时,就见她的嘴巴抿成了一条直线,然后她深吸了一口气,继而说道:“既然大家都那么差劲,那我们就凑合凑合一起过吧。”

4

裴易拒绝了她。

这并不是一个出人意料的结果。邱奇心一早便看出来了,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她活得漫不经心,一切都以开心为基准,而裴易看似洒脱不羁,心里却有着自己的标尺,他是绝对不会在感情里将就的。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们大多浮躁,不知道自己的心长在哪儿,因此,裴易嘻嘻哈哈的拒绝背后,多少也透露出了一点儿赤诚。

那时邱奇心未必有多少真心。或许她也属于浮躁的大多数,只是被孟至然稍微刺激了一下,就手忙脚乱地要找个舒服的港湾停靠。

她被拒绝之后是这样安慰自己的,就像过去的无数次那样,为自己寻一个最舒服的理由。她这样说服自己,直到林鹊的出现。

自从火锅店的那番表白之后,裴易每次见她都有几分警惕,好似自己稍不注意就会被生吞活剥了。

邱奇心看他那样,心中就有一股说不出的烦闷,赶上临近期末,课业繁多,浪漫的初雪又演变成肆虐的寒流,她干脆不去店里蹭吃蹭喝了,每日规规矩矩地上课,去食堂,回宿舍。

在食堂看见裴易那天是周一,邱奇心记得清楚,因为那天有院长的课。他极其爱提问,同学们每次上他的课都战战兢兢的。苦熬了许久,放学铃声响起,邱奇心如释重负,直奔食堂。

她在拉面馆热气腾腾的窗口排着队,一回头就看到不远处的裴易,以及他对面那个穿着白衬衫、眉眼清丽、发髻松松垮垮却别有风情的女生。

那个女生邱奇心是认识的,或者用“听说”更准确。

林鹊是学校的红人,当年她放弃保研清华的资格,留在了本校研究院这件风云事迹,已经过去了一两年还为人津津乐道,再加上与智慧不相上下的美貌,多次在学校贴吧被一众宅男奉为女神。

“同学,同学……”窗口的小哥连叫了好几声,邱奇心都没回过神。她沉浸在裴易痴呆的笑容里,脑海里好似划过一道闪电,那些藏在生活里的秘密瞬间被照亮。

他不是自矜自爱,而是心里早已住进了旁人。

期末考试伴随着南下的寒流一同轰轰烈烈地到来了,邱奇心在宿舍的床上瘫了一个星期,最后轻装上阵,七门专业课通通裸考过去了。

最后一门功课考完以后,宿舍其他的姑娘收拾了行李,欢天喜地地踏上了回家的旅程。邱奇心不想回家,在睡了整整一个星期之后再也睡不下去了,在空荡荡的校园晃悠了两天,然后被一个留着长发的中年男人拦下了。

他说邱奇心身材高挑,适合做模特,还给了她一张名片。

邱奇心在宿舍窝了三天,看着镜子里面庞浮肿、双眼无神的自己,脑海中蓦然浮现了林鹊的模样。

她从衣柜里找出一条针织连衣裙,露着半截小腿走进了纷飞的大雪中。

试镜很顺利,邱奇心忐忑的心在闪光灯下坚定起来。她依照杂志的风格摆了几个姿势,被摄影师称赞有天赋。经纪人先生给了她一笔报酬,感叹她是天生的模特。

邱奇心很开心。她从摄影棚走出来,突然觉得自己多了些信心似的,回学校时绕路去了后门。隔着一条被雪覆盖的路,远远看过去,她仿佛看到饭店门口的大棚角落里拴着两条狗。

她看了一会儿,直到鞋底被雪水浸湿才转身离开。

那些她从未正视过的蛛丝马迹像一场大雪,覆盖了她全部的生活。

5

出事那天是小年,邱奇心记得清楚。那天,她正在校门口的快餐店喝腊八粥,经纪人打电话说来了急活。

她马不停蹄地按照地址赶了过去,到了一个陌生的摄影棚。从未谋面的摄影师和造型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最后点了点头。经纪人把她推进更衣室,让她赶紧换上准备好的衣服。

邱奇心回头一看,发现所谓的拍摄服装竟然是泳装。她震惊地拿起来看了一次又一次,然后泄气地坐到了椅子上。看着镜子里垂头丧气的自己,她头一次感觉到无能为力。

从来没有轻而易举的人生,也没有一蹴而就的成功。

她瘫坐在椅子上,拿出手机给裴易打了一个电话。那是他们半个多月来第一次联系。裴易以为她回家了,而她则因为心里那些莫名的情绪始终无法消散,所以一直对其避而不见。

“我在水厂北路三十七号单位的一个摄影棚里。”邱奇心说。

裴易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你怎么不回家,去那里做什么?”

“他们要我拍泳装照。”

“什么?”裴易的声音顿时提高,邱奇心似乎还听到了椅子被掀翻的声音,她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于是她又坚定地说了一遍,“他们要我拍泳装照。”

裴易裹挟着一身风雪,风尘仆仆地赶来时,经纪人已经快把更衣室的门敲坏了。邱奇心待在里面不出去,还听裴易的话把门反锁了。

裴易到达以后一把推开经纪人,焦急地拍了拍门,说:“我来了,开门!”

邱奇心跟个犯了错的幼儿园小朋友似的,被他揪着后领揪到了车后座上。回去的路上,风雪更盛,她把脸埋在了裴易的帽子里,原本扑面而来的冷风好像都绕过了她。

一路上裴易都没说话,皱着眉,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回到店里后,他取下围巾和手套,拉开椅子坐下,怒其不争地看着邱奇心说:“都多大的人了,还有明星梦呢?”

“我去面试的时候觉得挺正……”邱奇心小声的辩解被无情地打断,裴易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你知道他们公司的业务范围吗?有没有营业执照?还有员工和领导背景,这些都知道吗?”

邱奇心摇了摇头。

裴易叹了一口气,放弃了普及“社会险恶”这个常识,转而问她:“怎么没回家?”

邱奇心坐到了椅子上,揉了揉脸,抬起头笑嘻嘻地说:“不想回去。”

那晚的月亮很大,亮堂堂地挂在树梢,照得这个银装素裹的世界亮如白昼。邱奇心坐在凳子上,面前放着一个电磁炉,上面架着一盆小火锅。她吸溜吸溜吃得满头大汗,一抬头看见裴易在厨房穿梭的身影。

他一边切着牛肉,一边抱怨着:“我说你怎么这么能吃啊?四盘肉,你一人吃了三盘。”

邱奇心没工夫搭理他,专心致志地捞着锅里的肉,不一会儿后就听到一声怒吼。

裴易拎着大黄走了出来,嘴里念念有词:“敢偷吃,信不信今晚就吃了你?!”

邱奇心隔着浓浓的水蒸气,觉得眼前的一切都美好得不真实。那顿火锅他们吃了四个小时,吃撑了就歇一会儿再吃,就着几瓶酒,断断续续地吃光了十八盘小菜,都有些醉意。

“你为什么不愿意回家?”裴易问。

“没什么好回的。”邱奇心摇了摇脑袋,“也没人想见我。”

在十三岁之前,她还有一个和睦的家庭,虽然家境一般,但也算得上完整。父母离婚的消息很突然,一点儿征兆都没有。所有人都很平静,就连她说出“跟妈妈”这样的话的时候,父亲脸上的失望都显得过于平淡了。

在那之后,母亲迅速带她搬进了别人家里,那时她才知道,是谁摧毁了那个家庭。可知道又有什么用呢?她原本就生活得一点儿都不开心,五年前家里又添了一个弟弟,她便像极了一个外人。这时候,她想起了被自己伤过心的父亲,可他早已背井离乡,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开始了全新的生活。

她的命运轨迹仿佛一道车辙,朝后看一清二楚,往前走明明白白。但这路是歪的,谁也不清楚是在哪个地方颠簸了一下,邱奇心心知肚明,往前走是走不了多远的。

孟至然说过的话她从来都没忘记,她那薄情寡义的活法,只会让自己的生活雪上加霜。

6

她原本打算和裴易相依为命,寒酸地度过这个春节,没想到过年前几天家里来了电话,她哭丧着脸接完了,而后绝望地看着裴易说:“我必须回去了。”

裴易倒是挺开心的。他一边念叨着“再不走,店都被你吃空了”,一边拉着邱奇心去了商场。

节日的气氛很浓,商场里到处都在搞促销,挤满了置办年货的人。裴易推着购物车走在前面,邱奇心无所事事地跟在后面。她原本以为他是在为饭店采购,没想到结账时一件一件看过去,竟然都是让她带回家的。

“虽然你跟个二百五似的,但场面活儿做好,多讨人开心总不会错的。这里都是一些特产,都二十多岁的人了,空手回家多不好。”他一边掏钱包,一边看着邱奇心说。

广播里说着今日特惠的生鲜,身侧的大爷、大妈们在争论到底是买鲤鱼和鲫鱼,不远处的小孩拉着妈妈的手撒泼打滚要买糖吃,这些最平凡的生活场景映在裴易的眼睛里,成为邱奇心回忆中闪闪发光的宝石。

邱奇心回到家之后,母亲依照惯例做了一大桌好菜欢迎。邱奇心依然不太开心,拘谨地吃完饭便回房间去了。在那之后,她一直在自己的卧室待着,如无必要,不会出现在他们一家三口的面前。

那天是大年三十,她起得有些晚,去卫生间洗漱时听到了妈妈讲电话的声音。

“对,回来了,还带了那边很多特产。对,长大了,懂事了……”

邱奇心茫然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踮着脚悄悄回了卧室。

她掏出手机给裴易发信息:你对我那么好,为什么还拒绝我?

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响起,她如释重负地看着天花板发呆。她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她在忐忑中等来了回复:你开始一段感情总是因为寂寞,而非喜欢。

短短一句话,仅仅十七个字,邱奇心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最后颓废地叹了一口气,腹诽道:真是个货,明明是自己心有所属了,还非要从别人身上挑毛病。

她编辑了一大段话,包括“我都知道了”“我看见你和林鹊了”“你们怎么认识的”,最后删删改改,只发出去一句:你爱过人吗?

这回她等了很久,手机屏幕亮了又暗,暗了她就连忙摁亮,生怕不能第一时间看到消息。

接近中午的时候,手机终于响了,挨千刀的裴易用漫不经心的口吻说了一句:你以为我跟你似的。

屏幕的光渐渐暗了下去,邱奇心躺在床上茫然地看着手机,一时失神没拿住,手机砸到了鼻梁上,眼泪顿时涌了出来。她揉了揉眼睛,朦朦胧胧间仿佛看见了裴易——

人声鼎沸的食堂,他坐在林鹊对面,抿着嘴巴笑得一脸满足。

她喉咙酸涩,却无言以对。她确实没有好好地爱过一个人。当初她和袁亮在一起也是因为他追得紧,加上自己无聊,因此,恋爱的过程中,不是她趾高气扬地撒泼,就是他低声下气地求和。她未必有几分真心,而袁亮可能也早已受够了,因此才会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和她所谓的朋友孟至然混到了一起。

说起来她们也不算什么朋友,最多只是玩伴,她也不怎么珍惜那段友谊,就像不珍惜袁亮一样。直到背叛逼至眼前,她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完美的受害者。

她那样悲愤,好似自己真的付出了多少真心,其实都是自欺欺人罢了。

但她又何尝不想认真地付出些东西呢?

邱奇心看着手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7

大年刚过,邱奇心就把回校提上了日程。那天她正在用书房的电脑查火车票,妈妈拖地经过,也许是看到了,当天晚餐就做了她最爱的糖醋鱼块。

她只是犹豫了半天而已,隔天回校的票便售空了,于是她在家里又住了几天。

一天,她突然收到裴易的消息,他说他已经到了桐安火车站,让她出去找他。

邱奇心又惊又喜,从衣柜里翻出新衣服,一件墨绿色的羊绒大衣,又配上了一条烟灰色的围巾。

“怎么来得这么突然?”在车站附近的肯德基,她问道。

“不突然,早就计划好了。”裴易一边啃着汉堡,一边说。

“什么计划啊?”

邱奇心原本还在好奇地追问,心里似乎还装了些旖旎的心思,以为这趟奔赴与自己有关,不承想一抬头就看到了林鹊。她蹬着一双尖头细高跟鞋,穿着修身的皮衣,微卷长发披在肩上,比一贯知性温婉的气质多了些飒爽。

裴易起身相迎,刚把林鹊引至桌边,邱奇心就霍地一下站了起来,椅子差点被带翻。

“我……我突然想起来有些事,先走了。”她就那样急匆匆地走了,带了点儿狼狈,又有些伤心。

林鹊兴致盎然地看着女孩落荒而逃的身影,挑着眉说道:“Sorry,我想你可能有点麻烦了。”

裴易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桌上邱奇心落下的围巾,左边的嘴角轻轻地勾了起来。

在那之后又过了一天半,邱奇心在家睡得昼夜不分,突然被手机铃声吵醒。裴易在电话那端好言好语,耐心地说道:“看在我为你做了那么多蛋炒饭的分上,你帮我个忙吧。”

邱奇心沉吟了片刻:“什么忙?我现在可能不太方……”

她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裴易急忙补充道:“陪我参加一场婚礼,五星级酒店,我出份子钱,你带一张嘴就行了。”

“嗯……可是我真的……”

“别跟我装了行不行?”他压低嗓音,放软了语气,“你来,我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关于……林鹊。”

就这么一句话,四个字,邱奇心就像鬼迷心窍了一般,赌上了一口气,盛装打扮了一番,露着小腿走进了皑皑大雪中。

裴易在酒店门口等着,一看到她就瞪大了眼睛:“你干吗穿成这样?又不是你结婚!”

邱奇心在寒风中冻得直打战,说话都不利索,一个“我”字还没说出口,就看到穿着中式旗袍婚服的林鹊正站在酒店大堂迎客。

她大惊失色,急忙收回目光看了看眼前的裴易,见其也是西装革履,还少见地整了发型,心脏顿时一阵紧缩。她颤抖地问:“今天该不会,是你俩……结婚吧?”

裴易扬起胳膊朝她后脑勺来了一下:“想什么呢你?被人听见了,还以为有什么故事呢!”

“没有故事吗?我都看见你俩了,你笑得跟朵烂柿子花似的。”

“老同学要结婚了,我不能笑一笑吗?”

“老同学?”邱奇心难以置信地反问,“你不喜欢她?”

“我不是你。”

“我怎么了?”

“百花丛中过,只挑好看的。”

“你信口雌黄!老虎不发威,你,你……”邱奇心瞪着眼,突然放软了语气,“你当我男朋友吧。”

裴易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我现在生活得很好,吃得饱,睡得香,有理想有抱负,有思想有文化,我现在一点儿都不寂寞。”

“所以呢?”

一街之隔的广场上突然响起烟花绽放的声音,轰轰隆隆,掩盖了人声。邱奇心咬紧嘴唇,鼓足勇气说道。

“所以我们一起养大黄、小黄吧。”

又一阵烟花声响起,裴易的嘴唇张了张,但她没捕捉到一点儿声音。

邱奇心用手在嘴边围成喇叭状,心急地喊:“你说什么?”

裴易也做了个“喇叭”,喊道:“那你少吃点!”

睡前故事

更新时间: 2020-08-22 2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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