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猫河
原来爱上一个人,甚至会爱上他身上死亡与绝望的味道。
01
“陪我聊一夜吧,我给你一百万。”
戚绯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接到几个这样的来电,也不知道是真有这么多失眠的百万富翁,还是“一百万”这个数字说起来最轻松。
“不好意思,先生,我们这里只提供产品的售后咨询,请您不要马上挂机,稍后为我的服务做出评价。”
入职的第二天,她就学会了这种勾着嘴角,把每个尾音都发成平声的客服式普通话。从前她一直很费解这种服务业专用的发音方式,设身处地才发现,这样说话真的很省力,又可以有效地掩饰方言口音,还会让对方觉得你在微笑。所以万物存在即合理,就像戚绯这个新寡的豪门遗孀为什么要来一家扫地机器人公司当夜间客服一样。
这家来自硅谷的扫地机器人公司在国内水土不服,销量并不高,所以戚绯偶尔还是有时间摸鱼的。
“你说你到底图个啥?”
耳机里传来奉辛年的标准东北话,在戚绯入职的这一个月里,他用甜言蜜语“买通”了与戚绯一起坐班的另外几个客服同事,让他的每个来电都能转到戚绯这条线上。
“咋啦?关你啥事!”
戚绯的客服式普通话让奉辛年一带就跑偏,瞬间掺进了大碴子味儿。
“是不是那老公母俩欺负你,让你没办法在家待了?那咱不和他们玩了,跟哥回老家!”
“哪有,我倒盼着能有人欺负一下我,好让我转移一下注意力。”
郑汝舟去世后,她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人失眠时最爱胡思乱想了,尤其当你胡思乱想的内容都是你失去的和再也得不到的时候,这个夜晚就太难熬了。她愿意做任何事,只要能让她放弃思考。
“老妹儿,你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
戚绯看着桌上那个挂机的红色按钮,心想奉辛年再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一句,她立马就让他闭嘴。
“不乐意说啊?好好,那不聊这个了,说说在这个新岗位上有什么新体会吧!”好在这家伙还算识趣。
“我学会了好多新脏话!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专门打电话来骂街的神经病,人在失眠的时候是有多无聊啊……”
和上学时一样,他们俩一聊起三俗话题就特别来劲。戚绯坐在工位上说得眉飞色舞、手舞足蹈,直到同事提醒她超时要被录音了。
挂断奉辛年的电话,情绪的落差让更强烈的空虚感向她袭来,好在桌上的绿灯马上亮了——
“您好!很高兴为您服务!”
02
入职后的第三个月,客服部经理找戚绯谈话,希望她能放弃转正。
“郑太太,首先请节哀顺变。做出这个决定是因为我们了解您的情况,您应该不会在这个岗位上做太长时间吧?况且您肯定也不需要什么五险一金……”
戚绯眯眼看着这个妆容精致的小经理,心想,真是一个漂亮的传声筒。
“需不需要是我的事,但你们必须给我,这是法律规定的事!”戚绯一拍桌子,学足了那些打投诉电话来大发雷霆的客人的腔调。
离开会议室回工位的路上,她没憋住,笑了。
“终于有人来欺负我了!”
当晚,她在热线里和奉辛年有说有笑,商量着该怎样绝地反击。
“妹儿,先不聊了,婷婷饿了,我得去给她泡奶。”
电话在嘹亮的婴儿啼哭声中被挂断,世界瞬间安静了。
“我还以为是个殷勤的备胎,搞了半天是个带娃的奶爸。”陈小泉一蹬桌子,溜着转椅撞上了戚绯的转椅。他刚才肯定又在偷听。
“奶爸就不能是备胎了吗?我代表中华男德协会严肃抗议这种性别刻板印象!”兼职的大三女生南梦梦也凑了过来。
这两个人是这间办公室里的一对活宝,男的八卦碎嘴,女的搞怪贱贫,实名演绎生物多样性。
“梦梦说得没错,谁说奶爸就不能是备胎了?以老娘的颜值和魅力,有个备胎后宫不挺正常嘛!而且我跟你们说,上学的时候……”
桌上的绿灯在闪,戚绯对它完全无视,添油加醋地跟活宝们讲起当初在东北老家时奉辛年疯狂追求她的事。
她必须让自己说着、听着、看着,甚至闻着他们每个毛孔里散发出的猎奇的费洛蒙……让她的所有感官都被过去的美好所覆盖,才能暂时把今朝今时抵在背后。
“我就是不想耽误他,不然他肯定会等我一辈子。”
“东北往事”以此作结,说完,戚绯没给空虚留一丝缝隙,立刻按下桌上的绿色按钮,耳机里传来陌生男人最肮脏的谩骂,正配这漆黑的夜。
陈小泉和南梦梦感慨一声之后也各回工位。
“绿茶。”陈小泉发微信给南梦梦。
“不,普洱。”南梦梦回了一个呕吐的表情。
在他们眼里,戚绯就是个恃美行凶的心机女,吃着碗里的还占着锅里的,就算吃不下,也要冲锅里吐一口唾沫。
之后的两个星期,戚绯十分忙碌,不再摸鱼和奉辛年扯淡,而是把全部精力用在了控诉社会对她的不公上。说“社会”范围有些大了,主要是这家扫地机器人公司,范围再缩小一点,更主要是这家公司里的某个人。
她每天都往公司邮箱发一封写得声泪俱下的举报信,同时辅以网络全平台舆论造势,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被无情压榨的可怜小寡妇。
两周后的午夜,戚绯坐在自己的工位上,噼里啪啦疯狂地敲键盘,写到激动处,她忍不住抬起一只脚踩在椅子上。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马佐夫兄弟》里写的没错:有时候扮演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角色不但开心,还有美感。
“你现在的样子就像条蛆。你非要把一切都搅得恶臭才痛快是吗?我早就警告过郑汝舟,不要招惹你这个毁灭型人格、反社会疯子,他当初要是听了我的话……”
戚绯刚才在网上发帖发得太入神,没注意身边站了个人。
听到男人对她嫌恶的指责,她勾起胜利者的嘴角——他来了,她赢了。
为了再恶心一下男人,她索性把两只脚都踩在椅子上,缓缓朝他转过身:“他当初要是听了你的话,现在也已经死了。”她觉得自己此刻帅极了,就像电影里恶名昭著的迷人通缉犯,既是邦妮,也是克莱德。
陀思妥耶夫斯基可能不知道,有时候扮演侮辱与损害别人的恶人反派也很开心,也有美感。
03
今年年初,郑汝舟的葬礼上,戚绯忙着对每个前来吊唁的人说:“还好,没那么难受,早有心理准备。”
当时郑家的老人们都夸戚绯懂事,年轻人也觉得她不戏精,毕竟一个家族到了一定的地位,已经不需要再故作姿态给别人看了,只求一个低调体面。
唯独席航非要闹上一闹:“她当然不难受了,肯定早就盼着这一天了。”
那天,戚绯从心底里感谢席航,感谢他给了她这么一个发泄的机会,终于能心安理得地在自己丈夫的葬礼上号啕大哭——她受了委屈、她被侮辱了,一切突如其来,没人忍心再要求她体面。
席航就像她生命中的及时雨,但不是润物细无声的那种,而是暴风雨。每当她需要一场毁灭,他就给他一场毁灭,用他那张恶毒的嘴浇灭所有乱人眼球的歌舞升平,让她无比清醒地看清她真正想要走的那条路。
就像上高中的时候,要不是他骂她像只癞蛤蟆,她不会意识到郑汝舟喜欢她。
就像上大学的时候,要不是他骂她像头猪,她不会意识到自己想嫁给郑汝舟。
就像此刻,要不是他骂她像条蛆,她也不会意识到——他长得其实挺帅的,尤其是在骂人的时候。
席航是郑汝舟的表弟,比郑汝舟小两岁,为了照顾有先天性肾病综合征的表哥,他四岁就上了小学,一直和郑汝舟同班又同桌。
戚绯是高中才从东北老家转学到直辖市的,也就是所谓的高考移民。她转学那天,班里没有空座,班主任让她暂时把桌椅搬到郑汝舟桌旁。但下课铃一响,席航就不干了,非要和郑汝舟换座,说戚绯身上一股“妖艳贱货味儿”,怕熏坏了表哥。
“出口成脏”的席航把初来乍到的戚绯吓得不轻,她从小就是只会读书考试的好学生、乖乖女,唯一能让她笑醒的美梦不是王子身骑白马翩翩来,而是收到清华的录取通知书,不然她的工薪族父母也不会咬牙送她来直辖市高考。
是席航的戾气满满为她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原来不是每个人都必须善良努力,原来有人是可以用恶意当利剑为自己拼得一席之地的。
那天,就在郑汝舟和席航怄气的工夫,戚绯自己搬着桌椅绕了大半个教室换到席航的桌子旁,反正她也不喜欢郑汝舟身上的气味。
很久以后她才知道,那是死亡与绝望的味道。
04
“吃夜宵吗?”
在与戚绯的对视中败下阵来,席航松了松领带,缴械投降先说了软话。
“你忘了你刚才骂我像什么了?和我一起吃夜宵?去厕所吃吗?”
“你别给脸不要脸啊……”
写字楼附近的24小时粥铺,席航认真地看菜单上每一款粥的功效,给戚绯点了号称养颜的龙眼枸杞红枣粥,又给自己点了号称长寿的人参黄芪糯米粥。
“你对我这么好我还真不习惯,你不会让厨师在我的粥里下毒吧?”戚绯逗他。
席航用那双总是带着三分讥诮的细长的眼斜了对面的戚绯一眼:“我是盼着你这个狐狸精能臭名远扬,早点勾搭上新的倒霉蛋,然后我一定要活过我舅舅和舅妈那对守财奴,这样郑家的一切就都是我的了。”
席航的妈妈是郑汝舟的小姑姑、郑父最小的妹妹,读书时就和一个小痞子私奔生下了席航,然后终究过不惯坑蒙拐骗、流离失所的穷日子,抱着席航回了娘家。
当时席航已经四岁了,早慧,生活的艰辛让他早早地学会了察言观色。第一天走进郑家他就知道先去牵郑汝舟的手,对这个病恹恹的表哥嘘寒问暖。
郑汝舟的生命载在一辆随时可能抛锚的破车上,席航被写进了郑家的户口本里,如果“破车”“抛锚”了,他就可以开着崭新的豪车驶上康庄大道。
前提是,郑汝舟必须英年早逝,无妻无子。
所以戚绯从一开始就是席航的假想敌,然后在他自己的“撮合”下,他们变成了真正的敌人。
24小时粥铺的粥都是反复加热的速食,不用现煮,所以上得很快。
戚绯是真饿了,一只手拢着头发,一只手拿着汤匙,埋头喝粥。
“好喝吗?”席航问她。
她摇头:“不好喝。”但依旧一勺一勺不停手。
席航忽然就没了胃口,想起戚绯和郑汝舟婚礼那天,仪式进行到一半,医院打来电话说匹配到了合适的肾源,郑家父母当即就推走了坐在轮椅上的新郎。
“开心吗?”伴郎席航怎会错过这个嘲讽敌人的最好时机。
“不开心。”说着,戚绯从席航手里抢过首饰盒子打开,用自己的右手把那枚俗气的大钻戒戴在了自己左手的无名指上。
然后她向空中抛起捧花,再接住。
戚绯风卷残云般地喝光自己那碗龙眼枸杞红枣粥,又喝掉了席航的人参黄芪糯米粥,她说她要又美丽又长寿,做千年不老的狐狸精。
“直接说你想遗臭万年不就得了。”席航边骂边解下自己的围巾给戚绯系上。
深秋的午夜,妖风乍起,吃饱喝足的戚绯站在粥店门口,缩着脖子,把脸埋进席航的围巾里,深深地吸气。
“下次想见我就打个电话,别整幺蛾子了。”席航站在台阶下面,转身给戚绯理了理大衣的领子。
“下次想见我也打个电话,我压根儿没往你们公司投简历,你的HR就给我发邮件说我被录用了。”
说完,戚绯裹紧大衣走了,翘班回家睡觉,枕着席航的围巾,闻着上面的味道。
05
第二天中午戚绯起床,看见公婆正在楼下的客厅逗弄一个刚会走路的小男孩。
“绯绯醒啦?快下来看看!”婆婆仰头,招手喊她。
客厅里还坐了一对年轻夫妻,戚绯对他们有印象,在郑汝舟的葬礼上见过,应该是郑家的远房亲戚。
小男孩摔倒了,哭着喊妈妈,公公用眼神示意戚绯去抱。
“爸、妈,”戚绯对远房亲戚也报以歉意的微笑,假装没看到公公的眼神,“我昨天可能着凉了,头有点疼,实在不好意思,我得再上去躺会儿。”
她从摔倒的小男孩身边走过,把哭得撕心裂肺的“妈妈”声甩在身后。
十分钟后,卧室外传来婆婆有教养的轻轻的敲门声。
婆婆坐到戚绯床边,一脸歉意:“绯绯,别生我们两个老家伙的气,我们是越老越迷信了,但没有强迫你的意思。你要不愿意,我们就再也不提这茬了。”
前一阵葬礼后,郑汝舟的叔公来做客,劝戚绯的公婆从家族里挑个孩子过继到亡子名下,这样郑汝舟也算是个“全科儿人”了,至少几十年后清明寒衣也有人扫墓拜祭。
“妈,我没生气,就是太突然了,我还没想好。”戚绯握住婆婆略有些粗糙的手,郑汝舟去世后,她越发喜欢和婆婆独处,即便不说话,就看着婆婆的脸,她也能呆坐几个小时。
从前人们都说,郑汝舟长得更像妈妈。
此刻,婆婆也看着戚绯的脸,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抚在戚绯的侧脸上:“孩子,你还这么年轻……”
话仅至此,泣不成声。
大家族都有自己高效的八卦网络,任何消息只要一个人知道,就约等于整个家族都知道了。
当天下午,席航的妈妈、郑汝舟的小姑姑先打上门来,一进门就指着戚绯的鼻子骂“狐狸精”“贱货”……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戚绯早就领教过,也知道了席航丰富的俚语词汇量是从何而来。
“哥哥、嫂子,你们就是人善被人欺啊!这么多年还没被这个小贱人耍够?说句不好听的大实话,汝舟那个病秧子,哪个没所图的好姑娘会真心和他在一起?她就是图财!她没给咱老郑家生下一儿半女,如今您二位不仅没把她赶出去,还好吃好喝地养着她,对她已经够仁义了!居然还想给她找过继?我的老哥哥、老嫂子啊……”
郑汝舟临终前,郑父在儿子的恳求下修改了遗嘱:郑汝舟去世后,戚绯如果为他守寡,将会得到他应得遗产的一半;如果改嫁,郑家会送她四分之一的遗产当嫁妆;如果两人有后,不管是亲生的还是过继领养的,戚绯都会得到郑汝舟的全部遗产。
这也就意味着,如果戚绯让那个小男孩喊她一声“妈妈”,席航就一分钱也得不到了。
“啪!”席母挣开用人们,一巴掌狠狠地抽在戚绯的脸上,小手指的长指甲在戚绯脸上划下一道血痕。
戚绯用手指擦脸上的血,低头盯着那一抹红,忍不住吮上去,有一点甜,还有一点腥。
她像疯子一样大笑,然后又大哭。
这母子俩怎么都这么贴心,总是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往她心上割一刀,帮她释放出郁结的苦。
06
戚绯是疤痕体质,被蚊子咬一口都会留疤,更别提脸上挨的那一道了。
她也不遮掩,每天就露着从眼角到嘴角长长的疤,疤上每结起一层薄薄的痂她就动手把它揭掉,让它始终保持皮开肉绽血淋淋的模样。
“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对你有愧疚,我来这世上不是为了感到抱歉的。”席航说。
但当天戚绯就接到了一家医美机构的祛疤手术确认电话,护士说,预约人是席先生。
戚绯没去,她十分享受这种无时无刻搅人心绪的灼热的疼,尤其牵动着她的眼睛和嘴,让她可以随时随地落下泪来,也让她可以有正当理由不再微笑——这一点,她很羡慕席航。她总是感到抱歉,放弃清华的录取通知书时,她对父母感到抱歉;嫁入郑家时,她对席家母子感到抱歉;郑汝舟去世后,她对所有人感到抱歉——她是未亡人,她的存在,就是死亡本身。
而且她也没空去,奉辛年的妻子冬敏从东北老家过来出差了,约她一聚。
“啊!这就是修罗场啊,你们这些已婚妇女真敢玩!”
冬敏搭的是凌晨的飞机,这天戚绯提早下班去接机。陈小泉和南梦梦听到她请假的理由,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
“没办法,老娘就是美得让人没有安全感。”戚绯把长发拢到耳后,露出脸颊上绯红的伤疤,扬着头走了。
飞机晚点,戚绯在机场从四点等到六点,给冬敏买的咖啡凉了,她自己喝掉,又给冬敏买了热豆浆。
六点半,冬敏终于走到接机口。她是典型的哈尔滨姑娘,高挑、大方又白皙,那种明丽的美让她在人群中十分显眼。
冬敏朝戚绯走过来,不客气地捏起她的下巴,看她脸上的疤:“你丑了。”
“瞅什么瞅!当心瞅出红眼病!”戚绯甩开冬敏的手,把还温热的豆浆递给她。
冬敏喝了一口豆浆,搂着戚绯往机场外走:“你每天晚上和我男人说悄悄话,我多瞅你几眼又咋地……”
吃过早餐,戚绯陪冬敏在酒店睡了一上午。她醒来的时候,冬敏正和丈夫、女儿视频。
见戚绯醒了,冬敏摘下耳机,把iPad举到戚绯面前,对女儿说:“婷婷,看这是谁呀?这是干妈!”
婷婷才刚学会坐,小袋鼠一样倚在奉辛年怀里,哪里认得什么干妈、亲妈,只顾嘴里吐着奶泡泡。
“看我们婷婷长得多精致,小鼻子、小嘴巴,一点儿不像你的假洋鬼子亲妈,随我。婷婷,干妈偷偷跟你说啊,你其实是我和你爸生的……”
冬敏和屏幕那头的奉辛年都被戚绯逗得前仰后合,冬敏狠狠地用枕头打歪了戚绯,骑在她身上装模作样要掐她的脖子:“掐死你个胡说八道的死女人!”
两个人抛下iPad里的男人和孩子,笑着在酒店大床上扭打成一团。两个人打得满头大汗,再也没力气了,便一头一尾仰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喘粗气。
“谢谢。”冬敏先喘匀了气,她从小就比戚绯身体好,如今也是生完孩子一星期就重回工作岗位的铁娘子。
“你有病吧?谢我什么?我跟你说你要不盯紧点我分分钟把你男人给抢回来。”
冬敏挠了一下戚绯的脚心:“你呀,嘴上的恶毒皇后,行动上的白雪公主。”
戚绯、冬敏、奉辛年,三个人从小在机械厂托儿所里盖一条午睡小毛毯。长大后,冬敏喜欢奉辛年,奉辛年喜欢戚绯,戚绯喜欢清华。
奉辛年跟在戚绯身后,从东北追到了直辖市。戚绯为了让他死心,每次和他见面都要带上郑汝舟在他面前秀恩爱。
“绯儿,你知道吗?老奉之前一直都不相信你和你家那口子是玩真的,直到你为了那个家伙没去上清华,他才真的死心了。”
戚绯为了方便照顾郑汝舟,和他上了同一所私立大学,还念了同一个专业,连选修课都选得一模一样。席航骂她蠢得像猪,父母和她断绝了关系,而奉辛年终于对她死了心,同时也终于看懂了冬敏的真心。
“这次要没你,我和老奉都熬不过来。”看戚绯没反应,冬敏又继续说,“你自己都还在坎儿上,却还惦记着我们俩,我……”
“闭嘴。”戚绯直接把脚踩在正说着话的冬敏脸上,两个老闺密又扭打了起来。
六个月前,奉辛年被公司裁员,当时冬敏即将临盆,家里哪儿哪儿都是要花钱的地方,奉辛年愁得患上了抑郁症,冬敏也被逼到了崩溃的边缘。是戚绯劝冬敏生下孩子后马上就回去工作以保住自己的高管位置,又劝奉辛年安心在家做全职奶爸。她给奉辛年介绍了心理医生,在每个他失眠、被孩子哭醒、换尿布、泡奶的夜里,她陪他聊天,让他渐渐适应角色,扭转心态。
“谁关心你们公母俩,我只是闲得无聊。别忘了,我可是个不需要工作的豪门贵妇。”
一番扭打后,两个人再度不分胜负地躺倒,不过这次是头对头。
“你呀……”
冬敏不知道还能说什么,转身紧紧抱住戚绯,心疼地用额头轻轻蹭她脸上的疤。
07
这天下午,戚绯还没来得及再陪冬敏吃顿晚饭,就被婆婆一个电话叫去了医院。
ICU外的走廊上已经站满了郑家的人,里面是戚绯突发脑溢血的公公。
“没让你直接去殡仪馆失望了是吧?怪不得磨磨蹭蹭的。”这种场景,当然少不了席母的冷嘲热讽,“你瞪我干什么?嫂子,我从前就跟你说过这个小贱人不是好玩意儿……”
席母怕得躲开戚绯的眼神,她早就发现了,自郑汝舟去世后,戚绯就总用这种眼神看她。不管是在骂她还是打她,戚绯看她的眼神都不会变。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那眼神里是令她毛骨悚然的温柔。
席航这次难得没过来给他妈帮腔,他倚靠在离人群稍远的走廊的墙上,朝着戚绯招手。
“陪我出去抽支烟。”戚绯刚一走近,他就不管不顾地拉着她的手往外走。
住院部外的凉亭里。
“你抽吗?”席航把烟点燃才想起问戚绯。
戚绯想了想,点点头,从席航手里接过烟。
外面风大,两个人凑近了用身体挡风护着打火机的火苗,烟终于点燃,戚绯吸第一口就被呛到了。
她没有烟瘾,上次吸烟还是七年前。那天是郑汝舟的十八岁生日,当时还有两天就要参加高考,她在宿舍复习,没去参加郑家在香格里拉酒店为独子举办的盛大成人礼,只提前在网上为郑汝舟选了个日记本当生日礼物,直接留了郑家的地址。
那天晚上,宿舍已经熄灯,戚绯还开着应急灯趴在床上做模拟卷。郑汝舟的电话打来,她怕吵醒室友,蹑手蹑脚地跑去走廊才敢接。
“礼物我收到了,‘遗愿清单’,我喜欢,谢谢你。”郑汝舟也已经从酒店回到了家里,他那边很安静,但戚绯能听到一种类似于叹息的声音隐隐传来。
她那时候还不知道,那是透析机的声音。她更不知道,此后的很多年里,这个声音会是她生活中出现频率最高的BGM。
听到“遗愿清单”四个字,戚绯心一惊,肯定是卖家发错了货,那家店确实有一款遗愿清单主题的记事本。
你可以送任何一个健康的十八岁少年一本遗愿清单,但不能去提醒一个真的每天都在与死神博弈的人去写下自己临终前想做的事。越近越不可说,万物皆是如此。
“错了!明天你就拿来,我去找店家换掉!”当时戚绯急得忘了控制音量,被左右正和异地男友通宵煲电话粥的女生用眼神围攻。
“可我已经用了,怎么办?”郑汝舟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想听听我写下的第一条遗愿清单吗?”
听郑汝舟的语气轻松,戚绯放下心来:“你说,只要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肯定帮你实现。”
“我想在我十八岁这天尝尝香烟的味道,做一回叛逆男孩。”
戚绯笑出声——“叛逆男孩”是她和郑汝舟之间的一个梗,席航每次欺负她、对她恶语相向,郑汝舟都会替席航向她道歉,说席航年纪小,还在中二期,是个叛逆的男孩。
“你确定你能抽烟吗?”戚绯看了看表,郑家离学校不远,趁宿管睡着溜出去打一个来回,她应该还来得及回来把剩下的那半张模拟卷给做完。
“只抽一口死不了。”
当晚,戚绯在便利店买了一包最便宜的中南海,走到郑家豪宅大门外,发现有人已经在门口等她了。
那是从小把郑汝舟看大的秦妈,郑家资格最老的用人,她带戚绯走到郑汝舟的卧室外,慈祥又严厉地嘱咐:“去玩吧,别淘气。”她从来都没有机会对郑汝舟说这句话,她心爱的小少爷没有淘气的底气。
戚绯推开门,看到郑汝舟躺在床上,他的血流进一台机器,被过滤后再重新流回他的身体里。
“你好酷啊。”她说。
“是吧,这是最潮的赛博朋克废土美学。”戚绯的反应让郑汝舟的病容都有了光,他没在她脸上看到那种他最熟悉也最厌恶的表情。他就知道,他爱的人,灵魂比皮囊还美。
戚绯从口袋里掏出那包已经被挤皱的中南海,这才发现自己忘了买打火机。在秦妈的默许下,她去一楼厨房转了一圈,没找到打火机,却找到一包生日蜡烛。灵机一动,她又从冰箱里翻出半个吃剩的布丁,用燃气灶点燃蜡烛插在布丁上,端着走上了楼。
她没给郑汝舟唱生日歌,唱的是GreenDay的StillBreathing。
“不用许愿了,本仙女就是来帮你实现愿望的。”说完她笨拙地拆开烟盒,抽出一支烟递给郑汝舟,郑汝舟衔着烟凑近蜡烛的火苗,烟却点不燃。
两个“叛逆少年”一个人叼着一支点不燃的烟围着即将熄灭的小蜡烛洋相百出,最后还是戚绯先搞懂了,要在点烟的同时吸一口气才行。
她成功了,辛辣的烟味蹿进她的喉咙。她看着郑汝舟的脸,忽然就像着了魔,低下头,吻上他的唇,让他尝到了香烟的味道,也尝到了她的味道。
08
“你是怎么打算的?”扔掉燃尽的烟蒂,用鞋尖碾灭后,席航哑着嗓子问戚绯。
“打算什么?”戚绯没听懂。
“你是鸵鸟吗!”席航骂,戚绯又有了新的喻体,“我舅舅眼看就不行了,你就不为自己考虑一下?你才二十五岁,真要在那所阴森森的大宅子里为我表哥守一辈子寡吗?每天和我舅母大眼瞪小眼,再给她养个过继孙子?”
戚绯恍然大悟:“我会和律师说的,我不要钱,郑汝舟的那份都归你……”
“我知道你嫁给他不是为了钱!”席航大声打断戚绯,“你是看他可怜,同情他。但你以为我这些年处处与你针锋相对真的只是为了我舅舅的遗产吗?”
说到这里,席航猛地停住,又点燃一支烟,狠狠地吸,又狠狠地扔掉。再抬头时,他的眼里有血丝,像做出生命中最艰难的决定:“好,你赢了,我认输、我投降,我承认我这些年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吸引你的注意力,让你能多看我一眼。我就是个别别扭扭的熊孩子!但难道你不是吗?你当初主动坐到我身边不是因为比起我那个一身消毒水味的药罐子表哥你更喜欢我吗?你写举报信、在网上骂我,不是为了和我一起吃顿饭、闻闻我身上的味道吗?咱们俩停战,不玩了好吗?对自己诚实点,要知道,只需要你一个眼神,我就能为你放弃一切!”
戚绯从鼻子里喷出一声轻笑,不是笑席航,而是笑她自己。
果然,这个世上是没有人会相信她真的爱郑汝舟的,不会有人相信她想见他们、想看看他们的脸是因为那上面有郑汝舟的影子——他男生女相,一半像妈妈,一半像姑姑,所以席航其实和郑汝舟很像。更不会有人相信,她深嗅那条围巾是因为郑汝舟死在去医院的路上的那天,是席航把他抱上了救护车。那天席航就戴着这条围巾,她看着郑汝舟死灰的脸颊随着席航步伐的颠簸一下一下蹭在围巾上,每蹭一下,他的生命就流逝一寸。
那上面有他留在人间最后的味道,就连戚绯自己也不想相信,原来爱上一个人,甚至会爱上他身上死亡与绝望的味道。
09
郑父熬了过来,但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出院后,他整天躺在曾经属于郑汝舟的那张病床上,那一圈医疗仪器“叹息”一声,他就跟着呻吟一声,在空荡荡的郑宅奏起绝望二重奏。
郑母被彻底压垮了,她哭着求戚绯搬出去,说她再也受不了了,每次看到戚绯就想到郑汝舟。
搬家后,戚绯也不再去席航的公司上班,她试着重拾学业,但每道考研真题都万变不离其宗,总有一个变形,她曾经和郑汝舟一起做过。
几个月后,她收到郑家打给她的一百万生活费,这天睡到午夜她猛然惊醒,啊,这是郑汝舟的一周年忌日,那个死鬼已经离开她整整一年了。
瞬间无数回忆涌上心头势要把她溺死,她凭着最后那一点点求生的本能抓起手机随便拨打了一个热线电话。
“您好!很高兴为您服务!”
“陪我聊一夜吧,我给你一百万。”
更新时间: 2020-09-10 13:09